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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汉入胡

“我做过中兴大楼,宝庆路远东百货的整栋空调是我做的,中兴纺织对面‘金世界大楼’是我做的,那时候,有个张玲,一个女歌星、唱《保镖》的,有没有?在那开一个金世界西餐厅,那椅子是很讲究的。唉呀,那时候年轻,胡闹,天天喝酒。那时要喝白兰地喝威士忌不容易;现在喝这些酒有一定的酒杯,以前不讲究,杯子上面打几个香吉士的那种喝果汁的玻璃杯,拿起来豁啷就一杯下肚。”

林桑说:“您是做空调的?”

林桑说:“我倒是跟黄、徐、包三位都喝过。”

“我知道,我知道,黄任中嘛,他后来卖掉远东,因为政府课他的税嘛。那时候,远东董事长是胡东清,黄少谷的女婿嘛,有两个家伙不错,胡鼎华、胡鼎隆。唉,那个时候,台北有钱的年青一代:当然那个坐金马桶的唐日荣。一个黄任中,一个徐旭东,一个包立石——包朝云的长子,他在台北工专对面那整栋楼的空调都给我做。”

老野利说:“林桑现在不喝了吧?”

老野利声如洪钟呵呵笑了起来。

“不能喝了,医生说不能喝,喝了会要命。还是偷喝一点点。”

旁边一个穿西装留希特勒小胡子的中年人,看不出是林桑的副手还是老野利的副手,低声对后者解释着什么。图尼克只听见窸窸窣窣的断句:“……机票钱……因为远东大股东……”

图尼克这才确定,这位“林桑”说话细声细气,是因为中过风所致。

那个林桑的声音较其他人细且慢,他说:“我台湾的工厂现在全收掉了,三重的、屏东的,转到大陆和越南,一九七七年,台北到高雄的高速公路都还没完成,屏东机场刚开放,我从台北到屏东,都是坐螺旋桨小飞机,后面两个引擎,CVC,远东的。每个星期飞两趟。从一九八四年开始,我每个月把钱存到中央信托局。那时候没有劳资纠纷。去年因为新制劳资法,我就把屏东那边的工厂都收了。”

小胡子中年人说:“林桑过谦了,昨天我们一桌人全喝挂了,林桑小杯小杯慢慢喝,没停过,后来唯一清醒的人是他。”

“你们记得吗?台北瓦斯那一带,整片大储气槽全铲平、盖大楼,哇那个地价现在不得了……”老野利用一种近乎青少年谄媚撒娇的口吻,对着一位始终没开口说话,背对图尼克这桌的瘦削老者说:“是吧?林桑,那个年代,不得了啊……您那时候就有自己的工厂了是吧……”

“你们喝多少?”

“噢,那您那时候早……”其他的老头喟叹道。

“八瓶跑不掉,两瓶轩尼士X0,一瓶皇家礼炮,三四瓶红酒,都不错的哟,一瓶马谛氏,后来还开了一瓶什么?也是林桑一个人慢慢喝掉。”

“您记得吧?那时候,那个林肯大楼二、三、四楼是游泳池,就叫……林肯俱乐部,我们很多人,下午都到二楼喝咖啡,还有小姐,”几个老头发出像高中女生交换夜晚到成人世界见识冒险时兴奋掩嘴的闷笑,“喔还有一个湘菜馆……唉,七十年代中期那几年,没有几栋大楼,台北就几栋,全都围着双圣圆环那边。老爷大厦,后来地基下陷,重盖,窗户是圆的;财神酒店;第一信托,房子下面细上面粗,还得过奖是吧?噢,仁爱路、敦化南路……整条路没几栋楼,那时仁爱医院都还没有……”

老野利又大笑:“林桑海量。我现在就不行了。听说杨永明也是喝多了,走路都不行了。那时候台北市最红的两人:辜启允、蒋孝勇,找他们喝酒,人一定到。而且一定是他们付账,不准别人抢付喔,熟的不熟的都是。那个蒋孝勇,在弄中兴电工的时候,喝酒一定要先干为敬,喝了人就跑了。哈哈,他太红了嘛,一个晚上十几摊酒局,再会喝也吃不消。他旁边总是带两个人,一个姓关,会帮他挡酒,那个量深不可测。”

图尼克说,许多年后,这些脱汉入胡者,当他们回想起他们仍在汉人的世界,走到边界瞪视着另一边,那无论如何把瞳孔缩小也无法穿透的黑。但他们会回忆起汉人从背后用箭镞集射他们、断他们后路的那一幕,他们发现至少有千百只掌纹和他们如此相像的手,拍拍弄弄把他们推向胡界,把他们驱逐出境,把他们模糊成一变幻莫测的黑暗魅影。

“蒋孝勇后来也是喝酒喝坏了吧?”

“他”就是四年后,终于俯首甘为副成为帮衬,却已难回天的富贵好命连阿斗。

“还有一个家伙很厉害,姓甘。‘南侯北甘’,如果早拿到执照,现在整片南港的地恐怕都是姓甘的。他们在那有三万多坪土地,铁工厂,在基隆河截弯取直那一大片。他爸爸是捡破烂的,骑三轮车运那些垃圾堆着占地。不认识字喔,据说是用麻绳,现在重阳路那一路围,围到中视那里。中视要盖大楼的时候,跑去跟姓甘的讲:能不能在你这块地上划一万坪。姓甘的说,我可以划五千坪卖你中视,但你中视要在我剩下的这些地,一万八千坪上,负责开马路;而靠松山这边的九千坪不卖。中视说:‘包在我身上。’找台北市政府,像神话一样,在现在中视门口开一条二十几米大马路。他那五千坪五万块卖给中视,那九千坪现在还是甘家的……”

“反正我就是瞧不起他。”

众老头唏嘘感叹:“……这真是厉害……”

譬如宋,许多年后,在美国一个高尔夫球场的果岭上,有后生记者不畏冒犯问了他,经历过这一切,因为他的愤怒脱党与强焊意志,终于让国民党彻底裂解,岛上的政治版图无可逆转地倒向敌方,也把包括他自己在内同辈的政治明星、精英人才全提早扫进历史焚化炉膛中,“如果历史重来一次,您还会在二OOO年做出那样的决定吗?”当时风吹猎猎,草地上的昔日枭雄沉吟许久,像舍不得太快吞下那口封陈几十年的极品美酒,终于等到人们来问他这个问题了。啊他的回答真是典型的脱汉入胡者,西夏旅馆老人们的回答。他说:

老野利的声音变得虚幻飘浮:“那个爸爸生了七个小孩,五个女的,两个男的,我认识的那个叫甘建福,他的哥哥叫甘建成,东方百货也是他们家的,薇阁也是他们家的地……”

在时间的秤盘上,得拿出怎样贵重等价的物件,才可能让他们交换这变形扭曲覆满藤壶的海底沉船舱底的禁锢妖魔?

老野利说,那年,一个瑞典皇家院士来旅馆住了一礼拜,他就和那深谙中文的老小子喝了一整礼拜威士忌,把他床头柜里藏的好酒全清空了。老小子周末清早离开赶飞机,他那天中午就觉得胸口闷,到医护站挂号,一排病患坐在木条长椅上等,俺在登记簿写了胸疼,哗,下一个马上插队叫我先进去,那年轻医生一脸严肃听俺描述了几个病症,马上联络救护车把人押进教学医院。嗐,一进去,就像陷入卡夫卡的世界,不让你出来了,他们帮俺做了各种心脏检查,马上要我打电话通知家人,那时是下午三点,他说等七点做完胸腔照相等,各科主治医生联合会诊,就要送进手术房开刀。

那个沉在不见光深海底被压扁的腔囊里,填塞了多少难以言喻、层层递转的黄金稠膏?背叛;被设局的冤恨;历史后来的发展远超出想象之乖谬,仇家成为神龛上的圣贤,留在汉界的子裔们羞耻不认亲;那些像捏坏泥坯歪瓜劣枣的无知后辈繁殖着光影颠倒的记忆;另外,在时间被停止计量的,嘴突变长耳朵上竖身体遍覆浓毛进入胡人世界之后的丧家之犬境遇……

“我不信这个,我心脏强壮得很,我盯着那年轻小伙子的脸,仔细观察他有没有骗我——你知道,这美帝的医院体系,就跟猪肉市场的那些批发商在抢生意一样,所谓联合会诊就是几个不同的team在抢标这个病人,心脏内科、心脏

“如果时光倒流,生命重来一次,你还会做出当初那个决定吗?”

外科、麻醉科,几个主治医生头儿在谈判桌上摊牌,每个team提出的治疗方向全不一样,暗潮汹涌哪,那不就是谁抢标下这块猪肉,哦不,这个病人,谁就赚了这一票——我告诉他,你先让我回去,我手头还有一些文章要完成,等两个礼拜后我再进来任你们动刀,嗬这医生脸刷一下沉了下来,他不让我走吔,恐吓我说,我一离开这医院,出了什么事我自行负责,情况非常危急,要马上动刀。我心里想,负什么责?不就是两个礼拜后俺再回来报到这case或就不是你囊中物了。他看我嬉皮笑脸的,就缓下语气游说,说老先生,这是the best timing of operation,此时不动刀,等真的心肌梗塞了造成心室纤维受伤才来动刀,就算手术再成功,那心脏已造成永久性的伤害了。我老实说,我一开始就觉得胸口闷,想讨两颗感冒药吃吃就混过去,哪想到惹出这么一大段故事……”

妖幻光照下的街景,图尼克说,旅馆老人们在他们咽气之前,必定会有一次,像等待一生辜负他们或被他们辜负的某个不见得存在的神秘人物终要提问的,便其实是他们自问自答的一句话:

这时一旁美艳的野利夫人再也听不下去,炸了锅:“什么抢标围标,你这人根本就是……昏哪,自以为是、自作聪明,人家是专业的判断,每天那么多病人等着进手术房,你以为就你特别值钱……”

那么恍惚。那么嘲弄。那么欲仙欲死。那么无耻、优雅又孤独。那将所有留在汉界的人们拒绝的无比自由。

老野利小声咕哝着“我就是聪明”同时灌下手边那杯Single Mode:“嗳,你让我说完呗,像当年,她乳癌要手术,两个team跟我讨论,完全不一样,一个说割掉那块拇指大小的肿瘤就好,另一个则说是整个乳房切除……要我决定吔,你选了哪一边。另一个team就得完全退出,你说这不是抢标是什么?”

这座西夏旅馆,说穿了,便是一座收容了这许多脱汉入胡者怨灵们的集中营,他们是无主之鬼,冤恨悔憾无处宣泄。每人都有一本委屈账,他们最爱唱的戏段子便是《四郎探母》;他们最爱说的三国人物便是那个一路被诸葛亮疑忌黜废逼至绝境终于造反的魏延;至于那个身在曹营心在汉华容道放走曹孟德的关云长,在这座旅馆中,简直像在基督徒的教堂里提起撒旦的名字,马上可见诸人脸色惨变啐口水画十字……事实上,如果允许这些像报废故障残肢断骸机器人坟场里仍滴滴滴闪着微弱红灯内存反复倒带空转的旅馆老人,在这个悲惨永夜之境里立祠供奉他们的守护神,那票选第一的武圣必然是那个“冲冠一怒为红颜”、为了个挚爰女人便开了山海关引清兵如潮水覆灭大明江山的吴三桂;文王则不作他想唯民国第一汉奸汪精卫,“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脱汉入胡者地狱之境中最暗黑深海底下潜游的最寂寞灵魂。无论历史如何翻案,无论多少杀人如麻、残虐变态之魔头俱被媚俗者如黑色底片泡进水银药剂翻印成美好的电影、电玩、漫画主人翁,他俩仍永不得超生,因为他们脱汉入胡脸孔变貌成魔之境,恰好恰好留下的最后一个表情,是无法翻译成汉人们能理解情感的神秘微笑。

“反正你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人家救了你的命,还在那说嘴,不然你现在坐在这喝酒?”野利夫人像小女孩攥着美兰嫩嬤的手告状:“你说这人昏不昏?那时手术结束,人家主治医生对我说,六个礼拜后才能开车、六个礼拜后才可以喝一点红酒,他老兄麻药也没退完全,躺在病床上听见了,三个礼拜就吵着要开车,跟我吵,说医生说四个礼拜,三个礼拜差不多了。然后呢,硬说医生要他多喝红酒。我清清楚楚就没听人家医生让他‘多喝红酒’。”

图尼克说,脱汉入胡者最大的不幸即在那越过边境的魔术时刻,不知怎么回事,原本、原本在阳光下一片闪闪发光的景物,和谐的秩序,所有以良善或爱为动机的作为,在越界的阴冥旷野,他们便感到自己如天人五衰、顶上三花沌浊无光,嘴中鼻孔像塞满水沟腐泥或癞蛤蟆蛆虫这些秽物而发出恶臭,他们还是像当初在汉人世界一般意气昂扬鲜衣怒冠地逞英雄当好汉,大块吃肉大口喝酒,说出像戏台老生一般悲怆动人的漂亮话儿,但是但是,不知怎么回事,街景中的一切建筑、围观的群众、车马华服、豪宴盛馔,一切的一切全变得像冥奠店里定做的纸人纸大厦纸奔驰纸液晶电视……轻飘飘浮晃晃笑眯眯但阴惨邪气。

众人哄笑成一团,老野利自己也笑,敲着空杯说这威士忌好,酒呢,怎么空瓶了。心脏也装过支架的老范用哭笑不得的腔调说,绝对没有一个心脏科医生会告诉他装了支架的病人说你要多喝红酒。

张、吴既至夏国,夏人倚为谋主,以抗朝廷,连兵十余年,西方至为瘦敝。时二人家属羁縻随州,间使牒者矫中国诏释之,人未有知者。后乃闻,西人临境作乐,迎此二家而去。自此,边帅始待士矣。

老野利说:“手术前,我提醒那医生,我酒量好,到时候你们下麻醉剂时分量可得拿捏,也许正常人的分量麻不倒我,他就问我,你酒量有多好?我说,俺喝一瓶Vodka不会醉。我知道他是东欧人,这样说他就能略测深浅,这不科学吗?结果后来真的就在这事儿上出状况。我自己不知道,后来他们才告诉我,手术还没完成我就退麻了,人并没醒过来,就是手脚自主乱动,不给护士插导管,弄得他们手术台大乱……”野利夫人这时用饱满感情的语气,两只漂亮的眼睛似乎仍带着惊恐的泪光说:

华州人张元、吴昊与姚嗣宗,皆负气倜傥,有纵横才,相与友善。尝薄游塞上,观视山川风俗,有经略西鄙意。姚题诗崆峒山寺壁,在两界间,云:“南粵干戈未息肩,五原金鼓又轰天。崆峒山叟笑无语,饱听松声春尽眠。”范仲淹巡边,见之大惊。又有“踏破贺兰石,扫清西海尘”之句。张为《鹦鹉》诗,卒章曰:“好着金龙收拾取,莫教飞去别人家。”将谒韩、范二帅,耻自屈,不肯往,乃盘大石,刻诗其上,使壮夫拽之于通衢,三人从而哭之,欲以鼓动二帅。既而果召与间,张、吴径走西夏。

“那真的是吓坏了,我那时在外头等,大概两个半小时后护士出来说手术非常顺利,大概再半小时就可以完成。我等了半小时,没人出来,我去按铃,这次出来一个年轻医生,脸色很慌张,说麻醉出了些问题,但要我别担心,再半小时应该就可以进去了。那时是晚上十一点,我等到十二点、一点、一点半,我心里急了,想你们到底在搞什么?半小时弄成三小时了,是出了什么纰漏好歹也该让我们家属知道,我就是撞门,这次他们让我进去了。我一看他,唉,完全不认得了,变形得一塌糊涂,脸肿得像猪头,脖子都不见了,而且好像非常冷,一直抖,我就哭了,骂他们,你们没看到他冷成这样吗?怎么不给他条毯子,后来才知道,那个时候,就是盖再大棉被也不管事。”

张元、吴昊两人记载散见于《长编》、沈括《梦溪笔谈》、洪迈《容斋三笔》、陈鹄《耆旧续闻》诸书。在《容斋三笔》卷一一《记张元事》中有两段:

这个女人是安金藏介绍给他的。他说,图尼克,她是根超强力天线,一装在我们画面乱跳乱闪的白花花屏幕上,拍两下,关于我们命运的情节就无比清晰地出现了。真的,准得让你尾椎发冷,我第一次找她算,才坐下,前头十句话,我父亲死于哪一年,死因是膀胱癌,我少年贫贱,交友三教九流,我的老板是个奇人,我老婆是个贵妇美女,但我在外桃花不断,我过去二十年浑浑噩噩如在梦中,四十以后自己当头儿,今年会离婚,如果真的离了明年会有官非,两年牢狱之灾。且我在外头的那个女人绝对、绝对、绝对不能生孩子,生了一定是畸形儿。说得我差点没跪下说娘娘救命,没有一件不是我生命里确真发生的或正在发生的。

即使以今日极世故于“人才为全球化可流动资本”的我们,亦常难跳脱这种“本朝衰敝,乃至豪杰为蛮夷所用”的民族主义旧思维郁愤:譬如跑去洋基投伸卡球的王建民、跑去NBA扛天下第一中锋的姚明、去帮日本人带领棒球队拿下世界冠军的王贞治桑、帮马来西亚训练篮球员回头率队痛击中华队的傅达仁,更别讲那个拿好莱坞资金拍牛仔同志爱的李安,那个以拍台湾三级片起家却在东瀛摇身一变超可爱还和小南闹绯闻的“黑色饼干”徐若瑄……对不起扯远了。总之这些“脱汉入胡”者绝不能是废材,绝对是精英中的精英,他们之所以让自己的脸孔在雷击闪光的渎神剧场,变形成不是自己族类的妖兽之貌,忍受比凌迟、磔刑痛苦千百倍之痛楚,必然是那个不成材的颟顸汉朝延对不起他们。

但图尼克太习惯这个痞子的说话方式,他自己才像一根天线呢,只是不同频道的杂音常混着从他嘴里冒出,像被神惩罚失去说故事之语言的罪民后裔,呜呜啦啦瓦砾枝桠沥青石块乱堆出一个庞大吓人的丑怪之屋。他的老大确是这个岛国的传奇影视大哥,据说当年艋舺黑道辈分最高的蚊哥过世,出殡那天全省外省挂本省挂纵贯线所有老大带着黑西装笔挺的年轻兄弟们几万人阵仗秩序井然把这一带三四个街区的交通全瘫痪。一辆一辆防弹奔驰五百排列在夜市杀蛇人青草摊或流莺站壁的骑楼。所有老大,不管你现在事业做多大,不管彼此“公司”梁子结多深,几十年避不见面,全部乖乖站在街上晒太阳。据说当天的灵堂,只摆了三张椅子:蚊哥的遗孀,另一个是几十年不过问江湖事的竹联的老舵把子,再就是他老板。三人以叔嫂之礼悠缓地在阴凉的堂屋里泡老人茶唏嘘当年。

初,华州有二生张、吴者,俱困场屋,薄游不得志,闻元昊有意窥中国,遂叛往,以策干之,元昊大悦,日尊宠用事;凡夏人立国规模,入寇方略,多二人教之。

凭我安金藏如何成为这传奇枭雄身边的师爷?那女人说:这是命定的。武贪魁钺、日月拱照、左右昌曲相夹。人中丹墀、富可敌国。然财无一不从偏路来,横发横破,愈破愈发,有三件事在别人是洪水猛兽,在我命中却是靠它们富贵:酒、女人、兄弟。

关于“脱汉入胡”,图尼克说,在元昊建国的物种突变史诗中,最启人疑窦活生生像宋朝边吏与西夏豪酋共谋联手虚构出来的两个人物,一个叫张元,一个叫吴昊(这简直是到低俗歌厅秀那些模仿大明星的小歌星劣等取艺名层次:巩丽、张嫚玉、银城武、林智玲;当然亦可能是元昊本人狂妄意志的一手编导,两个神话般的秀异宋人,却分明各自是他不完整的半套染色体分裂出去的替身),但是在《宋史纪事本末》中有这两人的记载:

安金藏从来不提酒与兄弟这两项,偶尔在极品纯麦威士忌(不是他们家卖的)稠如蜂蜜的金黄腴膏催化下,会淡淡透露几个无法串联成卖给八卦杂志踢爆的独立画面:他如何挨家挨户踩到尼尔森公司抽样调查的样本住户,撒了一轮钞票,半年后把“他们家”手中几家电视的收视率拉高到三家无线电视时代的超现实数字,广告满档。当然还有一些如何远赴法国收购酒庄,到北京上海高级club踩地盘并开发高价位Whiskey之外低价Vodka市场的口味。也提过一些兄弟们带着三四只高尔夫球袋的长枪到别人家公司讨债,像马丁斯科塞斯黑帮电影里那把乌黑锃亮碳钢冲锋枪霰弹枪整家伙倒在玻璃长几上的华丽慢动作运镜。

然后出现在我们这间旅馆里?

大部分他提的是女人,未必是夸耀,常有一种真正的、为何我生命中的谷麦得注定变成发酵的、让人幻醉的、昂贵且装进艺术家设计之玻璃瓶中贩卖的金黄液体,那样的哀愁。浸在用钨合金锯刀切削成一枚晶莹白银肾脏的冰块周围,也不是融化,就是借那低温,也许我的女人们就是那一瓶一瓶高档的、每次只倒两指幅的纯酒,酒喝光了,杯里的冰块还在,看起来还是那么大、那么硬,其实从表层一些切削的棱弧变圆滑了……

)。想想他坐在电视前看到李昌钰带着一票专家在媒体镁光灯前,表演红外线弹道模拟重建,他那个嘴巴笑咧到耳根的模样。这是幻术吔。如果两千年前他可以在阴狠猜妒的武则天和她的侦缉猎犬面前,栩栩如生表演用刀剖开肚子让内脏绽爆淌流,最后又可以将它们塞回去再安然无事地缝合,那么,为什么他不可能在上千人群面前,掏枪射杀总统副总统,然后一二三木头人用定字诀将大家停止在那一瞬,只有他独自跑开。然后孤独地环场慢跑过空无一人的街道,在沿途十几架监视录像机画面里只留下恍惚对历史做鬼脸的幽灵背影?他怎么不能做到事发两天后投海自杀,留下一张被鱼网罩脸的死尸照,然后快速火化成灰,自此从人间消失?

这是个色情隐喻?

或有一些较激进的家伙硬指证说安金藏就是那个“三一九”枪击案背后的藏镜人,或者说,他是这整个大型户外魔术秀的艺术总监(把自由女神或长城变不见?那已是上一辈魔术师把魔术定位为一必须作者签名、民间杂技层次的表演

安金藏看了图尼克一眼,贼笑起来,你知道,有时候我在想,我爱这家伙超过我那些女人们。你知道,我玩过的极品女人绝对上百个,极品的噢,像纯种的那些比赛场上的昂贵马匹,从脸蛋、眼睛、身材、毛发、阴道……像收藏品一样可以在身体记忆深处反复回味的。像那些绿色草坪上的美丽马匹,纯视觉上的,纯嗅觉上的,纯触觉上的……我敢说这被我评分列人极品收藏册的美人儿们,就像顶极醇酒,没有哪个男人不想拥有。但我如何拥有她们?一次一次地插入她们漂亮的身体,像我现在坐在这儿向你夸耀:我曾经喝过哪些顶级的昂贵到你无法相信的酒,我扭开过它们的泥封瓶盖,注入我放着大冰块(你说的色情隐喻?)的玻璃杯里,把它们降低到我的温度。我曾经,我品尝过,我的老二经验过的那些良辰美景,让我像个老人翻他一生收藏一再去芜存菁存留下的精品集邮册,既怀念又感伤。但现在那些女人,那些视觉上美丽得让你无法逼视的纯种马匹,那些尤物到哪去了?

亦有人说他曾是电话诈骗集团的首脑,但那样的臆想实在太像某个时期日本科幻动画界某一支糅合机械主义、浪漫画派与照相写实主义(只有在呈现穿着皮衣皮热裤的女郎身体特写这一部分)的风格——将恶魔的翅翼描绘成钛合金且挂满外接管线,活像一架达文西的设计草图里违反流体力学的飞行器一把幻术的邪恶层面异化成那像巨大癌细胞不断增殖变大的一座现代城市:伪扮成反信用卡盗刷的银行简讯、通知你网络银行账户被人侵入的电信警察、某个有线电视台的民意调查、可透过自动柜员机进行查核的国税局官员、电话里出现异国腔调因此变得魔幻不真实的假绑架、假中奖、假退休金……一座看不见的城市。一群看不见的陌生人。他们用化尸水将你的血肉之躯幻化成一些液晶屏幕上闪着微光的数据资料然后你就变成一个水银人液态人,一个不小心就从连接世界的那些排水孔(那些电话、计算机屏幕、盯着看的电视、有保密设定的手机、可以自动转账到外星人户头的提款机)咕唧一声就全部流光了。

只有你懂。安金藏说:在你之前,只有那个算命女人懂。图尼克,我不是登徒子,不是强迫性交症患者。我是个收藏家,我活在一个无人知晓的,收藏了极美文明造物的隐形博物馆里,我不是那些把美丽女人泡在福尔马林玻璃缸里的变态。如果我是就好了。这多么悲哀,一瓶顶级好酒,我必须扭开它的瓶盖,倒入我的冰块酒杯里,也许我的冰块(也许我们该直接称呼“我的那话儿”?)用低温冻结住那贪欢之瞬酒精芳醇挥发的时光。但那又如何?一切仍会烟消云散,无法串联成一个整体,不是集邮票,不是顶级藏酒窖,我得拍拍那些美丽马匹的臀部让她们撒蹄跑回她们有绿色草坪的画面,而不是把她们制成标本装进我的福尔马林玻璃缸。

安金藏出现在这间旅馆并成为酒馆熟客之前的职业是什么?关于这一点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特技演员或至少是特效组的。但你若一想那些从背后一刺即折叠,再从前肚一顶让另一把弹簧刃穿破衣物突出;或是嚼破预藏舌下的血液胶囊;或是远距开枪的同时,按下线控钮让绑在反爆背心上的小容量黄磷药粉炸出硝烟,演员再摆出中弹时身体的剧烈扭曲……这一切和他同名古人相比实在太小儿科了。

其实我知道你跟我是一路货。

这是什么样的一种幻术?

图尼克想:这又是哪几部电影对白东抄西凑的大杂烩?当他认真看着他说,是的,我和你是一样的,我无比好奇,那些时刻,你都跟那些女人说些什么?那些豪华的美女?作为一个顶级的收藏家,谈其他同样顶级的女人?或是谈你喝过的好酒?这时安金藏的话语频道便会陷入他自己体内其他噪声的干扰。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关于算命女人说他“少也贫贱”,他只是一次淡淡提起他父亲是个派报的,另一次他描述他父亲是个少年时,在可能是河南或山西某个被瘟疫侵袭的小城,全城的人陆续发黑死去,他父亲背着也染病的弟弟才逃出城外,立刻被一支被共军追击的国民党部队拉夫了,在这个胧朦、细节交代不清的故事里,他父亲跟着那群恐惧、沉默的穿破烂灰军服的大人们在一片黄土山丘里迷了路,左转右绕找不到脱离这片迷宫的方式,他父亲不自觉基于一种奇怪的本能,从加入这伙灰色逃亡者后,便每餐把大伙吃剩的包谷梗子收藏进自己的背包,不理所有人的讪笑,待整个部队所有官兵重演他离城前所见,眼眶凹陷口吐呓语身体进入一种慢速运动而终于像一摊摊湿牛屎蜷缩在野地等着被晒干,他父亲靠着咀嚼吞食那些剁碎的包谷茎梗,自己一个(那个弟弟早就在故事里消失了)跋涉千里逃到南方。

切掉的内脏可以塞回去。用尖锥铁丝刺穿的手掌可以愈合。裂开的肚子可以缝好不见伤痕。喷出的血浆可以像倒转影带那样收回血管。割下的耳朵、鼻子可以用吸铁或魔鬼粘放回原来的位置……

他也听他说过他曾在九〇年代初到大陆冲州撞府的经历,那样丰饶且以不同身份进入许多古怪场景的堂吉诃德式流浪,让人怀疑他根本在暗示他之前的工作是情报员,换一个听众可能会不礼貌地打断他:请问你多大岁数?套句老话:“这么年轻的生命,怎么可能收藏了那数倍时间才可能遭遇的经验?”他曾描述自己在像电影《天下无贼》那样的内陆火车车厢里,亲眼目睹什么叫“斧头帮”。有个一脸横肉的外乡汉子抓到了一个扒他钱包的猥瘦农民,两人互吼几句后各自亮出怀里的刀刃。那外乡汉子冷笑一下,喊一声哥儿们这家伙找死!立即前后座位八九个同样眼露凶光的强横同伴一齐抄家伙站起,把他们围住,谁知道那瘦小农民也不吭气也无惧色,一回头整车厢座位、隔邻另一车厢,全是和他一个模样褴褛蓝短裤汗衫的黑瘦农民,人手一柄短斧。

所以,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举起白晃晃的尖刀,把自己的肚腹切开,第一瞬间以为眼花看错,从那裂口中垂出来的,怎么是一坨一坨象牙白的手工肥皂,等到血开始从那撑不住迸挤而出的黄油肠子、黑绿胃袋、深红肝叶或粉色胰脏扯裂的开口飙喷时,他才泪眼汪汪下意识想用手掌去兜去接……这一切都是魔术喽?书上说:“无论安金藏之父安菩所住的金城坊,还是他本人所住的礼泉坊,都属长安粟特文化的核心区,对于祆祠的下神幻术,他在自幼耳濡目染之下,应当不会陌生。试比较他自刺的情形与祆主下神之幻术,实在是如出一辙……即使武则天没有令医者给他疗伤,恐亦无性命之虞,因为刺心剖腹本就是粟特人的拿手好戏……”

那八九个外乡壮汉后来怎么了?被砍成一坨坨血肉泥?或是全尿湿裤子像娃儿那样跪哭着求饶?被剥光全部财物光条条扔下火车?他的版本每次都不同。

河南立德坊及南市西坊皆有胡祆神庙。每岁商胡祈福,烹猪羊,琵琶鼓笛,酣歌醉舞。酹神之后,募一胡为祆主,看者施钱并与之。其祆主取一横刀,利同霜雪,吹毛不过,以刀刺腹,刃出于背,仍乱扰肠肚流血。食顷,喷水呪之,平复如故。(《朝野佥载》)

他亦曾在东莞一间Nike的台商卫星代工球鞋厂挂衔副厂长,辖下两千各省离乡流窜的女工,每人每月工资二百人民币,那是安金藏的酒吧交心时光里唯一较近似建筑师描图将他如何在权力交涉的人际网络中溜滑求生存的解说。厂长是老板的女婿,他是个白痴,华夏工专毕业的,橡胶材料研发也不懂、出货进货又不懂、管理也不懂。经理是老板的侄儿,留美的,夫妻俩整天想把阿斗厂长搞掉。另一个副厂长是从另一家厂跳槽过来的台湾工程师,包括他,他们每一个人各自的薪资可以养一办公室三四十个大陆清大交大硕士工程师。当然那是九0年代的事了。这一撮台湾人整天内斗,各自想拉拢他加入他们那一方。经理的老婆是个潘金莲,他进那厂的第三天便在自己的办公室休息小间被她硬上了,他怀疑包括厂长,另一个副厂长还有一挂台籍干部全被她搞过。可怕的是她丈夫全知道,那女人又酸又热,即使再冷的天她总也全身湿汗淋漓。厂长则每晚拉他去和县委书记、公安局长喝酒。那可不是这些黄金如蜜的纯麦威士忌。一瓶瓶六十度的五粮液、酒鬼和红旗二锅头像白开水往干枯的沙砾咽喉里灌。我的肝就是在那一阵练成钢盔一般的银灰光泽,包括女人、还有酒,再就是烟,全像在一怪异的、古代的、光度和外面世界不同的国度里存在,好像地狱之景,所有的欲望馈赠全变成一种热辣刺痛的惩罚,所有的纵欲全像不要钱似的裹覆在你的舌头、味蕾、喉头、肠胃绒毛,和阴茎末端,但又像折磨你、烤干你、把你弄得筋疲力竭。所有女人的胯下都有一股醋酸味和石灰粉尘触感,所有高档白干都有一种你的身体永远无法代谢的芳香剂,所有的烟草都有一种硌刺你喉头浓痰愈积愈多铁锈颗粒幻觉。

高宗显庆元年正月,帝御安福门楼观大酺,胡人欲持刀自刺以为幻戏,帝不许之。乃下诏曰:“如闻在外有婆罗门、胡等,乃将剑刺肚,以刀割舌,幻惑百姓,极非道理。宜并发遣还番,勿令久住,仍约束边州,若更有此色,并不须遣入朝。”……(《册府元龟》)

那二千多个女工像牲畜一样被圈养着,她们十几个女孩挤一间三四坪大的宿舍,冬天没有热水,有一次一个江西乡下来的女孩被逮到半夜摸进厂房,原来这聪明姑娘拿水壶去接饮水器的滚水,“只想舒服用热水洗个头”。但你对其中哪个心软,后面那面孔难辨的同伴们便像蝗虫吱吱吱扑拥上这个缺口,经痛请假的、偷钱的、栽赃别人偷钱的、被不知哪里的男人搞大肚子的(有可能就是厂里的台干)、自杀的、受不了离乡之苦崩溃变痴变傻的……

火祆庙,中有素书形像无数。有祆主翟盘陀着,高昌未破以前,盘陀因朝至京,即下祆神,以利刀刺腹,左右通过,出腹外,截弃其佘,以发系其本,手执刀两头,高下绞转……神没之后,僵仆而倒,气息奄七日,即平复如旧。有司奏闻,制授游击将军。(《沙州伊州地志》)

以至于当他,这么多年之后,在网络新闻看到那些像从蒙混蛮荒历险记流传出各种光怪陆离的谣言:那里的人把一群黑熊养在铁栅笼里、喂食它们,不杀死它们,每隔一段时间便用极粗的针头戳进它们的胆囊抽取熊胆。再让受创衰弱的无胆之熊自己复原。算算复原差不多之后便再次戳针抽取。或是所谓的“纸箱包子”,把回收的脏污瓦愣纸箱捣碎用明矾汁泡烂兼消毒,加入猪肉味素当馅包成肉包批发全国。他们耐烦且异想天开地创造“黑心床垫”、“黑心纸尿裤”、假酒假烟假矿泉水工厂。或是所谓的活人器官买卖。这一切都和他体内那块曾被那无树荫无蕨草的曝白烈日灼晒过的部分神秘地连接着,那曾经启蒙过他且变成他体质一部分的,恍惚如梦,像恶戏又像脑额叶有东西被摘除那样的笑脸。

书里写到了几段这种“粟特人”的自残身体之幻术:

“你设想:我们这样的人混迹在这社会里有何意义?”

有好事之人,找到关于“安金藏自刺”这段文字的详细出处,一本叫《从撒马尔干到长安——粟特人在中国的文化遗迹》的怪书。里头提到这位唐代安金藏的父亲安菩的曾祖、祖父都有突厥化的名字,他们应很早便进入突厥部落,世代为部落首领。贞观四年,随同突厥降众而进入长安。

“不外乎让所有人开心呗。”

对了,那个神秘的关键词是:幻术。

他们爱从李师科提起,陈启礼、黄任中、杨双五,还有一些口条怪异的,譬如刘家昌、林青霞、高凌风……复活岛人头像、被揭开的封印铁板下窜出的天罡地煞妖魔鬼怪。我们的问题在于,他抠抠鼻孔,居然把一坨白色的鼻屎团成像一颗柏青哥小钢珠那样的大小。我们的问题在于,我们缺乏神秘主义的传统,我们缺乏想象力。

不过,就任何一个对安金藏这家伙稍深入了解一些的人而言,那个出现在古书里的安金藏故事(忠义救主?),总暗含了一个奸诈、朦胧的笑脸,总有些让人觉得那个众人目睹“自剖其胸,五脏并出”的画面,有一种光线昏暗,或下人掩上纱帐、有专业助手在其后七手八脚传递着那些掉出来的内脏(之后再塞回他的腔体,用线缝上,而人竟没死掉?)之印象。

“我不知道你想说的重点吔。”图尼克说。

安金藏。那是什么意思?那是安金藏的胡人祖先?或恰好如Google搜寻在一片成兆上亿的姓名乱码里用关键词找到一个和自己同名同姓之人?或者,那就像安金藏(现代的这个)永远让人眼花缭乱不知从袖兜里变出什么花样的诈术,像那些用驴皮牛皮剪作成的皮影戏人偶,永远是同一组造型和人名:孙悟空、唐三藏、吕布、关云长、贵妃醉酒,再就是一黑脸怒狰雉鸡翎毛的胡人武将(呼延灼或是安禄山?)。安金藏(古代的那个)只是他按自己原型剪出的透光时可见胭脂染料晕糊在驴皮毛孔处小疙瘩的一架人偶?

“因为缺乏想象力,所以我们没有办法解释这个支离破碎的烂世界,我们‘记得’,但记得的全是人家给的。譬如说,有一个天才用麻将桌上的尔虞我诈和牌作牌来解释当年的淮海战役以及国民党为什么丢了大陆。我曾认识一个年轻的日本漫画达人,他用《烙印勇士》里的祭典、封印和结界来解释日本人当年为何着疯地在南京关城门屠杀了三十万人。这全是胡说。但是你不觉得,包括你,包括我,我们总像是浑浑噩噩的找不到本体的影子,像烂港剧鬼片里的斗篷鬼仓皇茫然地在别人的城市街道乱晃?

我们翻白眼问他那写的是什么?但安金藏自己恐怕也一知半解,他说:“白色恐怖,惨酷啊,血肉模糊啊。”但他的兴致不在此,他不断地说:“那就是我,安金藏,我的名字在上面。”

“我们这样的人最大的问题即是我们没有一个可供这些蒲公英籽般四面八方飘散的后代按图索骥以想象自己族群脸貌的故事:像其他那些离散者,在异国的、童年的烛光昏黄客厅里,听大人如痴如醉地说着《圣经》里的故事,《出埃及记》、《启示录》,或是《可兰经》的诗篇;或是《摩诃婆罗多》;或是犹太教义……像上百万只的蚂蚁不理解单一个体的存在原理却能挨挤流动着拼成一幅巨大的黑老虎或苍鹰的影子或干脆就一条河流……

安金藏,京兆长安人,初为太常工人。载初年,则天称制,睿宗号为皇嗣。少府监裴匪躬、内侍范云仙并以私谒皇嗣腰斩。自此公卿已下,并不得见之,唯金藏等工人得在左右。或有诬告皇嗣潜有异谋者,则天令来俊臣穷鞠其状,左右不胜楚毒,皆欲自诬,唯金藏确然无辞,大呼谓俊臣曰:“公不信金藏之言,请剖心以明皇嗣不反。”即引佩刀自剖其胸,五脏并出,流血被地,因气绝而仆。则天闻之,令舆入宫中,遣医人却纳五脏,以桑白皮为线缝合,傅之药,经宿,金藏始苏。则天亲临视之,叹曰:“吾子不能自明,不如尔之忠也。”即令俊臣停推,睿宗由是免难。

“我们没有这种东西,所以我们只能一代一代断简残章传递着单一一代所发生的故事,我们一代一代的说故事父亲们,全是一片一片的鱼鳞,永远无法镶嵌拼组成一条鱼,他们在族的灭绝一而非个体死亡的恐怖中展开流浪之途,却意外地发现他们一路瞠目结舌经历的、看见的古怪故事,得在这种极短暂的油竭之灯黯灭前,口齿不清地讲述给下一代。但通常他们并没有下一代,这是最悲伤的一点,那些故事像藏人寺庙里的酥油花,艺僧们以“鬼之十指”掐捏出璀燦魔幻之极乐世界全景,完成的那一天,即是把这件大型作品丢进火里烧融的那一天。

那是《旧唐书》上的一段记载:

“故事在灭绝的时间契约里展开、绝后、绝种、无法传递,那还能称之为故事吗?

安金藏后来总是得意地拿出那本“古书”——奇怪那书完全没有我们既定印象中“古书”该有的蛀蚀朽烂或水溃冥纸黄页,相反地,那分明像是从大学影印店里盗印装订后,犹带着胶封未千的“新塑胶味”——指给新认识或他疑心其实过去的哪一晚曾在酒馆同桌烂饮或辟室胡搞但第二日醒来便一片曝白整个忘掉的朋友:“看,上面有写我。”

“最大的悲恸即无法把经验、忏情、把造成我族陷入万劫不复、非人之境的缘由,囊封于一个故事里,交给下一代。譬如西方人那些十诫:不可杀人、不可淫人妻女、不可说谎、不可如何如何……只能眼睁睁看着我们的后代,茹毛饮血、半人半兽地在没有故事的旷野,把所有的毁灭火种从头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