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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戏

关于那间古怪的居酒屋和那一对像人造人的姊妹。

关于那个男孩和那台复古刷鞋机器。

关于老范这个吸血鬼伯爵般的人物和这一切似乎跟密室里的基因工程重建灭绝种族有关的庞大疯狂计划。

于是便困在这座西夏旅馆里了。

安金藏。

他没停下来,没转过身定定看住镜里那一瞬滑溜掉,不是他自己的那个人。继续之前的动作——走到门边,卸下链锁,将门打开。

美兰嬷嬷。

之后,一切的运转、规则,物理学光学或下视丘视觉影像的换算,像机械滑槽里坠落的钢珠,只停顿了千分之一秒的空歇,又将挨挤在一块的齿轮们推动了。

如果现在(此刻!)只是一个重播,他已经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的所有已发生过的事,大屠杀,近亲相奸,背叛,猜疑,像某本关于某个脑袋坏掉的剧作家故事的小说,所有有血有肉的人物因为创作它们的剧作家无法解决自己头壳里脑叶像熔浆或像搅拌器里的蛋黄蛋白被混淆成一团糊泥,所有的人物全在一种瓦格纳歌剧式的高亢华丽中拿刀互砍、拿枪扫射,地震、火灾、恐怖分子自杀炸弹、足球场暴动人踩死人……像SARS启动生物体的免疫系统,原本设计来歼灭外侵者的高效能屠杀武器,全用来对付自体细胞。所有焦黑的尸体全在热融火焰枪的强光里吱吱吱尖叫,毒气室,砍头大赛,人体炭疽菌实验……

就是那一秒的时间倒退。

他当然想在那犹豫的奇幻的一刻,重新找到一个不那么糟的,让这座旅馆增殖其暗影身世的方式。我族的故事。生殖器快快乐乐在一座浸水迷宫走廊里发射出百万个透明摆尾参加寻宝大奖赛的故事。他们不需要变成莲蓬洒下化学药剂里肚破肠流的尸骸馊水或枯瘪木乃伊。至少要留个活口学会那套秘禁着这整部迁移者灭亡史的变态锁码,那些在虚拟砾原上摇甩着牦牛长毛或羊膻味儿的繁复文字。

那像是第一眼望进镜中壁钟指针,未见数字颠倒,只看见秒针往相反刻度移动一格。

所以(在这个重播里),他不能走去开门?他得站在那面梳妆镜前——再不能更仔细了——好好地看看这个诡戏里唯一的破绽,那个不是他的另一个自己?

镜子里是另一张人的脸。

一整列墨茶色的人高镜面贴覆着这房间的墙上,当然可能其中一面镜子的背后即是通往另一间房间的门。但此刻他似乎回到小时候走进游乐场的“镜子迷宫”之类的游戏屋,他的周遭全是无数个脸色煞白背脊僵直,像卫兵立正站岗的他自己。

他记得,那时候,有人敲他的门(等一下就要发生了?)。他起身走向房门(哪位?请等一下〉,一边套上牛仔裤,有一瞬间,基于某种被他人注视的直觉,他瞄了一眼平行于右侧脸的梳妆镜(那被他当作书桌)。

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也太老套了吧?他以为会被困在一间满地是小孩爬行的房间,或是有许多猫(有的猫已死去,另一些猫在这些僵硬的同类尸体间穿梭撒尿)的密室。

重播着什么时刻呢?

在这幢旅馆里待上一段时日,最天真的人也会学到女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图尼克知道酒吧那对姊妹喜欢他,这很好(哦,简直是太好了),他知道在美兰嬷嬷的暗黑腻香房间里,她与他无话不谈,这也让他受宠若惊。不过呢,从来没有人看见过美兰嬷嬷走进两姊妹的酒廊。当然两挂雌性动物各以各自的节奏、气味和高难度舞蹈般的教养(是的,图尼克,女人们在少女时代,甚至女童时代,她们的母亲,就在你们这些男孩傻乎乎看不见的房子的其他角落,锻炼她们如何像深海的荧光乌贼,猎杀男人的艺术,哦,阴道和乳房是最不重要的一环,哪个女人没有这仨玩意儿?虚与委蛇,以退为进,充满同情的聆听,蜜里调油,给那些无情的男人最柔软的地方插上根刺,让他们永远恨痒痒地忘不掉你。图尼克,女人,一个能在台面上晃晃招招的女人,背后的教养,乱针刺绣,那个功夫,哪是你们这些小公狗能理解的?)拉开她们各自的排场。各有各的拥护者,各自的幕下之宾。

主要是他怀疑或许不是电视机里的每一个节目恰都在重播,而是他根本就待在一个重播中的房间里。

他记得某个夜里,吧台只有他一个客人,家羚穿着她的调酒师行头低着头在他对面削冰块。她背后的镜墙上排放着暗色玻璃瓶胴的各种牌子单一纯麦威士忌,有几支是他认得的:云顶十年原酒、达尔维尼十五年、诗科提亚十四年、Aberlour、Dalmore、Chieftain、高原骑士、Glenlivet……

第二天,他在旅馆醒来,照例不分昼夜。他在那密室里刷牙洗脸,抹了满脸须泡刮胡子,他觉得冷,遂把棉卫生裤穿上,他用电视机上的一只纸杯,对着墙上一个金属箱模样的滚水出水口冲了一杯三合一袋装咖啡。甜腻得像从前穷人家没福分给孩子喝奶水,只好将就兑糖水喂啜着。点了根烟,用遥控器开了电视,连换了几个台,屏幕左上角都打着“重播”两个字。奇怪现在到底是几点?床头柜的电子数字钟根本就坏了,灰白色的小屏幕上像剪纸贴着四个可能是任何阿拉伯数字的黑影:“□□:□□”。当然他可以拿起话筒拨一一七查时刻台,或是问柜台对不起请问现在几点钟?从前他有一部手机,那上面总显示着时刻,但现在那部手机不见了。

他问她(这次他确定她是家羚):“哪一支酒卖得最差?”

倒是没有看到那个奇怪的男孩的尸体。

暗影里他发现她笑起来像茱莉亚.罗伯茨,也许是每个清晨收工后回自己房间对着镜子练的。她说:

如果连安金藏和老范也都死了……

“什么意思?”

那么,和他一起,穿着像生化防菌实验室人员,半张脸被口罩遮住,露出的两只眼睛既亢奋又焦虑的,一道在拖着尸体的另外那两个家伙是什么人呢?

“我是想,哪一支酒你们进了却卖不出去,我就帮忙开一瓶吧。”

还有安金藏的尸体,这畜生竟也人模人样穿着整套晚宴西装。老范的尸体,这家伙只穿着一条和他老朽身躯不搭轧的靛蓝色子弹内裤,那话儿累累巨大。啊,还有他自己……另一个图尼克的尸体。所有人都闭着眼,脸上带着神秘的笑容,如果不是地毯上那些纵横交错的血痕,你会以为这座旅馆里发生了瓦斯外泄集体中毒事件。

她竖起食指摇了摇:“图尼克,我们这儿的老客人不作兴调情喽。”把刚切好像枚透明心脏的冰块放进玻璃杯,用量杯给他一份麦卡伦,“说出来你不相信,是这支一九四八年的麦卡伦。”

三百六十度旋转。从弧形玻璃的外面焦急地看着那被监禁在里头的世界。有一些尸体是他认识的:美兰嬤嬷、家羚、家卉……他发现她们的尸体像被泡在子宫羊膜液里的胎儿一样无助、无庇护、无有年龄差的性感优雅。

“太贵?还是太烈?泥煤味太重?”

漂浮着白色碎屑的球体。死寂之城。躺满尸体的旅馆。

“不是。”把酒杯推到他面前,“因为我都扣着等这时候自己喝。这杯吧台请客。”

像眼睑被戴着防水薄胶手套的手指翻开,透过虹膜、巩膜、水晶球体、角膜、一层一层悬浮液与色素沉淀,像专注看着那些里头装置着遥远国度小村落或小镇建筑物之类迷你世界的雪 花球,看看里头曾发生过什么事?

图尼克啜了一口,翻白眼:“这是威士忌的最高境界:所有的臭味都具备了。结果你乖乖喝了它,从此别的牌子的酒都滑顺文静得像凉茶。然后你就喝它了。”

“操你妈的!一个是好样的英雄,一个是废物的意思!”

家羚给自己也调了一杯,舒惬地进入一种动物园管理员下班时刻将一头传说中失踪的雄狮摁在自己脚下抚弄的神情。

“一个是屁股下方的某种酷刑,一个是屁股下方无可奈何的低阶家奴?”

“图尼克啊,你知道吗,在这个旅馆里,有所谓的‘权力乱伦谱系’噢。”

“一个是命根子丟不得的,一个是可无限复制的可拋式半套基因,不必太珍惜?”

“那是什么?”

“‘屌’和‘怂’不同在哪?”

“图尼克,你知道我们姊妹是你不能碰的吗?不管我们其实有多喜欢你,不管你有多努力,你知道为什么吗?”

学着点!

“因为我不算这旅馆里的人?”

图尼克你这胡人给我听好啦。

“因为你不是‘他们’想要收服的人。”

老范说,台南将军乡你听过吗?吴清友的故乡,他妈的穷渔村。我年轻时被人拉去那玩过,就在海边码头不到三百米几间破民寮,门口挂着红灯,渔船打上来新鲜的鱿鱼,滑不拉叽像节手臂那么大,店家用个铁盆氽烫了,就放在你面前。那小姐,比我妈年纪还大,个个长得像城隍庙派来勾魂的牛头马面。怎么办呢?你得顶着,女人一丝不挂抱在怀里,你他妈就得亮出一股狠劲,大口喝酒一手抓盆里的鱿鱼往嘴里塞,一边哈哈哈得像个男人抓她们的奶子。你要一气弱一脸红,这些老酒女马上看穿你,手就往你裤裆里捞,她们抓过的鸡巴还少吗?在她们眼里恐怕就像刚网上岩礁的鱿鱼们大大小小翻跳挣扎着……

“‘他们’?”

是同一个晚上吗?还是另一个夜里,图尼克依稀记得老范在“传授”他“如何混进汉人的社会”,见缝插针,见洞灌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老范说图尼克你这胡人!听清楚啊你得记下我今天说的这些啊。图尼克记得背景仍是这间破烂酒店,但为何家羚家卉像着火的蝴蝶在他们桌旁穿梭,老范的话题却全是一些玉体横陈的画面。

“我说太多了吗?”女孩用食指伸进酒杯里,让那块溶浸在金黄酒液里显得豪华昂贵的大冰块打旋,“我从很小的时候就住在这幢旅馆里了。家卉不是我的亲妹妹,她大概是我在这里第五年的时候被送进来的。那时候旅馆里的繁华盛景是你们现在无法想象的。每一间房都住了人,大江南北各省口音,各种行业的人都有。有唱戏的、有耍特技变魔术的、有在自己房间开当铺银楼的(那时并没有自动提款机这种东西)、有练家子、有在房间堆放着各种型号铜管乐器的乐队指挥、有每日轮班到各房内服务的剃头师傅,我记得还有一位叫‘长嬷嬷’的烧了一道好烤麸而受到大家尊敬的……一开始我想我是在一个规模大到无法想象的戏班子,或是马戏团,或是一个巨大的游乐场。所有的人都在散漫地练着他们的技艺,在等待着一个什么重大的节日或庆典。事实上我从小每日都被安排学芭蕾、学古筝、学洋裁、学诗词……那使我相信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是这座巨大魔术钟游乐机器运转的一个小零件。”

他总是想啊之后要怎么对男人描述这一场。

“实在是那时我年纪太小了,”家羚又啜了口酒,叹气说:“我年纪渐长,才理解我平日接触的这些人,只是这个旅馆的下层阶级,一些流浪艺人、一些工匠作手,也许再加上一些风尘女人。在他们的上头,还有一层一层位阶森严的上流社会——或者该说管理阶层。一些将军、省长、厅长、大明星,或是这个旅馆的老板。在他们的上头,还有一个最有权力的家伙,他们叫他‘老头子’。”

后来事情变得有点不好玩了。他觉得男人似乎透过他(他的性器?他的描述?)在和那些女人交欢。一种不在场的感官收集。无论他在性交当下有多狂野粗俗或像禽兽一样滑稽抖动身体,在他描述而男人聆听时刻,整件事会变得有种说不出的文静或洁癖的气味。那像是男人看见那些女人销魂淫荡的脸和胴体时,另一只手同时戴着外科手术的薄手套在抚摸他的臀部或大腿。这样想让他在那些房间里“正在”性交时,总会浑身起鸡皮疙瘩地,感到男人穿着正式,站在他背后观察着他。

“你的意思是:你和家卉都是那个‘老头子’的私有财产,他的迷宫花园里两株他自己也不记得编号的花朵?”

那个男人总是专注地聆听,他总对一些细节充满兴味。偶尔他会打断他,问一些细节:“你那时的感觉如何?”“你讲给我听那旅馆周边街道的环境?”“你会不会弄混她和上一次那个‘被鬼附身’的女孩的脸?”

“一开始可能是这样的。我们是这整个‘栩栩如生’的世界里的布景小道具。也许那并不是‘老头子’的本意,也许是他身旁哪个天才佞臣讨他欢心的点子。一座大观园、一座游乐场、一本像《京华烟云》那样的小说。在这幢建筑里,他们把‘老头子’不喜欢的名词从所有人日常用语里剔掉;把‘老头子‘不喜欢的颜色(譬如红色)从这整个空间里消失;’老头子‘不喜欢的菜(譬如韭菜、烟熏鲑鱼、羊内脏),‘老头子’不喜欢的音乐戏曲某种长相的人或者外头发生的某些类型的事某些笑话(譬如和秃子或老夫少妻有关的)某种历史学派的观点……全部移除,全部消音。这似乎没什么大不了,我们不过就活在这个稍微有些缺憾的世界里。就像某些特定颜色的色盲,或是耳半规管被摘除的鸽子。”

这个男人非常古怪,总要他把他和那些女人上床的情景,巨细靡遗地说给他听。一开始他觉得这颇有趣。很怪,回忆那些像一格格天竺鼠饲养箱的小房间里,他和那些女人交欢的细节,竟有些像追忆梦境。时间的流动变得缓慢且可控制,光线也恒定于一种不会惊扰他静物观察的暗房状态,周遭的可变因子极小。那像在做一门园艺栽培课之类的实验报告。他被暗示得从最细微处描述,一些小小的惊讶会造成这些色情故事极大的想象冲击:譬如某个女孩的乳蒂环;某一个女孩某次失控的潮吹;某次他把一位念兽医的女孩用绳结缚绑成一只剃光毛露出眼的串钩烤鸭的模样;或是……某个女孩有气喘,每次在抽插至激速时,她的喉头会发出破吸管嘶嘶的鸣响,他总担心她便在那刻死去……

“一直到有一天,‘老头子’死了,那时我年纪还小,要过了好久好久以后,才意识到这个旅馆里已经不存在‘老头子’这个人物了。主要是因为和我切身相关的人、事、物,每天仍然那样静静地,如常地进行。我必须要说,在这幢旅馆里长大的人,是没有‘历史’这个概念的。我们通常是在个人生命经历了蛮长一段时光之后,回头审视、归纳,才会轻微惊讶,喔,事情是在哪些时候发生了变化,或者是有哪些设计在一开始就出了问题,哪些我们以为‘只不过是轻微缺陷’的摘除,原来造成了这整座游乐园无法挽回的倾倒和故障……但是等我们发现的时候,已经如你眼见,这幢旅馆已变成一幢阴森森、发霉、崩坏的蜡像馆了。”

“憨番!”

图尼克心里想:我一直被眼前景象遮蔽蒙骗,我一直以为这对姊妹,家羚比较像男人(家羚不止一次在被酒客灌醉后,像警告那样低声说:我只说一次噢,我的灵魂是个男人),家卉则是不折不扣的女人。其实家羚有一颗易感柔软,像昙花一样悄悄在静夜打开,甩发,呼吸,然后合上的灵魂。

“图尼克,操他妈的你在发什么呆?”

图尼克有一种预感:一定有什么事会在这个夜里发生。他脑海里突然浮现自己的阴茎像深海的苍白乌贼头鞘浅浅插进家羚胯下,而她一脸悲恸表情的画面(像两个阴性气质的男孩在交尾)。“啊,竟然醉了。”他把头九十度侧歪,像在游泳池耳朵进水时那样滑稽地拍打着自己的右耳。

像那些脸色蜡白列站在长条木凳上的神祇傀儡。

“那么,什么是你刚刚说的‘权力乱伦谱系’?”

原来那座装腔作势、奢华陈旧,如同时光与故事迷宫的魔幻大旅馆,此刻已变成这些迁移老人冰冷的墓窖。图尼克觉得头痛欲裂。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是像某些黑帮电影的嘲弄拟仿喜剧,两挂剑拔弩张的人马因为一个误差闪失,而引起无法反悔的全面驳火?全部的人都死了。从房里拖出的尸体们,全都盛装打扮,男的西装女的晚礼服,像时间被冻结在他们将赶赴一场晚宴的前一瞬。

“哦,那个啊。”给自己的杯里又斟满,那个麦卡伦,“那都是在‘老头子’死了之后的事了。第一批的旅馆权力高层可能分两挂人,‘老头子’的姘头(他们称她‘夫人’)和‘老头子’的儿子。他们各自拉帮结派簇聚党羽,‘夫人’和‘老头子’当初带来的老臣们结盟,儿子则和这旅馆的管理体系结盟。据说当时死了不少人,各式各样的谋杀简直是充满创意地巧用这幢建筑各种角落各种空间地形:坠楼而死、吊死在电梯缆绳、毒死在早餐桌上,或失踪在某层楼甬道某几间房号的房门口、被突然坠落的水晶吊灯砸死;双方各据地盘的南面和北面楼层皆不止一次地发生离奇火灾。唯有一个共同默契:即是他们处理尸体的效率。实在是他们这种赌气式的杀戮很少杀到他们各自的人马。反而是我们这些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底层人,常糊里糊涂卷进他们近乎躁郁、竞赛的滥杀。但不管一个晚上死了多少人,第二天清晨那些尸体一定灰飞烟灭,不见踪迹。那段时光整个旅馆都活在恐怖的阴影里,但因为我们表达事情的词汇早已被挖空得满目疮痍,所以全部人更处于一种喑哑人无法将各自掌握之碎片组合成一全景的孤单之中。

他,安金藏,老范。

“之后,发生了一个奇妙的现象:‘夫人’那边的接班人,是个和儿子年纪相仿的阴沉男子;而儿子集团这里,在儿子的身体每况愈下(糖尿病、高血压、心血管疾病、谵妄惊恐症……他们说儿子的身体相较于他的年龄显得衰毁过早,主要是因年轻时被‘老头子’放逐到极北恶寒之国所致,底子被伏特加、苦劳和冷空气给掏坏了),权力全下放到一个极年轻的女人手中。当时旅馆里的传闻非常多,有的人说,儿子和那年轻女人的关系,简直就是当年‘老头子’和‘夫人’鹤发红颜老少恋的翻版。有些人说那女孩简直就像是‘夫人’年轻照片拓下来一样惟妙惟肖。算一算‘夫人’和儿子的年纪相差实在没几岁,于是这些年双方费尽心神欲将对方歼灭的权力之争,又多附会了一层精神分析式的,性压抑或乱伦转移之类的邪恶猜臆。

有的血从那些被拖在地上磨的尸体头颅处涌出,有的则从胸腔的部位,有的脸正中央被打了个窟窿,像恶意的小孩从肉包的皱褶处无意义用拇指掏了个空洞……真像CSI之类影集的开场。橙黄的光从某些门流泻而出,几乎还可以听见死者细细索索的耳语和悲伤的大提琴伴奏。但其实他们只有三个人,他们重复往返,踩在那些血泊上,拖出尸体,再撬开不同房门的锁。

“儿子过世之后,意外地没让女人接班,女人甚至不见了。传言十分紊乱:有人说儿子在临死前,领悟到这座旅馆终于是会沉没于幻影中的海市蜃楼,于是让手下先刺杀了女人。有人说那女人和美兰嬤嬤关系匪浅,美兰嬤嬤将她庇护藏在房间,几十年不见天日。有人说她根本就是美兰嬤嬤。‘夫人’却活到非常老,但她早在儿子过世前,便带着她的人马,搬出了这间旅馆,有人说她身旁那个男人其实是个女人。也有人说美兰嬤嬤是‘夫人’和那阴沉男人的私生女……不过我猜这一切都是胡说。你睡着了吗?”

血流成河。他们从不同的房间拖出尸体,暗红色的血泊在走道红色地毡上拖出一条黑色的蛞蝓印迹。他经过这条长长走廊时,有的房门打开,有的关上。他像客房清理员推着堆满脏污浴巾床单盛了精液保险套和废纸篓里的果皮卫生纸团发馊餐盒的小金属推车,下意识地用眼角余光瞄那些房门全开其实内装格局几乎一模一样的无人空房。

“没有。”

“图尼克,你在搞什么鬼?他妈发什么呆?”

“这以后,我们这个饭店的故事,进入到一种类似巴洛克赋格音乐看似严谨其实自由的结构:低声部的大提琴、古大提琴、低音管,没有变化地重复那个谋杀、灭门;老人的身躯压在少女雪白胴体;或是年轻男子对老女人的阳奉阴违;去圣邈远、宝变为石;我的神你为何离弃我……?这一团低沉绝望,既是禁忌却又挥之不去的死人噩梦。活人的世界、大键琴、风琴、小提琴自由和弦变化,像缠绕着这幢处处是鬼魂的建筑,各种淫乱故事、笑话、想逃离这旅馆的异想天开计划、异端邪教、华服美酒、外国的流行信息、年轻人的白痴话语(那填补了原先那套处处挖洞的语汇)……两个声部紧张回旋,若即若离。其实像犬牙密咬,或如刺绣的针法,或像两条完美比例的双螺旋体……这幢旅馆的每一个房间里的住客,都以为自己有一段离奇罕异的身世,其实他们全只是那其中一条螺旋体上寄宿的一小格基因密码,一颗记忆复制时活版印刷的铅字。这样你睡着了吗?”

“去死吧,图尼克。”

“呃,还没。”

他们是“神的戏班”。每到一处,在黑暗旷野中搭起的小戏台,篝火照明之处,空无一人,却挤满了悲惨脸孔的男鬼女鬼。他们的戏就是演给这些怨灵和无主之鬼看。孤魂野鬼就是他们的观众。他们照着傀儡师的旁白动作,男欢女爱,孤臣孽子,千古冤案,孤骑护嫂,撞山救母。他们不断演出,乃至愈来愈透明且残忍。但他们从不知那每一次围成一圈、黑魅魅沉默严肃看戏的观众们有什么看法?乃至这些阴惨不幸家伙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我疯了你知道吗?图尼克。”家羚的脸像暗室里投影在屏幕上的幻灯片,苍白、摇晃,几乎透明,发着光,上头游移着一些不明显的阴影。

那些傀儡神祇光滑无情的脸孔让他想起西夏旅馆里的那些老人。他们说最开始的时候,傀儡戏因为成本低,一个傀儡担子里便堆全了十几出本子所需的角色。一人挑着这些悬丝木偶便能在穷乡僻壤的一间间庙埕替人禳灾驱煞,担子里的男男女女各自从不相干的戏文故事里跑出来,像一具具死尸偎靠在一块,随着操弄他们头顶丝线的傀儡师寂寞漫长的旅途而颠荡着。他们不像庙里祭桌上那些戴了一身金牌、长年趺坐在香烟氤氳暗影后的无关节塑像。他们是永远的迁徙者,恒在一遍遍重复乃至失去现实感的“神仙打架”故事里手舞足蹈。那些故事因为年代久远总被磨得圆润滑稽近乎童话。其实最开始的时候,那些故事的发生何其残忍妖虐。

图尼克说:“我以为你是这偌大一整座旅馆里,唯一头脑清醒的那个人。”

图尼克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图尼克,你老实告诉我,你有没有想过要上我?”

唢呐声扬,众神呆立。龙角、师铃、铃刀、麻蛇、宝剑、朝板、马鞭、雷牌、戒尺、天篷尺、神图、水盂。陈靖姑收妖,临水夫人脱胎难产。宝莲灯斩山救母,灯灭人亡。

这时候她已是个完完全全的女人了。焦虑、迷乱、羞耻、媚态可掏。

莫来。莫来。傀儡的下颏关节发出喀喇喀喇的颤响。莫来。听令。

图尼克说:“我从很早以前就想上你了。从你还不认识我的那个辰光。从我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

唢呐如嗥,华丽绣袍下是光秃秃的木头身躯,似乎这群拥挤在一块长脸长身眉眼淡漠相濡以沐的小人偶们,必须佯作气派撑住用锣鼓、鸡喉喷出的温血、悬丝撩乱飞舞的绫罗绸缎,烧得半天高的金纸焰火……所圈出的魔幻结界之外的一切漆黑、恐怖、冤魂厉鬼、窥伺的恶灵、灾疫瘟神、各方煞神……

图尼克想:我说的全是真的。现在我想起来了:我是在我母亲卧房一张唱片封套上第一次看到你。那张照片你是侧脸,前额刘海,柳叶眉,酥白的后颈弧线优美,表情是一种忍住搔痒不敢笑的故作娴静。那种黑胶唱片硬壳纸套外覆的一层薄雾胶膜,很容易便像枯萎花瓣从边沿卷翻。现在我想起来为何你总让我想到我死去的母亲(原来你是她房里一张老唱片封面的人物?)。我想起那个房间里许多其他事物:泡在水桶里湿答答的毛呢裙子,五斗柜里每一格抽屉最里角落的樟脑丸,褪下皱成一团的暗肉色丝袜,洒在床沿的痱子粉,某一格抽屉里玻璃瓶高矮胖瘦像你身后这一排排威士忌,但它们是红花油、驱风油、虎标万金油、正骨水、明星花露水,旧黑白照片里他母亲他父亲年轻时的合唱,下头用钢笔字写着:“7月6日大贝湖畔留影。”一个空塑胶封口圆筒里丢着几包防潮剂和几卷底片。印有模糊婴儿脸的空铁罐里放着线轴(白线和黑线)、针和珠珠顶针、大小纽扣。一本记账的小学生练习簿。当然,还有梳妆台桌面上,一绺一绺让少年生出奇异情感的,他母亲暗红色的落发。

众弟子……咳……众弟子……

那是其中的哪一个下午呢?

好大棚、好鼓、好锣、好钟、好拍。团圆,十八团圆到底,到底团圆。

曾有一次,唯一的一次,他父亲带着他,搭公路局到台东市的戏院看电影。那是台湾第一次(是否也是唯一一次)上演的“立体电影”。片名叫:《千刀万里追》。

又请鲁班公,又请土府大帝。拜请五方圣位,东方甲乙木土神陈佳仙……

他记得要走进戏院时,在收票闸口,他们发给大人小孩一人一副硬纸卡眼镜,两侧用橡皮圈扣住耳朵,镜片是两张暗蓝或暗红色的薄玻璃纸。电影开演时,他父亲在黑暗中紧张地要他把眼镜戴好。他一直想不明白这样一个简陋的道具就可以让银幕里的假人儿全跑到真实的世界来?事实上“立体”的效果发生在那古代战场上马队朝你冲锋而来时,真的恍如千军万马浪潮冲来,再从左右两侧错身而过。一度他好奇将那像桃太郎面具的小孩玩具眼镜摘下,发现银幕上是一片叠焦的模糊影廓。

拜请田都元帅、大舍、二舍……

图尼克想:从进到这间“西夏旅馆”开始,就像他们忘了发一副改变折光的玻璃纸眼镜,所以我总如雾里看花,所有的事物皆飘浮。

一座好香分金起,灭作王四照烈池……

现在你要为我戴上那副眼镜了。

戏班主上香跪下,对着这些傀儡小人,不,这些神祇,一拜,二拜,三拜。三十六身,七十二头,一龙、一虎、一马。天上地下。诸天神魔,西白虎北玄武东青龙南朱雀中勾陈与滕蛇,九天玄女、南斗星君、北斗星君、有巢、鲁班、表官、限官、姜子牙、闻太师、桥头将军、桥尾土地……

家羚说:“你能陪我去走走吗?”

微光中,左手侧一张木头长凳上,站着一列七八只傀儡神祇,他们身高约略如两岁小童,但身痩头小,以比例看反而如一群高挑瘦削的神明中了什么咒术而萎缩静止于此。他们鲜衣怒冠,女的凤冠霞帔、男的或着锦衣卫黑冠蟒袍或蓄须着文官雀鸟官袍或着武将靠打,然皆垂手敛袖而立,冥人般瓷白的脸上似嗔还笑,后台锣鼓喧天,急管繁弦,好像催着这群被什么恐怖梦境给魇住的小人儿神祇快快醒来。老傀儡师戴着毛线帽,左右手高举各持一提线板,下头丝线若隐若现,银光幻跳,他的手指像抚弄情人胴体一样温柔细腻,而下方的两尊神祇,一花脸,一老生,像风尘仆仆从遥远乘骑赶来,哈欠连连,缓缓地,从静止雕塑跳进时间流动的人世间,举手举到目眉,分手分到肚脐,从下颔、颈脖、臂肩、手腕、台步……每一细部关节,如蝶蛾振翅,如眼皮轻眨,栩栩如生地变成一个活物。

“我们能到哪去?”这不是一座没有人能走出去的旅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