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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上

—喂!下车!

图尼克坐在他床铺(现在那上面躺着一个喝醉的陌生人)边沿,他想:我该摸摸鼻子抓本书再回去刚刚那个餐车呢?还是就坐在这儿等这四个粗蛮无礼的爱国分子醒来,告诉他们,你们其中一个占了我的床位。他们会不会在这颠荡的狭小密室里对我咆哮:

——这是我们的国度。

图尼克很快便发现挤在他卧铺里浑身臭烘烘酒精味的(包括占据他床位的那个),就是刚刚在餐车为了抽烟和另一桌女客发生冲突的那些家伙。他们皆穿着深色的西装裤,那给人一种多日不洗、藏污纳垢的印象。睡上铺的两个连漆皮鞋都没脱,像死尸那样垂着一只脚在半空。

图尼克在那晃摇如梦的阴暗空间里(我正吸进他们像弹涂鱼张合的口里喷吐出的浓浓酒精,那使我的脸慢慢变得和他们一样。那样动物性的,未经过迁徙离散所以如此安适放心熟睡的一张脸),想起他父亲曾对他说过的一段话。

但只要那赖上车的,说出一段像通关密语般“被人类迫害的事实”,他们便开开心心地让它加入,并且在下一站遇到新偷渡客时,没有异议地容它站在一起,成为“我们”:“别上‘我们’的火车!”

如果有所谓的“庭训”,那么他寡言的父亲,难得保存在记忆里曾对他说过这一段较长的话……

“喂!下车!这是我们的火车!”

图尼克的父亲说:

先上车的会加入小班和玩具狗,一起横眉竖目地对后上车的侵入者怒吼:

“最重要的是:防止不是我们的人,伪装,甚至是变成我们的样子。”

北极熊:“人类猎杀我们为了剥我们身上的皮毛,求求你们带我一起走吧……”

于是我们必须去理解他们怎么伪装:他们在伪装之前怎么看我们、想象我们、描绘我们?他们总是必须照他们总结出来的那个“我们”的印象去伪装吧?我们自己浑然不觉的某种长相辨识的特征、我们的口音、我们会闹的笑话或是相反,我们觉得好笑而他们原本不以为好笑的事。我们嫌恶的而他们原本不以为意的东西。

海狮:“人类污染了北冰洋,害我没有鱼可以捕捉……”

图尼克问:“那第二重要的事呢?”

丹顶鹤:“人类破坏了我的栖息地……”

图尼克的父亲脸上浮出一种,一生演过上百个角色,数万种表情曾在其上潮浪冲刷,以至于变成一种素净近乎傀偶,近乎“没有脸”的疲倦平面:

大象:“人类猎杀我的同伴,为了砍下我们的象牙……”

“第二重要的事其实比第一重要的事还要重要。但因为它实在太重要了,近乎(我们这种人)生存之本能,所以我们把它当作废话不必去提。”

老虎:“人类烧光了森林,砍伐所有的树木,害我没有家可回……”

“那是什么?”

但那只动物便会可怜巴巴地哀求让它也加入他们的旅途,譬如:

“就是像烟一样不引人注意地、混进别人的族类里,学他们的口音,说他们的笑话,让他们以为我们是他们的人。”

“喂!下车!这是我们的火车!”

没有人知道图尼克的父亲在被他父亲遗弃于青康藏高原某处山坳,而至他独自一人(在几天后?三个月后?一年后?)终于赶上那支流亡队伍,之前的那段孤独、神秘、被弃的时光里,发生了什么事?他遭遇到了什么样的人?看到了什么难以言喻的事?使他后来即使跟着父亲、继母和其他人等,终于越过边界,到达尼泊尔,再转进印度。照说故事的时钟该在那里进行调校,他们暂时离开“旅途中”漂浮、绝望、恐惧的状态。图尼克的祖父在孟买开了一间染织工厂,并加入当地侨社(几年后他成为那个大城约六千多人的华人社群的侨领)。几个孩子先后进入当地的华人中学、小学。

他拉开他的卧铺包厢门时,发现包括他的床位,上下左右四个睡铺全躺着人,密室里鼾声如雷,酒气冲天。有一瞬他以为自己走错了房,但他在右侧下铺四仰八叉睡着的家伙脚边,发现自己揉成一团的睡裤和一包塑胶袋装的牙刷牙膏和湿毛巾。混账!离开我的火车……哦不,我的床位。当然那只是他心里的怒吼。他突然想起那心中像变声男孩歇斯底里的尖叫,完全是他曾经无意识在电视上看过的一部卡通里的台词。那部英国BBC拍摄的卡通片名就叫《喂丨下车!》:男孩小班抱着他的绒毛玩具狗入睡,半梦半幻间他放在床脚的模型轨道火车像神灯魔法愈变愈大,小班和玩具狗在梦游状态下穿着列车员制服登上火车,便嘟嘟锵锵地出发了。他们的火车经过森林、海岸、冰原,甚至北极,沿途总有一只不请自来的动物跳上他们的火车。男孩小班和玩具狗的标准台词便是——

但图尼克的父亲并没有在那个逃亡结束的终点把他的时钟归零。他随着大家越过边界时,像被筛子滤过那样,只穿流过一部分的他,剩下的另一部分暗影斑斑,或许比较不带着膻臭味的什么(他的影子?魂魄?怨念?)则继续在那崇山峻岭、湍流、湖泊或河滩间流浪。

稍晚之后,图尼克在摇晃的车厢走道扶着金属壁面走回他的卧铺包厢。他有一种酒醉者的印象:似乎在经过每一节车厢和车厢的连接处时,总有一名穿制服的列车巡警,像超现实画中没有脸孔,只有一抹灰色身影的人物,他们或拿着一只水银胆热水瓶对着厕所旁的热水出水龙头接水;或背对着走道,把帽子低低压着,在这样近距离的身体擦撞经过时,不让你看见他的脸;或者就站在上下车门的台阶上,一手抓着气阀开关的臂柱,像初次离家远行的高中生那样孤寂地望着玻璃舷窗外的流逝风景……这一切都予人一种荒凉、空洞、特别让旅行者感到不幸的灰蒙蒙气氛。似乎若是在另一个年代,这些和你同车的陌生人,其实是一群年轻、无感性、明目张胆的监视者或秘密特务……

那一部分的图尼克父亲,变成了一个独自一人持续在海拔六千米以上陡崖雪峰间攀爬冒险,永远十五岁的少年。这一段冒险故事巨细靡遗,魔幻精彩,比起另一部分的他(那个到了印度,持续长大,然后辗转到台湾的图尼克父亲)所发生的阴暗晦涩故事要好听多了,要富含感情多了。

他只记得在那外套遮盖的黑暗里,火车漫长而持续地摇晃,发出咯瞪咯瞪的声响。

(但是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经历两种完全不同时空之遭遇?)

后来他不知怎么横了心,拿起一件薄外套覆盖着两人的头和上身,像躲在那整列车厢里一座想象中的帐篷,他的手笨拙地从袖口伸进年轻的妻的洋装里,握着她孱幼的乳房,把她的少女乳蒂轻旋揉搓地翘挺成雀鸟的嘴喙……那时,完全没意识到,是不是其他座位的乘客们,全以一种不动声色的静默,侧目他们这一对小情侣笨拙又与世界封闭的公开猥亵……

如果我们把图尼克的话当真,他父亲当年在偌大青康藏高原的立体迷宫里漫游冒险,所见所闻,绝对可以写成一本《西游记》或《格列佛游记》。他曾在暴风雪扑袭的山棱线上,遇到两个骑着骆驼的法国传教士,他们穿着肥大羊皮袄、披着羊羔皮坎肩、戴着羊绒帽子、头部包着骆驼毛,他们的骡子身上披着大块毛毡,挂着冻黑的羊腿。但他们的脸仍被风雪吹冻出一条一条的裂口。另一天,他在一山谷里遇见三个痩小的墨脱人轮流背着一个肥大的喇嘛宗全,另两人则背着他的盐巴、茶叶和地毡。他的袜子洁白如雪,只要背他的墨脱人一个趔趄,他就拿皮鞭抽他们,他还曾遇到一群穿黑衣或红衣的苯教徒老人,手里逆摇小转经筒,以逆时针方向绕着一座山转。据说他们活在一个被佛陀处罚放倒的世界:树根朝向天空,鸟挥翼倒飞。男人被女人视为祸水,人们在光天化日的野外戴着牦牛、山羊或熊的面具光着身子交尾。据说图尼克的父亲在那时间失去重力的漫游中,经过了东方暴虐寒林、北方密丛寒林、西方金刚焰寒林、南方骨锁寒林、东北狂笑寒林、东南吉祥寒林、西南幽暗寒林和西北啾啾寒林。他在那样常人不堪忍受的怪异视觉之旅中,逐渐变成一个阴骘而早熟的少年。那使得他日后重返人群,不论是在印度时期,或后来独自到台湾,他与人的关系,始终带有一种众人不觉唯有他一人闻见,生香活色的白色人肉从骨架上剥下,再风干变黑发臭的恶心感。一种空荡荡的恶心。那像是某种错误的地图绘制术的投影法。他曾从旁经过的外在世界早已消失,所有的高山、高山上的湖泊、湖泊旁像动物一样的人类或其实远比人类害羞的牦牛、藏羚、野驴,早已成为一幅浓缩隐晦的地图。他用他的余生,静默地在内心里绘制它们。那些用大炮轰击独立寺院的藏军,或是以火绳枪反击的武僧;那些把手指浸油燃烧成焦黑火炬以“供佛”的狂执信徒;那些络绎在茶马古道以骡子驮往八廓街批卖的茶叶、鸦片、丝绸、瓷器、香料;或反向的羊毛、药材、藏毯、麝香……图尼克想:他的父亲随祖父一行人(那群修铁路的)按当初西夏最后一支骑兵队流亡路线,由宁夏一路往西南进藏,而后独自落队,迷失于那片地图上以深紫色神秘褶皱标示的高山迷宫里,其时正是一九四九、一九五0年之交,恰正是中共人民解放军由川进藏,六神无主的噶厦政权和刚即位的少年十四世达赖以请神掷卦决定神王之国是否要与那个唯物史观的新中国政权谈判。图尼克问他父亲:你和画面里的那些人交谈了吗?他父亲说:什么意思?图尼克说:你和他们交谈了吗?还是像默片,像那些坛城的妄幻宇宙拟仿,像那些用酥油捏出惟妙惟肖、糊栩如生的亭台楼阁、天女罗刹,那些佛吞在肚子里的“世界”?

在那样温柔、轻轻颠簸的持续时光里,难免想起自己的女人。他记得十年前,他与年轻的妻初恋时,不知怎么总不幸地很难找到两人独处的私密空间,他们的周围总同时杵着各自的哥们或姊妹淘,嘻嘻哈哈,既像出意见的同谋又像监视者。难得剩下两人时,又彼此害羞得不敢提议去宾馆、KTV这类过度企图明显的暗室,他那时像发着高烧的小兽,绕着喷散着致命芬芳的母兽打转却不知如何是好地嗷嗷哀鸣。年轻的妻子在他的记忆里像一团滚烫的、液态的、发着金色光辉的女体形状的涌泉。他记得有一次,他们和那群同伴一道去高雄左营探班一个初入伍受训的哥们,回程台北时不知怎么其他人皆各自在台南、嘉义下车,只剩下他和面颊酡红的年轻的妻。他们像越狱的犯人,激动又静默地牵着手,他感到她轻轻但持续地用手指抠挠着他的虎口,或其他手指间相连的弧凹,但那是不够的、那是不够的……

图尼克的父亲说:我当然没和他们交谈啦,我又不懂藏语!

“唉,这驴头对马嘴不是?什么对什么?搭不在一块嘛。你们也别放心上,几个喝醉了,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弄张票来搭趟这火车,比飞机票还贵哪。觉得自己是个爷儿了,却被你们几位大姊教训,脸拉不下,是不是?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所以你也只是闯入、经过、离开。

那几个骂得意兴酣畅,买了单,剔着牙,被列车员哄劝着离开。“什么玩意?海外?今天还是‘九一八’吔!”穿制服的才又围坐在那桌翻白眼的女客四周座位,七嘴八舌讲评说理:

所以你也只是异乡人。

那几个女人脸都气白了,餐车里的老外全充满兴味转头看这边的骚动,列车员和随车公安也来了,但七八个穿制服的没有取缔吸烟者的态势,反而形成一道人墙隔住走道两侧,像街坊胡同有人吵架时劝解与拉架……

所以你只是漠不关心地穿过那个覆灭中的神的国度。

“怎么着?海外来的?我没见过海外来的?假洋鬼子!什么玩意?海外来的了不起,欺负我们自己同胞是不是?汉奸!走狗!”

但是等那几个家伙陆续醒来,并且发现这个小空间里多了图尼克这个人,他们并未如他之前处于一种紧绷焦虑之等候状态地,出现对空间遭陌生人倾轧之敌意。睡在图尼克床铺的那家伙甚至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下,迅即向床头靠窗那侧蜷缩弹身让开。

谁想到这一来那几个家伙炸了锅,原来还找不到台阶下,这时可理直气壮了。

“哎,哎,小兄弟,这是你的床对不?”

同桌一个一脸文气的男子,用北京腔说:“这几位是海外和台湾来的女学者,你们也尊重一点嘛。”

他们以一种对自己人的亲切热活招呼他,“唉约,这一觉睡得真颠。”“啊,这是到哪啦?”两眼茫然看着车窗外,对面上铺那个把西装外套披在肩上,从口袋掏出烟来,一脸惺忪地点着。他们像是某一间牢房里的狱友,图尼克是新被关进来的犯人。他们见怪不怪,不特别招呼他,但也没冷落他,似乎他杵在他们之间是天经地义最自然不过的事儿。

女人十分坚持:“请你们把烟熄掉。”

“小兄弟打哪边来的?”对铺那个年纪较其他三人稍长,单凤眼,眼袋如肉瘤。图尼克想不起来之前在餐车叱骂那几个女人“假洋鬼子”时,最中气十足的声音是否便是这个腔调。

一开始那几个男人不以为意:“嗳啊,大家都在抽嘛。”确实他刚走进这餐车时,里头三四桌列车员、厨师和餐车大婶们,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扒饭一边吆喝耍笑。那时,他也向服务员要了一只烟灰缸……

像是……低级的迪斯尼闹剧卡通,一只被追杀的老鼠戴了猫咪的面罩误闯进猫的俱乐部里。图尼克说:“台湾。”

“先生,那不是写着‘供氧车厢,严禁吸烟’?能不能请你们把烟熄了……”

沉寂了大约有二十秒。只听见单凤眼抓着几只一抓即扁的免洗塑胶小杯,咕突突地往内斟酒。或者决定相信,之前在餐车的那一幕,这小子并不在场。“喝酒,四十块一瓶的红旗二锅头,尝尝看怎么样?”

之前在餐车里起了一场小冲突。有一桌客人(后来他听列车员说他们是西安人)大约在给其中一人庆生,叫了满桌菜(这列火车的餐车供应的并不是便当或像飞机餐那样冰冷的微波咖喱饭、意大利面;而是小饭馆般热炒的芹菜豆皮、青椒牛肉丝、酸炝土豆丝、西红柿炒蛋……配白米饭),脸喝得像猪肝一般红。一人一管烟喷得烟雾弥漫。邻桌几个女客一开口他便听出是台北来的:

图尼克双手捧杯,抿了一小口,像戏台上的净角,两眼惊奇圆睁,一手举二指直晃,“哎?”一饮而尽。“好酒!好酒哪!”

列车车厢内确有一种梦中长廊的超现实感。原本在餐车内聚拢成一桌喝酒、粗声大气的一群北京人也静默下来。软卧包厢里呆坐在床沿的老外,或是挨坐在狭窄走道收折小凳的内地旅客,甚至在车厢间穿梭,穿着簇新制服,其实根本是油嘴滑舌小伙子的列车员……所有的人皆呈现一种空气稀薄、重力漂浮状态,两眼无神,轮廓变单薄透明的幻影气氛。与车窗外紫外线强烈饱满光度下近乎金属色泽的蓝色天空,车厢内的人像挤在潜艇夹舱、脸色阴沉的偷渡客。

这戏剧性的做作逗得卧铺里其他四人大乐。上下左右全伸手来向丹凤眼老大要酒。“哎,我们这台湾小兄弟内行,这酒比那些五粮液、酒鬼啊,那些高档酒要好。”“这小兄弟有意思。”“还有贵州茅台也好喝。”“好喝?”“嗯,好喝。”

“这列火车……此刻……确实是孤独地在这地球的极限高度上头跑着哪……”

现在他在他们里面了。他和他们一块在这禁闭空间里吸着烟,用免洗杯喝二锅头,真正像监狱里的牢友拿着牙刷漱口杯蹲在水槽边哈啦,原本占他铺位那个消瘦身材的,眯着眼问:

当然真实状态绝非如想象中,地平线斜成四十五度角的“火车上山”的险峻壮丽画面,很长的一段时间,车窗外俱是漫漫一片灰绿色的高原平坦地貌。某个瞬刻他竟然出现一种岛屿之人视觉习惯以为外头是一片灰色浊浪的冬日海洋,一种摇晃的晕眩。后来他才想起那头胀欲呕、眼睛不断流泪的不适感或就是传说中的“髙原反应”。事实上列车上大部分乘客皆是在车已过了唐古拉山隘口,看到车厢上的电子屏幕,才知道列车已位于海拔五六千米的高度。窗外恒是一片柔和起伏、卡通“噜噜米”欢乐谷那样看去顶多一两百米的低矮峦丘。虽然远远近近这些小峦丘上都覆着白皑皑的雪帽。

“小兄弟,你大老远从台湾,坐这火车进西藏,是旅游呢还是公干?”

如果那游戏改了个对象,“登梯子爬高是什么样的车?”那么,自然是“青藏线火车”喽……

图尼克说:“我祖父在解放前,是国民党的铁道官员,他是在西北建铁路的。这一趟车,前头的某一段铁轨,说不定是我祖父他们修的昵。”当然他也说了一遍祖父、父亲、二奶奶和一群流亡官员,沿宁、甘、青海进藏,再攀越喜马拉雅山到印度的故事。

也许班上某个成绩最烂的胖女生,在她课本里藏着一张相片,被恶意的男生搜出传阅。男生们全吃吃傻笑,女孩们则假正经像那是件不洁猥亵事物,用拇指食指远远夹着递给邻座。照片里是个浓妆艳抹,头上戴着埃及艳后那种珠帘冠,身穿玲球凹凸亮片旗袍的女人,手拿着麦克风,似乎正在歌厅舞台上演唱,灯光姹紫嫣红泼在那张恍惚像冥人的脸。

“小兄弟有心。”他们说。

孩童的尖谑恶戏,教室里所有的孩子全疯了一样呱呱笑着。年幼的他纳闷不解,这有什么好笑的?杨丽花是当年全台湾七点客厅电视上必然出现的一张脸,最红的歌仔戏反串小生。薛丁山与樊梨花、杨家将、梁山伯与祝英台、侠影秋霜……

于是在这烟雾弥漫,人脸因车体规律摇晃或酒精醺迷而显得不真切如皮影的软卧铺里,像培养皿里的单细胞生物,自然而然透过细胞质里的染色体碎片与残臂,悬浮漂流地交换起身世了。

“是杨丽花!”

四人之中只有单凤眼老大在西藏待过几年,他说:“三年是一个关卡,一般援藏干部,在西藏待到三年,十个有七个就牺牲了。高原含氧量低,很准。第三年,你的肺为了适应,慢慢变大,压迫到胸腔,一般叫肺气肿,其实就是肺给撑大撑破了。顶得过第三年,那就没事了。”四人之前全是退伍军人,丹凤眼老大还在西宁、拉萨间跑了几年长途巴士,远一点的,也跑川藏公路;也有客人找他,从北京拉车进藏的。

“我妈妈是什么花?”

“有一年,拉几个北京人,车过了西宁便问我哪里可以买到枪,听说化隆那边从前是兵工厂,村子里每家人都会自制枪支。我说我不知道,你们不是要进藏吗?几个家伙,嘿嘿冷笑,说,兄弟,有没有看过杀人?后座三个就往前凑,胳膊搭在我座椅靠背,有一个还拿手枪柄轻轻搔我脖子。我说,兄弟,谁没看过杀人?不过请你们坐好了,我胆子小,手一发抖便握不稳方向盘。看见对面车道那过来一列军卡车没?我一个闪滑撞上去,一条命赔四条命你们说值不值?”

“是……你妈妈!”

“他们这才笑嘻嘻靠回坐好,说,兄弟,我们开玩笑的。好了,第二天晚上,我的车上了唐古拉山,五六千米海拔,其实赶一下天亮前可以到拉萨。我就故意在安多停歇。哈哈!那几个汉子,不是横得很吗?全部捂着嘴呕吐,脸变成紫色,讲话声音像猫一样细。他们喊我兄弟,大哥,求求你带我们往拉萨去,要不就回头。我们加一千块人民币,我的哥们受不了啦……我说这不成,我的车胎要休养不?我的引擎要休养不?给我在这个小镇好好待一晚,爷儿们还要去找老相好聚聚……”

“没脸见人的是什么样的花?”

众人扑哧扑哧地笑。图尼克知道,除了他,其他人听这故事可能不下十次了,但他们还是一脸真挚地笑着。如此更可看出丹凤眼老大在这群人中的分量。

那既像双簧又像莲花落的气声节奏,另一个家伙就会回答至尊至圣是牡丹花,有棱有角是水仙花,登梯子爬高是牵牛花……不不不,最后一句是什么?他想不起来了……那声音在脑袋里哐锵哐锵地撞击,像这列车铁轮轧压在高原冻土地基上的窄钢轨单调迟钝的回响……

然后,整个空间突然像嗑药后所见变成一圈圈环绕着马戏团老虎的烈焰火圈。爆炸声响,玻璃碴从他下方像矿泉水广告的水滴一片银光地朝上浮升而起,这时他才意识整列车厢在翻转。铁皮车壳像青蛙的肺朝内缩再膨胀。他听见许多女人的尖叫声,闻到一股烤肉焦香混着橡胶鞋底融化的腥臭,靠,不会是我的脚被煎熟了吧?当天旋地转停止后他开始像喷水器那样呕吐起来,因为他看见单凤眼老大的头恰好夹在凹陷的车壁而被挤爆了。眼珠掉出来,脸扭皱成搞笑艺人皱鼻装小笼包的模样。另三个人应该都被甩出车厢外活活摔死了。他自己满脸是血,他原想:惨啊,不会是颈动脉吧?用手一摸才安心,不过是靠耳侧的脸颊被利物割开一道口子。

登梯子爬高是什么样的花?

爆炸声仍此起彼落地传来,可能是原来的贮氧槽漏裂了吧。较远处甚至听见卡宾枪射击哒哒哒哒哒哒的零落声响。难道真的是遭到恐怖分子搞轨攻击,列车上未阵亡的随驻武警以扭曲的车体为掩体还击。图尼克试着从腴软金属、碎木、大小玻璃泪珠、沾了各式液体的棉被、行李箱、飞舞的纸张……中挣爬而出,探头站在那炽亮阳光却冰冷不已,满眼尽是像女体柔和弧线起伏的灰绿山峦的高原旷野,空气无比稀薄,这是他早就知道的。

有棱有角是什么样的花?

在列车像垂死金属蜈蚣翻倒拖曳垂挂而下的他们这低地的上方,有三个巨大的怪物,逆着光在拔铁轨,逆着光,一个长着麒麟头雷公嘴,背后张着一对丑陋的小肉翅;另一个则是绑着冲天髻、肚腹系一条红肚兜其余皆袒胸露臀的不男不女小孩;还有一个,哈,他突然因在这不可能的异境遇见旧识而热泪盈眶,那个一身胡人装束的,不正是安金藏吗?虽然他一脸梦游者的凄迷茫然,眼瞳中的黑核仿佛被用镊子摘掉发出铜币的银色雾光。要不是那大小比例,眼前那真实无比冒着黑烟的火车灾难场景,以及环绕着所有这古怪一切的整片骆驼草覆盖的干净构图,他或会朝着那幻术大师大喊:

至尊至圣是什么样的花?

“喂,这里就是你替那座旅馆挑好的建地吗?”

火车过了格尔木之后,他脑海里便浮现小学时班上一个男生在说话课时上台表演的一段童谣:

那三尊巨大无比的,从他梦里弄错比例跨涉跑进这场景的怪物,像残虐的男孩拔昆虫薄翅那样专注地把原该平铺在地延展到远方,他祖父和父亲当年逃逸消失之处的平行铁轨,拗折朝天,如从土里扯出植物的稂须,不断拉扯,另一边即不断在刺目强光中像被外族人用枪指着的两条屈辱柔顺的手臂,高举投降,失去平视、想象的地图,既非控诉又非祈祷,指着无限透明的蓝色天顶,不断蜿蜒伸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