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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名

是啊是啊。三个人乱七八糟举杯清脆地碰撞着。

我看你真的是该去看精神料,我告诉你怎么回事,你就是——酒喝太多,骗客人感情的谎话说太多,还有,名字取太多了,哈哈,这样子谁能不变成神经病?

他们说我是忧郁症。有的人说是恐慌症。

打了根烟叼在唇间,他替她点火,一晃而逝有点诧异的眼神。真的,我是个恨死医院的人,但这次我是乖乖地去做检查,你知道我是先从耳鼻喉科挂起,内分泌科、脑神经内科、脑神经外科……有好几个客人劝我去看精神科……

从前宿醉,睡一个白天就恢复了。现在不行,整天都昏昏沉沉的,意识无法集中。很奇怪喔,一点都不想出门,只想躲在家里睡觉。之前我妈一个朋友还说我被鬼煞到了。无来由的就一直流眼泪,心里一点悲伤的感觉也没有,但眼泪就是一直流一直流。

多棒的开场,连他都被这样戏剧性的自我描述方式给感染着迷。

脑袋里像有个锥子一直戳啊戳的。

胡说,你是酒喝多了啦。

还有,什么事都不记得了。昨天才发生的事,才和什么人说过什么话,去过哪里,买了什么……轰一下什么都不记得了。像计算机中了病毒一样。

真的,礼拜天才去台大照了脑断层扫描,我担心我是得了脑瘤。

最恐怖的是,好像把自己的一部分给弄丢了。

不要胡说八道。

他想起这几天的新闻,那个杀妻分尸案的丈夫。案发后,附近的邻居说,这个男人外表斯文,待人十分温和客气。但在那段时间急着搬家,却总是独自一人扛东西,问他,则回答:“要老婆帮忙,不如自己来。”且将家中书桌、鞋柜分送邻居。事后他们听说这些家具来自凶宅,吓得想拿去丢掉,警方却查封作为证物。

真的,安哥,图尼哥,我的脑袋出了问题。

报上且绘出地图和路线,仔细标出这个丈夫从北二高交流道下,沿途丢弃肢解成不同部位之尸块,“尸块遍及桃、竹、苗”。据说警方从二千多条可能的人、事线索过滤,辗转追查到凶手时,他正形容憔悴,神色恍惚地在公路旁游走。警方自后拍他肩膀:“x先生,我们是警察,请问你太太目前在哪里?”

啊?好怪的名字,你是土耳其人吗?对不起冷笑话。自顾自罚了一杯。

调查指出,这位丈夫因不堪长期与罹患躁郁症的太太一起生活的压力,自己也罹患了忧郁症。

图尼克。

独自一人扛东西。独自在公路边行走,说不出自己的妻子此刻在何方。如此说来,他在这座城市的那些朋友,有一半以上,都是隐藏性未露破绽的杀妻凶手?

怎么称呼,这位大哥?

主要是,记得的与不记得的,或者是你记得的和其他人记得的部分,完全是两回事。

女孩拿起酒杯漱了口酒。安哥,不是的……转过脸来看着他,黑里脸像抹了那些挥发酒精溶剂一样沸沸扎扎。他想起一些古老的赞美女人容貌的俗滥套句:啊,这女孩的脸,让潮汐改变月球全蚀,让花园里的花全得了白化症一夕间全枯死,让池塘浮满了翻白眼的鱼尸,天上降下了禽流感的死鸟之雨……暗影里的那张脸在自己的辉煌光照里浮现出来。

他这样,成日和这些人那些人,在不同的酒馆鬼混,从来没有人问起:你的妻子到哪去了?时间到了他们总是醉得东倒西歪各自回房,从没有人起疑为何他总是形单影只。

最糟糕的是,不记得客人的名字,来一个忘一个,来一对忘一双,每一次来都要问一次:怎么称呼?每一次都得重新来过,这样怎么做生意?看是不是?今晚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得了,啊?

没有人知道,在他的房间里,有一只巨大玻璃花瓶(里头搁着数目不大不小的各色钞票),上面搁着他妻子的头颅。在暗室缺少变化的光源下,你分不清它是随着时日持续膨胀或持续萎瘪。

不会做生意,腰杆子恁硬,吃不下客人的脸色。安金藏仍在叨絮说着。一家好人,也是不容易,父亲早死,顶着这个店,就是不会做生意。之前还是我告诉他们,厕所无论如何要清洁干净,一个厕所脏得像公厕,谁想来?还有,硬得要命,不肯打折,我说你们可以浮报账目,然后再打折,那里头才有点意思。不肯,硬得要命……俨然像是自己人在说话了。

后来他再一次去那居酒屋时,女孩和她的母亲不在,只有那个穿着直条纹衬衫打啾啾领结并削了齐耳短发的姊姊独自坐在吧台前的高脚椅上抽烟看晚报。那时还是下午四五点,外头天光犹亮,但在这个几乎阻绝了所有自然光源之窗洞的空间里,所有对象像从一体塑造的模型里掉出来那样,稳稳地,一件嵌接着一件坐落在那暗黑里。

所有他能想象的,这类酒馆女孩(且她知道自己是个美人)用来佯嗔伪妒、弄小撒蛮的精准台词。但女孩只是持续地将自己藏埋在那帽檐的阴影里。有一度他以为她累得睡着了。

“咦,这么早,我们还没开店哪,”但她还是友善地走进吧台里,利落地帮他抓了罐啤酒。“我差点说:早晨别喝烈酒,说起来,现在还算是我的起床漱洗吃早餐时光咧。”

你多久没来了。或是今天好累,那一桌烂客人,一直欺负人。或是你不要理我妈,她今天心情不好,今天是我爸忌日。

他注意到女孩眼角的笑纹,所以各有各的在这里头讨生活的配件,棕色的瞳仁,像所有酗酒宿醉者在白日里无法将光的折射切割或悬浮色素紧缩在梦境时刻那样的浓黑精纯。他说谢谢,但想不起这女孩的名字,小芳?小芬?某种动物或雀鸟的学名?或像那些芳香精油疗法专柜里黑褐色的小玻璃瓶:龙葵、黑莨菪、颠茄、山茶花、玫瑰、洋甘菊、薰衣草……相对于都市里被损辱伤害变形的人体,暗示着那些针对性的器官(肝、心脏、呼吸道、生殖系统、泌尿系统、血液循环、脑)之中郁结囤积的污秽之物,可以被消解释放。甚至属于精神或心灵层面的故障——忧郁、恐慌、躁郁、心悸、沮丧——也可以随着那些美丽名字的萃取物以烟雾形貌渗入体内,而得以修补。

女孩把帽檐压至鼻梁,一双眼睛藏进暗影里,疲色尽露。有一瞬间他心里晃动了一下,可惜了,这么年轻漂亮的一张脸。做母亲的完全忘了刚才把姊妹俩招来这桌的原因。他预感着这年轻的女孩正在转换角色,酒馆里生张熟魏,不同的旖旎调情,不同的灵魂点唱机要在投币空档换唱碟的空歇,快速地将身体里面的房间装置拆卸重建。像宫崎骏卡通魔法师霍尔的那幢奇幻城堡,里头的房间全如超现实主义画作可以随意念变形,换光氛风格摆设,最后定格在此刻需要的那个房间。

有没有可以治愈失忆症的香草精油或某种珍贵动物之分泌物?或这些年轻的女孩,把自己命名为吸吮伤害或将累聚在这些灵魂歪斜的旅店过客内心污油挤出……的疗愈药材?他的脑袋又开始混乱了。近距离的,那些女子光滑如缎的大腿,被他捏得一道道红淤痕的乳房,她们温暖如山涧小溪的腔体。近距离的,眼神迷离,不嫌恶地衔着你那丑怪物事的,让人心碎的美丽脸……

是吧?小芳,哦,是家卉吧?小卉?干脆叫你小奔好了?什么鬼大师?这么别扭的名字,小奔奔?

“所以喽,你也是安徽无为人?”

一家二百五。母亲带着大姊转到另一桌,把这记不得自己名字的笑话当劝酒材料。安金藏压低了声音说,像是最小的那个女儿并未坐在一旁。一个老娘,五十好几了,两个女儿,也都过三十了吧,这个时候改什么名?人生到这时候,该是怎样也已经是那个样了。

他险险吓了一跳。他不记得上一次他们曾提及此事,她的身世。她们一家的身世,或他自己的身世。

赶过年前一个通灵异的师父给的建议,一家人,全改了名,家羚,是羚羊的羚喔,家卉,是花卉的卉喔。母亲也改名,还有一个哥哥,吧台里系着马尾,一脸赔笑弄小碟卤牛肉豆干的痩男孩,也改了名。

其实我是……酒馆里交换着的,在满口混酒挥发的恶臭和烟雾缭绕间炫耀的怪奇故事。但我们这一代还能从自己身上釆集出什么吓人身世呢?不外乎是报纸、电视新闻、八卦杂志……

咂嘴吐舌,笑时鼻头都轻轻皱起,母女仨都有一双焦距涣散的美目。挑剔点说就是斗鸡眼。

——我跟你说噢,前几天,有个北欧女人在一瓶产自土耳其的西红柿酱里发现一个疑似男人“那话儿”的东西。不过她比她的丈夫和小孩幸运多了,她可以在招呼他们吃完后,自己开始用餐,把西红柿酱涂在面包前,才发现这个器官。

女孩们不约而同地回过神来,擎着酒杯跑到这桌。一人先仰喉各罚了一杯。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

——天啊,真够恶心的!

家羚。家卉。做母亲的叹了日气,喷了□烟,站起来。小芬。小芳。

——真的,不是我乱编的。报纸上连那土耳其西红柿酱的牌子都写出来,你看,叫做G-o-d-e-g-a-a-r-d-e-n,看我还拼得出来。

吧台里面,一个穿着帅气少爷衬衫打啾啾领结的;另一桌酒客那边,戴着兔毛鸭舌帽穿着V字开襟毛衣露乳沟抓着一手扑克牌的;烟雾弥漫中,像失聪的鱼,低脸或侧脸,停在自己恍惚离场的表情里。对喊唤着自己名字的声音没有反应。

——前两天,还有个新闻,两年前,美国不是有一艘哥伦比亚号宇宙飞船,在重返大气层时爆炸,七个航天员当然全炸成焦黑碎块,里头不是还有一个以色列航天员拉蒙?前几天,他们德州的田野,发现了这位拉蒙先生的日记手稿,居然没被烈火烧尽,从六万米高空飘落下来,经过这许久的日晒雨淋才被人发现,你说这奇不奇了?

图尼克?好怪的名字。玻璃杯斜倾过来,轻敲了他的杯沿一下,自顾自干了。然后不可思议地盯着他,天啊,安少爷,安公子,您是从哪儿打灯笼找来这么一个绝种生物。你看他脸都红了。家羚、家卉,快过来,给你们看看这个好玩的,天啊,整个耳根都红了。

——妈呀,那不是天书下诏?不晓得他那手稿上写些什么?

烟视媚行。醉态可掬。黑洞洞像母牛一样良善的眼珠。你可以叫我图尼克。

其实我是……他说,不晓得为何泪眼汪汪,其实我是一个西夏人。当一声,女孩面前半瓶威雀十二年份威士忌翻倒。奇怪的是那像是一个没有完成的仰头大笑的动作。但她的脸上平静没有任何表情。对不起对不起,他们俩同时站了起来,女孩利落地拿抹布擦去那暗黑中仅像影子晃动其实并无实体的深湛物事。他们的四周弥散着一种强烈刺鼻的气味,像小学保健室里,护士将针戳进他手臂前,用酒精棉花涂抹在他皮肤上那种冰凉又不真实的气味。一种细小又尖锐的恐惧,有一管怪颜色的液体,被真空唧管慢慢、慢慢推送进你的身体里。图尼克,你叫图尼克是吧?女孩的嘴角这时才上扬轻轻拉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在这个旅馆里,来来去去进出我们店里的客人,可以说什么稀奇古怪的人都有:有日本黑帮老大和台湾小歌女一夜情的私生子;有华青帮的ABC,有中巴(巴西)混血;有从母姓的外省老兵和年龄小五十岁的原住民小母亲的第二代,有假婚或被人蛇偷渡来台却躲在我们店里阴暗角落瞄客人的哈尔滨姑娘湖北姑娘或川娃儿;有一次还有一个港仔勾着一个让整屋子女孩全黯然失色的美丽贵妇进来,她的手臂上挂着正牌的LV,后来问起,女孩说父亲是新疆维吾尔族,母亲是香港人,七0年代爱国从军热迁回祖国,后来她是以烈属身份申请赴港;极难得极难得会跑进来一两个穿着蹩脚西装,混充大人买酒喝的,我们那些越南新娘印度尼西亚新娘老挝新娘生的英俊男孩……我的意思是说,在这个店里,不乏这些不同年代不同原因胡乱迁徙东突西窜的人们,像不负责任的花卉(对不起我妹妹的新名字叫家卉不叫家奔)专家乱实验各种花粉传播后,留下的叫不出名字的新品种,我们这里多的是他们生下来就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悲伤故事,像好莱坞电影里那些乱组合废弃零件的拼装机器人坟场。有时我觉得我是在上地理课哪。世界大不同,我真的去买了一张大地图。一九三0年代,我外祖父就是搭香蕉船从高雄港到横滨港,一九五五年我父母从大陈岛一江山随撤守国军来台,一九六0年代我母亲从马来西亚跳机到台湾来打工,或是祖父是“反共义士”外祖父是台湾“总统”,从这里到那里,他们真的在地图上比给我看那些眼花缭乱的迁移路线和航道呢。

他记得,在他回房前,在楼下的居酒屋,老板娘,和她花容月貌的两个女儿。母女仨,叽叽咕咕笑得像发情期的鸽子,小安,你这个朋友,是个老实人吧,来我敬你,怎么称呼?

总之我并不讨厌这些超现实主义的胡说八道。但你知道我刚刚怎么想的吗?我想这难道是一种最新的时髦玩意吗?比刺青,在你的私处嫩肉打洞,或在那些MSN视讯网络上对着摄影机红灯向一个陌生人淫声浪叫地自慰,甚至,好吧,比削去下巴骨、垫软组织在鼻梁、隆乳、抽脂这些整形手术,甚至把男人的老二切掉塞进一条人工阴道和塑胶尿管……都要时髦的游戏吗?我们这些老灵魂,这些被诅咒天谴尝遍人间激爽却死不掉的橡皮人,玩腻了自己的身体,开始玩起祖先的精液和经血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