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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丘之女

砖石建筑坍塌下来,

破璃碎成碴儿,

时光化为终极的一缕死灰色火焰。

我听到整个空间的毁灭,

那样,还留给我们什么呢?

最后的时刻,他的耳边似乎又浮现老范曾在某个午后,在那间古怪的旅馆大厅里,半像忏情半像嘲谑的一段话(虽然如同老范其他所有的让人惊讶的智能之语,后来皆证实全是前人说过的,譬如这段话其实出自《尤利西斯》):

一九八三年深秋时节,考古工作者在宁夏固原南郊乡深沟村,发掘了北周大将军李贤夫妇合葬墓。这座墓葬虽经盗掘,但仍然出土各类遗物七百余件。墓葬中发现的一批来自中亚、西亚的遗物,如镶蓝色宝石的金戒指、凸钉装饰玻璃碗、中亚式环首刀和鎏金银瓶等……其中有人物故事内容的鎏金银瓶更是令人兴奋,人们以异乎寻常的热情谈论着它的发现给研究萨珊系统金属器所带来的巨大贡献。”

像这个故事刚开头便能预知结局,图尼克发狂地,喉结发出崩裂声响地,嗥叫地骑上女人光滑如丝缎的臀部。他泪流满面,好像终于向这无表情却不断变换形貌的沙漠投降,缴械出自己体内所有的液体。他的手握住女人薄衫下的一枚乳房,另一手从后面悲伤地抓住女人精巧的肩骨,像岩画上的那些牧民和牲畜一样地动作着。他应该惊奇,却无有惊奇。应该哀悯却无有哀悯。应该拒抗这一切而找寻答案,却像他的祖先颠倒梦幻,被动物性的恐惧、愚昧所击倒。骑在身下的女人逐渐沙化,先从他握抓的肩胛和乳房碎裂崩塌,然后她支撑地面褪下衣物的手肘也像岩页一般剥落折断,他看不见她的脸,但知道那原本如蔷薇花瓣般美丽的五官正像脱水西红柿快速皱缩。他分不清楚那纷纷掉落的哪些是原本黏附在她皮肤上的沙粒哪些是原来她身体的某一部分。后来他只能抓着那尚未沙化碎坠的半截背脊和臀部慌张地继续那滑稽的摇摆戳刺。虽然剩下的那些部分仍然白晳腴滑……虽然他知道最后他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只会剩下手掌里抓着、喉咙里塞着、眼球、乳头、阴囊、脚趾缝……各处黏沾着的一坨一坨的残沙。

——罗丰,《胡汉之间——“丝绸之路”与西北历史考古》

他想:那应该是个文明的场景,或至少是遗迹吧?但举目望去,却全是黄沙。沙子像慢镜头播放的潮水,一颗粒一颗粒聚挨着,覆盖过那些供奉者手指和眼窝皆出血凿刻的佛和菩萨的脸。像李元昊的大军,士兵们无感性地任他们盔胄的金属棱角咔咔擦撞,他们淹没、塌陷、埋葬平原上举目能见的一切人类文明的证据。他们没有哀叹、嚎叫、欢亢的低吼、杀戮时的咒骂或祷告……只有沙沙沙沙的声响。像偷情男女沉默交欢时大腿侧皮肤重复撞击的声音。沙子从任何缝隙钻进,让车子的座椅、旅馆的床单、女人的头发、背包里的笔记型计算机键盘、公路边旱厕沟里腥臭的大便,所有的一切,全被那些化整为零的沙丘温柔地裹覆,它们既将你绝望地填埋了,却又从每一条小径,每一个窍孔进入你的内里,把你较稠液态容易腐烂潮烂的那些器官,掏换成干燥的、爽脆易碎的小颗粒……

……谨奉金胡瓶一、金盘一、金碗一、马脑杯一、零羊衫段一,谨充微国之礼。金城公主又别进金鹅盘盏杂器物等。十八年十月,名悉猎等至京师,上御宣政殿,(略)及是上引入内宴,与语,甚礼之,赐紫袍金带及鱼袋,并时服、缯彩、银盘、胡瓶,仍于别馆供拟甚厚。

那一刻图尼克才确定了某些影像不是梦境的残留,也不是他被这户外强光和那旅馆暗室弄错乱的,“照相馆老师傅从冲洗房走出到外面街道,某一个心念的翻页弄错了,从此他置身在正常世界的街道如同在底片的墨黑水银斑世界;而那个冲洗房里充满药水的无声的笑脸、老建筑、正煮沸喷烟的开水壶、熟睡的流浪汉老人、马场町死刑犯倒卧在血泊上的尸体……成了他唯一活生生的、阳光灿烂的日子。”

——《旧唐书.吐蕃传》《开元十七年吐蕃国赞普向李唐王朝请和上表》

“你的妻子,她怎么不跟着你一道,这样出来旅行?”

银瓶通高三十七厘米,细长颈,鸭嘴状流,腹部圆鼓,环形单把,高圈足,银质地表面鎏金……瓶腹部打押着六个人物,人物为半浮雕状,明显具有故事情节,每两人为一组……A组左侧是一女子……左手曲指搭在右腿之上,右臂前伸,被男子从腕部握住……头发较长,呈波状曲卷,后梳至脑际有一发髻,有一缕长发搭在颈部……披肩的一端从前胸飘下,质地非常柔软,而且很薄,透过披肩可见身体;另一端从身后搭下,右肩上有衣褶,腹部似裸露。臀部略上似系一腰带。其下身穿一长裙,裙褶从腿部依形体缓缓而下,双腿清晰可见。足蹬一双软靴,脚腕部束一道皮带,另一道皮带从靴底绕过,在踝部打有一圆形带结。右侧为一青年男子……头戴一硬盔帽,盔帽顶为圆形,上饰有叶状纹饰……头发卷曲,盔帽后沿下露出披发。左耳外露,圆眼,高鼻,鼻梁略呈弧形,双唇闭合,表情自然。身穿披风,头虽侧向左,但身体却呈正面状,裸体……前胸略凸,露出右侧乳头。腹部凸起十分明显,呈鼓圆形,肚脐凹下,上下左右有十字状凹槽。生殖器外露,上刻阴毛……

啊?他像那些实验室里被用雌性荷尔蒙弄得阴茎勃起再用电击观察其反应的实验犬只。她闻到了我发情的气味。就像突然之间,他闻见这整座环闭山隘里,那上千幅岩画前,这些流浪灵魂各自来了又去,在此留下的整批干涸的精液气味。

一九八九年,俄罗斯圣彼得堡艾尔米塔什博物馆杰出的金银器专家B.l.Marshak,在日本京都《古代文化》第四十一卷第四号上发表一篇研究鎏金银瓶的论文……B组人物中女子为爱神阿芙罗狄蒂(Aphrodite),她面前站着的青年男子是帕里斯(Paris),所表现的内容是希腊神话中著名的“帕里斯裁判”。阿芙罗狄蒂手中没有拿东西,是因为她还没有最后拿到“金苹果”,那么帕里斯手中的东西就是“金苹果”了。画面中用一位女神代替了三位女神。C组是表现帕里斯劫持美女海伦(Helena)时的情景,海伦正准备抬脚上船……A组的情节可能是海伦回到其丈夫墨涅拉俄斯(Mene丨aus)身边的场景。

女人说:“你的妻子……”

——罗丰,《胡汉之间——“丝绸之路”与西北历史考古》

他涨红了脸,淫词粗话无声地在他腔体内巨大地回音。因为我是个胡人,野蛮人,流浪族群的后裔。

“说说,在你眼前这三男三女,究竟在搞什么?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这是什么样的或什么类型的或到什么程度的故事?”

把你的裤子脱下。我想在这四下无人空旷处,把你雪白的小屁股放在那砾石上,用我那和这千年前牧羊人一样鲜红肮脏的羊屌,插进你那沾满沙粒的肉穴里。

图尼克愣愣望着房间黑暗最深处的那只鎏金银瓶。胡瓶,细长颈纤腰肥臀的萨珊银瓶。希腊化与印度佛教混血的贵霜帝国艺术风格。裸体女人的丰乳肥臀、女神们和猎人们像“轰趴”集体淫乐缠绻在一起的手臂腿脚和性器,深目高鼻的胡人脸、缠枝葡萄花纹、忍冬花、野兽和飞鸟。

他想:这是个艰难的过程。他总是迷惑欣羡那些阅女甚众的家伙,如何在一独处时刻恬不知耻但文明地向那些女孩开口,他也不乏有几次送落单的女孩回家,或是和不是伴侣的女孩独处一室的暧昧时刻。但他总不知如何开口。如何不丑陋地开口。

图尼克想:那三个男人,或许就是这房间里的我们三个吧?我。安金藏。图尼克二号。

女人说:“好热。”用手扇着风。

露着傻屌垂着阴囊的绿帽丈夫,忍着泪花强颜欢笑迎接那被别的男人玩了十九年的妻子(十九年,玩残了。女人从含苞蓓蕾到丰饶盛放最美的十九年全被那个败类给享用尽了。像丢回一只里头还有那家伙唾液臭味的空酒瓶)。或者,对着残忍好妒,却又娇艳欲滴的三个女神,不理会你用尽阿谀之辞不敢得罪其中任何一个(“你们恰是三种不能比较的极限之美!”)的苦衷,定要你裁夺让她们分出高下。女神赫拉允你人间诸英雄皆望风披靡的神力;女神阿西娜允你让世界最博学最聪明的学者只配当你发梢里的头虱,那样的绝顶智慧。

他不敢抬头,心里解释着:这是你设定在我体内的,“种的延续”的机制。只是它现在故障了,悬空了,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阿芙罗狄蒂允赠你一人间最美的女人。

他和妻子关系最坏的时光,有一阵子,他锁上书房的门,在那小小的封闭空间里,打开计算机,串联上那些色情网站(他用Google关键词输入:援交妹、金丝猫,还有这个古老拗口的岩刻名称:男女交媾),对着窗口上那一页页快速换翻的高中制服大眼妹撩起裤子露出可爱底裤,或是熟女宾馆自拍裸照,或是“分手了,把女友裸照公开”……各式各样孤寂密室里烟视媚行美目盼兮痴迷锁魂含着透明薄套发亮阴茎的美丽脸孔,坐在自己的人体工学椅上自慰。他父亲的黑白遗照放在侧边书柜最上格,迷惘地看着他弯腰握着阴茎像青少年糟蹋自己身体的剧烈动作。

废话。高下立判。贿赂之神的经典公案。

只是象形的人形线条,像蚂蚁拗折躯形的小黑影。

这全是胡人(或者是胡人的胡人,希腊人)的故事。亚历山大皇帝带到中亚的各种变形故事。在新疆于阗、吐鲁番、高昌、甘肃武威、清水、陇西、青海都兰吐谷浑墓、宁夏西道德墓、史道洛墓、田弘墓、陕西独孤罗墓、河南安菩墓……各地墓葬出土的拜占庭金币。狄奥多西斯二世金币。皇帝正面半身胸像。头戴盔,铠甲横竖条。右手握矛,左手持盾。列奥一世金币。差诺金币。安那斯塔修斯金币。查士丁与查士丁尼一世共治金币。两个并肩坐立的皇帝。愚蠢的独夫与他深具皇帝天赋的侄子。《查士丁尼法典》。查士丁尼二世金币。佛卡斯金币。赫拉克利留斯金币。

有一块石壁上刻着男女交媾图。

帝国由盛转衰,遥远罗马皇帝的金质肖像和铭文透过粟特商人、萨珊商人,孤独莫名地流浪到这个不识他们谁是谁的牧民之境。那些墓碑顶着安姓、支姓、康姓、曹姓、史姓、米姓、石姓……等古怪汉字姓氏的中亚安息人、月支人、康居人、史国人、米国人……在塌陷的墓道里,那些头颅朝西脚朝东的干尸,他们的绫罗瓷器全被发出蜂蜜金黄光辉的沙粒掩埋,只有张开的无舌嘴洞里死死咬着这些被剪了边、穿了孔的罗马金币。

好吧,他疲倦地想:算她说的全是真的。偌大一座贺兰山,这处小小的隘口是各支游牧民族迁徙放牧必经的走廊。匈奴、鲜卑、党项羌、突厥、蒙古、回鹘……现在还加上史前原始人和外星人。唯美一点想:这里是不同年代的流浪灵魂的火车站留言黑板或公厕的木头门(那上面不总是被形形色色的旅人用原子笔或小刀刻着:XXX我爱你,XX我操你妈,XX万岁,或陈XX你这贱货……之类的留话),这庞大的、互不认识的流浪队伍,经过这个隘口,总手痒想留下他们对宇宙的迷惘、对生命的欲望、对死亡的恐惧。或是在几万年前同样天旋地转的烈日曝晒下,刻下他们缺乏想象力的脏话。

银瓶上还有一个男人,拿着武器,一脸不知自己将犯下什么逆伦罪行的茫然,挟制着眼前那个头顶花冠,身穿透明薄纱的女人。

“不可能的!这里全是‘专家’鉴定过的。去年还在这里开了一个‘国际岩画研讨会’,世界各国的‘专家学者’全来参观过这儿,如果是假造,会丢人的!”

这倒比较像我的故事中的西夏男人的行径了。

热浪中那用薄衬衫、丝巾、塌布帽,或合成塑胶框墨镜密不透风隔阻所有光源的女体僵硬起来:

图尼克想:或者这三个男人其实是不同情境下的同一个人。就像这个房间里的我。

他说:该不会是地方观光领导单位,把不该同一处的岩画,全凑聚到这儿,好集中管理,容易收票吧?

那三个女人,是我们脱胡入汉的悲伤漂泊、变形之旅途中,在不同的旅馆暗室里遭遇女人的不同画面?

有一片石壁上甚至还有像用电钻雕刀刻得十分工整之西夏文字。那种空气中挟带着沙,让他喉头鼻腔灼热难以呼吸的衰弱感又出现了。

那天晚上,图尼克在一种高烧的虚弱中,不断腹泻。他得摸着床沿的松软被褥移动才不致摔倒。他来来回回进了厕所至少二十来次。到后来,在那整个房间弥散的中药味般的稀屎酵母菌味中,他像是毕加索构图那样可以看见自己松弛的肛门括约肌,晶晶发亮地飘在面前。

他说:是什么样的人全跑来这荒无人烟的鬼地方那么认真地雕刻作画?

他想到白日里,那个头发起垢纠结像某种动物之糙毛,脸孔因冻疮、晒伤或寄生虫而一片艳红的藏民的脸。

女人抬头眄了他一眼,弄不清他是调戏还是纯粹对这处岩画场景的失望嘲弄。他们站在这强光投影脚下的影子虚幻地只剩小小一抹的想象摄影棚。他们之间的任何对话都决定着各自胯下掺满沙粒的直立人性器,是属于文明人或野蛮人。

那家伙从腰胯间一只皮囊中拿出一条墨绿色像鸦片膏的物事。腥臭不已。递给他。“这是啥?”“臭肉。”“啥?”“臭肉。可以吃的。牦牛肉切成条,放臭的。”

他笑了起来:我好喜欢你说“专家”时的认真劲……

他那时不该逞强把那上头爬满尸蛆的腐肉塞进嘴里。

女人说:说不清楚耶,近一点的年代从清代明代,远一点的,据“专家”以丽石黄衣测定,或凿痕的工具判断,可能远至新石器时期之前的八千五百年前;甚至“专家”以第四纪冰川擦痕打破岩画构图线条,推测最早的贺兰山岩画可能距今三四万年前……

耳际出现上千只牦牛在那无人公路旁的高原坡谷,集体啃着草茎,“夸兹夸兹”,一种细琐又巨大的混音合响。

这时他们似乎又变得十分亲密了。女人不再说他听不懂的语言。小小的身躯极贴近在他胸膛下方,那使得他们的说话像恋人间的耳语。太阳在他们头顶像摄影棚的灼热水银灯,有点假有点虚幻地打光,把岩壁间的耐旱骆蛇草或蕨草,或是近距离时女人脸庞上软软金色的绒毛,全无比清晰特写浮现。

他对着马桶呕出一口一口色彩斑斓的秽物。

但是这个岩画溢口实在太像一个人为规划的露天艺术展廊了,环绕着一条清澈溪流三面的岩壁,大约不到五百米的蜿蜒步道,挤满了数百件不同年代的牧人们留下的作品。他问女人:“这些岩画的年代?”

他走出浴厕时,发现他的妻坐在靠墙的那张床上。

这是外星人的形象。

他想:我这一定是被人下咒了。

这是猴头,据说是孙悟空的原型。

她的头发像水母发出一种透明的荧光,她的脸庞像科幻电影里用精密画素投影在城市上空的女神的脸,似笑非笑,像一团萤火虫聚在一起时造成的流动的光晕。他想:真正的她现在一定正在他不知道的某一个地方睡着,这只是她的梦境。她穿着一件透明丝绸无肩睡衣,使得她的乳房和肚脐在那波形衣褶中若隐若现。

这是人面兽身岩画。

她说:“不要说话。”作出一个调皮又怕被责备的鬼脸。她说:“我这样有没有很色?”

这是古代狩猎动物图。

图尼克觉得有像十几只蚕在他眼窝蠕动,后来他发现自己泪流满面。我们遭受到怎样的伤害呵。因为我父祖在迁徙途中所烙印下的幽暗记忆。图尼克想:“现在她又像以前那么美了。”不再是一颗发臭的,得不断喷洒香水盖过异味的,他装在箱子里,一间旅馆换过一间旅馆漂泊流浪的,那颗恐怖干黑的头颅。

这就是太阳神岩画。

他说:“现在你相信我是个蛮族了?”

车到了一山隘口停下。这就是了?他有些失望问道。是啊,这就是贺兰山岩画。下了车之后,他们在冲积河床旁的砾石滩上像岩羊那样蹬跳着。女人一边轻微喘着一边解说着。

他想象着她的回答。所以你正在你的旅途上喽?你找到你一直疑惑的答案了吗?你的心跳感觉到和你祖先们在这条由沙漠、瓦砾荒原、干涸的河源头、枯黄的高原草滩……拼缀而成的逃亡之途上相同的振动?

女人,莫非也不是汉人?

图尼克突然想起:许久以前(或者并不那么久?),在那幢不断增殖变形,乃至找不到甬道或旋转门出去的古怪旅馆里,有一个姓范的老人这样对他说:“我们必须要弄一个‘迁移者故事’的孤本给他。”于是他们改头换面,变成另一种人。

曾有一位深谙颅相学的长辈,看了他的妻,说:这绝对是阿拉伯人的后裔。那是怎么回事呢?澎湖人多泉州移民,泉州在宋代,是国际第一大商港。阿拉伯商船樯帆云集。

图尼克想:“我只是要连接起那断掉的一截。”

这样对照着强光蜃影的已不存在的妻子的形象,他闭上眼,妻子全裸(奇怪是她正忘我贪欢,眼睛微眯舌尖抵住上门牙的淫荡脸孔)那像牛奶河流一般的白色胴体让他唇喉干燥地清晰浮现。他发觉女人也很白,这一点使她与妻子像两只对比的瓷器,某种底胎的质地触感有一神秘的相近。

一截被弄断的铁轨。他父亲被父亲的父亲在逃亡途中遗弃而孤自一人的那一段情节。一条断掉的染色体。

大多时候女人在前座和那驾驶用当地话交谈,他发现自己有一种类似小男孩被成年男女轻忽时模糊的妒意。他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女人穿着长袖薄衬衫,戴养乐多阿姨帽、墨镜,像要把自己严密包裹一丝不露在脖子处还系了条嫩黄丝巾,那使得她朝后裸出的耳朵非常性感。他觉得非常眼熟,突然想起这不是他的妻子、妻的母亲、姊妹们,在夏日回澎湖时,烈日下无遮阴处的标准装扮?他记得所有人初见他妻子时都会说她皮肤白,眼窝深鼻梁高眼珠且带淡绿色,像老外。她们家族里的女人似乎也怕这种白晳透明淡蓝静脉隐约可见的异族特征,在海岛的烈曝下消失,故而几近病态地守护着那白。

图尼克想问那脸孔在流光幻影中似睡非睡的妻子:“你有没有曾对我不忠?”

“八〇年代的时候,这里连个鬼影子都没。这儿不是有个空军基地?谁晓得山脚下那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是个啥?据说战斗机操课还把它们当靶标射击,还好或许是炫耀枪法,尽挑小的打。那就是一些陪葬陵喽,主要的十九个王陵倒都留着。”

我对你的身体仍充满欲念,哪怕我们已彼此那么熟稔。

第二天,他和那个女人叫了辆车,烈日下直奔城市北边的那座当地人昵称“奔跑中的野马”的山之山麓(那就是了,他尽量不让前座的司机和女人发现他全身颤抖着:他父亲和他祖父,当年就是以这座蓝紫色的山为坐标,展开他们的逃亡之途)。那个司机是个河南人,一脸杀气,车行驶过沙漠砾石滩中央一条笔直的快速道路时,他嘲弄地指着山和他们之间,一坨一坨灰蒙蒙,倒扣碗形的土丘:“那些,就是西夏王陵。”

“我没想到事情会如此复杂。”图尼克说。

“不了。今天不成。先不要了。”

我没想到会永远失去你。

沙子的意象还是从房间的各角落,床底、地毯毛、脏污的立灯褶罩,遮住外头光源的窗帘……从四面八方刺痒地钻进他的皮肤毛孔。他飕地打了个冷战。

图尼克双腿发软地坐下在梳妆台前的那张板凳上。他不敢回头看镜中的影像,也许他的视线一离开,他的妻子就会变成一蓬蓝烟幻化消失。

“先生,今天的身体好些了吗?我们的小姐很温柔噢。”

不能回头。回头会变成盐柱,或是变成阴间的冥后。

他抑制着不让对方听见他这边浊重的呼吸声。他该怎么说?昨天谢谢你?或者,建议她不要再躲在电话里用这种色情角色和他说话,也许明天可以请她当他的地陪?你愿意陪我在这城里四处走走看看吗?

他记得第一次带着年轻的妻到宾馆约会时,他也是这样肚子不争气地不断跑厕所。那时她便像个毕业旅行的高中女生坐在床沿用选台器专注地让电视画面不断切换。

“先生,今天要按摩吗?”

他那时为了遮掩自己的狼狈,便对她说:

第二天晚上,在旅馆房间里,电话铃准时响起,他几乎像初恋时守候年轻的妻打来电话那样的心情,快速将听筒捞起。

“你太美了,所以我的‘二郎神的第三只眼’变得不听话不肯闭上。一直睁开。”

女孩牵他走下天桥阶梯,把他扔在那些散坐着藏族游民(唉,他的祖先也曾屠杀过他们)的广场,便转身跑了,没入那一大群小白圆帽的身体河流里。

“二郎神的第三只眼?那是什么?”

他认出那声音,或者只是极度恐惧,肾上腺素飙喷后的幻听。沙丘之女。电话中的按摩女声。

屁眼。他没告诉她。所以我停止不了噼里啪啦地拉稀。

“咋地自己一个人跑上这儿,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几乎要昏倦睡去,但这时旅馆电话响了。天哪,别偏是这时候。他转身拿起话筒(他看见镜中的自己了)。

这时候,一个女孩——像从一团高速旋转的泥坯陶土团中甩出的一小坨湿泥——不知从那一大群小白帽子人潮中的哪一部位冒出来,先紧紧攥住他的手(她的手掌极热极潮)往反方向拖,像是极熟的人一样,一边低声责备着:

“先生,今天要按摩吗?”沙丘之女的声音。这是第一千零一夜了吗?他该怎么说:不行,我一直腹泻不止。或是:不行,我的妻子在我房里……?

他想:我的祖先屠杀了他们的祖先。现在他们认出我来了。

“不用了。”他挂上电话,发现他的妻子饶富兴味地看着他。

所有的人头戴着小白圆帽,像吉普赛人在天桥上用小铁锅举炊,搭帐篷,用水壶里的黄浊水洗头洗脸,他们甚至在这拥挤的、半空中的聚落里,交易着瑞士刀、坏手表、过期罐头、鞋、帽子、女人的丝袜、小孩的练习本、香烟……火车开动的时候,他们集体静默着,但手指都抠抓着铁丝笼网,喉头发出一种兴奋的、动物性的“咯咯”声响。那个烟囱喷出的煤烟,飘上来盖住了天桥上的这一切杂沓气味。像某种宗教涤净,像某种祝福。

“告诉我你这一路上都碰上了些什么好玩事?”

他想:我出不去了。他们盯上我了。

他突然想起那只鎏金银瓶上三组男女其中的一对:特洛伊战争结束后,回到丈夫身边的海伦。她妩媚慵懒依旧,而那个全世界最著名的绿帽大王墨涅拉俄斯则像个被羞耻、狂喜、愤怒搅混而失心疯的傻屌,头戴武士盔肩系披风,下半身却毛茸茸赤裸着。一只手抓着那早已人事全非的美丽妻子:“告诉我,这些年来,你(和那只牲畜)发生了些什么事?”

在检票口四周,挤满了像蚁窝上踩踏着同类身躯摇晃触须躁乱窜动的生物。他们全被挡在高栅栏铁门外,伸头探脑看着月台上传说中首次要开上海拔五千多米的高原火车。那时已近午夜,但城市上空仍是一片灰白。他跟着人群挤上一座跨架在铁道上方的天桥,发现自己逐渐被一群戴着小白圆帽子,臂膀挨挤着臂膀的,脸色阴沉带着对闯入者狐疑警戒(或将要剥光他的兴奋)之神情……的身体包围着。

他觉得自己就像那个,悲惨地垂着灰白阴毛的老二,不知所措站在妻子面前的墨涅拉俄斯。“我说杀了你!”磨着槽齿低声咆哮。结果满脸泪水的竟然是自己。(她却是一脸未被生命损坏的天真!)。能有什么可炫耀的冒险经历?不就是黑暗中那些发臭的陌生房间,激烈危险的性爱。从一具身体流浪到另一具身体。他曾辗转难眠口腔发臭为那些画面所苦:她的白色柔软的乳房握在那些没有脸孔的男人粗粝手掌中,像白面团凹凸变形;你的丝滑大腿被他们顶开掰开;她的丰唇被他们粗暴地吸吮而肿胀黑瘀……

他们说,火车站这一带,全是回民的地盘。

他受伤地说:“没什么可说的……不过,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和一群怪人一起被困在一幢奇怪的旅馆里。每个人都被自己的回忆、怨念和故事所困,所以我们像被困在荆棘丛中走不出来。”

有一天晚上,他和街上那些顶着沙尘暴风、用结棍小腿踩着三轮板车的老家伙逆向而行,经过路旁小杂货商家矮檐阴影下四五个一群头发垢腻、脸孔尖窄似狼的青年,晃游到这个城市的火车站附近。那儿的台阶上坐着一小群一小群长得像印第安人一样(宽距的,似乎只有黑眼球而无眼白的长眼,宽额头和突出强壮的下颚,皮肤被高原冻伤和紫外线晒伤给彻底摧毁)的藏族老妇、藏族老人和藏族少年。他们的神情像某种充满警戒的獒犬。他听一位出租车师傅说,去年这城市南边一个藏族聚集区,有几个藏民包围了一个回族的,那个回回进他屋里拿了柄猎枪出来,砰一下把其中一个藏族打得肠肚开花。死了人,后来那整个镇里的藏族,把一整条街所有回民开的餐馆全给砸了,这件事闹得很大,市里的公安和武警都进驻了。

近在咫尺的她的脸像某些切面磨损坏毁某些切面无比明亮透晰的棱镜,一个摇晃,某种不均衡的光便从她内在的某处缺口泄出。那像是一种暴力。像他在最后那段时期认识的她:有时慈悲易感,对他所承受的巨大痛苦感同身受。有时却变脸:一张损坏的、冷漠的、不耐的脸。

他注意到,围在公车四周的小黑点们,全戴着那种白色小圆帽。躺在地上那人,头颅上也戴着同一式样的白色小帽。

停。图尼克,停止你那些让人脑袋会坏掉的沉溺。停止你那利用别人同情心的狡狯,那些絮絮叨叨。

“他们撞死了人,却用这种缓慢笨拙的方式想逃离现场!”

“我只是想说说……”他像个犯错的小孩嗫嚅着。譬如他父亲在印度少年时光,那对像水沟倒影充满霉味和病菌意象的母女。譬如他父亲一生即使逃到天涯海角,那个像默片一样的渔港;但在那天涯海角默片一样渔港里的警察局,还是有穿着制服的幽灵要他父亲定期去报到。他们泡茶,轻松地劝他,“说说……”背景的电扇来回转动的轴齿磨刮声,翻卷宗公文的纸张声,所有人竖着耳朵等待他父亲要说出的一切……

他推开窗,像越战电影里美军傻里傻气以过近距离面对被自己的喷火烧夷器烧成一片火海的丛林:他的眼珠被那穿透不过去、无法将下面街景看分明的液态强光给灼伤;滚烫的热空气(含着沙!)从他的鼻黏膜吸窜进去,把他的肺滤泡一颗颗燎干燎破。在那样的强光里,他似乎看见一群小人像蚂蚁一样推着一辆老旧的公车,缓慢地在他下方的街道前进。他好奇地向右手边望去,眼睛慢慢适应那说不清是强光、热空气或滚烫之沙的一团灼热。在那群人身后约一百米处,一个人形四肢张开趴躺在马路正中央,头颅下方一摊深色的液体。

停。棱镜的折光再一次换了角度。他的妻子又变成一张善于聆听的脸。谁把你欺负成这模样?这个世界怎么能把你整成这个模样?

不要。今天不要。他疲倦地说。挂了电话。

图尼克说:“在旅途中我意识到自己是个异乡人,所以总自然而然地让自己变成一个微笑的人。因为语言不通,很多时候人们把我当作是7-Eleven广告里买寿喜烧或火车饭包的日本年轻人。我也学会分别时双手合十鞠躬向人致意。其实我并非在旅行中增广见闻,反而像在消耗过剩的身世——像某个伞兵的儿子在他父亲过世后,翻箱倒柜找出他父亲一辈子偷窃收藏的各种型号与年代的降落伞,把那些像发黄祖母内裤的无用织布和绳索在一次高空飞行中一蓬一蓬打开放飞;或者粗俗一点讲像精力过剩的高中男生在独自一人的寝室里一次一次地自慰把身体里所有和精液相似的液体全射光榨干——我当然知道模仿我父亲或祖父或祖先的流浪旅程是件蠢事……但不这样我的心不得安定。

女人说:“先生,按摩一下嘛。我们的小姐很漂亮哦。”

“然而在这样的旅途中我的身体像条沿途被刨去了鳞片的裸鱼,愈来愈虚弱。高原缺氧的空气让我的肺囊像黄鼻涕强力胶一样只是悬在胸腔喉管下的两团黏稠物;我抽各地不同牌子的劣质烤烟,那使得鼻毛伸长像鹦鹉螺的触须;漫天飞沙让我的眼球变成牡蛎壳的凹凸形状;相反地我的肠子似乎变得像塑胶管一样光滑无法吸收水分;我的脚趾永远在化脓使得行走时有一种用蹼在划水的液态错觉……那使我慢慢弄明白为何我无法安身立命于自己出生的那座岛。因为我总是用颠倒相反的方式在看周遭事物。那变成一种习惯,甚至渴望……

他确定听见电话那头不止一个女孩咯咯呵呵的笑声。

“我以为我的存在,是上天对我那耽于杀戮的祖先一族,一种过于工整的惩罚:海岛对沙漠、繁体字对灭绝的西夏文、移民后裔挤爆的汉人小岛对荒凉砾漠那些被盗墓者挖个大窟窿空荡荡早已离场的突厥人吐蕃人回纥人粟特人党项人的坟冢、独立建国的忠实度可疑分子对早已亡国灭族的幽灵……直到那个‘旅程’展开后(我在找寻一个真正完全颠倒的世界),我才理解走进别人的梦境,且离开自己本来世界之边境愈来愈远,是多痛苦的一件事……

他说,不行,今天还不行。改天呗。黑暗中他的脸刷的烧红。像在哀求她们别将他遗弃。

“有一次,我跟着一队穿着脏污暗晦的彩布藏袍的老头老妇,走到一条公路的尽头,她们在发烫的柏油路面上三步一扑地膜拜,我则像条野狗远远地一路跟着……我们来到一处山坳里整片金瓦银塔琉璃砖墙恍如人间仙境的佛殿建筑群,后来他们告诉我那叫做‘塔尔寺’,那天是一年一度的法会,远近藏区的藏民们携老扶幼千里跋涉群聚于此(从高空俯瞰,可能像一个覆满蚂蚁的蚁丘)。据说有的藏民是一年前出发,一路对着寺庙的方向五体投地,恰好在这一天抵达。我浑浑噩噩随着人潮挤到一处方场,他们说过不久那儿会有‘跳欠’。我问那是什么?一个藏人回答:跳欠。我说是啊但那是个什么?翻译成汉语是什么意思?他想了一会回答我:‘古朴的神的舞蹈。’

女人说:“先生,今天可以按摩吗?”

“神的舞蹈是什么样呢?其实就是那个寺庙里的僧人,戴着康熙年间达赖七世赐予的三十九副面具,在这些集体恍惚陷入虚实不分魔幻畏怖的藏民面前,歪斜零乱地乱跳。我仔细观察整个过程:有一队戴着驼毛盔帽的喇嘛坐在方场旁,吹着法螺,击鼓点,再伴着钹沿轻轻摩刮的颤音,似乎用背景声控制一种威慑肃穆的力量。当那些戴着佛头、护法神头或鹿头、牛头、骷髅面具的寺僧,像踢毽子一般单脚跳着进场时,或像土风舞两两拍手绕圈子时,我几乎要哈哈大笑起来,却发觉身边,不,这整个方场上至少上万人的藏民们,嘴唇哆嗦诵经,整片趴伏跪地。他们脸上恐惧的表情显示,在他们眼前展演的,不是一些戴面具青少年晃头甩脑的滑稽之舞。而是活生生的,神与魔之间的大屠杀。

第二个晚上,沙丘之女又嗲声嗲气地打来,他不确定是不是同一个人,但他怀疑他已成了电话另一端某个小房间里一群各自坐在电话机前反复拨号的女服务员的笑料。“他说他身体不舒服耶”,“看看一一一六房那个台湾人今天身体舒服了点没?”

“那个舞蹈的高潮在一位叫‘马头明王’的角色上场时出现,这个兽鼻獠牙的黑脸神祇,头顶两根犄角上各有一片镂花桃形金箔,造型恐怖又可爱。法螺声像屠宰场牛只被割喉之呜咽,那‘明王’不断旋转,背后的七彩发辫和彩布裙如花朵绽放。不知何时,场子中央被放了一只盛了热炭的铁盆,明王收起降魔杵,拿起一柄铁剑,先像军队抓混在人群中的游击队那样,以剑平指巡梭人群一周(我那时好怕它把我抓出来),接着用剑砍那冒烟之炭。哗那时那些脸孔晒得黑红的藏族老妇,全把额头在发烫地砖上,磕得碰碰乱响……

话不敢讲死。竟是怕电话那头那粗俗虚矫的女声从此不再打来。因为我是个孤独的异乡客,我怕有一天我孤独地死在这个房间里,连这个最廉价卑微的色情电话都不出现在我干尸横躺的现场。

“接着是三只穿着如意领坎肩白绣袍的鹿头邪神(所以这些邪魔外道是女性了?)跪在炭火前,摇头晃脑,似乎被‘明王’的法咒所控制,它们一会儿单膝弹跳,一会儿半跪做出捞水姿势。这是整出舞剧最美的时刻:魔与佛的咒术对决,魔的肉身承受痛击,对抗着,哀嚎着,暴戾地剧烈挣扎的姿态竟呈现了最纯粹的屠杀。屠杀外族。屠杀异教徒。屠杀长相殊异我且口不能吐人语者。”

他对电话里那个沙丘之女说:“改天呗,今儿个身体不舒服。”

图尼克发现,这段冗长的告白,他的妻子自始至终皆以一种如痴如醉的神情专注听着。“所以……”那个断掉而曝白的画面终于要重现。我想起来那是怎么回事了。他的手掌的硬茧和肌肉组织接触到一截冰冷金属的圆柱铁器。那是一柄铁剑。帕里斯持剑对着笑靥如花的海伦的那一瞬。眼前的女人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一个永劫回归、不断重播的梦境。“这是一个恰好相反的世界!”他孤寂地大喊。这件事已发生好一阵子了:白日里他参观过的陵墓、遗迹、博物馆,夜晚时那些失落的器物,那些鎏金银瓶、迦陵频伽人头鸟身石雕、巨乳女神像、西夏铁剑……就会出现在他的旅馆房间。

第一个晚上,他接到这样明目张胆的色情电话时,脑海中马上浮现街道上满眼皆同一模样,脸孔黧黑发亮,身材痩小的劳动妇女,其中一个穿着样式老旧的奶罩三角裤,像在田里叉麦秆那样挥汗如雨地在他敞裸的身体上劳作的形象。他被这城市漫飞在阳光里、街道上、商家门槛、公车车窗,灰扑扑的树木叶片,乃至水龙头流出的黄水……无所不在的沙尘印象所干扰,似乎如果有个女体曲意承欢地对他进行着那些淫狎冶艳之事,也会从她们的奶罩、底裤、肚腹的皱褶、头发,甚至阴唇里,哗哗掉出大把大把的黄沙,弄得他满头满脸。

像那些网络游戏的故事情节:为了解救某一族人,他必须挥剑砍掉那个“九头妖女”的头颅,而且他必须连砍九次砍掉她的九种表情之头,她才会真正死去。但有些根本性的事情究竟还是弄颠倒了:他的祖先曾在一种流亡异乡的恐惧和疯狂状态,屠杀了她的祖先。而他们之间,得像那戴着面具的恐怖滑稽之舞,一次,两次,三次……重复着无法更改细节的双人探戈。

“先生,今天可以按摩了呗?”

钝器斩断喉结和颈骨的细箍环接,她的发丝飘散,披头散发的那美丽的脸,张大了口,旋转滚落在这个房间的旧地毯上。

其实找女人何其容易,就像这间光线暗黑、地毯始终带有一种动物体臭(他怀疑之前住宿的房客是否带着牛羊或骡子之类的牲口,夜里让它们蜷伏在床脚,或是浴室的脚垫上人睡?)的旅馆。每晚定时九点,床头柜的电话必定响起(他后来被弄错乱了,总觉得那一响后会停顿十秒再响,仿佛有人捏着鼻子对麦克风假装的哔铃哔铃电话铃声,比随后话筒中的女声要撩拨、性感许多),一个嘴里含沙却故作嗲媚的当地女人像熟识的老情人那样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