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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梦者

安金藏说,有一部A片,是那年日本NHK大赏第二名——那次首奖奖金是一座菲律宾无人岛屿和一千万日币,这创日本A片大赛纪录的奖金,当然让A片界强龙尽出——他看到的那部片子,极用心地招募二百五十对年轻情侣,集体同时在一巨大摄影棚的地板上性交。你以为这种数量极大的集体性交景观会让人不安、焦虑或心生厌恶,结果出乎意料地令他感动。先是二百五十个女孩进场,各自站在那块属于自己的白色垫褥前开始宽衣解带,躺卧着,接着当然是二百五十个她们的伴进场,然后开始轧起来。你知道摄影机空拍着那像海芋花田畦般整齐且漂亮的人体在那各自摇动性交着,那场面有多么令人感动,从前看密室A片的尖锐感和一种将人动物化的僵直暴力全部不见了。那一片肉体海洋的波浪摇摆真的让人心生疑惑:原来是性交这件事太巨大神圣,故而一男一女孤独行之难免形廓撑不住而显得邪淫妖丽,然一旦将之数量升至二百五十对,仪式舞俑的庄严意义便浮现。那五百具人体同时抽插而发出的淫声浪叫合鸣,真不知是在天堂或地狱?最感人的是,大约二十分钟后,大约九成的男女都已完事,他们好舒服傭懒地相拥而卧。只剩下约十来对仍在那缓慢但固执地继续抽插,那不论欢爱过后的或仍衔接着摇动着的群体,非常像一片礁岩海滩上卧躺着整批鼻头湿湿的海豹群。那部A片让我第一次认为人类真是一种美丽的动物,上帝在造人的那段时光一定是在一种祝福或欢愉的心情下进行创作的。而且,当时我亦有一种体认,如果能有一数量够多的群体供你偎靠进去,那么再淫邪、幽黯、扭曲、伤害的个人私密境遇也可以靠着这群体仪式性的烘托安抚,变成一件吉祥安适的事。

——澳门葡式蛋挞疯狂大卖那两个月?

是的,像此刻。

——屁啦那一天我国小二年级,我们全班哭得稀里哗啦,我爸看电视黑白转播民众瞻仰遗体,太激动还昏死过去送医急救,那时觉得世界末日快到了……

我根本还没确定上过这女孩没,就已经和他们赤身裸体像小学生“三人四脚”游戏,手掌、睾丸、臀部、脚、胳肢窝、女人的乳头这样纠缠在一起……就已经跑那么远了。

——老先生死去那一天?

水杯里漂着浮尸般肿胀的白色烟滤嘴,女孩的胸罩、内裤、小可爱、他的牛仔裤、安的深色西装裤和直条纹衬衫,这就是拷你妈安金藏说的“偎靠进一个整体”?

——解严那一天?

图尼克对女孩说:我正在盖一座旅馆。很怪的是,我用了大量的隐喻:河边泥滩上百只翻着白色肚皮的鳄鱼尸体;某些上亿年历史化石鱼在一氤氳白雾蒸汽锅尖鸣的大饭店后面厨房被白袍白帽的男人们静穆地烹杀的场景;或是某个被母亲遗忘在某一间旅馆房间的小男孩,他用睡觉打发时间,却发现枕边那只洋娃娃的玻璃球眼珠掉下来滚进床底,假脸中央两个窟窿汩汩冒出黑油;或是,我记得,旅馆盖得愈见规模,渐渐让我失去理解全景时,它像没进蜿蜒入一片丛林的河流游离我的一艘河童驾驶的潜艇——对不起我又使用隐喻,我是指,它不只在我看不见的夜里蔓长着不在我设计图上的部分:钟塔、南侧的老人们等候死亡的整栋大楼、某间收集古董淫猥刑具的小博物室,或一座在大楼天井下方的玻璃花房,里面种植着大麻、罂粟、颠茄、蘑菇、曼陀罗、某种兰科毒花……这些致幻植物; 一间属于某些住客留下书籍的图书室(那和我原先规划的图书室不同)……它且在我困倦睡着、烂醉不省人事,或像现在这样呼麻呼到茫的时候,整幢旅馆像长脚那样离开我原来建筑它的地方(霍尔的移动城堡?)……

——一起熬夜看威廉波特国际少棒邀请赛?

有一次,我在旅馆南侧那幢等死老人的大楼迷了路。那里的建筑像希腊神庙,矮矮的墙和祭祀剧场般的日光广场,但墙和地面全是客家式的红泥粗陶砖,那里的阳光像月球上的景观,稀薄银白,光度不饱满却像稠状物晃浮在四周。那些静静坐着的老人像失去了本体的影子,我在那遇见了一位老太太,是她主动和我打招呼的,我和她聊了许久才认出她原来是我在男孩时读的一本少年读物的译者。我记得那本书是说有一个少年和他的朋友在校园操场玩丢接棒球,有一球他失手没接住,那球滚至操场跑道的一条粉末喷画的白线外,就是那条线,当他跨过那条线,他不知道他恰好走进一个时空衔接谬差的褶皱,那颗球滚过那白线时,他亦感到映照在球身上的光度发生了变化,但他不知那正是五十年后的世界……

他记得……是谁说过的呢……不会就是这样睡死过去之前,三人好亲密幸福卷麻花勾缠在一起呼麻时,安金藏无比感动地说道:我们这一代人最美好的集体梦境是什么呢?当然“我们”指的是他和安,与MoMo无关……

我非常兴奋地和那老太太讲起我少年时读到这本奇怪的科幻故事的冲击。老太太则劝我少跟旅馆这边的人混。她说他们那些家伙不能代表我们这辈的人,她很担心我弄混了自己的梦境和这些人的荒淫之梦,她说她父亲一生追求自由、民主、人权,就是被那旅馆里那些家伙口中的“老头子”监禁了几十年。她说她这一生坚信着一些人类高贵的价值,她是个工作狂,没有停止过努力,著作、翻译、在杂志写文章介绍一些美好深邃的文章给这岛上……

有一度他想不会是蒋经国和店家老板握手照?或是他父亲?那会是谁的脸?他自己?他确定那是个男人,所以不会是他妻子。安金藏?老范?都不是。

那段时光,我每到近黄昏,便走进她房里和她喝下午茶。她总泡极浓的乌龙或香片,你看得出她虽然牙齿都痿瘪了,却非常爰吃各种蛋糕。看她咀嚼东西时就知道她是个做任何事皆非常专注,甚至急性子之人。我曾带过一次花去看她,但她直接说她不喜欢花,花至多放一周便谢了臭了,她自己在书桌兼餐桌旁的料理台上养了一盆一盆的铁线蕨,她说这些蕨类是她的孩子……

那张遗照之脸的主人是……

图尼克说,我多希望把这位严肃高贵女人的梦境建构进我那旅馆的某一层楼、某一条走廊、某一角落庭园小径。许多次他坐在她对面听她娓娓诉说她们当年流亡的故事。到黄昏的箔金光照把他两人的侧影在墙面移动,最后暗影侵夺,老太太在黑朦胧的屋内说着,完全没意识到我们各自消失在对方眼前。

在那些梦境里:不论在某一间旅馆的房间,或是废弃无人的火车站月台,或像这样一处人声鼎沸明火油烟的闹市角落冰箱上,像做梦者的签名,都挂着一张黑白遗照相框。他努力想着那张照片的脸,也许那张脸就是破译这一切像蚜虫整群乱接合交尾在一块的梦境之钥:到底这一切是谁在搞鬼。

女孩说:她都对你说些什么啊?

他的梦境(或他的西夏旅馆)就是从那一刻起变得有点分不清楚是从哪一个界面跳至下一个界面的:譬如说他到底是在一座小镇行走,找到一间小旅馆,以那房间为梦境入口,才得以进入这西夏旅馆之腔肠迷宫;或是,在西夏旅馆这一组熟悉之人某一次喝酒聊天的时刻,着了道,他闯进了其中某一人的梦境里(或如现在,根本不是梦境,这就是安金藏或兄弟换帖的一种仪式,或更深沉以这种混乱控制他……)。

图尼克突然像线路故障的机器偶,眼珠突起,焦距涣散。她都说了什么……对啊……她都说了些什么……一些……一些悲恸的……大时代的故事……

他清楚地看见MoMo的私处,像鲜艳滴蜜的猪笼草那样以一种太尖锐的强光贴着他眼前掰开。那里头却幽忽曲折,变成他童年时曾去过一个城隍庙旁的数十个小吃摊用塑胶顶篷盖在上方的夜市。大火快炒,油烟摇晃,人脸模糊挨挤缩坐在较低矮的桌椅,趴伏着吃那些糊了艳红酱汁的灰色肉圆,或人肤肉色但像一条条剥下风干血管的炒米粉,怎么看都像是让庙里那些眉突骨露、两眼暴棱的阴间衙差押解至此略作休息,无意识地在寂寞进食的鬼魂们……

但是是什么呢……?

或现在,只是一个停顿时刻,闭目打呼的安金藏,正在另一界面启动盗取他全部梦境文件的木马程序。

他正色道:我这族人真正高贵的灵魂核心。

MoMo看着他,把腿从他或仍熟睡的安金藏的胯下抽出:你说呢?

图尼克说,我知道安金藏此刻正在偷我的梦境。但我想起来了,我记得她说的是:“我们这一辈的人是会殉情的。”

他问MoMo:我上过你了吗?

她说的是她年轻时一个连告白都羞于启齿的男孩。

譬如现在。

那时,在重庆上空,据Rex的《天空》所述,一九三八年底中国空军的飞机近乎全毁,剩下不到十二架战机,大批优秀飞行员死亡。一九四O年,日本海军由设计师堀越次郎设计出名闻天下的三菱“零式战斗机”,极速超过五百公里,三分半钟内爬升三千米,近乎幽灵的恐怖操控性,额外于机翼加装两门二十毫米机枪。当时防卫重庆和成都的中国空军,只有一三五架,大部分是老旧的苏联I-152及I-16。中国曾想引进美造P-36战机与CW-21拦截机这两型较新式战机在中国境内制造,惜终未成功。协助空战的苏联志愿大队也于一九三九年撤离。零战出现时,中国四大队九架I-16与二十五架I-152迎击,几分钟内“所有二十七架”被歼灭。日方零战及所护卫之轰炸机无一架有严重损伤。

尤其是从噩梦里跑出来的东西。

一九四O年底前,零战于二十二次任务中出动一五三架次,一架飞机也没损失,宣称在空中击落五十九架中方飞机并摧毁地面一百架……一九四O年间,中国遭受日本飞机一二七六七架次投下五O—一八枚炸弹,造成一八八二九人死亡,二一八三O人伤,并摧毁了一O七七五O间房屋。

从梦境里乱跑出来的东西怎么办呢?

一九四一年间零战在中国飞了三五四架次,宣称击落四十四架中国飞机,自己则仅损失两架,都是被防空炮火打下来的。他们成功地完全摧毁中国战机防卫的效能。在四个月间二六OO架次的空袭中,海军轰炸机“只损失一架,而且还是防空炮火打下来的”。

梦也是这样。你的西夏旅馆也是这样。

——Rex《天空》

所以,像那个强力发球的网球选手,到医院求救时,医生发现他因长期以单侧手臂重复强大力量的挥拍动作,竟导致腹腔内大肠全塞进泄殖腔另一侧形成疝气。这像一个对影视上绿草如茵光照下干净明亮的现代神鬼战士神话的严厉揭穿:人体被镜头雕塑成像炮弹发球机一样的极速强力,如鲸鲨猎隼般流线、优美、残忍的力量造物。事实是,人类腔体内黏糊糊缠在一起的大肠、小肠、膀胱和睾丸,是那么脆弱如中世纪建筑内部的支架。一挤就爆、肝脑涂地、肚破肠流。

为什么想起这个?图尼克说:我记得在那天光慢慢暗下去的老人的房间里,她描述的战火硝烟的天空像一群银白翅翼未来之猎隼任意翱翔、翻滚、享受气流黏附于翅翼上之豪华性能的零战飞行员们的游乐场。偶尔从下方山峦暗影笨拙升空的中国飞机,那些I-152,I-16,地瓦J机,霍克75……像摇摇晃晃扑翅的老鸦或鹈鹕这些笨重禽鸟,在零战飞行员的逐猎追杀下,尖叫,打滚,冒出黑烟,爆炸,变成一团火球栽下……

这不是你吗?图尼克,一本伪托于骗术之上的幻妄之书,一座由许多座流动旅馆拼叠成的旅馆,一支不存在的灭绝民族……如果像《神鬼克星》里那一对以噩梦、幻想故事、唬烂屠龙大冒险在各村落间流浪以骗吃骗喝的格林兄弟就好了。他们最后竟真的遇见了龙、邪恶女巫、魔鬼,这些从他们唬烂故事中跑出来的真实恐怖怪物,且被这一对骗棍兄弟糊里糊涂杀掉了……

那样像卓别林闹剧戴着皮飞行帽戴防风镜穿肥裤驾着机器鸭、机器鹅无声升空让未来之族当飞靶练习或一场空中足球赛的那颗沾满脚印之球,其中一个让自己压下控板升空像我们站在摩天高楼往下跳的青年,就随身收藏了一方绣花手帕。而那手帕正是这位活过生命第二个世纪的老太太在六十多年前那天空下的不设防重庆刺绣的……

哦,记错了,并不是“一支不存在民族的语言”,而是透过这种破碎、片段、即兴记录、无厘头的城市人类学方式,整理出一本一百二十万字的,纽约人每天生活语言所编织的“口述历史”,这位游民、酒鬼、唬烂之博学者被戏称为“海鸥教授”。据说他能听懂海鸥的话,曾把十九世纪美国诗人朗费罗《海华莎之歌》翻译成海鸥话……

我只是想起那无垠的天空,三百六十度旋转之蓝光。哒哒哒。哒哒哒。然后是风暴中自己身体烧焦和机油的气味,那样孤独滑稽的独幕剧。

或者如伊恩海姆在哪一部片里(《乔顾德的秘密》?)演的那个骗棍、离职教授、流浪汉,他在酒馆间游说那些傻屄记者或电影制片,他正在编写一本布鲁克林区某一支消失族群的语言百科。他在街头、酒吧、广播、公用电话旁偷听,寻找一些失落话语的线索。他有一个袋子,袋子中全是笔记本,每一本笔记本皆密密麻麻抄写着这种如梦中呓语奇幻消失的词条、注记、例句或词源间的关系网络。他说旅人们,如果找到赞助,他就可以把这本魔幻之书的版权卖给对方。但事实上上过当的人都耳语告诫着,这家伙预支的那本“如烟消逝的幽灵民族”之辞典签约定金,全部拿去变成请吧台廉价妓女喝两杯的零花钱……

然后我想起安说的五百人性交场面的恬静美好。他说的那个偎靠到一个群体。

新闻理财知识生活汽车工作房地产拍卖购物通气象游戏音乐电影卡漫笑话……然后下方挤满满挂着一小句一小句词条般的广告:放电小内裤、甜死人内裤、恋人热衷丁字裤、光感美人蕾丝风、美尻款休闲宽裤、我爱豹纹系胸罩、害羞新娘美腿鞋……什么跟什么,所以西夏旅馆是该放上易游网的国外订房吗?

那样舒服地将这个身体与另一具身体衔接着,让脑袋里锁孔般大小之密室所禁锢之快感妖魔,在那二百五十个白色小垫褥其中之一上如雷电窜流放出。按着导演用扩音喇叭的指令翻身与拗折,现在是传教士,现在是鱼跃式,现在是便当小贩式,现在是老汉推车……那样的集体纯真之性爱梦幻时光,集体的淫声浪叫……似乎是安金藏要将我搭建的旅馆里多余长出的梦之壁癌、梦之污水、梦之破窗玻璃锋刺、梦之蟑螂与壁虎……这些不该在洁净柔光之旅馆出现的秽污侵扰物事除去后剩下的理想场所。

他知道有人的梦境因为沉默而变得像冷冻男尸睾丸囊里的皱褶,那印刷网版或楔形文字般的纹路图在低温下慢慢灰白、消失,有人则盗卖别人已成尸体里封存之物的梦境,像卖死刑犯的肝脏、肾脏、心脏。但是在这旅馆里什么东西是珍藏如金黄蜜蜡,如酒窖封存之昂贵醇酒;什么只是石块翻开窜爬在烂叶湿泥中密密麻麻的黑蚁?譬如他们会笑着说到,嘉义天后宫里的三太子爷,头戴镶宝石黄金二战德军钢盔,背后如常插着三太子爷西岐前锋李哪吒标旗,但右手持一柄左轮BB枪,左手叉腰,腰际塞着金算盘和手机,漆黑如墨的脸(所以哪吒是由东非经叙利亚、中亚进入中国西北的黑人?)戴着可掀式墨镜,双脚穿着山训特种部队的战斗靴,脚下仍踩着风火轮(好险这二百五庙祝没替他换上重机车)……记者问庙公说怎么会想到把太子爷打扮成这样,他说哈哈是三太子托梦要求的啦,伊囝仔郎好新鲜爱时髦啦。所以梦如网络可以侵入蔓爬到任何秘境,我们的梦境因入口路径太紊杂,所以也开始如Yahoo奇摩,整理分类归档。

但那从旅馆极幽晦边缘角落,一个形影模糊的老太太在她的暗室里,提到的一个六十年前一个年轻男人,孤独驾着引擎如古老魔法的飞行器,进入那“无限透明的蓝”,在那距真正死亡的最后五到十分钟,他的心脏像一瓶开了软木塞瓶盖的昂贵陈年窖藏红酒,芬芳四溢,在高空的寒冷中像玫瑰层瓣绽放。他听见自己飞机和敌人飞机引擎的吼声。他从怀里掏出那块绣花手帕放在干裂的唇边亲吻一下。他在那个时刻无比自由,他的肺像元宵节他们乡人点火燃放升空的一种宣纸糊“孔明灯”,袅袅冉冉地膨胀着。

在那瞳孔光圈晕扩,眼前景物如茶褐色果冻倒映的大麻时光——他看见自己的脸,他忍不住想大叫:干!不能卖啦,这一层一层、一间一间的,像殡仪馆冷冻柜里,一格一格尸体那样收藏了多少人的梦境。

那以后我总听见那种二战单引擎战机发动机咆哮运转的声音。其实可能只是我们待在这个位置听见的旅馆中央空调涡轮风扇或发电机的声音。但我们三个被这个奇异的姿势嵌在这儿……

他们想要把这间旅馆交易掉吗?

事实上我们没有忏悔或祷告的传统。我们这辈的人在搭建旅馆(或大教堂)时也没有暗藏在浓稠晦暗梦境核心那不可告人的黑暗面(像曾将犹太人推上集中营火车的那些德军,像曾在满洲或南京屠杀奸淫中国男人和女人的日军,像“文革”时在校园或巷弄临时审讯时用靴子把无仇恨的老教授肋骨踩断的那些少年……这些人后来都到哪去了?像水珠蒸发于一片汪洋大海?)。我们只能随着不同人的梦境四面八方散射地乱盖违建。

他记得,不,或是他梦见,在那之前,他曾在头痛欲裂但四肢漂浮的状态中醒来,扶着墙推门出去,走防火梯而不是搭电梯,走到另一层楼一间正要打烊的,这旅馆外包的东京系酒吧,那时他似乎便遇见安金藏一脸卑屈谄媚地和一位西装笔挺、铁灰头发扎马尾辫、脸色蜡白的男人急促地交谈着什么……

但是这之间有什么关联呢?女孩厌烦地问。

主要是旅馆大厅那些像游魂把自己黑背心红啾啾领结白衬衫如夜暗昙花倒影投映在光可鉴人的花岗岩地砖下的那个世界。

因为我在找寻这幢旅馆里动辄把无关事物纠缠在一起的原因:对我而言,零战,是少年时模型中的那只喷洒光焰的独角兽,它是田宫模型中除了德军虎型坦克和日本海军大和号战舰外,最接近蒙鸿古老时光如同神之梦境完美捏出的美丽造物。譬如斑马、剑龙、博尔赫斯迷恋的老虎;漆装零战时,总为那艺妓式雪白的身躯、翼展、尾翼,以及发动机前喙一圈像套在阴茎龟头前缘滑稽又神圣的黑色圆箍,着迷又失落。但在那老太太的梦境里,这一只一只摇晃翅翼而来的白色幽灵,正是用一种超越进化时光之未来物种之姿,优雅宰杀她的情人(他驾驶的飞机简直像冰河时期即灭种的多多鸟)的杀手。

他醒来的时候,和安金藏、那个叫MoMo的酒店女孩一同挤在旅馆的某一房间床上。药剂尚未退去。他在头痛欲裂的厌憎情感中想起不知从哪本小说上看来的一段话:“这正是梦:他们有画面,但他们没有自己。“这间房间恰在这层楼电梯旁的凹陷死角,一旁就是标示着”安全门“的楼梯间。那或在风水上属于气场流动无法使人心安定之方位,是以虽然隔着墙,他总可以听见那或是在各楼层打扫房间的欧巴桑沉重踩踏阶梯的脚步声。同时他也意识到在他脑袋中保险丝烧断(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之前,他作为学徒,和安金藏和女孩之间的淫荡场面(他们这样赤身裸体四肢颈脖交叠地躺在一张床上,总不可能睡着前是在玩三人桥牌或如高中生宿舍里喝啤酒讲鬼故事那套吧?)所发出的地狱妖鬼嗥叫声,恐怕也被上上下下经过那楼梯的内将们听得一清二楚吧。他有一种奇怪的想法:他和安金藏和这女孩在这间俗丽小旅馆房间里进行的,似乎是被挨压在全世界所有旅馆房间堆叠成一座万人冢骷髅塔的最底部,他们承受着所有那些虚漂的房间里所有无主流浪汉孤独之梦的重量,像船舱底部的压舱石或相衔运转的齿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