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螵蛸

六亲不依。破父破母破兄破姊破夫破妻破子破女。于是成为纵贯铁道沿线坏败黯锈(唔,像那个年代贫穷之岛童年集体记忆,一粒八爪美国苹果,切成八分一人一瓣,舍不得贪欢之瞬后的漫长空灭之苦的那个孩子,用卫生纸包裹那一瓣藏于抽屉藏宝盒,一周后启盒,美好温润如玉的白皙苹果已如出土汉代公主骨骸,皮肤深褐腐黑,脸颊枯槁萎缩,上面爬满果蝇的幼蛆)的旧火车站前圆环周边老旅舍的漂流孤屌,裤裆里藏着阴虱,喝着窄小旅馆里赶时髦一压即出冷热水出口的饮水机冲泡之速溶咖啡,夜里全身骨骼如泡在冰块桶咯咯打战缩在潮湿的阿嬷红花布大棉被里,等待着想象中的老妓女观音祖嬷踩着破陷的走廊地板来敲门。

罗汉。

罗汉。老范的教训。汉界,汉人的生存世界。把你那肮脏的羊鸡巴收回裤裆,没穿内裤是呗?至少拉链拉上。他不止一次听见老范训斥那些迦陵频伽,哦,对不起,是酒店女孩们,譬如那个MoMo,软语温存,小小的少女肩胛骨上的珍珠色胸罩松紧吊带,才第二次就摸清他只是帮闲清客,正主儿是老范,烟笼薄纱依偎在他怀里,一双美目波光潋滟举着小酒杯猛朝被另两只迦陵频伽粉臂交缠架住的老范敬酒,范大哥我敬你。老范不应,一双驻边守关老将看遍胡汉变貌阴阳小妖浮沉的阴鸷电眼从镜片上方瞄了一眼,好好伺候你图哥。小妖精,别玩花样,等会祭下雷峰塔将你击碎烧焦化成齑粉。嗳哟范大哥好凶哦,小女孩身躯缩进图尼克胁下,图哥你们范大哥对女生都这么不怜香惜玉噢?他呵呵傻笑。这是什么?潘金莲当着武大对小叔武松调情?或是兄弟歃血为盟共淫一女,迦陵频伽美丽尾羽覆盖的潮穴成为胡汉既誓盟绑束又窥伺对方虚实的修罗杀戮场,看我掌中霹雳。看我天外飞仙。看我唐门毒药。看我如来神掌。MoMo看出这晚他只打算当个阉人。遂拨乱头发再度出击:“来,范大哥,我们来赌猜骰子。”两个甩杯,各六枚骰子甩完封杯,看各自骰子数目,各吹总数,“三个三”、“五个六”、“六个六”、“七个六”、“抓!”以虚为实,声东击西,佯少为多,死诸葛吓走活司马,MoMo薄面含嗔,媚眼斜吊,摇骰杯时娇态溢流,活脱如夜宴里的飞天仙女。老范原睥睨蔑视之,连输了四把,推开身旁两只阿迦和阿频,正襟危坐。开始入戏将两只封印之杯里活蹦乱跳之众骰子,视为边关和党项羌兵如鬼魅以诈术奇袭的沙尘漫天之歼灭战。

曾经被李元昊逐杀的回鹘人,一千年后散布在原先西夏帝国的版图上。但后来汉人们又占据了这城市大部分的人口。

“四个四”、“五个四”、“五个三”、“抓!”

其实在这片荒漠中逐水草迁徙的游牧民族,谁不恨西夏人?回鹘、吐蕃、宋人、契丹人、女真人,所有民族都对这马骑如鬼魂出没,以表情变换难测之巨乳蹲踞的大母神石俑为图腾的党项羌族既恐惧又仇恨。

又输。“臭婊子。”老范脸色杀青。“吼——范大哥要罚酒。”“我替范哥喝。”他举杯齐眉。“你?你什么东西?轮你替我喝?”老范动了气,没造好台阶或要灭口,刷一下一排啤酒满杯里泡着小杯威士忌,像左轮上膛一杯一杯仰头干了。众人喝彩,小范老子厉害哪!

蒙古人为何那么恨西夏人?公元一二二七年,成吉思汗第六次亲征西夏,围兴庆府(就是今天的银川),一代天骄竟膝中西夏弩兵之箭,殁于这蕞尔小国之境。临终前交代近臣:“唐兀(西夏)人剽狠顽强,今不将此族覆灭,来日必灭我族。”蒙古骑兵秘不发丧,破城屠戮。党项武士前额剃发,极易辨识,大火焚城,屠杀无数。于是这样一个有自己文字、服制、窑工,在辽、宋、金诸大国间难缠顽狡的二百年帝国,便如烟消逝,彻底灭绝,从地平线消失。

危机可能暂时解除。

陵塔位于陵区中轴线偏西,原是贴满碧绿莲花纹美丽砖瓦、鸱吻、龙首、兽头等装饰瓦当的七层浮屠。陵寝像所有临死帝王无法和死神对弈、好歹和后世盗墓贼斗智的机关,深埋在祭台与陵塔间地下二十五米深的穴道里。如今华丽的琉璃砖瓦尽剥落,楼阙围墙崩毁,陵墓上方被蒙古人挖了一个大坑洞(据说为了断西夏人的风水龙脉),风沙旷野中就剩那一坨白森森的土堆。

在这包厢里,节气不见了,时间感消失了。肥肥死了,姚明骨折无法参加北京奥运(他说:这是我最大的失败),王建民在薪资仲裁受到洋基高层羞辱。香港青文书店老板被几箱书压死,直到尸臭被仓库工人闻见……

二OOO年四月三十日,中国考古队在西夏王陵群的“元昊陵”东北角阙,发现了一尊完整的“迦陵频伽”琉璃瓦塑像,这种人首鸟身的奇幻神物,马上取代了“鱼身枭”与“鎏金牛”,成为银川市的图腾。迦陵频伽是佛经中的一种神鸟,能吐人言,有天籁美声之歌喉。宁夏博物馆里的这尊出土“阿伽”,前半身是颅形极美的天女,闭目低眉,像是目睹极大之恐怖景观而噤声怯缩,她的后身翅翼收敛,略略翘起:又像一个沐浴后抱胸沉浸在自己纯净光辉中的处女神。

一种沉闷的,难以理解的溃解感在我们茫然的心底浮晃着。

应是春天的某一个原本该是造物欢愉的神秘时光,小纸盒内的卵爆开,四五十只小螳螂挣爬面世蜕壳成虫型,却发现它们全被挤禁在一个莫名的密室里。它们贴挤着彼此,没有任何可能和出路逃离,就那样活活被整窝闷死,然后集体干燥成死亡最初时刻的形状。

他坐在黑暗中,背抵着那装潢或不过一年但外部已褪去金碧辉煌之视觉幻术,内部某些紧实弹性之质地已松脱塌陷的沙发靠背,感觉自己像一颗小时候藏在学生制服外套口袋,未揭开蜡纸折叠即已融化成一团稀屎模样的牛奶糖。可信任的人。可靠的人。不会背叛你的人。不会伤害你的人。有时他忍不住想问老范,如何,如何在这些一只一只小玻璃杯酒精灌进体内让血管中血球颗粒们膨胀打转,集体疯魔如Discovery频道中那上亿只沙丁鱼无灵魂无感性地圈绕成一枚巨大晃动的“群之球体”,等着鲨鱼、海豚、海豹、憨铿鸟从四面八方冲刺、攫夺、撕裂、分食之……的汉人世界里,不让那些酸臭酒液随胃袋中秽物吐出。不将灵魂最深处的秘密吐出。如何安身立命,找到一均衡之自我感。哈哈,是的,“自我意识”?

另一次是更早的辰光,他小学时将一枚类似的螳螂卵藏在火柴盒内,丢进抽屉里。少年贪玩遂忘了此事,过了近半年,仲夏时分,暑期中想起那盒螳螂卵,翻墙爬进学校,在空荡荡的教室摸自己抽屉。火柴盒一拉开,四五十只幼螳螂全头尾四肢挨挤交叉地死在一块。小小的尖尖的昆虫的脸,没有一只有任何表情。

譬如说,那个宋慧乔,真的有一张粉瓷娃娃宋慧乔那日系少女漫画印欧民族被献祭处女的梦幻大眼,翻翘睫毛,却有亚洲女孩永远不会塌垂堆肥的尖削下巴、小嘴和小鼻子。她不需要陪客人酒(按MoMo她们的说法,就是不用“出卖色相”啦)。拿着无线麦克风,泪光闪闪,歌喉豪华如丝缎,纯种的迦陵频伽,暗影里的中年男子们各拥着一只受惊的、羽翼未丰成长不全乃至有些眼歪嘴斜的阿迦们,只有宋慧乔,孤独地在银粉垂洒的光柱中,挺直脊背唱着那场景应是繁华昔时Piano Bar驻唱歌星的,风华绝代、真正的演出,她唱着夏川里美的《泪光闪闪》。

……应是前夜即孵化,整窝的初生螳螂欢快地沿玻璃缸壁爬出来吧……

她用注音一字一字标注韩文,字正腔圆唱着韩文歌,让那些酒后丑态毕露的韩国客人震慑于那歌声的清哀与绝美,总无人敢造次将咸猪手往她身上挪近。

他把那枚螳螂卵带回家,置于一只后阳台的空玻璃缸内。是夜雷鸣不已,风雨交加。第二天近午,他到后阳台一看,玻璃缸里只剩一瓣像剥开晒干枇杷的枯瘪残卵,拖着白发般的缕缕细丝。隔夜大雨泼进窗内,地砖上的积水,漂浮着至少三四十只细小如指甲屑的小螳螂尸骸,浅绿色一片,全已成形幢螂的样貌,像一缸泳池里淹溺着一具一具初生婴儿的尸体。铁架上的盆栽叶瓣间则晶莹闪闪一小只一小只幸存的雏虫。

老范每说起宋慧乔,总像个看尽宫中佳丽兴衰浮沉的老宫人,叹口长气,仰杯而尽:

(他想起来了,那玩意儿叫“螵蛸”。P-AWIO-SHAW。)

“可惜了。”

在他们置身的这栋建筑物外面,此刻正下着滂沱大雨吧?但或许他和她们皆再也走不出去了。金黄色的稠胶酒精液体从张开的口穴一杯杯倒进,然后空调再把他们皮肤毛孔挥发的水气吸干。他突然想起许多年前某一个大雨将临的午后,天地一片乌黑,他在城市边缘一座大型公园的某一株灌木丛发现一枚螳螂的卵,半截拇指大小,像酸腐奶酪的深褐色,上端翻起一瓣壶嘴般的突,被母螳螂用白色细丝缠缚在枝叶间。

这样的人才,这样的上进个性,不让自己松握跌进烂泥淖的好强,如果是在记忆里的太平盛世,或有机缘被哪个游戏人间的大老板或大老撞见,就势借只膀力拉起,那是怎么的一番月朗天门之格局。如今却困陷在这么一家不上不下的便服店当驻唱公主。然即使可惜,老范从不越那胡汉之界,从不妄图拆毁汉人上下四方阴阳对称之秩序捞过界伸手进湿淋淋梦中之秘境扯出胡人们羊脑袋高烧激狂的魔幻传奇。

不是……他哭丧着脸,舌头肿大。我和MoMo……很好吔……能不能帮我问候她。

他高中时曾因这种灵魂尚未完全轮回成人,在冥晦混沌中仅以动物意识碰撞的本性,在学校惹了一些麻烦,或因陪并不熟的哥们(即梦中那位蔡的朋友)在顶楼堵人(原先说好他只是把风的,却因对方是个练家子,同伙两人竟打不下来,他在楼梯间听见蔡喘气喊他,便冲上顶楼,连挥几个重拳打得那家伙满脸是血);另一次是恐吓班上一个俗仔,不想那家伙的老爸是人事行政局的高阶主管,教官找他去谈那天,那家伙老爸的黑头车直驱校园,一旁立正开门恭迎的是他们学校的人事室主任和总教官……先后被记了两支大过,且从此他被学校一掉号“山猪”另一绰号“长毛”的教官盯上。他们以一种奇异的成年人对好勇斗狠之青少年的阴暗憎恨情感对付他,重点是,他们是汉人地界那头的低阶武官,而他是胡人,是狼胚子。有一整年,他们要他每日中午其他同学午休时,到教官室报到。每个中午他得端张板凳坐在他们桌边,誊抄那一大叠缺旷课挂号通知单的地址……算是监管,并观察他的改过态度看可否将功赎罪。这位“长毛”,穿天蓝制服空军中尉的胖子,某次在军训课大发谬论:各位,世界上没有强暴这件事,你们穿过线头吧?那根针如果一直转不让线插入,线头如何穿得进针孔。学期末,他们给他的工读交易酬劳是:一支嘉奖,也就是他必须抄九学期每天中午的大簿子全校缺旷单地址,才能抵一支大过……

大哥你怎么老在问MoMo?她欠你钱是不是?

高二那年,原本要接他那班导师的一个男老师请假半年。代课的是一位师大刚毕业的实习美女老师,长得高清秀,走在这所集中营般的男校里,简直像用缒篮降下地狱鬼界的祭献处女,全校男生(包括男老师和教官们)如痴如狂,他们昵称她“小娜”(怎么乱像日后他梦游般在这暗香浮荡的酒店包厢里穿梭流转的女孩们的小名),但其实这大学刚毕业的姊姊并未如好莱坞电影或日系偶像剧情节,按暗示扮演这地狱之境中外貌狰狞内心良善的男高中生之救赎女神。他日后回想,这“小娜”其时也不过一二十五六岁年轻女孩,她可能亦受宠若惊自己成为这一所男校集体投射、既圣洁可能又极猥亵之性幻想对象,是以印象中这位“小娜”似乎把她来学校的时光,集中精力于一种每日换装、走秀模特儿的聚光体自觉与扮演。

她们的眼里总露出一种宿舍女学生集体串供的奇异欢快,一种压抑的惊恐,咯咯笑着,美丽的少女脸庞带着一种孩童不沾秽物的无情和残忍。

高二下,那个被遗忘的男老师销假返校,他们班简直群情激愤在班会发起联署,想向校方请愿让小娜继续代导师,此事最后不了了之,实在高中生的空洞脑袋也想不出这种挽留“小娜”抵制男导师回来的行动有何义正词严之名目(他们的激情简直像拒绝一位有家暴前科刚从监狱出来之父亲,要来向社服义工美丽姊姊手中领回家的彷徨孤儿)。当他置身那场集会中,奇异地在“小娜”交叉双臂于胸前,似乎认真聆听每位同学愚蠢激情又故作纯洁的发言时,脸上那种恍惚又自恋的表情,心底一动,超出他那年纪经验地细微感到某种明星在签名会上既冷漠却又享受的虚伪。

第三次来,MoMo不见了。他喝醉时总满嘴酒气抓着身边像粉蝶一样轻盈透明的女孩们问,喂,甜甜、小伶、莎莉、小如,或Vivian……,MoMo呢?之前你们这儿不是有个MoMo?她没在这做了吗?怎么没看到她?

荷尔蒙乱喷嘛,这是。

他的心底被一种无以言说的寂寞给塞满。第一次来,他遇见MoMo;第二次来,他遇见MoMo。于是他认人了。MoMo说,大哥,我们有缘,MoMo说大哥你看我的手相,纹路好浅,有人说我这人简单,说不上好命坏命。有个客人帮我看命,说我没心机,说话直,容易得罪人,将来会嫁个有钱老公。可是夫妻关系不好,像活在冰窖一样……

男老师在一种自己不知情的集体抵制气氛下接了本就是他的班级,他以一种愤世嫉俗者(那是他长大后才体会到:原来那家伙的气氛是这种人)的敷衍、疏离、班会放狠话却从不热衷于班级上小团体的权力支配(比较起来,小娜,或其实各班的导师们,身边总会聚集一些日后任何大人世界围聚权力中心的“阉宦”小集团,而导师们亦乐于借这些马屁精作为管理、理解班上各成员的情报耳目),一直到期末,他再一次因那胡人动物性的混沌,从他努力驯良伪扮藏身的汉人世界弹跳而出,又被“山猪”、“长毛”见猎心喜以叉戟逮住,他才见到这位男导师物伤其类的胡人本色。

一旁一个瓜子脸吊梢眼细腰长腿比她们年纪略大的女公关佯嗔带笑抢白了那女孩一顿。那Vivian做个鬼脸,仰杯干了。

那次他和几个哥们在体育馆柔道社榻榻米小间嬉耍摔跤,突然一个痩削阴沉的高三生推门进来,赖在角落便睡,他哥们是柔道社社长,以他其实不喜的汉人调调说:对不起,这是社团用地,不能在这午睡,那家伙接下来的反应其实不是在义理,而是在视觉、空间、肢体关系的运动上激怒了他。那人翻身弹起,指着自己胸前的三杠年级绣线:操你妈!我再两礼拜就毕业了你他妈不想混啦?沙漠驱驰呼啸拉弓放射的基因酸液在他喉间沸跳,他的脸开始变形(额头、眉骨和两颧皆高竖隆起),变成一张以格斗为狂欢的胡人之脸。

怎么?Vivian你想说什么?人家英雄好汉多情种子惦记谁你不准啦?犯忌喽,来,罚一杯,小蹄子。

“我干令娘鸡掰!俺再一支小过就毕业了,你再说一句看看。”

女孩说:哥,你眼光那么好,怎么老惦记MoMo这……

瘦高个用港剧黑帮片角色的做工,一脸诧异惊骇,比着两指晃摇:很好!好极了!咱们走着瞧!便摔门而去。

说起这个,他每每大约半瓶威士忌下肚,置身在这样的场景里,整个人被这些啤酒的冰块冻得哆嗦打战,便会出现一种像好莱坞反恐战争片里,那些戴上红外线夜视镜的特战队员眼中所见:原本的废墟、下水道、兵工厂或巷战的地景轮廓,全像金属刀刃的边锋,在极暗的底片世界里微微描出远近深浅;只有突然出现一团红色橙色紫色绿色的碎纸亮片蠕动着,便知那是藏匿在黑暗里的敌人,他们的体热无所遁形,肺搏、心跳、呼吸、血液的循环,乃至皮肤之散热,全变成招呼子弹的妖魔鬼脸。而他在酒盲之后,眼前的酒店房间也会变成一片费洛蒙森林,女孩们光裸着膀子,摇曳生姿,巧笑倩兮,各凭本事和客人调情扮戏,她们的头发上方,各自喷散着紫色粉红色浅蓝色鹅黄色的费洛蒙光雾。那像是从牛犊切开的咽喉喷出的白色蒸气,濒死动物从死亡裂口挣跳而出的迷彩灵魂。

此后的惊恐(另一种荷尔蒙)与猜疑必须由他独自一人承担,他撂下了自己的班级姓名,内心却后悔不迭,当场几个哥们全不是在混的,老实说他除了被蔡他们邀去站阵,其实也从无以一人气势镇住一票围殴者的正港流氓经验。他想象着:那些鼠辈必然会在校外他行经某一条路线堵他,罩布袋或拿木棍轮击他……

他那时心里暗自好笑,排挤?又不是办公室或大医院内部,升等、卡位、不同派系人马的倾轧,这不是间酒店吗?小姐们梳妆打扮,衣香鬓影,把自己弄得美美的提着珍珠小包来上班,怎么也搞这套?况且MoMo的姿色,在这些莺莺燕燕的酒店公主里,只算是中等吧?说自己被排挤,或许是女孩面对酒客另一种费洛蒙迷雾吧。

他向蔡调了一柄短刀,刀面布满铁锈,刀刃已钝,有点像刺刀,无刀柄,金属尾端用棉布层层缠裹,他用报纸包了,随身藏在书包里。

“MoMo?”女孩撇了撇嘴,暗影中雌性动物之间的残忍一晃而逝。他模糊记得有一次MoMo半像做戏撒娇半是恍神自伤地说:“大哥,你来找我,我不知有多开心,你知道吗?我和这边的女孩处得不好。不晓得是哪里得罪了,她们全有意无意地排挤我。”

那个恼羞成怒离去时撂狠话的学长,始终未如预言在任何他行经的街角、暗处、公车站、小巷……带着他的人出现,他书包里的锈刀却在某一次朝会突击抽查书包时,被教官翻出。

他忍不住低声(像咬耳朵那样)问身旁的Vivian:“MoMo呢?”

他记得他复站在“长毛”面前时,那家伙咧开的笑脸,用右手拿那把刀轻轻拍击左手掌,“我们好像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哪,老弟。”那将成为他永久反社会,不,反汉人世界的决定性一幕。像胡骑被宋军以阵围歼时仰天嗥叫:为何要将我屠绝!

相较之下,坐榻里的一个一个男人,都像某种巨大蜥蜴或陆龟,他们的身形庞大,隐没于暗影,身躯的线条僵硬如壳甲,与女孩们的柔和透明形成反差。这些男人在这酒精与女体妖幻旋转的画面里,竟像一尊一尊思索中的石雕。

那个导师,心不在焉者,孤独于全班怀念小娜之幽微情感之外的男人,拿到他递上的记过三联单(从前所有导师,无人踩涉教官辖治之域,皆按流程签字),单凤眼上挑冷笑:“谁让那几个当兵的跑到我的地盘整我的学生。”把三联单扔回,像他不是那个将被惩罚开除的当事人,而是“山猪”、“长毛”派来谈判的使节:“不签!退回去给他们,说我不签。”

坐在他身边的女孩儿叫Vivian,是个文静的孩子,或是在女孩群里的辈分尚浅,只能中规中矩地劝酒、点烟、自我介绍,然后像舞会舞池角落落单的乖女学生,微笑着眼神带着轻微的讶异和不以为然,却灼灼闪闪看着别座撒野玩开来的姊妹淘。

他讷讷拿记过单回去向“长毛”转述时,整个教官室简直炸了。“山猪”一脸慈祥按着他的肩头,对他解释:他们不是针对他这个人,这是体制问题,你们导师这样,我们要呈报人事室开一个训导会议喔……

……年轻真好……

“长毛”拍桌说:“他不签?我过还是照样记!”

……真是旖旎风光……

之后这事似乎变得与他无关的公文战争。那支过还是记了,但第二天这导师对全班宣布他是新的风纪股长,并要全班表决,全部的人在一种搞不清状况的迷惑中举手通过。他立刻被那导师在那支大过被布达之前签呈记三支小功。这使他逃过了被学校开除的命运。

女孩们整体给人一种头颅极小、下巴如仓鼠尖削的印象,也许是挑选过了吧。她们的脸皆浓妆艳抹,幻美绝伦。或有两个较调皮的女孩儿,像孪生子那样掳起袖子露出白晳手肘地划酒拳。

许多年后他曾回去探望那导师,他住在一死巷里近乎违建的破旧宿舍里,门口排着一列剪成一半的宝特瓶,里头盛水养了黄金葛之类的藤蔓植物。那老师在窄仄的房间里请他抽黄长寿,告诉他,自己从小是孤儿院出身,凭意志力苦读当年是师大英语系第一名毕业。但之后的人生似乎并不顺利,那年他请假,即因被一位极信任的朋友倒了好几百万,一怒之下胃出血躺下,这以后身体也就搞坏了……

……像莲池畔的女妖啊……

“结婚本、买房子的钱全没了……”那导师笑着说。

掩嘴轻笑、捶打、不依摇头时的长发飘散、偎倒在客人身上……

之后他对他谈了一些研读佛经的心得,但那些内容出乎意外的贫乏平庸,那使他心里有一种淡淡的怅惘……

他和那群人坐在一间极大的包厢,每个男人像古代的诸侯或豪酋各据一座宽敞的卧榻,有点像鸦片床和豪华KTV环形沙发包厢的混合。每人身边配有一个或两个的妙龄少女。点烟、斯酒、端水果喂食,假作纯真无辜地逗客人说话。当客人说些超过尺度的黄笑话,穿着柔软薄纱的年轻身体便像舞蹈般在那暗影婆娑舞台灯霓光幻闪间窜动:

胡人。罗汉。骨子里的流浪汉,与真实世界貌合神离地相处。那是他第一次遇见的党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