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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女之泉

但其实那时他来不及想这些,因为在这同时,他发现女孩从后面紧紧环抱着他。以是之故,他才能如此清楚地感受她那像把腔子倒翻出来的剧烈哭泣。那一刻对图尼克而言,像他父亲通过暴力禁锢在他体内的一只妖兽,或是几万磅黄色炸药,突然在一个深海底被某种更先进科技的引爆器开启。那一切发生在最深的海底,所以无人知晓,包括女孩。那是图尼克的身体第一次接触到异性,另一个更重大的意义,那是图尼克的身体第一次,体验到另一个身体非以暴力和伤害,而是以——他的喉咙被囫囵塞满,以至于不知如何形容那强烈的、剧烈的、饱胀而泫然欲泣的感情——爱,的形式在碰触他。

那晚他骑着他的破烂伟士牌送女孩回家(那时她仍是他哥们的马子,而他哥们从不参与这“妖里怪气”神父的艺术电影活动)。大约穿过几个路口之后他发现女孩在他后座哭泣着,那哭泣的力量像从那小小的身体里抽搐着将呕吐出什么。第一时刻他感到一种混杂了嫉妒与崇敬的情感:她看懂了。她看懂了神父耐心播放给他们这些少年少女看的深奥诡异的许多部电影的其中一部。他知道她像受到圣灵附身从此和他们这些傻里傻气强作镇定的小鬼,不再待在同一个层次的世界了。她按对了密码打开了那扇神秘之门,从此可以自由进入那些说着深邃美丽话语做着古怪行为的外国男人女人的世界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如果用今天较文明的专家话语或任何具丰富好莱坞观影经验的观众之眼光,可以说那是一场强暴。

当然那像是时空场景全弄乱次序的剪接片段。他记得某一个晚上,他们从神父的放映室走出(还有其他一起看片的男孩女孩),那天神父播放的是一卷叫《忧郁贝蒂》的法国片。同样是发生在无比遥远的另一个世界的奇怪的人奇怪的故事。夜间无人的游乐场,一整排油漆中的洁白木造屋,他记得那女主角从头到尾都处在一种高烧般的亢奋、歇斯底里与愤怒。后来她甚至用剪刀把自己的眼珠挖出来。但他(以及理所当然,那房间其他的男孩们)真正受到骚动的是片头那毫不遮掩,真枪实弹,没有马赛克的白人版性交场面。

是的,在那一整条漫长的时光河流,图尼克恰是这一整支在灭绝噩梦中驾马疾驰的骑兵队的终点。他嗥叫着,悲鸣着,从体内胀大而几乎将他撕裂的绝非那根插入女孩美丽胯下的、急着将白色乳浆炸喷而出的酱红色肉棒;而是像那些日本忍术漫画或好莱坞高科技动画制作效果的,在交欢极限时刻,他的人形身体像一枚蛹被炸裂碎开,从里面孵长出一只无比巨大、背脊张着蝙蝠翅翼,浑身披着爬虫类鳞片的魔兽。那像是一整支西夏骑兵队穿戴锈裂盔甲,满脸尘土,因恐惧和灭族之恸而口不能吐人言的党项武士们,一个一个跌进正和女孩衔接在一起的这具最后一个子裔的身体里。

他记得,是啊,他想起来了,发霉的,布满虫尸与老鼠屎,底片水银化学药剂已氧化发黑的影带艰难地转动。学校的锅炉室和实验室,他哥们宿舍窄小的房间,或甚至在那间神父揭示生命有另一更痛苦因之更高贵的放映密室……无人时刻。他总有办法撬开任何一种锁,从不知情的大人世界借一个只有他和她匿藏在里面的秘密空间。

但是,当图尼克和他体内的党项祖先们一起强暴着这女孩的时候,她却用她那孱弱的骨架、小小的乳房、白鸟飞行翅翼那样的手臂,以及近似宗教赎罪仪式朝天高举的优美双腿,承受着这场,这一族人在自己的噩梦里将自己的头颅、躯体、手脚、骨骸、肠肚全抓进嘴里吞食的颠倒恐怖。她确实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她眼角还挂着之前被那电影中法国女孩召唤而出的神秘泪痕。但那和现在一脸鼻涕眼泪、表情痛苦扭曲、口中吐出一长串她听不懂的古怪语言的男孩相比,似乎算不了什么。

只发生过一次的事,就跟没发生过一样。

那女孩的父亲,那女孩的母亲,图尼克从未见过,她好像曾提过有个妹妹。他们的职业是什么?家境如何?家族还有其他成员吗?他们的感情如何?各自性格脾气?图尼克皆一无所知(这一点他甚至比他父亲犹不如,他母亲的身世固然扑朔迷离,长期笼罩在白色恐怖之噤讳迷雾中,但好歹图尼克的父亲还曾与母亲的二哥是莫逆之交,且曾和她养父母上演过一场抢亲加拐女私奔的戏码)。

而赫莉,他的诗情女孩——是的这是她的真名,不知为何凑巧和许多年后好莱均那个身材惹火、两腿如被上帝吻过一般充满灵性的黑人女演员之译名相同,但他发誓他的初恋情人才是这个名字真正的本尊——此刻在他的回忆里,却像露天电影投影机电力不足或影带质量不佳打在摇晃布幕上,模糊、拉扁、苍白的一张鬼魅之脸。

他和赫莉在一起不到一个月,便收到海军陆战队的兵役通知单,在一种茫然无知且不确定自己的个体和一将要被迫加入的群体间会发生怎么样之冲突、规训惩罚,乃至被改造的忧惧,匆匆搭火车(对不起火车的意象在此又出现,然这次画面中的火车车厢内,静默挨挤着剃了平头的党项、回纥、契丹、女真、突厥、哈萨克佣兵,当然大部分是汉人……这些混种军团之后裔)奔赴新兵集训中心。又一个月后,图尼克便和一群穿着草绿军服但把眼泪鼻涕呕吐秽物弄得满身的同龄男孩,搭着五二五军兵舰,穿过海象凶险古称黑水沟的台湾海峡,被运往金门。从他祖父、他父亲那古怪的脱离逃亡后,把他们置于那个幻影重重、灭族恐惧的浑天地动仪之外,转了几轮背向它的位置,终于还是由他,站在一个贴近的、面对的,宋夏屯兵对峙,黑头黑脸想把对方扑灭的战斗边境。

然而现在他坐在这片河边的草坪,眼前那一个个穿着棉质运动小可爱和运动短裤慢跑而过的白人女孩,她们甩着马匹鬃毛般像纯金打造的发光长发,大方露着摇晃奶酪般的腰臀和肚脐那一截,人体弧线最优美的一截,她们穿过那黄澄澄的阳光跑进树荫处图尼克骤然可以不需覷眼即看得无比分明的那一刻,简直像吹糖人师傅从一锅熬煮沸腾的蜜糖浆里,甩棉线以特殊指法,一甩一抽,便一个个栩栩如生,无比立体又无比真实的面糖小人儿。

图尼克说,那之后他便再未见过赫莉,在某种意义上她确像妖术、像一蓬黑烟被某个葫芦收走那样从人间消失。

其他时候他总在大街上和他的哥们鬼混,坏事干尽。他们在联考前夕的深夜攀墙翻窗爬进作为闱场的女校教务处办公室,把整大摞整大摞的试题卷纸放火烧屋。他每天到跆拳道馆练拳,他们把野狼机车的消音器拔掉,发出引擎尖锐嚣响来回穿过正午的街道。那时他父亲不再打他了(可能意识到自己已不是这年轻野兽的对手),他整天到港口溜达,幻想逮住机会翻上一条远洋渔船可以躲在甲板夹舱里不吃不喝(或偷喝那底舱管路渗漏的污水)挨个把个月,偷渡到美国(至于要去那干嘛?或那究竟是一什么样的国度?他皆完全缺乏任何想象之实体感)。

那整个不快乐故事被构成的形式,最后竟然还是仰赖电视这玩意,如此你们或可谅解我那些像是色盲之眼或雾翳镜片所见的漫游叙事,总带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残缺或死灰感。图尼克说,主要是因为电视哪。

女孩的脸放在这些暗室光雾、成熟的、充满更高文明与心智,以至于其任何情感显得无比绝对的外国女人的叠映之脸中,像一面挂满非洲、巴厘岛,或日本能剧面具的展示墙角的一只小狐狸的脸。它是唯一的活物,却没有表情、没有戏剧性,没有暗影与窟窿。

那一个晚上,图尼克和几个连上的老兵坐在餐厅,一边扒饭一边抬头看着用钢架锁吊在上方的电视。TVBS张雅琴,您给我们半小时,我们给您全世界。

但他确实在那些沉闷流动的光影世界里,把那些偶有特写的外国女人的脸孔,当作某种对更高的文明里的诗意或欲望对象来意淫。啊,那些有着阴影的,说着深邃的语句的美丽的白人的脸。上面或薄覆一层金色绒毛。她们的脸像魔术师的袋囊,仿佛一只看不见的手伸到里面,就会掏出在他的平庸生命里无从遭遇的,纯质的悲哀、痛苦、寂寞、让人心碎的哭泣时刻……

——台东市今天发生一件惨绝人寰的袋尸案。螫方获报,台东市XX路今天被人发现一名女子,被人杀害后分尸,尸块分装在十几只黑色大型垃圾袋,弃尸现场惨不忍睹。警方已查出死者是就读XX高中的王姓女学生,并且逮捕凶嫌XXX。据警方指出,凶嫌与死者是同班同学,暗恋对方已久,这次不幸,是凶嫌借口赴死者家中讨论功课,恰好这位女生的家人皆不在,凶嫌一时冲动,向王姓女生求欢被拒,失去理智愤而行凶。拿预藏凶刀将王姓女生活活戳死,并因为恐惧,跑至楼下杂货店买了一打垃圾袋,将尸体肢解分装后遗弃。目前家属已出面指认,死者的家人悲恸欲绝,母亲在认尸现场几度昏厥……

他总称呼他们“我的孩子”。他是如此柔慈、宽容,用一种与他们真正生活其中的粗野世界如此不同的阴郁文明方式宠溺着他们。他们在那教会一间熄灯且拉上厚窗帘的暗室里,屏息安静看着他播放给他们看的VHS录像带:伯格曼的《处女之泉》、《野草莓》;文德斯的《欲望之翼》;《四百击》、《大路》、《去年在马伦巴》、希区柯克……他相信那一整房间的男孩女孩没人真看得懂这些黑白光影跳闪,深奥、冗长的静默或冗长的叨叨絮絮的英文或法文旁白。他怀疑那为禁欲所苦的神父,其实在黑暗中观察着这些巨大的灵魂翻页,如何在这些强作镇静的少年少女的身上,造成任何一点惊慌、不安、骚动。

新闻贴出的学生证件照正是赫莉。名字也对,赫莉变成了肉块?突然他胃囊中的混搅肉渣饭粒像洗衣机的脱水槽擂打腹腔四壁隆隆地高速旋转,像他的先祖被仇家所骗吃下自己儿子尸体做成之肉羹,待食子噩梦在真实之日曝下蒸发融化,从咽喉呕吐出来的肉块们落地即成一只只白兔,欢欣奔跃而去。像他们这一族永远在流亡之生死线觅食的殍鬼后裔,胃壁黏膜基因记得各种孤独走过死荫之谷的古怪食物:弩、楯、皮鞭、皮带、皮甲冑、鼠、蛙、蛆虫、纸、黏土……这些难以消化的坚韧之物,搁在胃囊里,只为了层层暗影遮蔽那些他们塞入口中时刻即毛骨悚然的人肉块。那扑鼻的香味,那不祥的酸味。

那位不过三十出头的痩削神职者,或可能是一个活在每夜地狱之火与向受难圣像痛苦忏悔的、不折不扣的恋童癖者。

恐怖的是事情尚未发生,他便预感了这一切,那原先被禁锢在噩梦里的生剖人肝,以鼎煮食活人,将人肉曝晒成肉干,或以盐腌溃,或剁成肉酱,或砍下手足B.B.Q.……那暗色中咀嚼的嘴和在酸液中逐形溃溶的人肉尸块。这一切都从梦境的破洞跑进他真实的世界来了。

他不记得女孩的长相了。眉眼、侧脸、做鬼脸吐舌头的表情,哭泣的模样,也许他当时根本不曾(或许是过于害羞?)近距离像静物素描绘画练习那样好好仔细凝视女孩脸部的细节。他那时没有能力把流动的事物影像按下暂停键,只为了日后记得而让自己的视觉对焦、按下快门,让原来会溶蚀模糊消失的那张脸,像铜版雕刻狠狠烙印进视网膜后面的下视丘。但那时他和她和哥们另外的一些男孩们,常至他们那小镇唯一一所教会里找一位年轻神父。许多年后他在回想起来

图尼克大喊一声,两眼发黑,在连部餐厅哇啦哇啦呕吐出那些断肢残骸,尚未成形的梦中被吃的彩色异族肉块。

但她确是他的最初。且后来成为他这一生不幸的火漆封印。

图尼克说,那晚之后,他被连长吩咐弟兄用铁链锁在地底碉堡内,并且为了怕他携械逃亡或自戕,加派了两个卫哨轮值看守。每天定时送餐,不附餐具,让他用手抓食,并打满两只军用水壶的陈高烧刀子(连玻璃酒瓶也不能到他手中)。

他不理解她当时为何会选上了他?他的意思是“真正地爱上”。她在他之前不只跟过他哥们,还有和他们不同挂另一所高工的一个家伙。如今想来,在那个单调的年代,那样短暂有限的生命经验,他和他们其实如此相似。她在他们之中挑上了他,那就跟在一篓绿豆中想挑中一颗与众不同的绿豆一样难以理解。那和他日后终于被诅咒地变成一阅女甚众的无爱之人,所曾经历诸多类型、性格、爱欲方式、神秘灵魂蕊心,或童年故事皆如此殊异的女孩们,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图尼克在黑暗中哭泣着,醒来便拿起身旁的高粱酒灌进咽喉。喝到一个地步,呼吸进肺腔里的空气像越战美军火焰枪喷出的滚烫热油。那包覆住他的碉堡像一个巨大神灵将他吞食而进的胃袋。那些从他耳际、脸上、胸口、手掌、脚底欢快爬来爬去的鼠群,就像胃壁湿黏翻动的绒毛,它们要将他分解消化成一坨一坨的食糜。

他不记得当时女孩是怎么和他在一起了?只记得她原是他哥们的马子。那时他们不过都还是一些十六七岁的男孩女孩,就像刚拉了坯还未上釉送进窑里烧的陶瓷,灵魂还未下降进入那幻兽的形体,掌握描述世界的词汇如此贫乏,大手大脚一移动空气里皆漫散他们身上那种湿泥土的新鲜腥味。

他睡着时(其实是用那酒精纯度百分之七十的高粱硬生生让大脑中的电源短路炸熄)总会看见三个穿着古怪白袍的男人朝他走来。

许多年后,他在这片妖静而绿光盈满的河边草地上,突然想起那个女孩。群树在风中飒飒摇摆,草坪上的落叶像被揉掉的草稿。一切就跟没发生过一样。

那些地下碉堡在黑暗中有上万只老鼠在各处窜跑。这里的士兵每人皆有两只铝制大茶壶,但无一用来煮水,而是贮藏台湾亲人寄来的巧克力、牛肉干、蜜饯、豆干……各式零食,或军中配发之干粮饼干。这些香气四溢的美物,不塞进茶壶的胖肚子里密封加盖,不到几分钟便会被那黑暗里无处不在、明目张胆的亡命鼠辈分食一空。

只发生过一次的事,就跟从未发生过一样。

感觉上他把他的祖先们从漫长迁徙途中累积的生理衰弱与枯败,加速在这一个月内完成了。皮肤结痂,趾间溃烂,后脑头发全秃,腹胁和背部一些裂开的伤口流出脓汁,他的胃因汩汩不绝灌入的灼烈酒精而溃疡,肾和膀胱结满像礁岸藤壶那样的硬石,肺和支气管壁布满荧光绿色的浓痰。最可怕的是他的阴茎和阳具缩进了小腹中。他的肚脐每天流出一种蜜蜡般澄黄发亮却腥臭无比的汁液。

许多年后,有一阵他身边几乎所有的哥儿们都在读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也许他们是把它里头那些如繁花簇放的性爰描写当作黄色小本来传阅。但他记得时不时会听这些家伙学舌地复诵书里某些警句。譬如:

也许我的西夏旅馆是在那个群鼠淹流、黑不见光的地底世界开始打下第一根基桩。

手头留着一张她的照片,那是像一枚邮票大小,那个年代犹在使用的公交车月票上的学生证件照。那只是一张换过新月票后剩下的旧票根,上沿边角皆翻起如同花瓣肌理,一层层糊旧的薄纸折皱。黑白照片本身亦因时光久远而发黄,女孩像所有意识自己有一张美丽脸孔的少女,面对照相馆摄影棚里的镜头时,两眼睁大,刻意恍惚微笑。

图尼克说。因为他领会到,从今而后,衰老不是他这个个体的衰老,尖叫不是他独自尖叫,阴恻恐怖的恶之华也不是他足以独享,作为透明鬼魂捧不住实物感受不到拥抱之温暖进不了城闻不到人间各类气味也非从他而始。那是低头哀伤朝着一列在不远处等着他走去归队的胡人祖先们。一条肮脏发臭的河流。他无法叛离他们,潜入其他的族落,找到真爱而蜕脱成有家族瓜藤之汉人。他将背着那座被诅咒的旅馆迁移流浪,背着整座旅馆冰冷、哆嗦、嘈切私语的混乱梦境不断在异乡、他人的国度投石问路,看不懂地图和指标,然后带着伤害的记忆离开。

想不起那女孩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