话音刚落他便去转动门把手,但门却纹丝不动,于是我们一起向门上撞过去。门“咣”地一声开了,我们一头栽了过去,差点摔倒在房间里,而教授确实摔倒在地。当我看着他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我的目光顺着地面向前望去,顿时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我汗毛倒竖,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范海辛教授郑重地回答:“没错,但现在事关生死。在医生眼里,所有的房间都是一样的。就算不一样,今晚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约翰,我先拧一下门把手,如果门没开的话,你就用肩膀把门撞开。你们也一样,我的朋友们,来吧!”
月光很明亮,即便被又黄又厚的窗帘挡着,房间里的一切也被照得清清楚楚。乔纳森·哈克躺在临窗的床上,他双颊通红,呼吸沉重,好像失去了知觉,而他的妻子正穿着白色睡袍跪在他身边。在她的身旁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一袭黑袍。我们一眼便认出来那就是伯爵,尤其是他前额的疤痕——哈克先生在日记中的勇敢行为,给我们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
“这难道不会吓到她吗?闯进一位女士的房间可不算小事啊。”
他左手攥着哈克夫人的双手,用力地抻向后面;他的右手掐住了她的后颈,迫使她的脸压在他丈夫的胸口上。她白色的睡袍上溅满了血污,乔纳森的衣服被撕破了,他赤裸的胸膛流淌出了一小股鲜血。眼前的情景就像是一个小孩子掐着一只小猫的脖子,然后把它的鼻子硬生生地按进牛奶里,逼它喝进去。当我们破门而入时,伯爵转过脸来,我顿时就明白了什么是地狱般的面孔:他的眼睛里喷射出邪恶的红光,白色的鹰钩鼻下是宽大的鼻孔,随着呼吸而颤动。他的嘴唇还在滴着血,里面的两排獠牙如同野兽一般。
“必须要。”范海辛教授严肃地强调,“如果门被锁上了,那我们就破门而入!”
他的手猛地一甩,便把哈克夫人抛到了床上,同时转身向我们扑过来,这时教授已经爬了起来,他一把举起装有圣饼的信封,冲伯爵迎了过去。伯爵猛地刹住了脚步,随后便缩了回去,就像可怜的露西在她的坟墓外一样。
我们在哈克夫妇的门前停住了脚步。亚瑟和昆西有些纠结,昆西说:“我们真的要打扰他们吗?”
他一步一步地向后退缩,而我们几个人则纷纷掏出十字架向他逼近。这时的月光突然暗淡下来,一大片乌云从天空划过,等昆西点亮汽油灯之后,我们发现伯爵已经不见了,只能看见一团薄薄的雾气,但这团雾气很快就在门口消失了。范海辛教授、亚瑟还有我马上跑到了哈克夫人的身边,这时她才终于透过一口气来,随后发出了一声绝望、刺耳的尖叫,这狂乱的叫声会一直缠绕在我耳边,直到我死去。
已经没必要表达我们的恐惧或是信心了。我们有着相同的感受,都急匆匆地从各自房间里拿出去伯爵家时用的东西。当我们在走廊和教授碰面时,他手里也拿了同样的东西。教授指着这些装备,意味深长地说道:“这些装备不能离手,直到这个噩梦结束。朋友们,我们要多动动脑子,我们面对的可不是一般的敌人。唉,可怜的米娜夫人还在受苦呢!”说到这儿,他停了下来,声音有些哽咽。此刻,我弄不清楚我们的内心是被恐惧占据着,还是已经被愤怒所控制着。
有那么几秒钟,她无助地躺在那儿,面色苍白,嘴唇、双颊和下巴上沾满了鲜血,她的脖子上还流出了一股鲜血,她的双眸写满了恐惧。后来,她用被挤坏的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绝望地抽泣起来。她的手腕已经没了血色,伯爵铁钳一般的手在上面留下的抓痕还清晰可见。她的双手遮盖不住她从内心里发出的凄惨哀号,而她的哭泣也只能稍稍地释放一下她无尽的痛苦。范海辛教授赶紧上前,扯起一条床单轻轻地盖在她身上。亚瑟哀怜地看着哈克夫人,但马上就因为不忍心而扭头离开了房间。
他的声音开始变弱,呼吸也变得急促。范海辛教授猛地起身,说道:“现在我们知道情况有多糟糕了,他就在这里,而且我们也知道他的企图。现在也许还不算晚,让我们马上准备——就像那天晚上一样,赶快,抓紧时间!”
范海辛教授对我低声说道:“乔纳森现在还昏迷不醒,这肯定是吸血鬼干的。而米娜夫人这个样子,我们一时也是无能为力,只能等着她自己恢复过来。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让乔纳森尽快醒来。”说着,他把毛巾的一头用水浸湿,开始轻轻地擦拭乔纳森的脸颊,米娜则始终在一旁蒙着脸,抽泣得撕心裂肺,听着让人肝肠寸断。我拉开窗帘向外面看了看,在皎洁的月光下,我看见昆西跑过了草丛,然后躲在了一棵高大的紫杉树下。我想不出他要干什么。
他接着说:“若不是她开口说话,我还不知道她在这里。她的样子和平常不一样了,我讨厌面色苍白的人,我喜欢血液充足的人,而她的身上的血似乎都流光了。当时我没有想到这一点,但是当她离开后,我开始了思考,并猛然意识到原来是他——他正在吞噬她的生命,我几乎要被气疯了。”我能感觉到此刻别的人都和我一样在发颤,但我们都保持着镇静。“因此,”他说,“当他今晚再一次进来的时候,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当我看见那团雾气随他钻进屋子的时候,马上紧紧地抓住了他。据说疯子都具备超人的力量,我知道自己有时候就是个疯子,于是我使出了浑身的劲!他也感觉到了,便从雾里钻出来和我搏斗。我死死抓住他不放,感觉自己就要赢了,因为我可不想让他再吸取她的生命。但这时我看见了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冒出了熊熊火焰,我的力气在一瞬间就像水一样蒸发掉了。他挣脱了我,我极力想要再次抓住他,但却被他举起来摔到了地上。我眼前登时出现了一团血云,耳边也响起了巨大的雷鸣声,而地上的雾也渐渐从门缝散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哈克先生醒了过来。我听到了他急促的呼吸声,便转身来到床边。他脸上布满了极度的惊异,愣了几秒钟后,他好像突然清醒了过来,然后一下子坐起身。
伦菲尔德并未注意到这些变化,他继续说道:“哈克夫人昨天下午来看我的时候,与往常不太一样,就像是茶壶里被掺了水,所以茶的味道被稀释了。”听到这儿,我们都心头一震,但并未有人开口说话。
他的妻子似乎被他的动作惊动了,便转过身向他伸出双臂,好像是要拥抱他。但她又突然把手缩了回去,然后把双手举在脸前,整个人不停地颤抖,连床都跟着她一起摇晃起来。
他话音刚落,坐在床边的两个男人都起身走到旁边,站在病人的身后,这样病人看不到他们,而他们却可以听得更清楚。他们两个一言不发,但教授却有些吃惊,身体也随之微微颤抖,神情更加严肃了。
“我的上帝啊!这是怎么了?”哈克咆哮道,“西沃德医生,范海辛教授,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出事了?米娜,亲爱的,你怎么了?怎么还有一滩血?天啊,天啊!是从这里淌出来的吗?”他跪在床上,疯狂地拍着双手,“上帝啊!帮帮我吧!救救她,快救救她!”然后他猛地从床上一跃而起,撕扯着自己的衣服,同时大声地质问在场的所有人:“到底出什么事了?快点告诉我!”他不停地大声喊道:“范海辛教授,我知道您是爱米娜的,快点救救她吧。他肯定还没跑远,你们看着她,我这就去找他算账!”
伦菲尔德继续讲道:“我一直在等着他的消息,但他却什么都没给我,甚至连一只苍蝇都没有。前两天当月亮升起时,我真的非常生气了,他从窗户里——当时窗户是关着的——钻进来的时候,连招呼都不打,这令我相当恼火,但他却冲我冷笑。他那张苍白的脸从雾里冒出来,一双红色的眼睛闪闪发亮。他旁若无人,好像这个地方被他主宰了一样。当他经过我身边时,气味和以前都不一样了,我根本就抓不到他。哦,我想起来了,不知是怎么回事,哈克夫人在那时走到了房间里。”
他的妻子,尽管刚刚经历了无比的恐惧与悲哀,但是一听到他这样讲,便想到他可能会陷入到巨大的危险中,于是她不顾自己的伤痛,一把抓住他,用力地喊道:
伦菲尔德的声音愈发微弱了,于是我又用白兰地润了润他的嘴唇,随后他又继续讲了起来,但是他的记忆力似乎跟不上了,因为他随后讲的事情跟前面的已经接不上了。当我要提醒他接着刚才的话茬时,范海辛教授轻声地对我说:“不要打断他,让他继续说。他的思路一旦被打断,恐怕就再也讲不下去了。”
“不!不!乔纳森,不要离开我。今天晚上的痛苦已经让我受够了,上帝啊!他对你的伤害也已经够多了,你必须守在我身边,和这些能够保护你的朋友们在一起!”她说话时的表情也有些狂乱。乔纳森顺从了,哈克夫人把他拉到床边坐下,然后紧紧地抱住了他。
病人继续说道:“然后,他开始小声说:‘老鼠,老鼠,老鼠!数以万计的老鼠,每只老鼠都是一条生命。猫和狗都爱吃,它们都是生命!流淌着殷红的鲜血,血液里有好几年的生命!它们可不是那些只会嗡嗡叫的苍蝇!’我嘲笑了他,想看看他到底能做些什么。后来在阴暗的树林那边,从他的房子里传来了一阵狗叫声。他叫我到窗户旁看看,于是我便起身往外看。他举起手,似乎是在施展无声的召唤,随后有一大团云雾笼罩在草地上并不断蔓延,如同一团火焰向这边移动过来。然后他把浓雾向左右两个方向分开,接着我就看到了成千上万只老鼠,它们的眼睛里都放着红光,与他的眼睛一样,只是小了一些。他举起手,那些老鼠马上都停住了。他似乎是在说:‘我会把这些生灵赐予你,在你接下来即将拥有的永恒的生命里,我还会给你更多更大的生灵,只要你肯跪在我脚下,发誓效忠于我!’然后有一团红色的云雾遮住了我的眼睛,在那一刻我失去了自我意识,不由自主地打开了窗户,还对他说:‘进来吧,我伟大的主人!’这时所有的老鼠都一窝蜂地跑了。尽管窗缝很窄,只有1英寸宽,但他却一下子迈过窗框跳进屋内!他就像是月光,可以穿过细小的缝隙照进房间,然后再还原成满月一样。”
范海辛教授和我努力地让他们两个平静下来,教授举起他金闪闪的十字架,异常镇定地说道:“亲爱的,不要害怕,我们都在你的身边。你只要带着它,就没什么恶魔能够靠近你。现在你们安全了,我们必须要平心静气地讨论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办。”
范海辛教授点了点头,然后对我耳语道:“那是鬼脸天蛾①——就是你曾提过的‘骷髅蛾’吧?”
哈克夫人依旧不住地颤抖,安静地把头依偎在她丈夫的胸膛上。当她抬起头后,乔纳森的睡袍上便留下了点点血迹,那是从她唇边还有脖子上滴下来的鲜血所致。当发现这些后,她立刻缩回了身子,哽咽着低声说道:“肮脏!肮脏!从此我再也不能吻他甚至是碰他了!啊!我居然成了他最厌恶的敌人,他现在有理由对我感到害怕。”
“就是说到做到。比如在以前,他会在有阳光的日子里把苍蝇送进来,那些苍蝇都很大很肥,翅膀上闪着金属般的光泽。到了晚上,他会把飞蛾送进来,背上还有骷髅头或者十字架的图案。”
听到妻子这么说,乔纳森大声地回应道:“不要胡说!米娜!你这样说只会让我觉得羞愧,我不愿意从你嘴里听到这些话。让上帝来审判我吧,如果我嫌弃你了,哪怕仅仅是一个念头,那就让他惩罚我!让他对我进行比今晚更痛苦的折磨!”
这时教授打断了他的话:“许诺了什么呢?”
乔纳森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她,她在他的怀里痛哭流涕。热泪盈眶的乔纳森用刚毅的目光看着我们,他的鼻翼微微颤抖,但嘴唇却坚定地紧闭着。
伦菲尔德接着说道:“在浓雾之中,他来到我窗前,以前我经常能看到他。他是实实在在的,而不是什么幽灵。他目露凶光,一边咧着血盆大口狰狞地笑着,一边回头向传来狗叫声的那片树林看过去,他锋利的白牙在月光下闪着摄人心魄的寒光。起初我并未请他进来,尽管我知道他想进来,他一直都想这样。最后,他向我许诺了几件事情,这并不是说说罢了,而是实际行动。”
过了一会儿,米娜的抽泣渐渐平息了。这时乔纳森强忍着悲愤,尽量平静地对我说道:“现在,西沃德医生,请把所有的真相告诉我吧。我应当了解全部的事实,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他说话的过程中,范海辛教授的目光始终注视着他,不过他却把手伸了过来,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这个过程中他并未流露出任何表情,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说道:“请继续。”
我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起初他似乎还无动于衷,但当我讲到伯爵是如何用双手残忍地抓住他妻子的时候,他双眼圆睁,冒出了怒火。引起我注意的是,即便是在这个时候,面色苍白的哈克仍然低着头,温柔地爱抚着米娜凌乱的头发。我刚一讲完,昆西和亚瑟便来敲门。当他们进来时,范海辛教授对我使了个眼色,我领会了他的意思,他是想借着他们两个的到来转移一下话题,以此来分散这对悲痛夫妇的注意力。见我会意地点头后,范海辛教授问他们俩看到了什么,做了哪些事情。
“谢谢,那天晚上您离开我以后,我就说不出话了,因为我觉得自己的舌头好像被打了结一样。不过我的大脑很清醒,和现在没什么两样。在您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处在深深的绝望之中,大概有好几个钟头吧。然后我终于安静下来,头脑也恢复了冷静,才意识到自己在哪儿。这时,我听到了狗叫声,是从我们房子后面传来的,但是它们本不应该在那儿啊!”
亚瑟回答道:“在走廊上我没有发现他,其他房间里也没有。我还在书房里搜查了一番,看起来他去过那里,但是已经走了。不过,他……”说道这里,他突然打住了,目光注视着虚弱的米娜。
说到这儿,他的眼睛闭上了一会儿,那并非出于痛苦或者困倦,而是不自觉的,仿佛是为了调动全身的力量。当他再一次睁开眼后,似乎来了精神,急促地说道:“快!医生,快!我要死了!我觉得自己只有几分钟的活头了,然后就得去见死神了,或者比这更糟!再用白兰地润润我的嘴唇吧,我要赶在临死之前,或者说赶在我的大脑死亡之前,把要说的话都说出来。
范海辛教授冷峻地说:“继续说下去,小伙子,没什么需要隐瞒的。我们希望知道所有真相。尽管说吧!”
他的大脑看上去伤得很重,但还能维持间歇性的运作。因为当他恢复意识之后,他以一种无比烦恼混乱的目光盯着我——这种眼神令我永生难忘,随后他说:“我不能欺骗自己,那不是梦,而是血淋淋的现实。”说完,他的目光环视四周,看到了坐在床边的两个人,他继续说道:“如果刚才我还不能肯定的话,现在可以了。要不然我也不会看见他们。”
于是亚瑟继续道:“他应该去过那里,而且也就是几秒钟的事,但那里却被他弄得一片狼藉。他把我们所有的手稿全部付之一炬,只留下了一堆灰烬,上面还冒着未熄灭的蓝色火苗。你那些用来录音的盘片也被扔进了火里,盘片上的蜡让火烧得更旺了。”
说到这儿,他停了下来,似乎要晕过去了。我轻声对昆西说:“快!白兰地在我的书房里,快去拿!”他转身飞奔而去,不一会儿便带回来一只酒杯、一瓶白兰地还有一瓶水。我们用水浸湿了他干裂的嘴唇,他很快便苏醒过来。
我忍不住插了一句:“谢天谢地!保险箱里还有一套备份!”
听到教授的声音,伦菲尔德憔悴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兴奋:“原来是范海辛教授,您能在这儿太好了。给我点水喝吧,我的嘴唇好干,然后我会告诉你们,我梦到了——”
这让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惊喜,不过马上又沉了下来。他接着讲了下去:“于是我跑下楼梯,但并未发现他。然后我又看了看伦菲尔德的房间,也没有他的影踪,只是……”他欲言又止。
他想转动自己的脑袋,好尽量打起精神来,但他这点轻微的动作反而让他的目光愈发呆滞。我小心翼翼地把他的头放回原处。这时,范海辛教授用沉着而凝重的语气对病人说:“讲一讲你的梦吧,伦菲尔德先生。”
“说!”哈克的声音已经哑了。
话音刚落,他便着手动手术。有几次,伦菲尔德的呼吸还是很急促,但最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像要把胸膛撑破了一般。突然,他的眼睛睁开了,眼神里一片茫然和无助,一动不动地瞪着我们,随后便渐渐缓和下来,露出惊喜的目光,嘴角呼出了如释重负的呼吸。在身体经过一阵痉挛后,他说:“我会安静下来的,医生,请让他们脱掉我的紧身衣吧。我刚刚做了一个梦,这个梦太可怕了,让我变得很虚弱,不能动弹。哦,我的脸怎么了?是不是全肿了?好疼啊。”
亚瑟低头润了润自己的嘴唇,补充道:“那个苦命的家伙已经死了。”
病人的状况正在不断恶化,随时都会死去。我抬头看了看教授,而他的目光也投在了我身上。他面色阴沉,对我说:“时间不多了,但他的话也许能挽救好几条人命。自从站在这儿以后,我就是这样想的。他就要支撑不住了,我们就从耳朵上方下手吧!”
哈克夫人抬起头,一个接一个地注视着我们,然后庄重地说:“可怜的人,这是上帝的旨意!”
漫长的等待令人感到煎熬,我的心揪得很紧。从范海辛教授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对将要发生的事情也充满了担忧。我很害怕伦菲尔德醒来之后说出真相,也不敢去想。但是我对手术的结果充满信心,因为我读过看护濒死病人的专业书籍。这个可怜病人的呼吸开始起伏不定,有好几次他几乎能睁开眼睛讲话了,但一到这个时候他的呼吸就会变得很急促,然后整个人回到麻木状态。漫长的从医经历,让我已经习惯和病人、死人相处,但是面对着现在的悬念,我却只能越来越焦虑。我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太阳穴上的脉搏仿佛重锤一般,这种无声的等待让人越来越难受。我打量着我的同伴,从他们涨红的脸和紧锁的眉头便可知道,他们也在经受着同样的煎熬。空气里弥漫着紧张的味道,我们头上仿佛悬着可怕的丧钟,它随时会在我们毫无防备的时候敲响。
我觉得亚瑟似乎隐瞒了什么,但是我想他肯定有自己的理由,所以我并未多问。
“我们需要耐心,”范海辛教授说道,“很明显,他的脑出血还在继续,所以我想找准开刀的位置再进行开颅,虽然会费些时间,但只有这样才能最快最有效地清除淤血。”
范海辛教授转身面向昆西,问道:“你呢?昆西?有什么要告诉大家的吗?”
我简要地解释了一下,并补充说为了能让伦菲尔德尽快恢复意识,我们马上就要给他动手术。昆西马上走开并坐在床上,亚瑟也在他身边坐下了。我们一起在旁边耐心地观察。
“有一点点,”他回答,“不过还不是很确定,所以我现在还不能信口开河。若是有可能的话,我们应该搞清楚伯爵离开这所房子后会去哪里。我没有看到他,但是我看到一只蝙蝠从伦菲尔德房间的窗户飞出去,朝西边飞走了。我本希望能看到他飞到卡尔法克斯,但他很显然是去寻找别的藏身之地去了。今晚他是不会回来了,东方的天空都泛红了,马上要到黎明了。但我们明天必须有所行动!”
我点点头,开门让他们进来,然后又关上了门。当昆西看见病人的样子,还有地板上那滩鲜血时,不由得轻声惊呼:“天啊!他这是怎么了?可怜的家伙!”
最后这几个字他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大家一时相对无语,我感觉自己几乎都能听见每个人的心跳声。
他正说着,门外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我过去开门一看,发现亚瑟和昆西正站在走廊里,他们还都穿着睡衣,靸着拖鞋。亚瑟对我说道:“我听见你的人在叫范海辛教授,说是出事了,所以我叫醒了昆西,不,准确地说是告诉了昆西,因为他当时并没睡着。最近这种突发事件太多了,让我们根本没办法睡好。我刚才还在念叨,明天晚上的事会不会有什么大的变故,现在看来我们必须要更加小心。我们能进去吗?”
几分钟后,范海辛教授把手温柔地放在哈克夫人的头上说:“现在,哈克夫人,可怜的、亲爱的哈克夫人,请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吧。上帝是了解我的,我并不想让你痛苦,但是我们有必要了解真相。现在的事已经是迫在眉睫,我们必须抓紧时间,情况确实非常紧急。结束这一切的时间已经指日可待,如果是这样的话,现在就是我们求得幸存的机会。”
教授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对我说:“我们必须把他的颅内压降下来,使之趋于正常。他脑部的出血速度很快,说明伤势很重,导致他的整个运动神经都受到了压迫。他的脑出血还在继续产生,所以我们必须马上对他进行开颅手术,不然就来不及了。”
这位可怜的女士浑身发抖,看得出她非常紧张,她把她的丈夫抱得更紧了,头也在他的胸膛里越埋越低。然后,她骄傲地昂起头来,把手伸向范海辛教授,范海辛教授握着它,俯身吻了一下,然后紧紧地攥在自己的手心里。哈克先生则坚定地握着米娜的另一只手,另一条胳膊还在像保护她似的搂着她。米娜停顿了片刻,好像是在理清她的思路,然后开始娓娓道来:
看护人转身离去,我们开始对这个病人进行检查。他脸部的创伤都算是皮外伤,而真正的创伤是颅骨的破裂,伤口的位置正好处在运动神经区。
“我吃了您给的安眠药,但一直以来都没什么效果,我反而变得更清醒了,脑海里开始出现各种恐怖的幻觉,都与死亡、吸血鬼有关,并且充满了鲜血、痛苦以及繁乱的困扰。”听到这儿,哈克禁不住发出一声叹息,米娜转过身,温柔地对她的丈夫说:“不必哀伤,我的爱人。你一定要勇敢坚强,与我共度难关。如果你能感受到我是下定多大的决心才敢把这可怕的事情讲出来的话,你就能明白我是多么需要你的帮助。
于是我说:“就先这样吧,西蒙斯,我们能做的都做了,你最好接着巡视。范海辛教授要亲自为他做手术。如果有什么异常,请马上向我报告。”
“后来,我转念一想,若是这药真有效果的话,我应当依靠自己的意志让它发挥作用。于是我强迫自己入睡,没用多久,我果然做到了,因为在那之后我就什么都记不得了。乔纳森进来的时候并未吵醒我,直到我醒来时才发现他躺在我身边。当时的房间里有一些薄薄的白雾,和我以前注意到的一样。但是我不知道你们是否知道这一点,你们可以在我的日记里看到相关的记载,等会儿我会找给你们看。然后,我再次感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恐惧感,我想叫醒乔纳森,但是他睡得太沉了,我甚至怀疑吃了安眠药的人是他,而不是我。无论我怎么摇,就是叫不醒他,我越来越害怕了,惊慌地环视四周。然后,我觉得自己的心脏就像是坠到了冰凉的谷底,因为我在床边看到了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他一袭黑衣,像是从那团雾中走出来的,要不然就是那团雾幻化成了他——因为这时雾气已经散去了。想起大家的描述,我马上认出了他是谁:苍白的面孔、高耸的鹰钩鼻、血红的嘴唇、惨白的獠牙。特别是那双红眼睛,我以前在惠特比圣玛丽教堂的玻璃窗里见到过,我还晓得他额头上的红色疤痕是乔纳森给他留下的。在那一刻,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我本想大声呼喊,却不能动弹。他指着乔纳森,用一种冰冷的腔调低声威胁我说:‘别出声!如果你弄出动静来,我就当着你的面把他的脑浆挖出来。’我被吓呆了,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得意地笑着,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紧紧地抓住我,另一只手掐住我的脖子,说道:‘首先,为了让我的努力没有白费,我应当补充一些营养。你也应该学乖些,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也不是第二次我用你的鲜血来为自己解渴了!’而我此时的反应让我自己相当迷惑不解,因为我竟然不想去反抗他!我想这大概是因为当他碰到我的时候,便给我下了毒咒。哦,上帝啊,我的上帝啊!可怜可怜我吧!他竟然把他那沾满血污的嘴唇贴到了我的脖子上!”听到这里,她的丈夫又哀叹了一声。她把丈夫的手握得更紧了,并爱怜地看着他,仿佛他才是受到伤害的人。然后她接着说:
病人现在的呼吸很急促,很显然,他的伤势很重。范海辛教授很快就回来了,还带着一个药箱。他肯定已经考虑过了,并且胸有成竹,进来后他对我轻声耳语道:“让看护人走开。等他在手术后醒过来时,现场只能有你和我。”
“我感觉自己的力量正逐渐衰竭,似乎处在了半昏迷状态。我不晓得这个可怕的事情持续了多久,但是当他把自己那张肮脏的、贪婪的嘴巴挪开之后,我仿佛觉得熬过了一个世纪。我看见他的嘴巴上还滴着鲜血!”这种不堪回首的回忆几乎把她压垮了,要不是她的丈夫在用强有力的臂膀支撑着她,她可能已经瘫倒在地了。她费了很大气力才恢复过来,继续说:
我想他一定读懂了我眼神里的想法,于是用一种镇静的语气对我说道:“哎,真是一场令人难过的意外。他需要精心的照料。我应当和你在一起,但是我要先去穿好衣服,几分钟后我就回来。”我俩心照不宣,其实都明白这番话是讲给看护人听的。
“他后来嘲讽地对我说:‘你跟其他人一样!就想着跟我作对!你帮这些人来抓我,还破坏了我的计划!你现在明白了吧,和我作对是什么下场。他们也就要明白了,以后会更加明白的。他们本该把精力放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可现在却来和我耍花招——几百年前,当他们还没出生的时候,我就已经成为一国之君,统治着他们的民族,为他们的民族定下方针政策,率领他们英勇杀敌了——和以前相比,我现在简直是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还有你,他们最爱的人,现在已和我连为一体,你的肉是我的,你的血也是我的,你已经成了我的榨血机。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变成我的同类和帮手。最后,你还会向他们复仇,不过你并不是针对他们当中的哪一位,而是为了你自己的欲望。但现在,你必须要为你的所作所为而遭受惩罚。你不是帮过他们来对付我吗?那现在你就必须要听从我的召唤!当我用意念说‘过来’的时候,你就必须过来,哪怕是跋山涉水,赴汤蹈火也得来!这就是最后的结局!’
看护人急匆匆地离开了。几分钟之后,还穿着睡袍和拖鞋的教授赶来了。他仔细地看了看躺在地板上的伦菲尔德,然后转向我。
“说完,他一把解开自己的衬衫,用他尖利的长指甲挑开胸口的血管。当鲜血开始向外喷涌的时候,他仅用一只手抓住我的双手,另一只手抓住我的脖子,把我的嘴往伤口上按。我当时要么得窒息而死,要么就得吞下他的血……哦,上帝啊!我的上帝!我究竟做了什么?要让我落得如此下场?我一直在积德行善啊!上帝啊!可怜可怜我吧!看看这个比死还要痛苦的可怜的灵魂吧!也怜悯一下珍视它的人吧!”这时她开始拼命地擦着自己的嘴唇,好像要把上面的污秽全都擦净。
我对他说:“快去找范海辛教授,请他速速来一趟,一刻也不要耽搁。”
在她讲完这段恐怖的经历后,东方已经微微发亮了,周围的景物慢慢清晰起来。哈克先生仍然一动不动,沉默不语。随着他妻子可怕的叙述,他脸上的阴云在晨曦的光亮中越来越深。终于,清晨的第一缕曙光照进了房间,他整个人背对着阳光,只露出了一个光亮的轮廓。
当我们把他的身子翻过来的时候,蹲在一旁的看护人说道:“先生,我想他的脊背折断了。您看,他的右手、右腿还有整个面部都瘫痪了。”看护人想不通这一切是如何造成的,他双眉紧蹙,困惑不解地感慨:“有两点我想不明白:一是他脸上的伤像是把自己的头往地板上撞造成的。我以前在埃佛斯菲尔德精神病院的时候,看过一个女孩在别人拉住她之前这样做过;二是他的脖子也受伤了,这可能是由于他被束缚住了,所以行动不便,从床上跌下来所致。但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两件事怎么会同时发生。想想看,要是他的颈椎先折断了,那他就没办法再去撞自己的头;要是他的脸在从床上滚下来之前就已经那样的话,那么床上怎么会没有一点血迹呢?”
我们一致决定,要留下一个人守在这对可怜夫妇的身边,直到我们再次会合,决定采取行动为止。
我来到伦菲尔德的病房时,看到他正倒在血泊之中,左侧朝下。我上前扶起他的身子,发现他受到了非常严重的伤害,四肢瘫软,身体的各个部位已是毫无知觉。他的脸青肿得极为严重,大概是因为撞击地板所致——地板上的那滩鲜血正是从他脸上流下来的。
我相信,当今天的太阳升起之后,在这幢房子里发生过的惨剧将不会在这个世界上重演。
接着上次的日记往下说吧,我要把进入伦菲尔德房间后的每一个细节都记录下来。只要是我能回忆起来的,我就不能遗漏。总之我要让自己尽可能保持冷静。
注释
10月3日
①鬼脸天蛾(Acherontia atropos,学名:Death's-head Hawk moth),属鳞翅目,天蛾科,以成虫胸部背面的骷髅状斑纹得名,通常在夜间活动。
西沃德医生的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