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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

他感到非常羞耻。她正被巨大的哀伤、愤怒和恐惧所骚动,但他仅用那初学者单字便夸夸而言“她的命运”。他起身向她告辞。走到不远处一株巨大枫树的树根坐下、点烟,拿出书本,装作专心开始他的工作。但他屁股下的木屑腐殖土堆,恰正是一个蚁窝,上百只的黑色蚂蚁慌乱地、密密麻麻地爬上他的裤裆,他拍打裤管,拂去它们,这过程弄死了不少不知什么巨大怪物压住它们城市上方而乱窜的蚂蚁。但他仍旧坐在那儿,不敢移动,继续抽烟,害怕过大或过于戏剧性的动作会破坏了草坪另一端,那个女孩的悲伤构图。

“是的,这是我的命运。”然后她说:“谢谢你。”

那天他又来到那河边的草坪,远远地,眼睛尚未聚焦,一片绿光中有什么不对劲,像睫毛扎进下眼睑或眼镜镜片上沾上一抹黏糊鼻涕。走近了些,仍说不出在他每日置身其中的静物画中,有什么关键性的细节被动了手脚,像每天初醒时无意识开冰箱、拆封灌进喉咙的牛奶,有一天,突然发现含入口中的液体,有什么成分因牛奶公司的疏忽而漏失了。

她深邃的黑眼睛浮起一阵雾光。她说:

他坐在那一排美术馆建筑前的阶梯,点了根烟,才吸第一口,便发现是怎么回事了。

“或许这是你的命运,也许很残酷,但它是一个苦难的赠礼,你必须写下去,也许无法在缅甸发表,但你相较于我,更在写作的同时,必须去直视那黑暗之心,你不能转过头去,你现在回去,只是一条生命、一个人、你那些准备牺牲的朋友里的一分子,但上天给你另一种命运、另一个礼物,你看着事情正在发生,你必须记下它,必须去完成。”

原来在他每日来报到的草坪上的两张公园长椅,不见了,被人拆掉了。

他无言以对。不仅仅是语言的窘迫。长期以来,他所来自的岛屿便没有关注、理解或想象这世界其他许多国度之苦难的习惯。他缺乏所有以启动感同身受她的悲伤的线索,他们陷入长时间的静默,然后他用极破的英文(啊多像出国前,妻子塞在他背包里那本《轻松到美国旅行》里的对话句法:如何在机场询问登机门与时间、如何搭地铁或出租车、如何在餐厅点餐、如何到药房买药、如何问路……)说:

他大受惊动。这原是件或许除了他无人注意的小事。草地前小径上,那些美丽的金发男孩女孩仍像牧场的马匹安静地慢跑着。草坪上原该浸沐在穿透树影垂挂下冰冷阳光的木条长椅,现在剩下两块长方形的水泥地基,还有各自四圈铁锈色的固定钉痕。像从人体背部撕去撒隆巴斯遗下的苍白光秃区块。在这空旷寂静的场景里,说不出的古怪。

“I want to be there.”她说。

什么人把“他的”这两张椅子连夜给拆掉了?那像是某种静默的讯息。什么意思?莫非有人每天从他背后那幢美术馆某一扇窗后观察着他?他们不欢迎这片静美草坪,每天有一个东方流浪汉在此出现,坐在这两张公园椅其中一张上,抽烟、发呆、傻笑或抠鼻孔?他们不知如何把这不希望他再来的讯息传递给他,因为他们太温和理性又内向,所以干脆在双方不碰头的情况下,把椅子拆了?让他识趣离开?

待他来到那河边他的“老位置”,却发现那缅甸女孩抱着一本画册坐在那张公园长椅上,他遂焦虑地以破碎英文和她闲扯,女孩说她也睡不着,她的国家正有上万名僧侣在首都集结抗议示威,昨天还去见了昂山素季。他问她他们会有危险吗?她用深邃的黑眼睛看着他,说:“他们也许都会死。”她说当她与他们在酒馆喝酒狂欢时,她很快乐,但她同时非常悲伤。她的朋友们可能正被逮捕、正在医院,甚至神秘失踪死去……

他感到一种稀薄而无法强烈涌起的愤怒和羞耻。在原先那两张公园椅旁一排树后,有一处死角,那是可能通往美术馆地下室的一截大约二十级阶梯,但底下一扇布满锈瘤疙瘩的灰色铁门锁着。因为阳光恒照不到,阶梯上铺着腐烂树叶,最底下还积着污水,水里至少漂着上万只孑孓。你一走下这小小的阴阳之界,蚊群便如沙漠风暴轰地扑袭笼罩,似乎为了保护它们暗影中的子裔。门上有一枚玻璃罩结满蛾尸虫屎的感应灯,这时也会幽幽昏昏地亮起黄光。

后来他便睡不着了,起身煮了一壶咖啡挨到天亮。天初亮他便如铁栏内之困兽似监狱等候放风之囚犯,匆匆离开旅馆房间。

他曾几次在这草坪公园椅呆坐至尿急,懒得过桥走回旅馆,四顾无人,便钻进那隐没在白日黑影的地面下死角,对着那摊污水撒尿。

他们沿着夜暗静寂街道歌唱着走回旅馆,家人一一和那巴勒斯坦作家拥抱告别。缅甸女孩在大伙鼓噪下,献唱了一首清丽哀伤的朋友离别歌,他看见她一脸泪光。但这一切像置身在一部默片之中,喔不,像忘了键入字幕,他无法理解影中人口语对白,却仍专注试图破译所有人表情、动作、话语、音量高低……如梦中潜泳的慢镜头画面。

现在他面红耳赤地发现:他们全看见了!他真的像个不折不扣的流浪汉:东张西望,一脸猥琐,钻进地底,几次之后,那无人侵犯的阴冥之境便充满他遗留下的、骚臊腥臭的秽气。

挂了电话,便睡不着了。昨晚,为了送别一位要提前离开的巴勒斯坦作家,他和一群伊斯兰作家(叙利亚、埃及、马来西亚)、一位缅甸女作家、一位匈牙利作家、一位马耳他岛女作家、一位蒙古诗人,一道在大学附近一家pub喝到半夜。他的低能英文非常适合隐匿于酒馆的黑暗、烟雾和大分贝音响喇叭中。他们欢愉且激情地吟唱阿拉伯诗歌或《可兰经》中肃穆优美的段落,偶尔众人交换学习“干杯”的中文、阿拉伯语、匈牙利语、缅甸语和蒙古语。他不断傻笑并喝光酒杯里的冰啤酒。一面旁观着这些阿拉伯骑兵后裔荷尔蒙蒸腾地教那语言天赋极高、笑靥如花的马耳他女人阿拉伯情话或淫词秽语。

这一切在静默中发生。除了他,以及躲在他背后那建筑物窗里的他(或是她?或他们?),无人知晓。

“了不起。”他由衷地赞美母亲。

后来他听香港仔说起,才知道旅馆里的那些外国人,彼此之间亦有小型的冲突,并不像他默片般置身事外所看见的那么平静。

我拿那长柄铁杓去拨它们,很沉喔,那只还张嘴拼命咬我的铁杓,我快吓死了,慢慢拨拨拨把它们弄出大门,那时它们像粽子捆绑那样黏在一起,一路都是血迹。我把松节油才倒下去,哗啦一下那大只的立刻挣脱钻进水沟洞。嗳哟,我说差一点它可能就在移动途中挣掉了。另一只黏得很紧,我又淋了一些松节油,它挣了好久才脱身呢。“

譬如说,最开始那几天,那个暗金色长发长得像耶稣的瘦削以色列作家,在人群中朝那个总是醉醺醺红着鼻头,唱阿拉伯情歌向其他女作家调情的中年叙利亚作家伸出手,叙利亚作家毫不留情地拒绝了。或是另一位巴勒斯坦裔的以色列籍作家,有一次在旅馆楼下众人吸烟时,冲着土耳其作家说:“你们的宗教就是愚蠢。”当时一旁的蒙古人和马来西亚人紧张地抱住双方,才没有打起来。

我灵机一动,捡起另一块黏鼠板丢在那只大只的身旁,也没丢准,距离有点远,结果它自己乱挣乱跳竟就凑过去黏上了。但它的脖子还是可以动,很凶喔,一边咬另一块黏板,一边回头继续咬那可怜的同伴,你姊说肯定是本来正在追咬对方,一前一后,就扑在一起被黏住了。

有一些近似国际缩影的小圈圈也在旅馆里的各国人间隐隐成形:捷克女作家、保加利亚作家、意大利裔阿根廷女教授、希腊小说家和马耳他岛女作家每晚在旅馆的交谊厅聚会聊天;那个叙利亚中年作家、埃及作家、马来西亚作家(他像个男孩)、一个戴耳环的印度尼西亚作家,再加上蒙古诗人,则每夜至Downtown酒吧酗酒;他和香港仔、缅甸女作家及韩国女诗人这几个亚洲人则常相约一道午餐;比较沉默的是肯尼亚、海地几个非洲或加勒比海黑人作家。

一开灯差点没昏倒,一块黏鼠板上黏住两只大老鼠,大的哟,一只几乎全身被黏在上面不能动,惨叫连连;另一只只有一部分黏住,一侧的爪子和半身,这只大约是怀孕了,肚子大得像一只猫。它有一半身子还可以乱挣乱动,似乎非常生气,一边挣扎,一边回过头来咬旁边那只不能动的,咬得鲜血淋漓,惨叫连连。

有一些事直如隐喻:命运交织的旅馆。每天早晨准六点半,他总在所有人仍在窗外黑夜辖治的睡梦里,踮脚穿过那仿佛魔法烟雾并未聚拢成形的旅馆走廊,赶第一个到早餐室。那时刻那房间空无一人,电视兀自开着(当然是他听不懂的美国新闻),咖啡机像滴着鼻涕的机器忠犬漫散出浓郁的枯草香味,一个柜上的餐盘累累堆着一枚枚犹太贝果面包,一旁另一个篮子堆着苹果、柳橙,依序过去是Mafin蛋糕、樱桃、蓝莓、香蕉不同口味的优格、镇在碎冰块里的瓶装牛奶、全麦面包和堆积如谷物的小听装牛油果酱、花生酱和犹太起司……他像流浪汉闯入某个屋主在无人知晓的清晨猝死的空屋。美国真是物资过剩哪。他总在其他房客出现之前攒了满怀食粮——手拿杯黑咖啡,另一手托着贝果面包、果酱、苹果、柳橙、两盒优格,用那下巴抵着,如夜贼趁晨雾未消前溜回自己巢穴。他的冰箱按格分类整齐排列满满这些早晨的赃物。

“昨天晚上,你姊自己在客厅看电视,听到钢琴下面好像有两只老鼠在吵架,非常大声,你姊吓死了,把客厅门关上跑进来。我们都很紧张,她甚至想打电话叫你哥回来,后来我们就拿两块黏鼠板,放在客厅,一块放钢琴边,一块靠电视机下面。到了半夜,客厅发出非常响的老鼠惨叫,啾——唧——啾——唧——像小婴孩在哭奶。我们全跳起来,说抓到了抓到了,你姊不敢出去,我只好自己推开客厅门出去。

合该出事。某天下午,他在房间边看着电视实况的美式足球,无意识地从冰箱拿出一枚贝果面包放进微波炉。如此安惬、如此仓廪丰足的个人密室。约一个广告时间随意跳转至别台跳跃十几个频道之后,他闻到焦味的同时,房间屋顶的烟雾侦测器尖锐地响了——那声音像妇女随身携带的防色狼蜂鸣器一样。他打开微波炉门(他错了),发现贝果已焦成黑炭,白色浓烟翻滚而起。他爬上那张办公椅想去拔那侦测器,当它像个被男人摸屁股的丑女欢欣地更大声尖叫……他想拉开那扇气密窗,却发现弹簧卡榫被封死了。奇怪是那像独幕剧他自己一个在哔哔尖响的房间里蹲着打转爬上爬下半天,竟没有一个人来敲他房门(他已先把衣裤穿好了,像个有尊严的罪犯等着警察上门上手铐带走)。

他问母亲:“那个……现在那边几点?”(像一部艺术电影的片名。)“下午四点,噢,我都忘记你那边几点?”时差。他没告诉母亲,半夜三点,美国中西部标准时间。他习惯性想摸床头柜的烟盒,才想起这栋旅馆严厉禁烟。“没关系,我也该醒了。”他曾建议母亲不然在家里养只猫好了。他认识一两位整天捡拾流浪猫替它们整理打针得丰腴美丽却苦寻不到领养人的猫天使。但母亲自从父亲过世并且家中那四条末代老狗先后死去,便坚持不再养宠物(“老了,禁不起一次又一次的伤心了。”)。

过了约五分钟那警报器竟自停了。整个房间弥散着他记忆中火葬场的灰烬味。他把房门打开(这次他真的大错特错),房内的白烟像鬼魂惊动了旅馆走廊的消防警铃。如果刚才房间里的警报器像女人被非礼的哭喊,现在这警铃简直像敌机已在旅馆上空时的空袭警报。操他妈的美国人非把什么事都弄得这样大惊小怪吗?他在心里咒骂,并关上房门,和衣躺在床上装睡,隔着门听见走廊房门乒乒乓乓打开,拿对讲机的旅馆工作人员疏散旅客的紧张喊叫,以及零乱跑过的脚步声……

母亲在电话中像受了惊吓的少女,如泣如诉,可又带有一种原该保护她的男人全不在身边,独自面对一件巨大惊吓、劫后余生的欢快。她完全没意识到这是国际越洋电话(当然她使用了俗称“菲佣卡”的折扣密码电话卡),娓娓细说家里近日闹鼠患的魔幻画面。似乎因为附近大楼施工,造成地层下陷,他们那幢至少住了半世纪以上的日式老屋,在父亲生前的卧室角落裂开一道缝隙,一整窝老鼠以此为径侵入只有外婆、母亲和姊姊三代女人共居的静态空间。老鼠们在她们看电视时、吃饭时、睡觉时,明目张胆穿室追逐而过。母亲吃斋念佛,之前放的黏鼠板先后黏住过九只小鼠,母亲皆用一支长柄铁杓把它们弄到屋外,再拿松节油细心浇淋在鼠身和强力胶粘黏部位,通常小鼠们会在一阵吱吱乱叫挣扎后脱离黏板,“抱头鼠窜”。但其中有一只或因太晚抢救,脱离时已奄奄一息,不久就死了。

他躺在床上,眼角挤出一滴泪来。为何总是这样?冰箱里那叠满的食物该先藏去别处。待会他们敲我的门时,我该一脸惺忪微笑用怎样的英语解释:I’m sorry,我睡过头了,没听到火警,哦,原来是我的贝果面包烤焦了。I’m sorry,I’m sorry…

这莫非就是死后的世界?图尼克想。

等到他们真的撬开他房门时,他根本来不及开口,包括旅馆经理在内几个一脸如临中东战场抢救无辜平民的美国大兵,哦不,旅馆工作人员,大声吼着:“You should go down! You should go down!“他只好穿着拖鞋下楼,一推开旅馆大门(哦,那时他真像好莱坞歹徒绑架电影里,那在大楼将被几十公斤黄色炸药夷为平地前,最后一个慢动作运镜逃出的人质),逆着光,外头的草坪上至少站着两三百个被紧急疏散的房客,当然包括那几十个像人种萃取实验计划的各国作家。大部分人穿着睡裤拖鞋,有人抱着笔记型计算机、有的人抱着皮包……所有人对着他鼓掌。

皮肤感受着比记忆中更冰冷的空气,眼睛所见却是笼罩在金色阳光下的明亮草地、明亮树群、明亮的河面,还有金色头发骑着轮圈发出银色反光的自行车男孩女孩……

难道这些家伙不知道这场乌龙火警是这个党项人弄出来的?

这个地方真会让你像河蚬吐沙,把你从你的所在带来的脓疮故障破洞等等阴暗物事,全如体内妖魔那样自身体各部位汩汩流出?

那之后他便出了名。在走廊、电梯遇见任何一个人,都笑着点头和他打招呼:

结果牙真的掉了。他也真的照医师指示用三秒胶把它塞黏回去。

“Hello,Mr. Microwave.”

今天早晨,他坐在书桌前啃着贝果面包时,那颗门牙终于应声落下。那颗假牙在他出国前便已开始摇晃,他去找当初做这枚牙的医生。他告诉他,可能是当初做成牙钉打进去但下面的牙根破了。就像箍住木桶的束筋破了,怎么样都会松脱。这么短的时间也来不及做什么补救,那牙医建议他带一罐快干三秒胶,如果在异国牙真的掉了,把牙钉擦干自己先用三秒胶黏回去。“有微毒,但只好先这样。”

那天晚上,缅甸女作家来敲他的房门。

他预先将各种他的痼疾的名称用快译通翻成英文。胃溃疡——Gastriculcer。荨麻疹——Nettle rash。喉咙发炎——Throat hot。忧郁症——Melancholy。背部肌肉拉伤——Muscle of back injury。大肠躁郁症(就是无来由地拉肚子啦)——The large intestine rash depressed illness。

要不要出去走走?

像那些俗滥的后殖民论述文章里的身体隐喻。他从他的岛屿带了一身病和五花八门的药物来到这个无菌国度。但药物总会消耗殆尽,他的身体却仍旧在各器官培养着那些霉菌、暗影、发炎和疼痛。

她说:I’m very boring.

前一天他拜托香港仔帮他到小镇中心的药局买药,他先用电子辞典查出那个单字:Nettle rash——荨麻疹。他带来的药已快吃光了。但那地下游击队般的搔痒仍时不时从他的后背、腕间、胸口、膝盖附近流窜。晚上香港仔敲门,给他带了一条药膏(也许就类似那种他的岛上历史悠久的顽皮豹广告:用了足爽就不痒)。他想告诉他我要的是口服药丸不是擦的药膏,但终还是作罢。

他请她稍候,关上门换上衣裤,穿袜子、穿球鞋,并把那台袖珍快译通放进外套胸前内侧暗袋。

这是怎么回事?

他有好多年不曾和年轻女孩这样非在咖啡屋、会议室、pub这些背景挤满人和声音的窄仄空间之外独处了。散步。他的身体从皮肤表层细细泛起一种类似害羞的麻痒,或是演员一离开舞台的紧张的戏剧化动作隐形轨迹、暴露在松弛的日常生活空间便不知如何是好的焦虑。

但现在一根烟就击倒他了。

他们沿着白日那些马匹般金发女孩慢跑的路径,在一盏一盏圆形黄灯泡的美丽路灯间沿河走着。他可以闻见女孩头发一种年轻动物才有的清香。因为灵魂的颜色还太淡,没有那些自关节处滴流出腐蚀黑油的腥味。他用简陋的英文向她(那像是一种中年男子隐藏色情念头的讨好)描述他在自己国家的网络新闻上看到的,关于她的国家正在发生的屠杀:军人朝手无寸铁合掌诵经的和尚开枪,还有一个日本记者被射杀了,昂山素季失踪了,可能被他们移去一座重刑犯监狱。美

在他的国度(他的岛屿、他的城市,或他的那座旅馆),他一天必须抽三包烟。像一辆吃油量极大的货车,每天油箱里必须加满足够的含铅汽油。他们用尽各种手段调高油价,他还是自顾自把足量的汽油灌进他的驼囊袋里。

国的人造卫星拍照发现缅甸边境一个几千人的反政府少数种族村落完全消失,可能连房舍、学校和全部的人皆被军队集体歼灭……

他抽的是最淡的,尼古丁含量1的白色戴维杜夫。

女孩带着一种像小姑娘诉说她曾遭遇之巨大委屈的快速诉说,所以大部分的内容他其实并听不懂。但他装着一脸同情与理解的凝重表情聆听着,他听懂的破碎内容有:一九八八年他们杀了三四千人。她现在和家人无法联络上,她很担心她的孩子,她想立刻就回去,但她先生之前叫她别回去了,看能否留在美国寻求政治庇护,但她若留在这不知能做什么工作。事实上就算她回国她和她先生也完全没有收入。她先生的杂志社被政府强制关闭,她原来写稿的那几家杂志社也全部关门……

但此刻他却觉得头晕目眩,两脚发软。就像小男生第一次在同侪面前吸烟,因为逞强而整口吸进脑袋里那样。两眼发黑,冷汗直流。那是怎么回事?这已经是第二次了。难道他已不知不觉被这个禁烟的国度催眠了?改变成拒斥尼古丁的体质?

突然之间,像神迹一般,他听懂她说的一切内容,像玻璃罩内摇晃的烛光,或屏幕后影影幢幢的皮影戏,许多陌生单字仍如蕨草覆蔽,但她的话语像运镜简单的纪录片在他眼前流动。

他掏出一根烟,在冰冷的阳光中点着,吸了一口,让烟在他金属锅炉般的脑袋、喉管和肺袋里翻滚跑一圈。那是最舒服的时刻,有时他觉得在某些神秘时刻,吸烟比美食、昂贵的红酒、或是一场完美的性爱,都要接近天堂。或至少与前者的幸福感不相上下。因为吸烟更自由,更没必须撑起的教养与戏剧性。更属于独处时光。像一只晒太阳的老狗只需意识到自己的臭皮囊。

他发现她在说一个昨夜的梦境,她说在梦里她还是个小女孩,她母亲牵她的手,脸上挂着神秘的微笑,带她走进她们童年那个房子里,有许多的门,经过许多房间,每个房间都站着一些她母亲家族的老人,他们全都带着那种神秘的微笑,像哄一个大家宠爱的孩子那样说:“去,再往里走。”好像藏在最里面的房间有一个会让她惊喜的秘密。她很紧张,想问她母亲究竟最后的门打开里头有什么?但她母亲微笑示意她别问,嘘,别说话。

也许该像我的祖先李元昊,纠集那一群灵魂从各孔窍冒烟的少数分子,组一个如鬼魅流窜的“吸烟党”。创造自己的文字以标示那些未透过尼古丁眼瞳看世界的人们无以领会的神秘造物或极乐瞬刻。譬如Marbolo代表牛仔(不,应该说是骑马者)、Kent代表塔、Mild Seven代表遥远的海、维吉尼亚代表处女、Camel代表阉过的骆驼、Dunhill代表百夫长、David Dove代表丝绸、Boss代表死亡、Peace代表海洛因。

最后那门打开了,在那房间里,有一个做成和她一样形状、大小的巧克力。

也许图尼克血液里那个西夏幽灵又在作祟:他人国度中的一小撮颠覆分子……混迹藏身在他人之族中心有贰志的异族。借用宿主生产氨基酸最核心的染色体程序中心的病毒螺旋体。在他的城市、他那个终日吵吵闹闹拉对方去检验汉人血液纯度的岛屿,他是“他者”,是其心殊异的胡人。在这个静美单纯、来往姑娘全睁着善意信任、母牛般美丽的国度,在这一片图画般的绿草地上,他却又为他们想用精神阉割手术剪掉他衔在嘴上那根细细冒烟的白色阳具而愤怒不已。

巧克力?

当然这一切不过都是他的幻觉罢了。整个小镇只有他一个人吸烟?适才在旅馆楼下,河对岸那一边的缓坡,一个巴勒斯坦的中年人(他也是这旅馆中诸多“老外”中的一个?)在树荫下靠近他,两人静默地打烟、点火。那个头顶微秃两眼炯炯精光的真正离散者后裔,愁苦地向他抱怨(图尼克仅能破碎地听懂那像清真寺晨祷的重复经文的某些单字):No smoking I can‘t do anything…不能吸烟……这太荒谬了……这个国家……不是最自由的国度……不能吸烟……这一点也不自由……

嗯,巧克力。她说,她哭着醒来,那个梦无比真实。

他恼羞成怒地想着:在这整座近乎精神官能症,全城禁烟的妖幻之境,我是唯一坚持记忆着香烟曾是人类文明中极重要一个角色(哦不,一个忠实的朋友,像狗或猫那样,人类有幸在他们孤独不幸的自我之外,创作出来的感情喂哺的生命体)。这整座小镇里的人竟全驯良地接受这种不人道的禁烟令,那是多么无情、丧失人性的一种集体生活!

你知道,在缅甸,大部分的小孩,可能从没吃过巧克力。我的孩子,也从没看过(她用手指圈出一枚十元硬币大小)这么大的巧克力。

像哪个野人,在这片静美文明的风景里,乱占地盘到处拉屎。图尼克突然想起,这里,那里,还有另外那里,全是他过去那几天,独享这安静时刻待过的地方。他脸红地发现:在这片风景里,甚至在这整座小城,只有他一个人吸烟。他遗留各处的烟蒂,像最私密的秽物赤裸裸在这片绿色草坪各处展示着。没有人出现来谴责他,也没有人在他离去后将那些刺目的小白残褪之物清扫掉。

他说,噢,那有一天,我去缅甸找你,就带一个真人大小的巧克力,你的孩子一定会很喜欢我。

那像是排泄物一样。

她被逗笑了。他们会喜欢你的。

现在图尼克又来到那条河边。他选了一处好地方,四五棵大树合抱的一片凉荫下,有两张对放的长木条公园椅。他舒惬地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吸烟。突然发现对面一棵橡树下,在堆覆根部的腐殖土、麦秆和木屑的小土堆上,难看地散落至少十几二十枚白色的烟蒂。他想起那正是他前一日盘坐在那的位置。张头四望,发现周遭这一片风景明信片也似的优美静谧草地和树群,有许多棵树的根部木屑肥料堆上,都零乱扔着那么一小堆白色烟滤嘴。连一处通往后方几栋空寂无人的漂亮建筑(图尼克后来才知道那是这个小镇的美术馆)的黑云石台阶下方,也紊乱聚着一堆香烟燃烧后被踩扁的尸骸。

你知道吗?前几天我到Downtown,看见一件大衣,我需要它,因为天变冷了,但那衣服要一百多块美金,太贵了,我舍不得买。你有没有发现,我后来不大参加其他作家邀约一起去吃饭,因为那些餐厅太贵了。

图尼克迟了几秒才会意过来,女人误以为他在赞美她。所以她是有自觉地意识自己穿那一袭暗色配明亮红花的长裙在那片绿光盈满的风景里走动时,可能在别人视线中造成的印象?

那时他们走上较远处一座石桥,桥下的河流在暗影中像捏皱的银箔纸,不见流动,只见波纹。

Thanks.

他们沉默地走过那座桥,他开口说话,像年轻时第一次艰难羞怯地向美丽的妻子表白。他们两人的脸隐没在河边小径旁的夜暗树影。他说:我怕冒犯你。但是可否,允许我给你一点钱?非常少,我所余不多,那不是给你的,是给你的孩子的。

但女人突然用一种诧异的神情低头从墨镜后面看了他一眼,语气柔和下来:

她掩脸哭泣起来,他想唉果然坏事了,他又粗暴地伤害一个像蚌壳把自己柔软内里朝他打开的灵魂了。但是当他在暗黑中笨拙鲁莽地从自己腰包掏出剩余的五百美金,并塞进她的运动外套口袋时,她并没有认真地反抗,只是像一种轻柔的舞蹈那样左右旋转闪躲。她喃喃地说:我不能。啊,你害我想哭。但其实她正在哭。

图尼克说It’s so beautiful!真美。他想象电影里老外们秘密分享一处美丽风景时的感性口吻说话(哈哈,乱帅的)。

之后他们像在黑暗中电光石火避人耳目做了什么禁忌之事的偷情男女,继续在路灯光照的小径中走着,女孩用手指拭去脸上泪痕,他则压抑自己在一种破坏原先安静关系后的较急促呼吸。他们一路无言走回旅馆,各自回自己的房间。

女人抬起头来,说是的,我也看到你。你在那边看书。然后女人咕突咕突讲了一串英文,图尼克又听不懂了。

事后回想,那整个过程,两人身体之间的细微拉扯、搭配、迎拒,实在太像黑暗中他硬对女人猥亵或强吻或搂抱之类的……

Yesterday,图尼克用蹩脚英文说,我看到你,在河那边。

第二天一早,他跑到Downtown那家转角银行的自动提款机领钱。还是因为语言障碍,使他在半猜半按那些选项指示时出了不少差错,后来他发现这里提款上限是一天只能领四百美元,且从机器匣口吐出的全是二十元面额的旧钞。他回旅馆,在房间翻箱倒柜找出一枚撕破的信封,把那叠二十元钞塞在里头附了张小纸条:“Forget it.”从门底缝踢进女孩的房间。

图尼克用残破的英语和她打招呼,封闭的电梯空间里,女人客套响应一下即低下头去,不打算有更多交谈。

第三天他还是如法炮制。同样厚厚一叠难看的二十元旧钞,这次他去附近学生书店买了一个淡绿色的漂亮信封,同样写下:忘了它。再踢进女孩的门缝。

女人戴着墨镜,一脸酷相。她似乎亦未和那些来自各国的住客打成一片。但她不像图尼克纯因语言障碍使然,而是一种品格之孤僻或对他人之防御狐疑习惯使然。

那后来几天,他发现女孩在躲他。事实上他也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出房门开房门皆轻手轻脚,并且听觉变得无比敏锐隔墙听见女孩房间冲马桶水声、电视声或开衣柜抽屉声皆神经质地心惊。香港仔来找了他几次一道吃饭,但韩国女诗人和缅甸女孩不约而同地消失了。

那天早晨,他离开旅馆之前,遇到那个女人。之所以称她“那个女人”,是因之前两天图尼克坐在河边那片草坪的树下吸烟时,皆看到女人独自从眼前的小径漫步走过,她是亚洲人,但图尼克不确定是韩国人、新加坡人、美裔华人或中国人?但她显然不会说华语(北京话?台语?广东话?)。她穿着一袭泰国女人式的软纱窄筒长裙,黑底大朵红色番莲花错缠着金黄色的藤蔓,裙后开衩极高,却因那布料紧紧裹着瘦削的臀部,使得她在一种予人走小碎步印象的行进同时,白皙的大腿后侧的裸形便隐隐约约一露一藏。

他没再把钱塞进她房间,事实上他存折里也弹尽粮绝了。他羞耻地想着:如果我更有钱就好了。像许多年前看过那部好莱坞电影里的罗伯特雷德福。神秘的富翁、贵族气质,有一位像中世纪武士旁的忠心仆佣帮他开着加长型的豪华房车。对赌场遇见心仪的极品女孩便提议用一百万美金买她,只让她陪他一晚,女孩的年轻丈夫简直抓狂,这太可笑了,你是高级妓女吗?但那是一百万美金吔。何况他们真的需要那笔钱。

那样清晰地,他预期着会听见啷一声,弧形完整结构碎成破片的脆响。但突然像提前在醒来前,打水漂也似穿透这些成为失落脉络的梦境,无比清晰地,那只瓷碗被梦中魔术出现的父亲(从那幢老屋的一楼走廊走出)反手接住。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瞪着他。

多么龌龊。却又多么优雅。他也没说那晚一定要她陪他上床。那只是个上帝的实验,年轻恋人的不渝承诺禁得起这一家伙把他们压扁碾碎的巨额数字吗?

他像个痞子浪子靠在阁楼阳台的墙沿,叼着烟,一不小心,把一只放在那儿的老瓷碗碰翻落下楼。

你买得起什么吗?一千出头的美金。也许够她在这昂贵国度买一件厚外套再加一些带回去给她孩子们的巧克力。她的国度里军人们正拿着冲锋枪在杀僧侣和学生。但他在他的国度里,网络上人们为这新闻的响应争吵是:“缅甸的二二八。”“绿狗,你们的陈水扁这八年来贪渎掏空这个岛,不久之后我们就像缅甸一样穷了。”“杀人凶手的后代还敢在这拉屎,你们外省人当年杀了我们多少本省人。”……

如此无出息地回到儿时老家,他那个同样变成中年人的哥哥躲在阁楼上黏一种极便宜的模型。奇怪的是那堆叠一整房间将双膝埋在其中的模型金刚全长得一模一样。那使得昏黄灯光中玩物丧志的他哥哥像在做家庭手工业赚零花钱一样……

图尼克惊讶地发现,在他和缅甸女孩那个河边之夜后,她却刻意对他冷淡、疏远,把自己变成其他男人手臂、胸膛之间翻转舞蹈的散热体。她本来和人群的孤独拒斥不不见了。似乎图尼克幽微隐晦的蛮族之举被视为古典示爱,那启动了一个类似大风吹换座位游戏的秘密暗号。他被推出人群,女孩没入黄色落叶丛般的人群里。某一种快速交换舞伴的回旋舞似为此设计。爱,或诱惑之舞,有时,不,几乎全部是在众人集体监视之下,像游过墙壁,日光浮影的浅灰色之蛇。它绝不是一对一的独幕剧。女孩们刻意让它暴露在众人之眼前,恶戏地看你是否因嫉妒、苦恼升起的酸液而脸色涨红,却又必须面带微笑装作若无其事。于是你被推入彀中,你以为你在爱了。

第三个梦仍是相同的南国湿热燥闷之夜,他在梦里同真实的他一般年纪,却是另个由二十岁的他为时间起点另外长成的他。那一个他,没有遇上现在这个妻子、没有生孩子、没有为逃兵而吃胖、没有变成一个写小说的人。那个他,在不同的花街皆无束缚地豢养着一个相好妓女(或被她们豢养),有的年轻,有的年老。他对她们一般温柔,一般油嘴滑舌,一般出门即忘。那个梦中的他即在那样漫长的夜里,像管区警员巡逻每一定点,到每一间女人的店里和她们混混蹭蹭、温言软语、叼烟点火……

但她享受着这一切,她变得风情万种、放浪形骸,和其他男孩们调着情,但那些男孩并不意识到这像间谍片里男女对手在眼前既闪躲又瞬刻交会的残酷游戏,像雌雄两蛇互剥鳞片,像杀人蜂让尾刺螫断在对方心脏里短暂疼痛的微毒。他们受宠若惊却又迷惑不解地让女孩在他们之间滑溜换位。没注意到在他们对面,那个男人吞吐着烟,用阴骘的眼神盯着这欢乐无心的一切。图尼克想;我痛恨这一切,我已不是二十岁精虫灌脑的年轻人了。示爱,不,启动爱对我何其艰难。他嫉妒那些把和女孩调情胡说些天花乱坠甜言蜜语当成嚼口香糖的无痛感哥们。

他仍在哭喊和“哔”的定音单响中惊醒,后昏沉睡去。

此事在他逐形衰老的情色渴望岁月里,随着心智渐成熟,对人心不可测知的各式变貌与暴冲略有领会,却慢慢如阴影累聚成屈辱的记忆:像一坨一坨捏绉的废纸团,也许每个故事只差一步之遥便可变成一首美丽诗篇。但他总不耐烦女孩们这样以摧毁她们魅力蜘网猎物之自尊的测试仪式。年轻的你以为她们是矜持或犹豫,或她们恨你身上某个腺体粗俗涌出的荷尔蒙臭味。后来你才知道,那像某种嚼食吞咽美食的古老本能:只有确定对方为自己受苦,感受到对方的形体骨骼在自己掌握中碎裂崩溃,这些大母神后裔的雌性猎食者,才能真正享受那侵入涨满她们灵魂私密巢穴的激爽痉挛,她们将之命名为“爱”。

他在梦中才知道那是他遭她遗弃的真正原因。哭泣着醒来。梦里不知身是客。黑暗中想不出来自己这是在哪?哔的一声,才想起那一切并不是真的。第二个梦他梦见自己正是大学最后一年,为了不让将来遗憾虚度青春,他拉了几个死党,提议大伙去组一个Band,拉杂琐碎地和一间阴暗地下室pub的老板谈判,事情差一点就成了,差一点就成了呢。梦中他变回年轻时一般的漂泊惫懒,无忧无虑。接着在与第一个梦同样的黑夜回家,母亲给他看一张父亲当年留下的遗书。原来,父亲是自杀死的,并不是如他一生在他们面前扮演的那么光明磊落英雄好汉,他也曾在一些风月场所鬼混,后来被人抓住了把柄,怕被子女瞧不起,遂自杀谢罪。

只是因为她是异国人吗?

他在那持续的“哔”响中迷糊人睡。一个梦接着一个梦。像在这寂静的客途中,那条河恒在他梦中贯穿流着,每一个梦似乎都是那水漂打过的昔日涟纹。第一个梦中在一个类似省道旁极简陋的炒菜小商家,他和妻子一路从店里吵到暗黑的街上。那个房子像建筑到一半的工地,砖墙只砌一半,所以从摆放餐桌这边可以看到另一边,他妻子娘家的一位姑姑或婶婶穿着胶鞋蹲在一大铝盆旁洗泡满的黄豆芽。湿漉漉的地板躺着一只黑猫(他在梦中想:那不是我家屋顶的那只黑猫吗?)。他的妻子像号叫那样对着站在空荡荡街道上的他哭喊:“我的心脏肿大到末期了你知道否?”

或者,只是因为他和她置身在这群从眼珠、发色、鼻梁、颅骨、皮肤皆与他迥异的外国人的旅馆里?像一个片场,他大学时曾莫名其妙去看了一场英语系学生的校内公演《罗密欧与朱丽叶》,但是,妈的那个演罗密欧的男生和演朱丽叶的女孩,根本就是塌鼻黑眼珠的本国人,他们却各自戴着金色假发穿着紧身裤和大蓬裙,叽里呱啦假装外国的王子和公主。

回房,想起一位吸烟前辈传授的,垫着椅子,把天花板上烟雾侦测器的电池匣拉开(这样就可以在屋内吸烟了),但又被那持续眨闪的小红灯吓唬,叹口气,把电池盒塞回。但那之后,开始每隔约一分钟,那玩意儿便一声“哔”响。有几度他耳中出现幻听,似乎那哔响终于串成一拔尖高声撼动整幢旅馆的锐响。那些电影里熟悉极了的老美消防员和警官们破门而入,把不谙英语的他反手压制在地板……

散戏之后,他和那群脸上抹了厚厚脂粉、腮红和蓝眼影,穿着蓬纱戴白手套的演员们,站在那幢大楼和另幢大楼间的天井吸烟(那是学校规划的吸烟区)。

像给每个失魂落魄来此河畔踟蹰的异乡人一个下马威似的。

那个场景无比寒碜、无比粗鄙、无比荒凉。那些之前说着英语假扮外国人(或某一个外国人曾写过的一个陌生异境)的男孩女孩,此刻各自沉默叼着烟在这峡谷般灰色大楼底端角落喷吐着,一旁有一铁网围住的三座巨大锅炉,由那巨兽嘴齿般旋转的涡轮扇叶下冒出一股一股带恶臭的白烟。那使得他们一脸酷相站立在此吸烟之地燠热不已。他弄不清楚那运转的大机器是这一整栋楼的污水处理器,或是地下餐厅的厨余转化堆肥机?(否则为何那么臭?)但那时年轻的他,为自己及身边这 些同龄之人毫无希望呆立在这廉价、被糟蹋、甚至露出某种圈养牲畜茫然之脸的片段,突然觉得哀恸不已。

You are not what you own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外国吧。”

这整个小城皆严厉禁烟。室内不准吸,户外距建筑物七十五英尺以内不准吸、停车场不准吸。违规者被巡逻之“烟警”逮到,一次罚款一百元美金。他离开那条河,经过一条已废弃不再有火车通过的铁道栈桥,赭红交混蓝灰色的桥身上被人用喷漆喷了一行字:

问题是他与缅甸女孩之间,从未有所谓的示爱与表态啊。他们只是恰好、在同一时光置身在这间挤满了外国人的,外国旅馆啊。许多年后,他会持续收到缅甸女孩从她的国度寄来的e-mail(他无从想象她如何上网?或是在她那管控严格的城市,也有暗藏在外国人观光旅馆的网吧?她总是写着:I miss you. I want to meet you.而她的国家,军人秘密逮捕异议分子的行动从未停止。之后又有那死亡上万人的暴风雨灾。但他逐渐失去本然已薄弱不已的英语能力。他们终究会褪去那伪扮成“一群外国人”的戏服,黯然神伤地退回他(或她)原本枯寂死灰的所在。没有芳草如茵的河畔公园,没有展示着漂亮自由身体的慢跑女孩,没有那些河流上悠闲的野鸭或穿着洁白紧身服的划桨快艇选手。

因为被硬生生地自那涟纹般的脉络拔离出来。

某一个晚上,他们为那位终于忍受不了全城禁烟之苦决定提前离去的以色列诗人开一场送别会。他们在城里一间小pub占据了一区长条桌位。男孩坐一排、女孩坐一排,打工的美国女孩每端来一大壶生啤酒,所有的男士便各自掏出一张又脏又烂的一元美钞凑齐数给她。只有那位蒙古诗人自始至终喝着一指幅一指幅为单位的伏特加。几个阿拉伯裔的男人兴奋地唱着他们节拍古老稠沓如祷词的阿拉伯歌谣。他又开始听不懂他们说话了。他又开始像唯一一个异乡人在他们之间傻笑了。他从口袋掏出胃乳片,撕开锡箔包装,那个有一双蓝眼珠却是阿拉伯脸的叙利亚作家,兴奋地亦从怀里掏出一类似但略大之银色薄物。结果是一枚保险套。

以费(孝通)的比喻来看流亡者的遭遇,可以说是人被突然降临的巨变抽离出了原本的差序格局里,波纹留在水里,但石子却被取走,然后再将石子投入另外的水池里时,却仿佛蜻蜓点水似的,每个定点都只是浅触辄止,尚未激起太多的波纹即又朝下一个定点而去……

叙利亚人眨眼睛给他看手机屏幕一个美如仙女的阿拉伯女人,“Oh,sobeautiful!”他上地道破英语哈啦:“your girlfriend?”“No,No,No,just fucking girl.”

行李中恰好带着一本U借他的怪书:黄克先著的《原乡、居地与天家——外省第一代的流亡经验与改宗历程》,有一段讲到这些流亡者在许多年后记得的,常是极细腻的、逃难过程被视为中介阶段的交通过程本身(连车顶上都挤满人的火车;不得不将小孩丢弃的母亲;或是千钧一发拿到最后一张船票的轮船),反而到了目的地,回忆起来常仅是地名,他引费孝通所谓中国人的社会结构乃是以一种石子投入水中,一圈圈漾出的波纹,由“己”向外推,而血缘,而亲疏,而地缘,愈向外推关系愈薄。书上说:

现在他是他们的朋友了。黑暗中,缅甸女孩在另一端桌侧举杯向他眨了眨眼睛。因为这就是不折不扣的外国啊。所有的事都不会真的发生。所有发生过的事都跟没发生过一样。手机里是一页翻过一页不同的艳丽的阿拉伯女人。最后是一幢蓝色海岸岬角上的白色洋房。图,叙利亚人亲昵地说,有一天你到我的国家来找我,我让你住在这个别墅里,这是我朋友的房子,你可以在里面写作,不必出门,每天我叫人送去阿拉伯食物、阿拉伯酒、阿拉伯烟、阿拉伯女人……你会写出最伟大的作品……

是的,她常一个人到那条河边漫步。

My friend,叙利亚人说。

他记得出门前,曾打电话问一曾在这大学城待过几年的美丽女孩,听说那校园很美吧?不想女孩仅用一种雾中风景般,忧悒而缺乏热情的梦呓方式,描述他现在置身其画面的那条河。她说起另一位也在那所大学攻读博士的冷隽喜剧大师,当年曾在那条河畔盯着水流,突然恐慌症发作,几乎是扶着桥柱“爬”回宿舍。她另说起她初到那所大学的前几天,才发生了当时轰动全美的华人留学生校园屠杀惨案。她后来就在凶案发生的那间教室上课。难以言喻的,周围竖立而起的透明之墙包围着她。据说那些受害者的父母(可能都是一些典型的美国基督教徒)还共同出机票,让凶手的父母从中国来美国领回那犯案后自妝的儿子的尸体。

My friend,系着花领巾的匈牙利诗人(他是匈奴后裔?)说。

阳光如许明亮,早秋清晨的空气却寒冽得脚趾发颤。

My friend,马耳他岛性感女翻译(她是希腊人?)说。

绿草如茵的河畔小径,偶有一两个赤膊短裤球鞋随身听的白人老者,像从事一件非常静穆神圣之事地慢跑而过。草坪那边是空寂得像科幻片里冷冻贮存失事外星人尸骸基地那样的美术馆和剧场。画面实在太干净了,偶有松鼠或野兔在那倒插着锈蚀金属烟囱造型艺术的绿色草坪间抖窜地移动、静止、移动,再静止。

干杯,蒙古诗人(他就是灭绝我西夏族,铁骑屠破兴庆府,刨断我先祖李元昊陵墓龙脉的成吉思汗儿子们的后裔?)。

清晨的河面上居然真的飘着一层薄雾,那使他非常惊讶。河面不宽,河的流速颇急,晨曦中一些弯颈进水面觅食的野鸭,是被水流往下冲带。那确实只是一条小河,比他在台湾印象中见过的河流河道都窄许多,跨河而过的一条人行便桥说穿了就像台北市跨在复兴南路上方某一段捷运天桥那样的距离。但水面上的白雾,像阳光射在这急流河道上的一场干冰秀;像穿着薄纱仙子装的花式滑冰舞者,在每一瞬刻消失的旋涡上螺旋状朝上缓缓跳起一烟雾状立柱,此起彼落。

鼠头鼠脑的保加利亚作家(他每天在旅馆聚会室帮不同的女作家做“保加利亚式马沙鸡”,但他伸进女作家衣衫的手指简直像爰抚);长得像布拉德皮特天生种马的蒙特内格罗帅哥(他是斯拉夫裔或塞尔维亚裔?);阿根廷女教授……他们亲爱地醉醺醺离开酒吧,一路在夜晚的街道唱着各自国家的情歌(所以彼此没有任何人知道真正的歌词)。分离的时刻,所有人轮流拥抱那位以色列诗人(他好像不是犹太裔,是巴勒斯坦裔)。缅甸女孩这时又抽抽搭搭哭泣起来,她唱了一首凄美清丽像童谣的缅甸好友送别歌(同样无人知道歌词)。

那时,他只觉得万事万物变得无比清晰,仿佛突然之间,他可以了然,从四方八方不可思议的视角,看清之前一片混沌模糊的风景。虽然那仅发生在一条窄窄的,像电影运镜捕捉独自一人在林间小径行走时,光圈变窄,光度较锐利,且镜头轻微摇晃的状态。他的球鞋踩在枯叶和腐木屑上,身旁标兵式的枫树、银杏或山毛榉掠过耳后,但不像公路电影那样快速、无细节暂留。他可以看见那些透光的手掌状叶片在上千片和它们同一长相的叶片间哗哗轻翻这样贴近的细节,他可以听见自己的喘息声,像在密林间警戒追踪熊那样程度的感知状态。

所以,图尼克想,此刻的我,代表的是一个如烟消逝的不存在的骑马民族吗?我该唱一首西夏人和这些流浪、破碎、不幸、被东揉西捏的古老民族同样悲恸到灵魂抽搐哆嗦的离散之歌吗?他张开嘴,喉咙却发出破旧老车引擎缩缸咕突咕突的怪异噪音。他们全睁大眼看着他。这个失去语言的西夏人,咕突咕突,无从示爰。咕突咕突,无所表伤怀诉别离。咕突咕突,无从摘去那千年来仍如蛤蚌罩在头颅的枭形盔。即使在这如圣诞卡如立体折纸绘本的蜡笔画里,他仍无法由动物变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