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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上

托鲁三步并做两步冲到窗边,推开窗朝外张望着。

“完蛋了!”

“啊哈!司那夫金这家伙是爬绳梯溜到外面去的!”

托鲁立刻跳起来四下一看。不错,司那夫金那家伙的帽子也不见了。

有一瞬间,他觉得他的左右耳像是两组独立运作听觉建构互不干扰的系统。他可以同时收听并且维持好奇两个故事的发展:范老头和安金藏究竟在搞什么鬼?以及姆米托鲁的好朋友司那夫金到底跑去哪了?

正当托鲁在床上转动着,再次将身体蜷曲成舒适的球状时,某个景象突然吸引了他的目光,亮晶晶的大眼睛霎时睁得好大——好朋友司那夫金的床,怎么突然空了呢?

但是安金藏接下来说的一段话,让他的脑袋像上百个凹洼孔格的蜂巢,每一个格子里都有一条白糊糊的蜂蛹在扭动着。安金藏说:魔术不存在。许多传说中极高境界的魔术,如今证明只不过是一些纯度极高的海洛因吸食后的幻影。譬如那个“杜子春”的故事:一个潦倒的穷鬼,你给他一大笔钱,他一个礼拜就花光;于是你再给他一大笔钱,他又一个月内狂嫖滥赌用得一文不剩;于是你又给了他最后一张巨额支票,这次你和他签了魔鬼的契约。好极了。他是个白痴,买车然后上酒店请每一个喊他大爷的人喝酒,买爱马仕铂金包送某个长得还不赖的酒店公主。这次他心甘情愿地回头找你,愿意帮你贩毒。但你怕他嘴巴实在太大了,于是给他一次震撼训练。你给他最纯的K他命,让他吸个爽。然后警告他无论看到何种幻象都要记得那是幻象,绝对不要出声(不要像条毒虫那样一脸鼻涕眼泪地乱哭乱叫)。这家伙超出你想象的能捱。他在烂漫幻影中看见穿着特种部队制服的一群军人对他施虐——用钳子拔他的牙齿他的指甲,用电击棒电他的卵蛋,用刺刀割他的乳头,用沙袋甩击他的肾脏,用十几个夹子夹他的眼皮一起拔掉——我们看到他的眼珠因恐惧而凸出,但他却咬着牙关一字不吭。后来他在自己的幻觉中被打死了。他以为他见到阎王爷和牛头马面。他还见到了受难的基督和垂泪的圣母玛利亚。他们全哀伤地问他这毒品是谁给的?他还是死不张嘴。于是那快克时光机让他被践进某一个妇人的子宫,让他重新被生出来。(这时他满脸是泪)因为他投胎成一个女婴。这个女婴成年之后变成一个哑巴美女(天啊这毒品的幻境还真漫长)。一个变态家伙娶了她。他每天搞她(他在幻觉中被操得像个女孩那样哀嚎),翻来覆去地搞,终于她(梦里的他)被搞大肚子,也生了个儿子。有一天,这个变态丈夫倒提着那婴孩的脚对她说:告诉我这毒品是谁给你的?她抵死守密。于是那家伙把那婴孩掼摔在墙上,脑浆迸流鲜血喷到她的脸上……

姆米托鲁睁开眼睛,茫然地叮着头上的天花板,好一会儿之后,仍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难怪,他已经连续睡了一百个白天与黑夜,现在还仿佛停留在梦中。托鲁眯起眼睛,似乎又想要再度沉入梦乡。

这时他突然睁开眼说:那毒品,是安金藏给的。

家羚(或是家卉)用着她那宿醉所以较平时夜里和成年男子调情打屁显得平板干燥的嗓音,读着一本童话故事书:

安金藏说:这就是魔术的问题。它绕了一个大圈子还是无法控制人为了他所爱而出卖你。

远远的吧台那边,家羚(或者是家卉?)正在逗弄着一个戴古菲狗头罩的小男孩。等一等,他想:这个男孩我认得。好久好久以前,他住进这家旅馆的第一天就曾在走廊遇见过这个男孩。一个黏稠状墙壁的缺口。他记得那时他心里曾起了个惊念:这是哪个迷糊(或歇斯底里跑掉)的女人遗弃在这旅馆的孩子。那孩子将吸着这整栋封闭建筑里空调扇叶和管道排出的干燥空气长大的印象深深地烙深他脑里。

安金藏说:至于另一个魔术经典是《牡丹亭》。FM-2强奸丸加古柯碱。现在不流行这个?但那个时代还蛮受上层社会喜爱。迷奸。强力春药“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欲仙欲死,形容枯槁。其实全是子宫收缩机制乱了套。

安金藏说:难!难!真是难!

老人说,算了,别想那些毒品废话了。你知道他不吸毒的。我们必须让他在清醒的状态下相信他眼睛所看见的一切。我们必须找一个人来演他儿子。

他们俩烟一根接着一根抽着,桌上的公羊头浮雕水晶烟灰缸里捺挤着至少一百支烟屁股。

图尼克想:原来不是将要大乱。事情已经开始了他们在若无其事地诱我入彀。他突然像一只夜枭置身在暗夜森林,因为瞳孔里虹膜的悬浮色素改变,使他竟可以神经质地转动脖子,盯上每一处密藏在暗影中的更黑暗事物。那些事情之间似乎隐隐皆有关联。像旅馆走廊上陈列的一间一间房号的猜谜游戏。他突然头痛欲裂地想到他妻子的那颗头颅(现在还摆在他的房间里)是否跟这两个家伙有关……

仔细瞧瞧脸廓眉眼还真有几分神似。

这时安金藏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响了。他站起身,用一种像站在空旷户外剧场没带小蜜蜂麦克风的表演者气势,大声地对着电话那端的人吼着:

这两个家伙不会恰好是父子吧?

“喂……我们在电视上看到了……脱线透顶……你是白痴吗?范爸交代你几次了,梨花带雨,欲语还休,只能哭,不能说。你居然还在机场大骂记者。噢My God,你那边有没有电视?你看看特写镜头你那是什么嘴脸?你翻不了身了你知道吗小姑娘?十几家有线电视每一个整点新闻会反复回放你那张狰狞的脸……啊?你现在哭有什么用?你他妈把眼泪留着到记者会再流好不好……”

但老人似乎心不在焉。他和安金藏似乎不太在意一旁坐着他这么个人这件事。他们两人忧心忡忡,眉头深锁,仿佛正被一盘僵局之棋给困住了。

不会吧?他心里嗤之以鼻却又对他们这样夸张卖弄背后的真实性深信不疑。那个前一阵子闹得沸沸扬扬的一个老牌喜剧演员在荒山一棵莲雾树上上吊自杀的新闻。他记得接连着十几天他一回房打开电视,新闻全狗血淋漓像翻揽尸体内脏般追踪这件死亡之谜的“线索与内幕”。死者的前后任妻子陆续(她们穿着黑色套装戴着黑墨镜在镁光灯曝闪下低头疾行的模样简直像孪生姊妹)带着各自儿女回国奔丧,演艺界的老中青三代全一个个跳出来曝黑幕,箭头全指向这位和安金藏通电话的女主角。第三者。不伦之恋。喜剧演员暮年跌进的一场年龄差距甚大的激狂恋情。重点是这个女主角不是台湾女人。她是个童年经历过“文革”抄家,辗转赴美来台湾发展的上海姑娘。当初崛起也是因为在喜剧节目的串场时间以一种和台式综艺节目无厘头恶搞风格非常不搭轧的形象出现。

他直直看着他,心里想:小范老头儿,我操你妈的,要是在古代,你还算是我们家世袭的家奴呢。不过他淡淡地对他说:上回在大陆真谢谢您了,多亏您帮忙。

仔细想想,她真像是大陆某些年画里剪纸剪出的假人儿,疏眉淡影、小眼小嘴,孩童般的个头,总是一脸正经对那些男主持人一脸涎馋黄色笑话反应不过来。出了事,媒体上绘声绘影。好像说“圈内”的大哥们普遍对她的不上道不爽啦,经历过“文革”所以比台湾女孩厉害剽悍许多啦,据说这位喜剧演员就是被她一步步算计着逼着人财两失最后才走上绝路……

老人说:世侄?没想到真的是你?

但是,那一切不是发生过了吗?图尼克模糊记得这整件事连续剧般的发展:女人在喜剧演员风光葬礼后几天由日本返台,在机场对着十几支伸向她的麦克风在摄影机前语无伦次地发飙。他记得当时他坐在电视机前诧异地看着女人挤眉弄眼忽笑忽怒忽泣,心里黯然哀伤地想:“这样子在汉人的社会,只有死路一条。”结果不到二十四小时,女人又召开记者会,痛哭流涕(几次哭得昏厥倒下)向死者、家属、演艺圈、所有媒体记者、全岛同胞忏悔道歉。第二天的报纸评论一百八十度逆转。所有的舆论全一面倒同情她为她叫屈。女性主义。替罪羊理论。

他在他们的桌位坐下,不说话,静静看着他俩。

《圣经》里的丢石子故事(“你们之中有谁自认丝毫无罪者,尽量拿起石子来丢她吧”)。甚至有人提到阮玲玉或陆小曼(另两则上海传奇)。

但是第二天当他又下楼,再见到那个老人仍坐在昨晚那个位置,他心里难免还是浮晃了一下那种久住旅馆之人在这密闭空间里巧遇故人的快乐。老人一旁坐着安金藏。这倒令他大感讳异。这两个家伙凑在一起?那真是奇观了。看样子这旅馆里要有一番大乱子了。两个坏蛋倒是互补拼图了他所能理解认识的关于骗术的娑婆世界。不外乎女人、金钱、他人的身世或情感。

事情已经过去颇一阵子,但安金藏讲电话的神情像是此刻正在事件的风暴中。只有这个时间感的落差让他纳闷起疑。

这样的话语,会是许多年前,K在他那些个不眠深夜的宿舍里说出的吗?他想起来这段话是安金藏在某一次的酒后胡扯中对他说的。但此刻他却错乱地以为,这必然是未来的某一天,那个偶遇的父辈老人,会像个心灵导师那样谆谆告诫他。

而安金藏改用上海话急切地交代着电话那一头一些琐碎的什么……

“……让我这么说好了,汉人是完全不懂什么是爱的。汉人实事求是,恐惧得罪人数众多的群体。他们势利又狡猾。善于使用一种气氛上的压迫让落单的你屈服。他们讲究门当户对。他们不讲义气。只讲家族伦理。你无论曾如何对他们挖心掏肺忠肝义胆,他们都会在最关键时刻出卖你。但他们绝不会出卖他们的,即使视同寇雠的家人……”

他故意用一种带着怀旧情感的口吻对老人说:整理父亲遗物的时候,捡到一个怪东西,一个矿石彩木雕的人偶,木头被蛀虫得很厉害,那个人偶像个外国马戏团里的小丑,是笑脸,两手上举像在扛什么重物。母亲说那是您的东西……

他独自坐在黯黑的房间床上,面对是他妻子那颗离群索居的头颅,他耳边突然浮现一段某一个人曾经高姿态滔滔对他说的话:

老人像是被他挑起的话题打动,而跌进回忆的时光之流里。哦,那玩意还在。没错,那是我给你父亲的。那东西叫“憨番”(台语)。据说是台湾独特的雕刻人物造型,原是用来扛庙檐的。也不晓得这种人物原型是从什么年代、什么历史典故流传下来的。一个流离失散的外国人,也许是个跳船的海员,被汉人视为痴傻之人,或仅仅因为恐惧,便在塑像上惩罚他。他命当被整座庙宇压的“扛负者”。没想到你父亲还留着这件东西。

不想会在这个旅店里遇见他。

改天我带来还给您吧。

那是他重建对这个分崩离析的世界之认识,最艰难的时期。

不了,不了。这一类的东西,我屋里多的是。

奠仪中有一袋白包写着范某某敬挽,可能是托同乡会的哪个老辈代包的,他拆开一看:三千块。

家羚(他这时确定她是家羚)走过来替他们的空杯里加水,并且帮他们换了个烟灰缸。他发现她似乎对老人充满敌意地板着脸,但侧过脸对着他时却友善地眨了眨眼。他转头发现吧台那边那个小男孩已经不见了。

他的父亲又继续在家、瘫卧了三年才过世,葬礼过后,他的母亲有许多组关于这类人情浇薄的故事。有一班学生,据说是父亲当年最宠爱的一班,葬礼那天忽然三四十人穿着黑衣黑裤出现,其实也都是一群头发花白的阿吉桑小学老师、训育组长、教务主任,跪在灵堂前窸窸窣窣不肯起来。他母亲冷笑说:现在全出现了?过去这三年没有一个人来家里看过,没有一通电话来探问过。现在人死了,消息倒真灵通啊。

安金藏换了另一桌,和一个女人交谈着,女人背对着他们这边,看不见她的脸。

他和母亲气急败坏地搭机转机赶去那座陌生城市,原以为是收尸,没想到他父亲变成一具屎尿失禁全身插满管线的植物人。他们完全不知该如何和这座内陆城市的医院官僚系统打交道,遂想起其时人在大陆的范。范在电话中显得非常激动(他称他为范叔叔),他说:“老哥实在太看不开了,这里是内陆,穷山恶水的,医疗系统又落后,你犯不着大老远跑来这儿激动啥啊。”他交代他可以去当地市政府找“对台办事处主任”,或者找市长,告诉他们你们是台胞,出了这些问题,需要你们的协助云云。他且问了他们母子所在的饭店和房号,那态势像是要从南京赶过来。但是第二天他再拨那个号码时,对方把手机关机了。而且一直到他们终于百般艰辛打通关节把父亲运回台湾,这人始终没有出现过。

决定了。他说:你们说要找一个人演儿子。那么是谁来演那个父亲呢?

再就是那次,他父亲最后一次去大陆,把当初留在南京自生自灭的一干老儿子老侄儿召唤到庐山脚下的城市饭店里,像一次神秘的交代后事,然后就在彻夜长谈后的第二天清晨,小脑里的血管爆裂,据说在房间里发出一声整幢旅馆人都毛骨悚然听见的、非人类的巨大嗥叫,然后轰然一声倒下。

老人露出非常诧异的神情。哦?不,不用找人来演那父亲。那父亲本来就在的。

那时他很想牵着那一脸傻笑为着自己如此善忘而赧然的父亲转身就走。一百万人民币!难怪你不交给输送履带托运。原来是把我父亲当作走私的人头。他太可以想象,一旦在哪个环节这袋钱被海关人员认出拦下,范一定是摸摸鼻子灰扑扑地没入人群中消失,扔下他父亲一人孤零零不知如何是好地站在那群武装检警前。

这是一个骗局吧?你们要介入别人的故事里去是吧?不过这可不是一间普通的旅馆噢。它可是一个会吃故事的黑洞噢。我不知道你们打算进行到怎样的程度?只是普通的敛财、一个恶魔游戏、一个玩笑、一场报复或惩罚?不过如果你们的这个计划,这场魔术是建立在演戏这件事上,我要奉劝你们……

后来赶第一批到大陆做台商,事业好像比他们想象的来得大。据说还回安徽老家盖小学,盖污水处理厂,还弄了个奖学金把孙辈能念书的全送去上海。比父亲他们这一辈的净带些金戒指金链子或一两千美金回家乡要风光、传奇多了。据说也和地方的县委书记、公安局长像换胆交心的好兄弟。有一回,父亲要只身回南京,那时父亲跛得厉害,脑子也不太清楚了,前一回小中风让舌头给歪了,母亲怕他连通关换机票都讲不清。恰打听出这个范也要回南京一趟,便把父亲嘱托给他一路在机场在飞机上都能有个照应。那次是他载父亲去机场,在出境大厅看着范——他竟也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外省老头了,头秃眼黄,脸上布满老人斑,连外套都穿着那种邋遢的老兵夹克——像个急躁坏脾气的哥哥在训诫着已痿垮成一个松皱胖大孩童的他父亲,把机票、证件交付给他,并提醒他是放在哪个口袋。这时还发生一个状况,他们办好机票时,范把一只看起来颇重的牛仔布旅行袋交给他父亲,他父亲亦乖顺地背着。他心里想:有没有搞错!我娘拜托你就是一路帮我爸提重东西,结果你让他来帮你背行李?结果他们要入关时,范突然发现他父亲的臂膀上空荡荡并没背着那只旅行袋。他震怒异常,狂奔着跑回(他和他父亲跟在后面跑)刚刚的check in柜台,那只旅行袋仍静静搁在原来那排玻璃纤维座椅上。范冲过去将袋子抱进怀里,拉开拉链,里头让人眼瞎欲盲的是一叠一叠扎好的人民币百元钞。范口齿不清地咕哝着(用他和父亲的家乡话):“开什么玩笑,这里头有一百万人民币,你一个起身就给忘在这里了!”

他说:或许你们可以考虑找我演那个儿子。

据说在老家是他父亲的侄子辈,年纪差不上十岁,却得喊他父亲“叔叔!叔叔!”。小时候过年来家拜年,蜡白的一张脸,喊他母亲婶婶。母亲还是叫他们喊范叔叔。后来似乎是炒作期货,发了。便和这一群当初一块从南京逃难来的弟兄疏远了(不全都混成一些高中教员或银行职员?),再碰面时便改口叫大哥大嫂了。他父亲晚年阿兹海默,难免老拿这些陈年烂嚼谷事出来嘀咕:“什么大哥?什么大嫂?他父亲昌龄,在老家论排序还在我之下,当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像托孤一样把他带到我们家,说二先生,我就这么根独苗,您把他带出去见见世面,若他不成材在外头给您丢脸,您就一棒子打杀者了,我当没这儿子!”四九年,等于是父亲带着他逃到台湾来。反而是父亲自己的亲儿子亲侄子都给留在那儿,这一辈子就废了。后来有一年,父亲喝得醉醺醺从同乡会回来,心情非常激动,对母亲说小范今天用大奔驰车载我回来。你知道他在车上对我说什么?他又喊我二叔,他说:“二叔,我一辈子,没有您也就没今天的我。这把年纪了也不作兴磕头,这么说吧,您若是缺钱用,二百三百万的,尽管跟我开口。”母亲说,怎么啦?老来茹素学佛啦?父亲说,不是,他要竞选同乡会会长。母亲说,他真就吃定你不敢跟他开口?我去跟他开口!借个一百万把我们的贷款偿一偿。

老人非常专注地听着他说话,直到他冒出那最后一句,老人才整张脸皱纹漾开地笑了起来。他用一种意味深长、类似父亲的感性说:昨晚我就看见你了,那时我心里担忧着,你可能是个麻烦人物。现在我确定我错了。你比我想象的要麻烦许多。

老人是他父亲的旧识。

不过,老人说,那不是一个计划,那是一整组庞大复杂的、许多计划。

那晚上,他要离开那间居酒屋时,经过一张桌子,发现那个自斟自酌的老人在盯着他看。当他回看时老人却装作若无其事地将视焦收回。等到他走进电梯时,一股巨大的愤怒像触电让他闻到自己嘴里的焦臭味,他几乎在按了房间楼层电梯开始朝上升之同时,又躁郁地按回刚刚的G楼。他想走回居酒屋,走到那老人面前。是你呀,范老头,原来你也住在这家饭店哪?但他还是开锁走进自己的房间,他站在黑暗的空间里,看着窗外下方空荡且愈来愈暗的公路。整个身体因为一种像结晶在胃里成为薄冰的孤独感而微微发抖着。他看着妻子那恍如安详熟睡的头颅,突然想起另一个不相干的人,另一段不相干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