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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尼克的父亲为何变成胡人

你别再去找那姑娘了,男子刻意拍拍裤腰侧鼓鼓的一坨物事,像电影里的桥段,提醒对方:这是枪,或是那喜好替神圣或凶恶不祥事物另取别名的年代惯性,这是盒子炮,懂了吧,小兄弟。

当然对被甩离出国境外的狼狈逃亡者图尼克祖父来说,下意识模仿的这出黑帮烂戏注定只能是一坨捏坏烧塌的劣胚,一折地方野台戏。图尼克的父亲终其一生从未和任何人提起,那天午后,他钻进那迷宫般曲折巷弄,黄土矮墙和人家檐下菩提树银色内叶翻晃把外头炽白烈日切隔成一个暗影世界,每一转角都半蹲着一个一脸平静沙龙遮住脚踩的印度人,他知道他们正在解大便;或有一只肩脊见骨濒死的老牛贴躺在泥沟边,仅用鼻头微弱吐气和悲伤眨眼驱赶那些覆盖它满脸的黑绳;空气里全是腐烂的野桑籽和波罗蜜果的甜腥味。有一个痩得前胸贴后背的赤膊男子,像从墙里扁扁薄薄浮出,在光和影造成的视觉错幻中变成真实人形,挡住了他的去路。

图尼克的父亲或早在那个年纪便显露出他缺乏幽默感的性格,另一方面我们可说这种性格的铜币反面即表现在对于他人缺乏好奇与关怀。他没有按那黑帮瘪三事前推演地展开一段此一情境合乎人之常情的问答:“为什么?”“你是什么人?”“你知道我是谁吗?”“你是不是找错人了?”诸如此类。他只是瞪着那双曾在被弃的高原旷野目睹过不为人知难以言喻神秘魔幻之景的透明眼珠,让人发毛地沉默着,那使得被雇来(以极低的酬劳)的恐吓者只好匆匆照本宣科把雇主交代的重点恶狠狠地咕哝一遍,反正这地方你小子别再来了,那姑娘的背景很复杂,我们的人查出来她是替共产党做事的,她是女特工你知不知道?迷途知返,小子,你还年轻,别迷迷糊糊丢了性命。上个月我们驻外武官在自己官邸被邮包炸弹炸了。许多不同来源的线索证明这对母女涉入极深。你弄明白没?我不能再透露更多了。总之这地方你别再来了,这次俺先用好话劝着,下次枪子儿就不长眼了……“惩奸行动”就要开始了……

总之,图尼克的父亲在祖父的故事里爱上了这个女孩,而且那似乎是在那燠热南国之境类似疟疾般的高烧魇症,那是灵魂上的热恋,似乎那个年代身体孱弱且家里稍有根底的少爷们都要来上一场的精神性焚烧。图尼克的祖父当初将图尼克父亲的亲娘遗弃而被这个二妈迷住不也是这样被那父祖禁忌世界里无比陌生(因此也过度浪漫化与极端化了)的,新女性身体里那种可以把山林丛泽烧成灰烬的幽幽火苗所媚惑?但此事在这封闭离散之城,不只是家族之耻,更是祖父的难言之隐。这对母女是这批不幸流亡者用所有人暗影共同覆盖住的秘密救赎,这个流亡者父亲选择了一个最低俗懦弱的形式:他从自己染厂里,挑了一个与当地华人黑帮有某些秘而不宣瓜葛的员工(也许只是那个鸦片鬼模样的空子平日吹嘘或故意让人以为他“在帮”的神秘气氛),让他找人在通往那对母女霉湿小屋的杂乱巷弄堵他那个被爱情之火烧昏了头的大儿子。这类故事在那个年代屡见不鲜:禁忌、黑帮、暗杀、豪门权阀的家户长不能容忍子裔和贱民阶级的野女孩发生自由恋爱,偏偏这些流着和父亲相同血液子裔就在这些犯禁之爱展现让父亲们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衰老的坚强意志,于是各种奇谋异想的下三烂手法介入,上演东方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这类的洒狗血情节充斥在当时的浪漫传奇、民间传说或时代新剧舞台上,最经典最黑暗最悲惨的一则八卦即是蒋经国与章亚若的爱情悲剧,作为当时中国太子的蒋经国,和他的爱人(安静的、良善的,有着一双空灵美丽大眼的章亚若)生下了双胞胎男孩,却在他离家时无法保护他年轻的挚爱被人毒死的厄运。谣言满天飞。有人说是老头子亲自下条子叫军统局的人下手;有人说是当时和太子党斗争白热化的CC派借刀杀人;最恐怖的版本是蒋经国无毒不丈夫,意识到这段风月孽账会成为政敌打击自己的把柄,于是断尾求生,暗示他的亲信(记住,绝对在我出远门时)动手,种种版本皆足以让民间压抑的恐惧与暴乱如熔铁炉上方的热空气扭曲窜摆:这对父子枭雄,连对自己下手都可以这么阴鸷冷静,遑论其他!

图尼克的父亲不发一言等那人咕突咕突说完,像打量一只市集上犹豫不决要不要买下的骡子或牛犊,最后做了决定,他说:

譬如说,在那暗黑腥臭之屋里,那母亲给女儿的启蒙读物,是那个无缘短命丈夫留下的一箱书:鲁迅的《呐喊》、《狂人日记》,老舍的《骆驼祥子》,巴金的《家》、《春》、《秋》,萧红的《呼兰河传》,丁玲的、茅盾的、沈从文的、郁达夫的、端木蕻良的、曹禺的……焦黄的草纸书页,每一本封面皆用薄薄的黄表纸端整地包起,再用娟痩的毛笔字把书名和作者名誊写一遍,扉页内侧有女孩父亲同样用毛笔的题名和落款藏书印。

“我父亲出多少银子雇你?我加倍给你。”

当然这样的想象极可能是错的,谁说那样阴暗悲惨的贫陋小屋里必然没有文明,没有一丝幽微的属于人的慈悲与温暖?没有枕畔的细碎私语,流泪倾诉自己的故事,坐在床畔吸着印度草叶卷烟时羞涩将逃难时母亲缝在他衣兜里的金戒指塞给刚刚用丰饶金光的极乐抚慰他如同停尸间里结冰的身体和灵魂的女人?谁说在那样苍蝇停满沾着男人精液的湿毛巾、褪下的裤衩因为这些罗汉脚乏女人照料而始终带着一种洗不去的尿酸味,或是他们之间传来传去的足癣、狐臭或在私处繁殖一些见不得人的疮脓之毒……在这样眼光习惯看着对方肩部以下说话的默片世界里就必然没有一种朝上的意志和灵魂?

那段时期图尼克父亲和那女孩的恋情可说进入白热化,他们像学堂里那些不知如何表情达意的清纯学生,光是在蜜蜂成群飞舞的花架下手指接触到对方手指便像触电一样激动幸福欲死,他们在印度老人、小孩在其中洗涤泡澡同时有哭哭啼啼的寡妇们把死尸烧成的白色骨灰撒入其中的河流岸边说着年轻动人无有未来的迷糊昏话。他们置身在这个贱民、船夫、拾粪者、乞丐、烧尸人……所有人皆安静绝望在自己的种姓抽屉里慢速活着的国度里,像两只年轻的新鬼,到处游晃,不投胎到他们各自该去的角色。事实上,包括图尼克的祖父和图尼克父亲自己,都没意识到一个历史性的意义:这是他们这一族,最后一个可以和有相同身世记忆的灭绝之族,相恋、交缠身躯、低诉衷曲且互相理解那别族人不可能理解的巨大哀愁、婚配繁衍纯种流浪者后代,加入那种姓花园新品种学名的最后一次机会。

在我们的想象里(至少是图尼克的想象),那对母女正是悲惨地被那些文明早在噩梦般的长途逃亡中拋弃的异乡人包围着,像动物那样轮流扒光衣服便骑上那母亲打开的双腿,在祖父扑朔暧昧的描述中,并没有提到那母亲有没有让乳房初隆、经血犹新鲜无有腥味的女儿也投入这动物性的集体男人肉体祭献。如果有,那暗影中的无言剧烈动作更是小说难以介入的原始悲惨:也许母女隔墙在不同的床上,同样的黑糊糊的一组男人,各自把破旧的床板摇得咯吱咯吱价响,那两张茫然瞪着烂木屋梁的脸,除了基因序列控制着不同的时钟而显露出年轻与衰老的不同皮肤、牙齿、眼珠、头发,几乎是两张一模一样的脸。而那些被他们原乡、祖先的历史、土地、族类甩离出轨道之外而成为永恒无主鬼魂的男人们,似乎也很难区分他们之间的差别。当然这些男体之间像麻将洗牌藏着一对父子,图尼克的祖父和图尼克的父亲。

回到前头所说的“基因内建毁灭程序”,所以图尼克的祖父在事情的起始其实多虑了,包括他自己、他的祖先,以及他的后代们,毋须规训与惩罚,总会在一种神秘时刻开启那毁灭自己挚爱或生命中最重要事物的机钮。那个伤害与残忍的天性从来由内部引发而非靠外力。不是不报,时机未到,确定时间不可考,但大约在一九六〇年代,韩战后的美军第七舰队进驻太平洋西侧及八二三炮战确定划分海峡中线为国共两政治集团的对峙、冷战、互不越界的暂时稳定。

很多时候,由于悲惨,或是对于贫困的缺乏理解,我们总把置身那些充满潮湿床单霉味、土墙根处簇长着洁白菇蕈,脏污的地面分不清晃动的黑渍是床柜遮光暗影或是肆无忌惮大批爬行的印度红蚁,在这样密室里赤裸交缠的男女身体,想象成最原始动物性的交媾,仿佛他们大腿根处的欲望之端,就像他们喉头上方的口腔,因为贫困饥饿而无有尊严,馊掉的米汤、布满绿霉的饼子、长蛆的肉,用污黑的手指往那囫囵咀嚼的洞里塞,食物的残屑和油汁沾满原该用以表现精致文明的脸,所以让腐败的食物沾糊在脸上,甚至把那原该深藏在口腔里的暗红舌头像蜥蜴那样伸出,绕着嘴缘四周舔一圈——这一切皆代表文明的堕落。原该用来表情达意的脸孔被亵渎冒犯了,它们被它们卑贱的主人当作屁股一样不在乎地沾满深褐色的污汁。

也许我们怀疑,关于这一对年轻不幸恋人的爱情现场,是否囿限于我们对那时代人们心灵活动的理解匮乏,我们不能理解某些古老道德或禁忌在他们灵魂中能执行多大的束勒力量,我们不能理解他们缓慢的时间感知可能一年承受的外界讯息不比我们如今一日内自电视、网络、八卦或财经杂志所收到的繁复庞杂,我们从地铁车厢广告、色情网站、女性购物DM或减肥广告、综艺大哥调戏刚出道幼齿女星漫不经心漂浮过视觉印象的女人臂膀、胸脯、小腿、腰臀、肚腩……可能让那个年代最见多识广的浮浪纨绔公子喷鼻血承受不了那官能铺天盖地的刺激,我们用我们贫乏但碎嘴的无意义打屁来想象他们视语言为神圣物,将情人独处时的漫长沉默无比敏感珍惜地保护的时光,我们以足踝上的一枚刺青、曾在二十五岁前独自去过哪些国家哪些城市、收藏的哪一套绝版的御宅族梦幻逸品漫画、迷恋欧洲哪一个冷门乐团主唱、上过哪些怪里怪气的嗑药女孩、如数家珍日本幕府时期某一位将军的生平与野史、曾经连着五年赶场国际影展一天看五部世界各国独立制片电影,或是参加某个世界昆虫迷俱乐部、能分辨世界五大酒庄不同年份哪支红酒的等级和口感……种种种种,区别自己和其他人的不同,而无法同情理解包括图尼克父亲和那女孩那一代的年轻人,在灰蒙单调的场景中害怕自己无法成为某个抽象群体内部一分子的对孤独的厌憎和恐惧,我们常把电影镜头的视觉经验移借到我们生活其中的真实,某些时刻,那其实不存在的哀怆配乐或O.S.会在我们心底响起,我们站在街道中心、市场、骑楼、天桥上、坐在咖啡屋里,会有某一瞬刻自己停住不动但周遭的人车继续慢镜头流动,或者某些时刻我们觉得整条街像凡高画中的麦田在一种郁蓝和亮黄中旋转,或是一整条行道路像着火那样熊熊翻无着耀目的红光,我们像实验课青蛙解剖桌旁的初中生那样细节精确地讨论女人的G点、阴道、绳缚SM微妙转换的权力控制关系、潮吹、嗑药后的尖锐强光与所有静物家具边角变得液态且柔和的至福之境,我们毫无炫学意味地闲扯Discovery上看来的肯尼迪在座车被刺杀那天枪手藏匿之建筑高度、狙击枪口径、弹道与现场动态模拟,俄国末代皇室在地下室集体被处决之悬案及一世纪后在矿场掘出的女性头骨经鉴定是否即安娜公主本人,世界最顶级的大饭店或泰坦尼克号沉船之诅咒钥匙……

故事至此变得淫猥又庄重,暴乱又安静。图尼克的父亲裸着处男小臀加入一群颜色较浓稠暗黑的男体,骑上了那母亲美丽又腥臭的胯下。他变得流连忘返于那破败小屋,但原因却是他爱上了那个年纪只差他几岁的女儿。

以是之故,我们,或图尼克,无从理解他父亲当年和那女孩之间,抵抗被我族放逐巨大惩罚的倔强意志,他们用怎样的恋人絮语、自我描述或身体亲密抚慰来支撑彼此被困在两人孤岛的惶惶不安?或是,他们之间发生什么内容的争吵,导致两人终于分手,一辈子陌路?

这原该是个温暖的故事,孤独的男人们,不幸的女人,暗室里的女体布施交换支撑活下去的口粮。但图尼克有没有从祖父那隐晦氤氲的描述中,听出一些蛛丝马迹,强壮雄性的父亲带着犹是青少年骨架的儿子,到那间霉湿混着花露水气味的阴暗小屋进行成年礼。不,不仅仅是父子同御一女,这个病恹恹脸色苍白的女人是这一带所有流亡男子汉们共有的资产。她是仪式本身。那个湿暖如洋菜冻的肉穴里有所有父执辈精液的臭味。那个臭味就是你要记得并附着在自己身上一辈子的味道。

当然我们别忘了,这个故事的源头,发生在图尼克那间狭窄单调的学生宿舍,由只剩半年生命的祖父口中说出。如此我们当能谅解此类越俎代庖家族照片复古式书写中,对于一生已虚掷浪费走到尽头的严肃沉默父亲年轻时之罗曼史,所有光度、色差、对白、特写镜头中男女主角表情,甚至街景、道具摆设所有的模糊扁平。我们一再提醒那不存在的年轻导演:不要轻易用床戏、不要随便让女主角流泪扇男主角耳光,天啊,不要出现这么戏剧化的大动作,不要让他们说出这种让人忍俊不禁的文艺腔,不要忍不住冒出马丁.斯科塞斯《教父》的经典桥段或是日本偶像剧的美丽女孩光雾侧脸,不要碰到难关就手软用长镜头拍远景街边的流浪汉、野狗漂过桥下的尸体,或工厂的烟囱,或用蒙太奇快闪剪接男人抽烟踩熄烟、在甬道穿行、杀手掏枪、上下破旧公寓楼梯、车窗外街景、女人在舞厅镭射闪光灯里甩头摇晃忽明忽灭……

他的大儿子,图尼克的父亲,爰上了一个窑子里的姑娘,喚,那连窑子都称不上,就是逃难队伍之中的一对母女,那个母亲颇有姿色,还受了点新教育,逃亡中和丈夫失散了,带的盘缠也不够,随大伙到了孟买落脚后,自然就走上那个年龄那种命运女人最后得走上的那一步。她在赁租的破陋小屋里接客,以养活自己和唯一的女儿。当然,客人都是当初一路相伴翻山越岭生死患难的这些男人,不是各有妻小就是连自己温饱亦顾不上的天涯沦落人。

所以在那宿命时刻,也许只是女孩某一次开口对图尼克父亲说:“我要回去加入建设新中国的行列。”

图尼克的祖父说他原本就预告这死亡纪事,只是他推估所谓的灭亡至少也等四五代之后吧?谁想竟就发生在他还在场的第二代身上。

图尼克的父亲在一种体悟到自己这一生将永劫回归重复被自己亲爱之人遗弃的两眼昏黑中,只是平淡地问:“你决定了吗?”

这时候,图尼克的父亲,那个终其一生将自己包裹在被遗弃的迷雾里的少年——像史努比漫画中那个整天抱着一条虱子毛毯的男孩,那时也十八九岁了吧,像那些印度人冷眼旁观我们这一族宿命必然爆发的自毁疾病!无细胞膜无细胞质只有一组RNA密码侵人宿主细胞即占领计算机中控室的滤过性病毒,无需成本以骗术幻术魔术让宿主启动生产线为它们繁殖后代。这么精巧卑鄙的设计却因基因密码某个致命性错误,使它们在狂欢尖笑的疯狂复制中,数量失控,塞爆整个宿主体内,越过生命极限,它们的后代把每一颗细胞全嚼吃一空,等宿主终于肠破肚流或败血衰竭死去,群聚于此的整个病毒帝国同时集体灭亡。

女孩说:“决定了。”

于是,图尼克的祖父在这筑于别人神庙脚下的幻影之城里,开了自己的洗染厂。透过从前铁路局的老关系进口机器、染剂、打通关节、雇用十几个流亡华人和十几个印度工人,甚至在当地侨社混到了个有影响力的位置,和其他侨领筹办华人小学和中学,并在内容枯燥贫乏的当地华报上写一些关于中国铁道建设蓝图的文章。

两人皆没有意识到对方攥在自己掌中汗湿的手指其实在向对方提出跟自己一道——一道走,或是一道留下来的恳求。于是之前那为父亲跑腿的黑帮混混信口胡掰的谍影幢幢竟像玻璃彩绘将颜料实体填进单薄的描边框线里而画面浮现。他不在场的时候,女孩都跟什么人接触?那些用发报机和国界另一端红色中国政府保持联系的特工?她读了多少,或是替他们散发了多少海外统战小册子?说到底女孩接近他是否还是因为他父亲在当地侨界的地位或和国民党要员某些无从证实的旧关系?

他祖父说,那时逃亡到中印边界的这一批国民党西北官员、家属、公职人员,和陆续和他们一样千里跋涉穿过青康藏高原一批一批越境的难民,群聚在孟买的一处城区。在那个潮湿燠热,空气中满是尘土和胡椒暴烈气味、白日脸庞漆黑人夜却如金箔发亮,贫穷、枯痩、大眼睛驯良哀伤,任牛群满街漫走的印象居民眼中,这一群轮廓扁平,头发、眉毛稀疏、眼睛小而无玻璃折光,喜食牛肉的“不信神者”,是一群比他们还内向且忧郁的侵入者。他们的语言天分不高,不知如何和英国人打交道,无趣不懂娱乐却自认比当地人活在一个更现代化的时空意识里。且似乎他们多礼拘谨的外表下隐藏着外族无法理解的暴力:无论那是对别人施加在他们身上暴力的记忆,或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暴力天性。不到十万人的中国流亡者聚集区,每天都传出仇杀、灭门血案、绑架、在仇家开的餐厅下毒让无辜食客集体暴毙种种骇人听闻的血腥事件,再加上国共各自在此工作的特工和当地原来的华人黑帮,暗杀、秘密失踪,毒品和军火走私,贿赂地方官员……使得某些老辈印度教徒回忆起十几世纪前像从湿婆神噩梦破洞中暴风烈焰般席卷整个次大陆最后又在自己吞噬自己的噩梦中幻术般消失的蒙古人。他们被认定为阿修罗的后代,习惯自己屠杀自己。

那些传闻如灰褐色马鬃毛混在那些潮湿霉味马厩麦秆一般混藏在这个近乎无政府状态的一九五0年代孟买近郊的华人难民区,国共两造的特工和他们各自吸收的当地华人青少年,像嗜血菌一般潜进敌对者简陋小屋,割断那些侥幸越过边境逃亡来此,却艰困难以在当地立足的临时码头工、妓女、小摊贩商人、无业游民的脖子,他们的非专业性显露在他们把鲜红血迹踩得满屋子乃至屋外巷弄赤脚印这件事上。重点是他们只处决有背叛嫌疑的自己人,从不暗杀敌人。这些暗夜像鸡只被放血无声死去的可怜死者,可能到变成尸体,周邻围聚的肮脏、饥饿同伴还糊涂弄不清这家伙曾瞒着人加入了哪一边的阵营?

但三十年后他祖父告诉他的是另外一个版本。那时图尼克的祖父(没错,就是那个铁道老人,那个和第二个妻子另外真正在印度建立一个家庭,他那些胚胎没捏坏歪斜的第二代第三代开枝散叶如今遍布加拿大、英国和澳洲的遗弃大神)已被检验出癌症末期,只剩半年寿命,在临终前巡游世界一圈看过他那些已和洋鬼子配种的后代后,最后一站来到这个他遗忘了一辈子(不,他没说,但他始终没忘)的大儿子落脚的岛屿。

以是之故,半世纪前图尼克父亲和那女孩的青春潮骚之歌以一幅肮脏暗红色地毯上的零乱血脚印作终:那对母女在某个早晨被人(可能是母亲的恩客之一)发现脸孔变成瓷观音般透剔净白死在各自的木板床架上,身体里的血液完全被放光,母亲脖子的切口像一道咧嘴笑开的上弯弧度,女儿则因凶手用力过猛,连喉管、颈骨几乎整截脖子被软断,可怜只剩发际线下的一层皮让头颅连着下面的胸腔。惨剧发生后不到三天,图尼克父亲便在祖父安排下,拿着单程船票和一百美元,独自搭船远赴当时国民党军队控制的台湾。

他印象中(以及他母亲回忆更早远的时光中)他父亲一生没有朋友,把他们家的大门锁上像为了抵抗外面那个阳光灿烂世界的诱惑,什么诱惑?人的诱惑,孤独的我想加入人群里的诱惑,想去蹭各式各样人们身体混合成一团复杂迷离的气味让自己的气味消失其中的诱惑。他父亲在台北读完师范大学,拿到中学教师资格,完全逆反于当时这城里“外省人”群聚窝挤这浮土之城隐隐盼着有一天在这临时“首都”第一时间搭机乘船回去他们故乡的惯性,独自申请台东附近一个叫“成功”的偏远渔村任教。像固执孤独的受创少年,即使在这被弃之岛,仍要挑一处距离那遗弃他的父亲所在方位最远的角落,背对着蜷缩着自己后半辈子的姿势。

有一些混乱的臆猜谣言在当地短暂地流传一段时间:一说是年轻的少年发现情人欺骗了自己的感情而半夜提刀让自己扮演判官兼屠夫,这个说法因那悲惨淫窟地上那张脏污地毯上结成硬块的尺寸较小的青少年脚印而始终无法被当地人抹去记忆;另一说是图尼克父亲向自己及父亲这边的特工(也许只是当地黑帮)举发了那母亲影影绰绰的双面谍合理证据,却不想那群白痴特工派出的杀手让原本的恐怖恫吓夜袭变成了灭门血案;最后一个让当地人内心充满难以言喻黑暗情感的版本是老爷子为了怕养虎为患尾大不掉,让这个麻烦倔强的儿子断念离开父亲的雄性地盘,亲自提刀夜访寡妇母女,干下了这桩把所有人命运、生殖、温暖与救赎、伦理与乱伦全交织编系在一起的网绳斩断的噩梦罪行。

这是他父亲从小对他拳打脚踢,担心他成为耽于逸乐的懦弱劣种的背景故事,像那些摇头店里躯体摇晃解离背后必须配上的低音喇叭重击鼓声。咚、咚、咚、咚。因为我们无比孤独,我的父亲遗弃我,我又分裂出你,也许那孤独雪豹逆着暴风雪攀上雪峰之巅只为受找到可以让自己孤独死去的本能驱使这个故事就是我们的故事,有一天也许我也会将你遗弃(或者是你把我遗弃),所以你必须像我一样成为不死者、赖活者,最孤独之境也能忍受活下去的强者。

不管曾经发生的真实是哪一版本,图尼克说,全部符合我们西夏人不幸命运的故事原型。

关于图尼克父亲第二次被遗弃(真正的遗弃、一辈子的遗弃)的事件始末,有两个版本。一个是他从小到大极有限且破碎从他父亲口中听到的典型异乡人故事——比异乡人还要异乡人,因为那是被一群流浪者甩离出他们已少得可怜的那个队伍,你只剩一个人,像火箭发射向太空过程沿途拋弃的那些废铁零件肢解后一小片孤零零在无重力黑暗中漂浮的故事——他的父亲、图尼克的祖父只给他一张单程船票,一点点钱(怕他受不了孤独之苦自己买回程票再跑回来),就押他上船让他独自一人前往当时国共第二阶段斗争——争取海外华侨回各自表述的祖国:其实密探四伏已被叛将和匪谍弄得杯弓蛇影的“自由中国”与“要原子不要裤子”独生子将在韩战美军炮火下阵亡的毛的红色中国——冷战初期氛围下的台湾,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