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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下)

“所以当你父亲决定要搬过来和我一块住之时,我难免有一种‘影子终于要被它的本体给盖住了’的恐慌。但很奇怪的是,你父亲搬来这儿住的最初那段时期,他和那对母女之间,像是磁场互斥的绝缘体彼此避开对方。你父亲当时或已陷入他自己内心的一个全景拆毁的神秘时光,从外表上看他变成一个严肃寡言的人;而那对母女则有点怕他,那个母亲每次弄点心时会多加上一份,但都是端给我,挤眉弄嘴地要我转交给你父亲,那个意思像是‘你那个怪朋友’……说实话这让我内心安实许多。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或不是你父亲的倒影,而是他和这个正常世界之间的翻译者。

“在你父亲像和这整个繁华城市(汉人世界)告别而突然跑去台东那个小渔村教书之前,还发生了一件事。有一段时间他搬离他原来的宿舍(发生过之前那样的事,那里他大概也待不下去了吧),跑来和我一块儿住。我可能前面没有提到:我所赁租的那间日式房子,屋主是一对母女,母亲是一位受过日本教育、气质高贵的妇人,女儿则是一个美丽得像一朵盛开牡丹的高女毕业生。我从不曾问过这个房子的男主人到哪去了或他的身份,也许他是一位殉职的高阶将领,或者她们是某一个颇有社会地位的富绅之偏室。总之这对母女非常的天真且温暖,她们平日里除了买菜、买一些洋裁用的布料或母女结伴去听戏,可说鲜少出门。所以在你父亲搬来这个房子之前,我觉得她们(或至少是那个母亲)以一种女性特有的慷慨和好奇心,把我当作——既是她们排遣寂寞的逗乐对象,又是借以窥望外面世界的窗口,最重要的是,我在她们眼中是一个漂泊异乡离家千里的可怜青年——这个小家庭里的一分子。她们除了邀我一道早、午餐之外(晚餐我大部分出门找你父亲搭伙),时不时会随季节变化煮些热红豆汤、热汤圆或冰糖木耳莲子汤、冰镇酸梅汤送进我房里。在那苦闷的年代,和这对母女相处的时光是我难得感受到‘幸福滋味’的机会。我在你父亲面前,是个无知识的可怜虫、白痴、口吃者,但在那位气质高雅却不时露出小孩子气顽皮脾性的母亲和那个永远不会相信人类会有‘欺骗’这种行为,永远睁着黑白分明大眼听你说话的小姐面前,似乎我随便说一件什么新鲜事(大部分是前一日从你父亲那儿听来的),或一个简单的烂笑话,都可以让她们听得如痴如醉,按着胸口笑得面红耳赤,喘不过气来。

“我不确定你父亲那时是否仍继续着他的夜间猎艳行动,但他已不再找我一同出去了。如果是现在,我们绝对会合理推测是被关进警总的那一个月内,某些不为人知的残虐手段已永久创伤他的身心。但那时我或被一种像强酸腐蚀的嫉妒之情遮蔽了心智(那时我永无此预知:不久他会把包括我在内的这世界的一切抛弃,躲避到海角一隅去),我满脑子都充满了对他膝盖上那个人面疮的嫉妒,以及那个美丽的小姐将会被他迷惑吸引(这对你父亲来说是一件太容易之事)的担忧……

“图尼克啊,此刻我和你这样坐着说话,仿佛进入一种颠倒的时光,像是回到多年前我曾多次想象的场景:我正和你父亲膝盖上的那个人面疮长夜漫谈。虽然那个画面颠倒了过来,我如今的外貌像那脓头挨挤着眼耳鼻嘴的一张老人的脸,而你正如当年的我,至少是我那时的年纪。不过你和那个人面疮都是一样的(希望你不要误会我在侮辱你):你们都是你父亲身体上直接长出来的,他的心灵和意志的延伸。而我无论怎么爱他、效忠他、模仿他,直到终老,都不过是一个他的幻影。关于你父亲的故事,我可能会迷失在叙述的庞芜森林、荒烟蔓草之中,但请你定要记得我说的这段话,我说了这一趟拉拉杂杂的陈年往事,只是想告诉你:图尼克啊,汉人的世界不是你父亲和我,甚至你所能进入的啊,我们即使用一整世代的意志和愿望也无法安身立命待在里面哪。那就像红孩儿坐上去的莲花座,其实幻术一翻手,所有花瓣儿全变成千百柄锋利插进你胫骨、脚掌、大腿肉、臀部、尾椎、睾丸袋里的匕首。当你看清楚这一切,当你走到边界,你曾目睹那眼睛无法穿透的暗黑。但汉人会从背后用箭射你,他们会断你的后,你会发现至少有千百只掌纹和你如此相像的手,拍拍弄弄把你推向胡界。把你驱逐出境,把你变成一变幻莫测的黑暗魅影。

“而你父亲的整个心思似乎被那个人面疮所占据。他就像神话里形容枯槁迷上池塘中自己倒影的纳西瑟斯一样整天爱眷不忍地盯着、抚弄着自己膝盖上的那一摊脓疮。这令我觉得恶心又愤怒。但同时我又担忧着有一天他若是把视线离开他那个宝贝脓疮,抬头发现我们身旁这朵迎风摇曳、美丽夺目的牡丹。所以我又挺希望他一直保持这种低着头,弯腰对着那张老人之脸自言自语的状态。

范说:

“有一天,我最恐惧的事终于发生了:在一次你父亲并不在场的早餐,那位小姐突然问我,‘你那个朋友……’这时她掩嘴扑哧一笑(那个甜美的笑靥像剜肠刀割着我的肚肠,因为笑和好奇都是爱情萌芽的最佳温度湿度):‘他怎么每天晚上,都在自己房里,用腹语术装一个老人的声音和自己吵架啊?’

“那段日子对我确实并不好过。我竟然对那张脸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排拒情绪。它似乎比我更能博取你父亲的信任。‘天啊,我竟然在对一个脓疮吃醋? ’我并不曾亲眼目睹你父亲膝盖上的这个怪物开口说话,但是你父亲确乎和它无话不说。当然你若冷静下来仔细想就知道:那样一张有模有样的人脸,其实廓形的后面全是满满的脏脓。那种东西能取代脑子思考吗?所谓的‘对话’,不外乎你父亲对着自己的膝盖自言自语。而它充其量只能鹦鹉学舌罢了。不过你父亲告诉我那‘老头’会唱乾旦腔贵妃醉酒,还会唱当时最红的连续剧主题曲《晶晶》。另一次,你父亲在我的房里,向我要了一根‘宝岛’烟,自己吸了几口,便撩起裤管将纸烟插进那张脸的嘴里,而那五官皱眯成一团的人形疮,居然也就呼哧呼哧,美悠悠地吞云吐雾起来。”

“我并没多说什么。但我心里知道:我将要把我内在较好的那一部分摧毁的行动无法避免地展开了。我将要做一件令人困惑的事。战斗就要开始了,时间并不站在我这边。在我的想法里,我希望能除去你父亲膝盖上的那个人形疮,回到他被‘抓进去’之前的状态:我还是这世界上他唯一信赖之人;但如此一来,他便可以恢复他之前对女性的魔幻魅力——这时我才弄清楚,我未必想娶那位小姐,或和你父亲形成一种情敌关系,把那小姐夺过来,我只是想保持在一起人事变动之前,所有状态永远停留在最初时刻的样貌,最好时光暂停。我的世界仍干净切割成两个界面:一边是跟随你父亲,夜夜在这灰扑扑城市的腥臭靡丽角落,和各式各样的女人暗影进行性冒险;另一边则是,我和那对母女近乎童话的静好岁月,不要被你父亲侵入、改变。

“‘它饿了。’你父亲无奈地对我说。

“我开始用一种忧心忡忡的态度,在每天的早餐时刻(你父亲都不在场),隐晦含糊地对那对母女聊起你父亲,我刻意造成一种阴暗的印象,但没有具体事证:我这位朋友,因为某种扭曲的遭遇,正逐渐朝向一个暗不见光,比地狱还悲惨的所在一个梯阶一个梯阶地走下去了(某部分来说,我还真误打误撞地说对了!)。我动用的话语分崩离析而互不相关,但都是那个年代令人毛发竖立的妖魔意象:麻风病、马克思主义信徒、同性恋、美国大兵和台湾妓女生的杂种、血友病家族遗传者、一贯道信徒、竖仔……

“那个傍晚,在我那间阴暗沉闷的宿舍里,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你父亲掰下一块年糕,凑进他膝盖上那个人面疮的‘嘴’边,像要喂食一只獾。那时,在那团挤在一块的脓泡皱褶间,突然硬生生地撑开,露出一双骨突转动的眼球,‘它’疑忌地瞪了我好一会儿,然后在下方的那个孔洞扩裂,那张嘴像有下颚支撑从膝盖朝前伸地一口将那块年糕吞了下去。

“但我没想到如此一来反而激起了那位小姐的‘殉道者谵妄症候群’(那时我尚未曾见识过年轻女孩纯真外表下如此巨大的歇斯底里性能量),她瞒着我和她母亲,开始跳过我,自己敲门送点心到你父亲的房间。我不知道在那些我不在场的时刻,她是如何期期艾艾地引起你父亲的注意,两人开始找话题,或你父亲如何在一种心思仍被那人面疮老人占据的恍神状况如何心不在焉搭话却让她发现我从前说的全是翻印、剽窃及二手笑话。我自然感受到她对我的态度慢慢变得冷淡,并且在那种痛苦中像困在黑暗地窖找不到一张可以判断逃脱路线的地图。有一天早餐时,那小姐突然秘密地对我说:‘我和那个老人谈过话了。’

诉我,这家伙爱吃生的青的香蕉,或是牛肉干(这在我们那个年代可是贵死人的东西),他问我房里有没有什么现成可吃的。我心里想:这位老哥真的被他妈的警总那些人给弄疯了。那时我的电饭锅里还剩了一块之前房东太太送的红豆年糕,遂拿来放在你父亲的桌上。请你相信我下面讲的话:

“一开始我没意会过来,等我理解她话中含义时,那个痛苦真像躲在丛林的逃兵被用火焰喷射器的硫黄烈焰从四面八方灼烧。他让她看了那东西。他们是在什么样的光景下做这件事哪?裸裎相见?他脱去长裤只着内裤?而且她还和那东西交谈哪!它是不是个会说各种淫词荡语让女孩脸红却又眼神发亮的色老头?她有没有吃吃笑着喂那老头吃香蕉?啊,真是猥亵!真是恶心!但我注意到小姐的脸已被一种我陌生的,她从前不曾有过的阴暗残忍神情所占据(她已失去纯真了!)。那一刻我心底发出痛苦的欢呼:她在嫉妒!像我一样地嫉妒你父亲膝盖上的那个老人形貌的脓疮。

“那时我看见了那个东西,那是一枚手掌大小,长在他左脚膝盖上的‘人面疮’。那个疮上的隆起和凹陷,活活像一张五官分明的、一个闭目老人的脸。上端坟起的两块盾骨(那里头绝对各自有四十五个脓头,像蜂巢疮,脓疮上结痂,痂上再密布一粒一粒小脓头,我年少时曾见过家乡里老人背上长这种‘痈’,那就像现在美军炸伊拉克的子母弹,弹头炸开是一集束的中弹头,中弹头各自裂开下无数的小弹头。人身上长一个这东西就完蛋了,精血都被它吸干了,多则半年少则个把月,脓头转成酱紫大概就一命呜呼了。问题是那些脓头也挤不得的,一挤绝对会伤口感染),下面则是眼凹、鼻梁、脸颊和嘴。一张脸像是不耐烦又像是打喷嚏打不出来那样,一张像抽鸦片的清国奴那样,肮脏、讨人厌的脸。我第一瞬间心里想的念头是‘他们还是对他下毒手了,哎,那肯定是烙烫烧烂的’。但你父亲在介绍那玩意儿的时候,语气温柔得像在介绍一只宠物似的。‘它胆子很小。’他告诉我,一开始这家伙的个头没那么大,他在拘禁室里孤独又恐惧,难免每晚从它脸上挤些脓血出来找乐子。但后来发现它枯瘦下去的那张脸,愁眉苦脸的样子让他想起自己的父亲(你爷爷),就不忍心折磨它了。然后你父亲告

“我当时脑海里腾转着至少十来种‘解决’这个困局的手段:我考虑过再到那些黑机关去密告你父亲,让他们把他‘关回去’;或者把这件事摊开来和那位母亲谈,如果她不信,我可以说服她在某一个深夜开锁进入你父亲的卧房(我大约知道他熟睡的时辰),让她看看她女儿将和他腿上这个丑陋的怪物同床共眠;也许,我可以顺着小姐迷失心智的狂乱嫉妒情感,暗示她、操控她、催眠她,把你父亲膝盖上那个老人脸孔里鼓涨的脓血全挤光,把那怪物压扁成一张人皮!也许那时我就展现了后来我这一辈子与人肉搏、巧费心机、在困境突围,以及冷静判断出快手置对方于死地的心智天赋(你父亲或会说那是心灵的低下形式)。说实话你父亲真的忽视且浪费了我这样的天赋,他视而不见,像一个昏君把他身边一个绝世美人弃置在冷宫,让能斩敌首上千的骁勇将领帮他倒溺壶,谋国之臣穿彩衣画花脸在宴席上逗乐。但我实在太爱他了。在他还没抽出匕首把靴底踩在地面背光连接处割断之前,我还是他的倒影。我还是得卯合他那些高级心灵形式的调调!我把所有可能性在心里跑了一轮,最后决定釆取会博得他以正眼,以最基本敬意的方式(也就是男子汉的高贵方式)行动。

“当时我追问了他‘他们’在里面怎么对他?他是靠什么方式让‘他们’把他放出来?这之前我当然先把宿舍四周巡了一遍,且把窗户关上灯弄暗了,但你父亲却眨着眼睛示意我别问下去了,好像在场有一个第三者隐藏着在听我们说话。我用眼神询问他这是怎么回事,谁知他就在那昏暗的屋里窸窸窣窣地把他的长裤给脱了下来。

“第二天,我趁你父亲和小姐都出门后,在那个昏暗晨光的房子里,正式向那个母亲提亲,恳请她允许我和小姐成婚。那母亲先是露出颇惊讶的态度,她用一种‘现在战局不是尚未底定吗’的狐疑眼神看着我,但不多久她就答应我了。 ‘这样也好。’她只这样简短地下结论。我急切地要求她定出婚礼的日期、她要求的条件,甚至男女双方邀请宾客的大致名单。

“不过事后似乎也无法证明,你父亲周遭的各层关系之网,有哪些人是在他‘出来’之后秘密失踪的。倒是你父亲来找我的那个晚上,他让我看了一样他身上的东西,那个东西,隔了这么几十年,我现在想起来还是会觉得恐怖又恶心。

“那天下午,你父亲邀请我陪他出游。这让我颇为惊异,那几乎是在他从‘被放出来’后,就停止的和我之间的一种亲密活动。我猜臆着难道他知道了我的行动,而他要让我知道他知道了?我说过你父亲是个‘通人’,但我原以为他至少会迟几天才知道。那天我们换搭了两种不同轨制的火车,到一个相当远的幽僻山区里。你父亲告诉我那一带铁道沿线曾是台湾煤矿的重要产区,矿坑像蚁穴密密麻麻凿穿进我们眼前这些山峰的内里,只是那些矿坑都废弃了。而且这一带是当年国民党清乡时,杀光了几个与匪谍案株连的村子里男女老幼的怨灵之地。

“如何能在那套已发展成一部机器运转的,冷静而理性将你的人类意志一小块一小块拆卸压扁的世界全身而退?其中最便宜的一条选择就是出卖、诬告,如他们所诱导的在身心承受极限崩溃下,进人一种疯魔状况,把你黑暗底层有不爽的、不喜欢的、对你不友善的家伙……像在暗黑的深海底下虚幻不真地想起他们的名字,脱口而出,之后所有的痛苦就会消失了。

“那个午后,我和你父亲沿着那运煤铁道慢慢走着,四周的景象全变成一种晃动旋转的绿光,那种波光水影的印象也出现在你父亲脸上。那是一种长期孤独地和神秘事物打交道者的神情。我整个人又充满了女性化的幸福的情感,我们之间简短的对话都带着一种笑意。似乎过去这一段时间发生的这一切不过是幻梦一场。那时我真的从身体到心灵都处于一种匍匐驯顺的状态。似乎只要你父亲开口说:我向那母女求婚的事是开玩笑的吧?我一定会说:是啊,我回去就告诉她们那个玩笑已经取消……

“那大约距他被‘带进去’过了一个月左右,你父亲绝口不提他在‘里面’受到什么样的待遇(如大家口耳交传的:坐冰块、不辨节夜地写自白书、用强光对着瞳孔照或眼皮上夹夹子不让睡觉、每天换一个不同的人侦讯以疲劳轰炸、脾气好的和颜悦色、脾气坏的拳打脚踢,甚至更残酷的拔脚趾甲或电击睾丸……),从外表看不出他遭受任何暴力之伤害。当然整个人瘦了一圈,但反而显得有一种从不曾有的亢奋和神釆奕奕。他也不提自己是如何能被放出来的。那时我心里难免暗想:‘难道他是把那些平日里对他不友善的家伙全摆道当共谍“供”了出来?’因为他一副无比轻松的模样,完全不像印象中所有被带进去而又侥幸能被放出来的人该有的形象:简单说,应该是‘蔫了,废了,垮掉了’。

“但你父亲什么也没说。我们像走在一个核爆过后世界就只剩下这两个男人的寂静场景里,我的胶鞋布面和袜子全吸饱了铁轨枕木间的泥水,那发出的唧唧声响竟就是这空谷唯一的声音。你父亲当时和我谈了很长一段关于铁路这件事的什么。但当时他说的那些铁路什么的,实在距我的真实世界太遥远了,所以他究竟说了什么,我也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趁一段他沉默下来只专注走在铁轨上的空白时光,问了他究竟那时在‘那里面’他们有没有对他动什么残酷的戕害肉体之刑(我还不敢问他关于那个人面疮老人的事)?

“第二天我再去宿舍敲门,并且在门下塞了张不署名但他一看便知是我的字条。第三天第四天都跑去,但房里依旧空无一人。就在我相信你父亲应该是和所有被带走的人一样,从此自人间消失,有一天,你父亲竟然被放出来了。

“你父亲当时并没有回答我。他只是有点时空混乱地告诉我:当年他和你祖父、他后母,还有铁路勘查队的那一队人,从西北,沿陕、甘、青边界进入高原,最后攀过喜马拉雅山逃亡至尼泊尔,在那冰雪封山的空谷中,曾被全部的人遗弃,当时他有一段也许是濒死幻觉的奇遇,他遇见了一群‘有神奇能力和动物面貌’的人。他至今仍不知那群人是会用幻术的藏秘喇嘛,或是一群外星人?甚至是那些攀岳攻顶却不幸山难的鬼魂?总之那之后他得到了神秘的能力(他们在他身上动了手脚):他可以把肉体上的施虐、暴力和痛苦移转成另一种形式的能量,缓解并释放掉。他也可以将别人灵魂形式上的痛苦吸附到自己身上(也就是他有替人治病的特异功能)。他甚至可以用咒术杀人,并且折磨死去的仇家之鬼魂。

“就像你父亲在哄那些女人一样。

“在我的内心,一直到现在,似乎我和你父亲两个人走在那一片印象派画面里的路程,始终没有结束,我们仍一前一后踩在那两条笔直朝前没有尽头的铁轨上走着。不过,那天晚上,在那个屋子里,发生了一件非常恐怖的事。对了,我之前曾和你说过,你父亲曾在一次夜行火车途中,和一位秘密来台湾旅行的日本老人进行了一次同等高度心灵者的对谈,我曾说那位日本老人可能是川端康成。但是,许多年后我读了另一本时光迁延才翻译成中文的日本小说,又怀疑那天晚上,你父亲遇见的那个老人,可能不是川端康成,而是更早过世的夏目漱石先生……

“鲜少有还能回来的。

“因为我在那本小说(《心镜》)里读到一个段落,简直就像那个晚上发生在你父亲、我、那对母女的房子里,像噩梦一样的场面哪:

“被带走了?被谁带走了?其实这在我们那个年代问这根本是多余。走廊上那扇门砰一下又关上。当然是被警总的人带走了。月黑风高的夜里,吉普车急停在巷口、楼下,或大门边,一群四五个灰色或黑色西装的家伙,在附近狗吠声中敲门,瓮声瓮气地告诉你某某某吗,请你跟我们走一趟,被找的大多都心平气和,好像知道自己总有这一天,他会说可否让我进去换个衣服再和你们走,但通常被拒绝。说只是去问几个问题,一下就回来了。

……我想起那天晚上的景象时,还会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以前我都是向着西边睡觉的,但是那天晚上突然面向东方睡着了。这也许有着某种因缘吧。后来我被从西方吹来的寒风弄醒了,一看之下,我发现K和我房间中间的纸门就像那天晚上那样地开着,但不同的是没有看到K的黑影站在那里,我好像受到某种暗示般的用手肘支撑着床起身,并偷偷地瞧着K的房间,我看到油灯仍然黯淡地亮着光,被和褥子都铺得好好的,只是铺在上面的棉被好像又被掀起来般,下方对叠着,而K趴在上面。

“那时你父亲在台湾,可能就只有我这么一个朋友。大约一个礼拜我都会有三四个晚上到他的宿舍找他。两人轮流出钱搭伙。不过大部分是我出的钱。因为你父亲那时已背着人秘密展开他的猎艳冒险之旅。有时他会跑去买一张爱国奖券,总之那时我对他的印象是:这是一个一时潦倒的梦想家。他总是穿着非常体面,头发梳油,皮鞋锃亮,裤管烫得笔直。但每回我去找他,他总带着一种慌慌张张、心不在焉的神色——当然等我后来自己有所体验后,我才明白这是一个成天要哄骗不同女子掰不同故事的心灵,内心活动必须恒保持一种汽车引擎不断运转不得熄火之状态,所以自然无法对现实里任何一件事专注——我记得有一个黄昏我去找他,敲了半天门却无人开门。过了许久,同一层楼另一个寝室的门打开,伸出来一个鬼鬼祟祟的头,说:‘他不在了,出事了,被带走了。’

我就喊他一声,但是没有回答,我又问K发生了什么事,但是K仍然没有反应。

排挤甚至欺负。那个年代嘛,人心浮动,这群逃难者犹惊魂甫定记忆犹新他们各自的战火浮生录,难免都带着一种求生本能的自私和流氓气,结党结社,搞小圈圈,恶整不是自己这一挂的人。像一个大焖锅里慢火煮沸的一大群青蛙,全在一种灭亡的恐怖预感下吞食着别的青蛙。你父亲又是那么一个落落寡欢,不与人亲近的人。自然就很容易在一种互相猜忌(可能只是在宿舍走廊相遇装作不见这一类小事)的气氛下被排除出他们的小圈圈之外。

我马上起身到他的寝室前,以黯淡的灯光来照看他房间里的情形。

“事实上,你父亲可能在一起无自觉的状态下,并不认为自己是那些‘外省人’中的一员(当然他并不因此而被别人或自己当成‘本省人’)。这在今天看来,很像你们这一辈人非常熟稔的‘身份认同游戏’。但你父亲的内心状态十分复杂,我也难窥其全貌。不过,他并非随四九年那一整批溃败撤退的国民党军队来到台湾这是其中一个原因,他走了一条和大家不一样的曲折的路线。第二他在印度和你爷爷及继母之间的冲突可能是另一个原因。再来呢,他在当住宿学生或至‘蒙藏委员会’上班的期间,可能受到一些来自各省的流亡学生或外省长辈的

这时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从他那儿听到他恋爱的自白时的那种感觉。当我再看一眼他房里的情形时,我的眼珠就好似玻璃珠做成的假眼一般失去了动的能力。我呆呆地站在那儿,眼看着一道黑光如疾风扫过般的横过我面前,我想我又做错了。我可以感觉这一道黑光穿过了我的未来,在这一瞬间笼罩着我面前的生涯,我禁不住开始发抖……

“你父亲便是置身在这样一群‘外省人’之中,像在沼泽中眼耳鼻嘴全塞满淤泥那样苦闷地过了几年。师大毕业后,他在‘蒙藏委员会’待了一段很短的日子,职务大约也是那种聘顾性质的文书。后来他便自己申请到台东的成功渔港一处中学当老师。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年轻人有什么特别之处,他给人的印象是沉默、不易相处、孤僻、没有朋友。为什么他会把自己放逐到那么偏远的一个渔村,可能是这个岛屿最背对着那整个中国大陆的角落?

“我不确定是小说家移形换位地更动了重要的细节,或是你父亲在把这段故事讲给旅途中的陌生异国人听时,把事情的真相隐蔽变造了。似乎他便是那小说里的K,后来自杀了。那个被背叛的地狱景观震慑笼罩的不幸之人自然就是我。但是那天晚上,真实的状况和小说中写的略有出入(其他的部分,包括我的心境,简直像重回眼前),你父亲并未自杀(否则也没有你了),他确实趴伏在棉被上,在那暗黑中却把事物看得无比清楚的画框里确实亦看到闪闪发光的暗色血液以他躯体为中心而漫流出来。但你父亲并不是死了。我直到下一瞬发生的事件才确定这点。那时我并不敢走进他屋里,但我发现在他的五斗柜角落后面有一个老鼠模样的生物在探头探脑骚动着。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鸡蛋大小的小人儿。是那个老头!那个人面疮!它摇摇晃晃地走出来,脸色惨白,手捂着嘴,发出如婴儿嗷哭的尖细喊叫:‘他竟真的把我割掉了!’那一切发生在间不容发的一瞬,那个人面疮小老头边哭叫着(‘他把我割掉了! ’‘他把我割掉了! ’)边朝我呆站着的门口这边拔足狂奔,当它跑到我脚边时,我不知是出于恐惧或想把这一切倾倒妄幻之事结束的疲惫,也许是本能胆小怕它把太太她们吵醒,我弯下腰一捞,把它握在掌里,然后往嘴里一塞,吞了下去。

“当时,所有的‘外省人’都处于一种‘有一天老先生终要带我们回家乡’,一种引颈企盼,一种置身于‘球赛中场休息时刻’,历史的暂停时间里。他们魂不守舍,像在没有倒影的梦境中焦虑度日。他们把自己想象成漂流在一座荒岛上的鲁宾逊。但大部分的‘外省人’都被误解了,他们都是一些军队里的士兵,后来变作公务员或老师的文职人员。他们同样没有土地,没有自己的家族,他们被安置在军营、眷村、宿舍里,但跟着一个在梦游状态、梦中场景的队伍规矩行动着。他们失去时间感,等着一年又一年大同小异的‘总统’文告。不幸的是,在现在的这个梦境里,他们发现他们原先以为只是梦中场景的那些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话语的路人,原来才是这个梦的主人。说的话是真正的汉语。而他们才是这个梦境的道具、闯入者、想把真实世界弄成像他们安心观赏的黑白电视、播放的那个夜间时间到了就准点关掉的世界。但是在原来的那个梦里(他们自己的梦),他们发现,像所有迁徙者在多年后重回故里必然发现的事实:他们早已是死人。

“你应该可以猜想这个故事的大致轮廓了:你父亲膝盖上那个人面疮,那张老人的脸,就是现在你面前的,我的长相。吞下那小老头儿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你父亲一直是爱着我的。他把当时的我,所有未来的恐怖、黑暗、蚀心之痛、荒暴不成人形的时间苦刑,全孵养在自己的膝盖上。是我巧费心机逼他把我切掉的。

“抱歉,我昨晚对你说的,可能全部说错方向,我想要说的,是你父亲为什么,怎么会,从一个活生生的汉人,进入到一个痛苦万分,恍如梦中脱去人皮,背叛自己的族裔,以一种悲剧化的自我想象,将自己放逐进一个黑暗蛮荒、换血、换脸、换名字、换睾丸、毁弃父祖的牌位,慢慢将自己描述成‘另一种人种’的恐怖过程。

“你父亲在这件事后没多久,就收到他申请小学的回复,只身前往台东那个小渔村。而我也就和那小姐成婚,她也就是我后来的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