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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关门之前

一个礼拜后,这周遭的场景就要被拆除一空,那些深色木头贴壁上挂的披头士、玛丽莲梦露、教父、出租车司机罗伯特德尼罗……复制海报画框,那贴满一面墙的搞不清楚是纽约或伦敦或罗马的金属车牌号码,或那座这破店里可能唯一较值钱的吧台……全都要被房东找来的工人们敲掉、钻洞、用大铁锤打成一片瓦砾残骸。他们曾咒骂这酒馆意图布置的时光幻觉如此潦草而廉价,此刻却又对这座城市每天都在发生的、某一个处所像废纸团被揉掉、像廉价空啤酒罐被踩瘪这样无足轻重的“结束”,感到怅然。

“来,大家尽量喝,算帮我的忙,把退不掉的酒喝光。”小李将吧台上一些客人开瓶后寄存的烈酒倒成一小杯一小杯,送到各桌。

有一个满头银发梳得锃亮如钢琴内弦的绅士,挺直上身坐在他们这一桌,安静微笑地自斟自酌。他听见老范和小李低语着?“……真的是够意思,之前请几个大陆人吃饭,妈的早就喝挂了该回去睡了,还硬要来。就是之前答应你小李今晚一定要来你这‘最后一夜’喝两杯,说是什么尾生之约……”那个绅士西装笔挺,完全和一屋子牛鬼蛇神不搭轧,每隔一阵,就郑重宣告:“好了,现在我要去吐了……”颤巍巍地站起,像电影中的人物那样优雅风度地直直走进厕所。

他到这家酒店以来,从未见过这么多客人,椅子并挤着一桌一桌,烟雾弥漫,喧闹、吆喝、碰杯声、女子的尖笑……真像某个一去不回景气年代的繁华盛景。但酒店确实要收了!门口玄关处竟然放着一辆婴儿摇篮车;角落手足球桌也罩上了黑色垃圾袋;卤锅也搬回家了,客人点的下酒菜清一色是小李去便利超商买来的咔哩咔哩、可乐果蚕豆酥和洋芋片。打烊歇业前的心不在焉与匆促气氛。小李的妻子和小姨子拿着酒杯在各桌酒客间周旋。她们美丽的脸上浮着一种“这个烂地方的烂生活终于要告一段落”的欢快和茫然。

酒馆的门哗啦拉开,一个美人儿从外头的寒风街道钻了进来。隔桌有酒客轻佻地低呼:“小何丽玲来了。”这女孩的盛装艳容在这黯晦小店里确显得照眼辉煌。她披着一件翻毛领的银白披风,像下戏的女伶皱着鼻头把那玻璃珠一般的美目巡梭了整个场子一圈,然后径自朝图尼克他们这桌走来。

这是这间酒店的最后一晚了。老板是一个叫小李的年轻痞子,带着两个妹妹、老婆和老婆的妹妹(让人诧异的是,她们全是各有特色的美人儿)吃力地支撑着这家店。之前喊了几次要收掉不开了。实在生意太差,非周末的夜晚来,店里总就几个他们的??迌朋友围聚一桌掷骰子,一副破败荒凉,连厕所都是尿臭味和吐酒秽物没清干净的酸味。这次小李终于宣布下个周二真的要关门了,收掉了,不开了。于是半耍赖半撒娇地要这些老客人们,周五一定统统要到。“这是本pub的最后一夜。”

“老范你倒有良心,躲了我这么久,今天店要关了,倒又出现了啊?”

“不,不是这么回事,‘他妻子的脸’这件事让我觉得严肃又悲哀。我不知道他妻子知不知道他曾疯过住过精神病院这件事?但似乎,他驯良又像扮戏地进入那个婚姻,却把‘他妻子的脸’,可能只是线条、颜料和构图,当成支撑他和这个世界平衡,不要跨掉的什么……”

“你来做什么?”

其中一个女孩笑着说:“有一部好莱坞电影:《我的妻子是女超人》。”

“这我哥的店我不能来吗?”

“上个月我们几个老同学聚餐,结束后他约我去他家。夫妻俩住在三十几楼大厦的高空,装潢全是现代主义冷色调极简风,也没有小孩。他带我去看他的工作房,告诉我他空暇时仍在作画,但我看到他墙上挂满的画,心里只觉得恐怖——你们知道,那墙上,十幅画有九幅是他老婆的脸。”

如戏如梦。众人嬉笑举杯,敬这姑娘。她拉开椅子,坐在长桌尾,隔着满桌杂混酒瓶、杯盘烟蒂狼藉,似笑非笑盯着老范。所有人皆知这两人有一段情。这个当真那个就做戏,那个撒手了这个又不甘。像跳双人恰恰,进两步,退两步。酒馆里其他的女孩们也都识趣,这叫家羚的姑娘不在时,她们也照卖弄风情地往老范身上蹭,只要正主儿出现,全摸摸鼻子闪开,女孩和老范每每斗嘴调情的最后一张王牌必是:“你什么时候娶我?”老范也必然半真半假地说:“明天,现在,走,我们现在就去登记。”有一次老范请了一桌不知这其中幽微的朋友来酒馆喝酒,一个家伙讲起老范的妻子可是当年全校的校花,现在还是外商银行的经理。女孩才脸色死灰彻底垮掉。有一次她趁着酒疯,对图尼克掉了几滴泪:“小哥,我就是书念少了,不然论外貌聪明,我哪点配不上你们老范?”

“我大学时的一个朋友,曾经崩溃过,在精神病院住了一年,后来他告诉我,他在那一年里,读完那个年代志文版全部的弗洛伊德和存在主义的书。出院以后整个人和一般人没什么不同,不过有一段时间他疯魔专注地在画画。我们是建筑系的,但他画的全是静物、风景或人物素描……我曾到他的宿舍在一旁看他画,那些画作似乎无法给人很深刻的印象,我当时心里想他在绘画这方面可能缺乏天赋吧。但他非常安静、耐心地画着,从天亮画到天黑——他只靠自然光作画,一笔一画细心地画着,应该是把这件事当作一种治疗或内在的平衡方式吧。后来毕业后我们就失去联络,我只听说他娶了另一个朋友的妹妹,那个妻子是一家大型证券交易所的高阶经理人,每天与数字、精算、计算机盘势分析为伍,我想这实在太不算是我想象的他会有的人生?唉他年轻时真的是一幅画一幅画从天亮画到天黑噢……”

老范曾对图尼克说,小小一家酒店,又不是人家辜王蔡花偌大家业,也可以一家人搞斗争。小李兄妹仨父亲死得早,外省孤儿有骨头没脑袋,两个如花似玉的妹妹全凑在这个烂店挺她们大哥。好了哥哥娶了个本省马子也是个美人,两妹妹叫嫂嫂叫得心不甘情不愿。再来,老婆又把自己妹妹拉进来,这家店就三兄妹的慢慢换成小李夫妻的了……主要是,小李也孬,一个男人周旋在四个女人间,搞不定……整天嚷着要收,哄我们来“最后一夜”来了不知道几次了?这不,这次弄得真的要收了。

邻桌一个叫“大象”的酒客,醉醺醺地对他同桌另两个女孩和一个胖子说:

女孩们像着火的冥纸蝴蝶,在这冷飕飕的冬夜翻滚、上升,化成白烟。无法用她们单薄的故事和盼想,稍微弄暖这一屋子搞不清楚自己为何全在发抖打战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