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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上)

人体构造真实标本展览这两年盛行,台北、高雄都曾举办过类似展出;台中市的“人体大探索”巡回展是今年一月开展,预计展出五个月,宣称有卅具男女人体及三百余件人体构造真实标本,包括怀胎孕妇,以各种不同姿态展示内部器官、肌肉、骨骼与关节的微妙关系,具有高度教育价值。

人体塑化的技术是由德国医学博士冯哈根斯发明,去年四月率先来台展出“人体的奥妙”。这次被指控仿冒的是由大陆引进的人体塑化标本,冯哈根斯委任的美国律师强调,他们看过台中的展览,发现六具或站或坐或蹲的人体标本,虽然在外貌及姿势上不见得完全相同,但表达的意念已跟申请专利的原创精神是一致的,涉嫌仿冒。

不过这项由多个官方单位共同列名指导的展览,日前却遭指控涉嫌仿冒。曾经在台北市展出“人体的奥妙”的德国业者认为“人体大探索”展出的部分人体解剖标本,与该公司已经申请世界专利的创作相仿,而委托美国律师进行调查;经过两个月搜证,德方认定六具“大体”已侵害他们权利,委由律师向警政署外事警官队提出告诉……

由“教育部”和中部五县市政府共同挂名指导的台中市“人体大探索”台湾巡回展,其中六具人体标本的“姿势”遭德国原创者指控涉嫌仿冒;台中地检署昨天下令六具“大体”下架。

图尼克想,有一些相关的、不相关的东西,在这个小小范老头的房间里被串联在一块了。此刻,他好像想起了一些什么,不具体的,像暴雨临袭的夜里在远光灯束、摇摆雨刷和强光描出的公路护栏之模糊画面中行车,突然被强光撑开的黑暗里一晃而逝什么……压到了什么……他想起了什么……但那实体感马上被不属于他的金属车壳、轮胎和避震器给吸收了……他的身体记下了那高速碾过一瞬的实体感……但他想不起来了。是和他父亲有关的?或是和他妻子有关的?和眼前这个老人有关的?或是和这幢旅馆有关的?

姿势涉仿冒 六大体下架(记者陈金松/台北报道)

“你再看看这里。”

“你看看这个……”范将翻开的剪报簿凑到他面前,房里比之前想象的都要暗。

大连——人体标本最大基地(本报记者赖锦宏)

玻璃瓶肚里影影绰绰地堆着那些不同颜色的钞票。

一九九九年德国生物学者哈根斯在大连投资一亿多元人民币,成立“哈根斯生物塑化公司”,成为全球最大的人体标本生产基地。此外,上海、广州、南京、青岛、深圳和泰安都陆续成立生物塑化标本厂,大陆已成为世界人体标本的最大加工出口国。

不想就在这里。

被称为“人体塑化标本之父”的冯哈根斯,每年都要自国外“进口”几次尸体,每一次几十具,最多的一次有一百多具。这家在大连的公司,要从进口的几百具尸体中,制作成至少四十具各种造型的人体塑化标本,再将标本拿到全球各城市巡回展览营利。

范在房间一排档案公文柜其中一个屉柜里拿出一本厚厚的剪报簿。图尼克这时才注意到在那一格一格摆放着陶罐、青铜牛头骨、非洲面具、蓝鹊标本(简直像一只活鸟)……难分辨价格贵贱的收藏品之间,竟如许熟视地端坐着一尊(像持摄影机的手不稳而摇晃了一下),和当初在他房间里撑放着她妻子头颅的,一模一样的希腊陶壶造型绿玻璃瓶。怎么回事?确实后来,不记得从那一晚开始,他妻子的头颅被搁在电视机上,那个绿玻璃瓶从他房里消失了。他在一种梦游般的自弃恍惚中理解:有人可以自由进出他的房间。且那些人一定是同样在这旅馆里的宿客。

自称为冯哈根斯“嫡传”弟子的隋鸿锦,曾在大连冯哈根斯公司任总经理一年,后来自创“大连医科生物塑化有限公司”,也开始大规模生产塑化人体标本,并在北京、广州、长沙、上海等地做商业性展出,每一次展出都打着“科普教育”的名义,实际上却是大把大把的钞票入账。看到有利可图,于是,自称是哈根斯弟子、再传弟子的人,纷纷在大陆各地建起一座又一座的“生物塑化标本厂”。

“我认识你父亲的时候,他已经是个‘通人’了,一身性病,什么样的女人都玩过。我这样说的时候,请你不要用那些现在满街乱跑不爱穿衣服的女孩们去想象;或是那些到处出现,其实却失去全部的存在场所的漂亮女孩的脸蛋、胸部、颈子、臀弧、腿……各部位的视觉世界:MSN的色情网交、手机里的自拍裸照,每一枚指甲上都画上鲜艳的色情浮世绘、肚脐或乳蒂上的穿孔金属环、在私密处或神经丛密布的敏感地带刺青、约会前的少女孤零零地站在便利超商的货架前痛苦犹豫皮包里仅剩的一百多块零钱是要买保险套附赠威而柔的情人旅行包或买超凉口香糖除口臭。友伴们交换着汽车旅馆贴心赠送的一次使用装了电动器的保险套……如果我们把人类色情史时光视为一个完整连续的场景:一座森林最隐蔽中心的一个池塘,周边林木环绕,落英缤纷,你们这一代恰巧置身在这样的一个色情位置:略高于水面的打捞位置,你们被水面上覆满各色各样新鲜初落的漂浮花瓣弄得眼花缭乱、贪欢恨短,那个色情体验的焦点集中在视觉,以及一种快速打捞的时间紧迫感。太多种五颜六色的年轻女孩身体之浮面印象聚挤在同一平面上,你们必须手眼协调,找到一种猎艳公式以快速提高效率。有一些未被打捞的,一过了新鲜期限便幽缓翻转沉入水中,有一些则混在那水平面上不幸地腐烂发臭。但我和你父亲的那个年代,是个慢速、苦闷的年代。我对于那时随你父亲巡奇猎艳的记忆,常是暗巷曲折的穿绕,突然惊吓地看见人家围墙伸出一株明亮照眼、人脸大的盛放昙花;空气里夹竹桃、月季、含笑、茉莉、白茶花……各式各样甜腻幽郁像荧光剂黏附不去的香味,带着微细钩刺的花粉;青白路灯下一整丛扑簌飞舞一边无明疯魔狂欢一边将自己身体拆卸坠死的白蚁;纱门摔上的声响;宵禁时刻宪兵的靴蹬在隔壁巷道规律踩踏伴着疯狂狗吠声;小旅舍结账柜台里黑白电视播放的《圣剑千秋》主题曲;或是偷情后寂寥不堪搭着漫漫长途(中间还要转车)只有三两乘客的区间公交车摇晃着在暗黑空城里行驶……你父亲的色情故事是在一个眼瞎耳盲的默片年代。以那个林中池塘来说,他比较像一个泅水者:池底烂泥、蜉蝣生物,缓慢的季节变迁,死去的动物尸体,腐烂的时光,他可以咂尝池水中的悬浮液以品鉴玩味那整个池塘周边生态的全景。你可以说那是一种更变态的色情狂。有一度我也以这样畏惧旁观的态度看你父亲:我以为他在进行的正是魔鬼的工作。一个一个玉体横陈、脸色潮红、乳房蹦露的女人,她们情迷意乱,喃喃说着一些羞辱自己的可怕话语;他却无比清明理性,抚弄她们,弄歪她们的身形,嗅闻她们喷出的鼻息,嘴唇凑在她们耳边像对垂死之人诵祷经文,未觉你发现她们狂乱说出的正是他要她们说的。我感觉他像在那空气中永远飘浮着腐烂沼泽气味的静止时光里,将那一个一个被他引诱背德的女人颅盖骨温柔撬开,陶醉地品闻,然后优雅吸食她们的脑浆。也许我讲得太抽象了,不过你可以先看看这个……”

去年四月,隋鸿锦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说,尸体的来源一部分是用于医学教育的遗体捐赠,还有“合法获得的无主尸体”。“是否是枪毙的死刑犯? ”隋鸿锦没有回答。

范对图尼克说:

人体标本展览商业前景被业者打开后,“谁才是正宗”的争议开始浮现。冯哈根斯曾向媒体出示他在欧洲展出的“人体世界展”,画册封面,一个手拎自己人皮的男性标本。去年四月,隋鸿锦北京的展览,就堂而皇之展出一模一样的标本。

范说:“你父亲在加尔各答的那八年时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不很清楚,也许他曾经告诉过你更精细的版本(虽然我打从心里相信他即使对你,也什么都不会说)。总之,他在那个陌生城市里从少年长成一个青年,据我后来在台湾遇见他时,他一句印度话或英语都不会说,可以想象,那座城市或那八年时光对他而言,只是一场封闭又孤寂的梦外之梦。你祖父那段时间在当地开了一间规模不小的洗染厂,并且当上当地华人侨领。你父亲的后母又替他生了三个女儿(你父亲的三个同父异母妹妹)。不过这段前传,你父亲二十岁之前的身世,从他口中说出,像一个谍报人员伪造诌编一般可疑、平板而无感情。也许可以这样猜测,你父亲在加尔各答的那段时光就已经疯了。有一些我们无法重建的场景、事件惊吓或伤害了他,使他变成一个冷酷的人,他的灵魂里有什么东西被掏空了,那使得他日后来到这个小岛,恒可以以一种漠然旁观无感性的方式面对后来真实发生的下半辈子。有一段故事有点像连续剧:在印度时期的那个华人小区里,有一对母女,她们也是在四九年之后逃难过去的,她们并不是随着你祖父那批国民党西北官员或技术人员逃到加尔各答,她们是后来去的。那个女人原本在大陆的身份、家世究竟为何,无人清楚,在那个人人皆仓皇漂流到一块陌生浮土的乱世,可能也无人感兴趣去打探他人之身世。总之那个母亲是靠着出卖身体而暂附在那个华人聚落里,并以这样羞耻、被暗影遮蔽的形式将女儿抚养长大。那个女孩也许和你父亲年岁相当,我不确定你父亲是如何被牵引进那对母女阴湿、丑陋、叠印着那许多绝望男子气味的模糊脸孔的房间。也许你祖父和那个不幸的女人也有一腿?难不成是你父亲在少年时就养成了逛窑子的荒唐习惯?但如此一来便不可能有后来的情节发展:你父亲喜欢上这个女儿。总不可能混乱到嫖母亲却又和女儿谈恋爱吧?或者是这个母亲竟然也让女儿接客?我不知道,无法想象,无能重建历史现场。可以想象的是,你祖父为此震怒异常。也许你那位二祖母早就对这个始终对她翻白眼并散放幼兽敌意的非亲生儿子欲除之而后快,但我以为一切该回到我之前称的那个,我们的文化对于非理性、不成人形的恐惧和仇恨。在一个灰扑扑、人人遮脸相遇佯作不见的私娼寮后巷里,闻见自己的精液和自己儿子的精液混在其他男子们的精液阴沟烂泥里,这或可以任其自生自灭,在那曲折蔽遮的路径里漫游乱闯。但是一旦出现了中魔的话语,‘我爱上了’,非如此不可,形成这个小华人圈里的丑闻和耳语,那便是和整个他们相信的均衡世界为敌。即使是亲生父亲也不得不震怒而扑杀之。我不知道你父亲的这段恋爱维持了多久(以一个少年的热情和他父亲的毁灭意志对峙了多久)?几个月?半年? 一年?总之这件事最后以悲剧收场。当时国民党政府和中共的斗争炽烈地延伸到当初像抛洒谷物般散落流亡南亚、东南亚各国的侨居地。女孩响应红色祖国的号召,回大陆参加‘革命建国’。你父亲也想跟去,但在和你爷爷激烈的抗争后,才得到一张飞往台湾的单程机票和国民党政府安排的师大入学许可证,以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来说,他根本分不清自己将要去的地方形同和心上人一辈子永别(他以为台湾比加尔各答更靠近中国大陆)。说起来你爷爷也真够狠的(也许是你二奶奶在幕后操作),除了机票,他们只给你父亲随身带上三百块美金,就把他扔到一个未知异境。一直到你爷爷临终前一年,他们父子才又相见。就你父亲而言,或许那即是一个刻度,意味着他从此被宣判逐出人的世界。”

由于大陆“生物塑化标本厂”林立,原来被哈根斯称为“独步全球”的尸体塑化技术成本也大大降低。一具完整的人体标本在哈根斯工厂做,必须花费二十二万五千元人民币,而在大陆各个“弟子”厂,要便宜三倍左右。

“我这里将要描述的那个人可能和你记忆中的那个父亲像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有些情节可能会激怒你。但请相信我:那许多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场面(除了你),至今他仍像恐怖梦魇不断回头缠祟着我,即使以我这样的年纪,每回想着你父亲一手造成的,我和其他几个和他紧密相关的人,那些不幸的、无法拗扭回正常人生的事实,仍被一种激动的情感骚扰着:他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要把别人的一生弄成那个局面?待我年纪渐长,我才理解我是他的意志所设计的人造人,这句话很像你习惯用的隐喻。不过,当我后来陆续在生命不同阶段遇见那几个人:你父亲的元配,他留在大陆的那个儿子,我后来的这个妻子,还有一些较不重要的人……我发现他们全和我一样,像是身体的某个隐秘地方印戳着你父亲的签字,我们全是你父亲不同时期不同想象力(一些疯狂念头)下的人造人。我们的人生都大不相同,却又有一他人极难辨识的共同点:灵魂里皆残留着你父亲的意志,但他却早将我们驱离出他继续流动的生命时光之外了。那使我们活着比死还要痛苦,我们各自暗藏着那奇怪的、断肢残骸的不完整意念苟活着。有一天相遇时,像是几个失败的演员凑在一起共演一出戏,才将那个导演心目中的那个舞台全景拼凑完全。你父亲的鬼脸才在我们背后的布幕浮现。直到我现在遇见了你。你和我们不同,对我而言,你是一个完整的,你父亲的复制,缩小一号的你父亲……”

“主要是,那六个引起争议及仿冒诉讼的,‘大体’,人体标本、塑化尸体,究竟是哪六个姿势?”

“你父亲就是这样的一个魔术法师。

“我必须要说的是,他们全弄错了方向,包括那个德国人。我可以肯定你父亲和这个哈根斯绝对是旧识,而且他在一九六0年代就和哈根斯进行着秘密但大量的尸体交易。当然没有证据显示哈根斯在三0年代开发并投入量产的这种‘人体塑化标本’可以成为公开展示之商品,是得自你父亲的原创概念。但我相信哈根斯一定在掌握技术和商业目的之间的想象瓶颈,得到了你父亲的某些灵感启发。但把人做成无臭无菌之干尸,把它们变成酒店大厅的中型展示收藏,或某些塑化干燥之部分(手掌、肋骨架、脾脏、乳房、耳朵、心脏或子宫)被压扁浆硬制成书架、CD架、挂饰、鼠标垫、纸镇或锅垫……这就完全将你父亲‘冻结时光——暴力化达到狂喜、极限、神秘经验——解冻、体会、让醚醇释放以再现那美丽时刻的活体感受’之教义走偏至一条旁门左道的路上去。我不否认你父亲在那段时期确实把他尚未成形的奇观妄想象种子乱撒在每一个可能的学科、技术上寻找可能性。他用特殊渠道进了许多当时属一级违禁品的书籍:里面有许多是世界各地各古老文明或野蛮部落保存神圣尸体的技术:干尸、蜜蜡、木乃伊、金箔密封法、剧毒防腐剂、水银尸……他亦收藏了许多不知在什么情况下拍摄的纪录片大胶卷匣,内容尽是一些画质极差的大屠杀(无声)场面:奥斯维辛里那工厂景观一般等着被送进死亡输送带的一群灰扑扑的人群;中国东北的农村里一群穿着猪脸防毒面具的日军部队梦游般的走进寂静无活人,尸体皆伸长手臂将手指抠进土里的空村;一些哥萨克骑兵八人一组骑着战马将马刀挎在腰间,沿着一条铁道,举枪射击一列塞满逃难妇孺的火车,那些脸孔正中被打烂一个窟窿或肠子被卸出来的家伙,像吸附在一头大象身上的蝇蜱群里其中一两粒黑点飘然坠落;或是按年代考据应该是在摄影机发明之前所以影片画面虚实难分非常可疑,那是一小队穿着紧身裤、军服、戴着剑侠帽、鬈发翘胡子的荷兰士兵,持长枪在射杀一群用石头反抗的小琉球土著,较远处是其他部落的台湾先住民,配合荷兰士兵将仆倒在地的土著俘虏的头颅一一割下……

“所以喽,作为经验的全景(某些‘通人’的野心:知晓全部人类所可能发生的全部经验),他们一定发现这种控制体系的缺陷:无从了解爱是怎么一回事?颜色?气味?声音?出现时刻的阴阳寒热或节气?合宜的分寸?关系或权力对位的仪仗、套语、模拟的典故?他们发现那是一片空荡荡的鬼域。没有人曾进去过,经历过,而能全身而退记载下那《金匮要略》、《海国图志》、《黄帝经》……于是他们必须发展出一套奇技淫巧之技术,一套仿真的机关,一座能将流动幻影重现的园林建筑。那像是一种拿活人做实验的庞大工程。他们像写草药百科或农民历或武功拳谱那样专注而严谨地记载下各种情境下被实验者的反应:各种肤色、毛发、五官形貌、性器特征的男女,在不同之设定情境时的典型反应。这是一种伪科学,一整套关于爰的、错误的、与事实相反的‘经学’……

“我相信你父亲在那段时间,秘密卖给哈根斯的各种死亡姿势的尸体,可能像挖松露丛或找鳗鱼窝一样,在那个白色恐怖、清乡、流行失踪与秘密枪决的年代,只要有一副狗鼻子,很容易在荒僻的山里或无人河床边的芒草丛里,一掏摸就找到上百具各种表情、姿势、穿衣服或没穿衣服的,堆叠在一块的尸体。

“在我们这个文化里,从来没有一个学习机制去体验爱这种东西。少数曾经经验过的人,也没有一套话语去形容它。迂回与进入,完全相反的陈述,累赘的修辞,委婉的隐喻,模糊含混,试探与猜度……总之,那是一个用集体的控绳网络不让所有人里面的其中一人失控,变得不成人形的高度理性,一种高度文明,像你那个朋友所说的那些魔术,其实全是我们这个文明的排泄物,一些相反的东西,一些不该存在于这个人世秩序里的癌细胞,一些流窜的坏东西。他讲的那些东西:狂情荡欲、失心疯、欲仙欲死、为画中美人神魂颠倒、愤怒与嫉妒、杜丽娘、杜子春、杜十娘……这些东西,其实全被一种高度控制的复杂技术,收敛、包容在一个不动声色的层层宇宙里。日升月落,四季交替。保持距离。不被那些强烈的激情所吞噬。

“但是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父亲,他到底想要什么?

什么?图尼克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个一脸老人斑,皮肤干枯如火烤橘皮的老人,用浊黄的眼球瞪着他,告诉他,他爱他的父亲。

“我记得大约就在那个年代,有一次我听你父亲提起,一次他搭夜行列车南下(那个年代铁路上跑的全是慢车),结识了一位长了一副‘贞静少女脸孔’的日本老人(因为他这样的形容非常怪异,所以我印象深刻),你父亲便用一口生涩蹩脚的日语和对方攀谈起来。大约是那段夜行列车的路程相当漫长吧,或者是那位日本老人本就是个有绝佳聆听能力的听众,他们俩竟可以在这样鸡同鸭讲的状况下,让你父亲完整阐述了他内心底层的,一个最隐秘、色情、变态但高度文明的乌托邦。你父亲告诉那个异国老人,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在一个荒郊野外,盖一幢旅馆(你父亲说‘HOTEL吼太鲁’),这个旅馆呢,不对一般人开放,每夜只让参加这个秘密俱乐部的会员寄宿,这个倶乐部的会员资格,必须是没有前科、身家清白、没有传染病或猝死危险之重症病历——最重要的,是必须在七十岁以上的老人。为什么呢?因为他计划以这个旅馆为中心,招募周边大小村落里的少女们,每晚来这家旅馆,各自躺在其中一个房间的榻榻米上,给她们服上适当剂量的安眠药,等入夜后这些老人就可以任意进入一间昏睡着一个独立的、和其他女孩不同的少女的房间,他们可以对她们做任何事,上下其手、浏览全身、流着眼泪闻她们身上的婴儿香或舔她们的脚趾……基本上那是他和她独处的夜晚。但最重要的是(这也就是为何要规定年龄必须在七十岁以上),他不能破她们的贞操,这是合约上会严格规定的,因为每天天亮后,这些美少女们睁开眼之际,老人皆早已离去。她们可以欢喜又纯真地离开这个属于无梦之夜的旅馆,回到农地里去干活儿,被小伙子调戏时羞红了脸,时候到了还可以清清白白地嫁人……

“你父亲是个独裁者,你以为我不恨他吗?但其实当我到了这个年纪,‘随露珠而生,随露珠消逝’,虚度一生,充满悔恨知道自己早就被搞坏了。我却发现自己被一种超出想象的纯洁、热望、一种别的形式难以替代的强烈情感支配着,爱着他。”

“你父亲说那个老人听了,两眼简直像那种装电石的脚踏车前灯,在一种奋力踩踏后从晦暗的内里灼灼燃烧地发出强光。大约过了二十年后吧,我才在台湾这边买到一本翻译的日本小说,书名叫《睡美人》,内容和你父亲告诉我的,那个火车之夜他比手画脚对那日本老人所说的,竟大同小异……

只剩他们一起待在那房间里的时候,范突然像继续着一个之后聊到一半被打断的话题,也许他精密计算过该在这样若无其事的时刻,一场激烈球赛或肾上腺素飙涨的专注演出的中场休息时间,体热尚未冷却,注意力开始涣散的“退驾”时刻,告诉他这些,他说:

“你父亲可能至死都不知道,那个晚上,他遇到的,可是独自一人,带着肺病来台湾岛旅行的川端康成先生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