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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弃

背德右刑,战,胜,取地。

背刑德,战,胜,拔国。

左德右刑,战,胜,取地。

我听见那巫师噪音颤抖地背诵,他的声音像一只正在哭的乌鸦:

背德左刑,战,胜,不取地。

我们那些长毛的文字再也无法描绘我们所置身的位置了。我们在星空下的旷野,勒紧马缰筋疲力尽地前三步后五步,像醉酒之人在跳一种晕陶陶的舞步。所有的空间次第关闭。如果耐着性子,照着那躔度试图吝惜剩下的刻度走,也许我们这零余的一支人马,可以走出那举族灭亡的咒诅。如果……

背刑右德,战,胜,不取地。

我们里头有沉不住气的家伙大喊:“连走投无路都这么辛苦。”但他随即像被神煞的刀切进另一空间而看不见我们了。老人说,我心里想:我最害怕的是什么呢?上天还可以降下什么灾异来惩罚我们这最后一支流亡者呢?我悲伤地想:至少我们现在还在一个秩序里头……

右德左刑,战,败,不失大吏。

我们进入一个极窄极扃的空间。虽然如果旷野上有其他人看着我们,会以为那是一群失魂落魄的梦游者。但其实我们是在一个想象中对照着天体星象的式盘上如履薄冰地走着。像你们的电影里演的误闯地雷区的士兵,满头大汗匍匐地上用刺刀一寸寸插地前进。我们被一整套四时星辰的躔度困住了。内圈八神与外圈二十八神。丰隆、五行、太一、王相、摄提、六神、五括、天河、殷抢、岁星、天缺、弧逆、刑星、荧惑、奎台……

右刑德,战,胜,三岁将死。

我们的巫师大喊:“小心,那里有神煞!”

左刑德,战,半败。

那时,天体像罗盘被人扭松了衔齿,星辰坠落,日月昏黑,雷电满天,冰雹如雨。我们骑兵队里的巫师说:“我们被动了手脚。”“糟糕,我们跑进了不该进去的界面,这是兵阴阳。”我们的身体全变成黑色的倒影,披挂的箭弩和马刀全变成摇晃的波光。地表变成了一格一格日晷的钟面。我们的马队左突右闯,像在一个凶煞灾异的棋盘上以巾帕遮眼走盲棋。不知该前进该后退,不知该往何方?

背德迎刑,深入,众败,吏死。

老人说:更恐怖的还在后面。

迎德右刑,将不入国。

在那样的时刻,我们无比哀愁地体会到,那些曾被我们像小鸡斩杀取乐,把箭镞插进女膣,那些面孔模糊的柔弱族人,他们的神,比我们的神,要巨大许多,立体许多,愤怒的脸孔更恐怖许多……

迎刑德,战,军大败,将死亡。

所以,当我们这一支西夏最后的骑兵,在披星戴月、着魔噤默、恍如魇咒的逃亡途中,看见眼前的世界开始如沙漠热浪扭曲了空气而开始变形,我们便哀愁地知道我们已走到了命运的尽头。不,我们走到了恐惧所能感受的真实的边境。长脓的马蹄已跨过了那条界线。那之后我们便只是李元昊创造的那些毛发文字所描述的世界。我们所看所听所闻所热泪盈眶大小便失禁亲身经历在眼前历历发生的一切,皆只能就在那感性发生的同时顷刻消灭,无法被记录下来让后人破译理解了。我们里面有人在那浓厚的哀愁中回想起这一生经历过最美的事物:乳香、安息、珠玉、兜罗、回纥女人晕毛金毛的胯下;我们哀愁地慢速倒带那些让人血脉贲张的激爽时刻:马刀斩下汉人首级时刀刃卷缩冑甲铁丝断裂动脉血泊鼓跳喷出最后是颈骨咔嚓切开的流畅感;我们屠杀那些戴莲瓣宝冠,身穿圆领宽袖长袍,腰带佩着短刀、火石、针筒、磨刀石的回鹘贵族男人;我们奸淫那些戴鱼形宝冠、身穿橘红窄袖通裾大襦的回鹘贵夫人;我们把那些步摇、花髻扯断,那些环钏瓔珞洒散一地,在簇拥着菩萨、天王、金刚、比丘诸神凝神的宫殿里,把那些雪白的痩腿拗张向天际;我们哀愁地回忆起在那旋转的天体下我们烧掉了数百座女人小孩尖叫的毡帐;草原的冬日,我们剖开那冒着白烟粉红色肠肚流出来的汉人肚子;我们的铁鹞子所到之处,僵尸数十里;我们撕毁高昌回鹘人的荣誉面纱,逐杀那些不食猪肉的维吾尔人,我们迷惑地看着那些满嘴“阿拉真实”的萨满教巫师在跳神念咒……

左刑迎德,战,败,亡地。

不止如此。老人说,我们是从李元昊那充满诗意的创造梦境里走出来的。“建国”,那是让人神摇意夺、如痴如狂的一个长满毛的词。但那是一个不见光的所在伸下来的阶梯。李元昊在创造它们的时候便知道这些浓毛密发的符号有一天会在这世上灭绝,只剩下我们这一支出亡者奔走到地界边陲,死亡后留下的经幢。有一天当我们党项一族彻底自这个地表上消失,人们抚摸着那些从躯骸每一接缝冒出胡须、腋毛、胸毛、阴毛、腿毛、披头散发的符号,百思不解它们所曾经记载下来“这一族人曾流浪过的时空”。他们说:咕噜咕噜。叽里呱啦。唧唧歪歪。像是抚摸着李元昊雕刻在我们每一个西夏子民光溜溜臀部背部肚腹脖子上的刺青,每一个字都不一样。每一个字都是一组晦涩的谜或他李元昊不为人知的梦境。

左德迎刑,大败。

老人说:我们是羌人的后裔。但我们的建国者是北方鲜卑的贵族。元昊摘了自己的姓,把女神阴户的名称冠在头上,嵬名,嵬名元昊。下秃发令,我们全成了青兀卒意志下秃发、穿耳、戴环的怪物。汉人们叫我们索虏、辫奴。元昊自创西夏文字,从此我们的世界,从国土疆域,上下四方,飞禽走兽、医药、历法、卜筮、兵书、佛经故事,全脱离了汉文字那光溜溜一直一杠的“真实”。我们进入毛发猎猎,日光下或月光下的每一件事物皆窜长出兽毛的世界。我们的文字长着令人发痒的体毛,它使得它所描述的世界全成了一个无法归类的世界:乐人歌舞,吹笛鸣鼓,哗笑报喜,鳏夫寡妇,牛羊马驼,飞禽走兽,男服女服,人伦身体,蛆虫草木,器皿时间……所有的一切,都成了风中摇摆,一根一根闪闪发光扎得眼睛发疼的毛发。

老人说,我们的影子在沙地上忽左忽右,被月光拉得长长的,否则你浑然不觉那一切细致繁复的方位变化。老人说,像在一个看不见的迷宫里打转,让人柔软欲哭地想起小时候在初建好的兴庆府城廓里的巷弄间穿绕,时光悠悠,土墙上裸照的阳光沸跳,身旁走过的小羊羔竟没有影子。我惊惶地说,那只羊是鬼伪变的。大人笑着拍我的头说:正午日照,羊的影子全收在它的蹄下了。你看看你自己可有影子?低头一看,没有影子。

老人说:不,不止那样。

我们的巫师说:“惨了。”

意外北票龙代表世界上发现的第二种长有细丝状皮肤衍生物的单脚类恐龙……意外北票龙在分类上属于镰刀龙超科,是镰刀龙类的一个原始属种。镰刀龙类是恐龙世界中的“四不像”。它的头部外形像原蜥脚类恐龙,但它的牙齿及与咀嚼有关的构造非常近似于鸟臀类恐龙;它的腰带既不像三射型的蜥臀类恐龙,也不像四射型的鸟臀类恐龙;从它的前肢形态来看,它又像典型的兽脚类恐龙。由于镰刀龙类奇特的形态特征,长期以来恐龙专家们一直争论不休:有人认为镰刀龙类代表原蜥脚类恐龙向鸟臀类恐龙演化的过渡类型,也有人认为镰刀龙类可能与蜥脚类恐龙亲缘关系较近,很多专家提出镰刀龙类实际上是一种特化的兽脚类恐龙,也有专家建议暂时把它归入蜥臀目中,甚至有人提出镰刀龙类既不属于鸟臀类恐龙,也不属于蜥臀类恐龙,而是代表第三类恐龙。意外北票龙保存了许多典型的兽脚类恐龙,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肉食性恐龙的特征。研究表明,镰刀龙类是肉食性恐龙中一个特化的类群,可能以植物为食。镰刀龙类一系列特化特征,比如类似于蜥脚形恐龙具四趾的后足,是趋同演化的结果。可以说,意外北票龙的发现和研究为镰刀龙类的分类提供了重要的化石证据。

在我们的面前,像整座淡紫色的贺兰山变成两个孪生兄弟,站着两尊巨大的神祇,银发如瀑,银脸熠熠生辉,两张一模一样幻美令人难以置信的神的脸容,单眼皮,鹰隼鼻,像沙丘弧影的嘴。它们着甲冑佩长剑,轮廓蒙蒙发光,手指像娴熟琴艺的女人一样修长优美。老人对男孩说,对了,若不是它们巨大得遮蔽了那半边天,我或许说,这两兄弟长得真像你。

意外北票龙

“那是天刑,那是天德。”我们的巫师说:“我们正站在面迎它们的方位。”

男孩想起一本他在这旅馆图书室翻阅的,印刷精美的大书:《热河生物群》。

所居无常,依随水草。地少五谷,以畜牧为业。其俗氏族无定,或以父名母姓为种号,十二世后相与婚姻。父没则妻后母,兄亡则纳厘嫂。

男孩说,它们全是恐龙,不是怪物。它们不是被幻想或是恐惧灭亡者胡乱射精长出的畸形怪鸟。不是《山海经》里的那些秃头者、山羊腿的人、独目族、看守黄金之鹰狮合体兽,那些祸鸟、鸱鸮、三身三首三足神鸟,所集而亡国之五色鸟、人面?鸟、雷神鸟,或商羊、毕方、橐??、鸓这些水火之怪……它们是大约在早白垩纪大批活动在热河地表上的生物群。是活生生的存在,不是梦中魔幻。虽然在人类出现之前那漫长的进化之梦里(如果你认为人类不在场而兀自发生的事物皆只能以梦视之),它们的存在是兽脚类恐龙进化成鸟类,中间鸿光一瞬过渡的环节(它们成为鸟类是由恐龙进化假说的重要形态特征之证据),但它们不是从你们的或党项羌族之大母神的灭亡噩梦里跑出来的。

故国无鳏寡,种类繁帜。不立君长,无相长一;强则分种为酋豪,弱则为人附落。更相抄暴,以力为雄。杀人偿死,无它禁令……堪耐寒苦,

杨氏锦州龙。

同之禽兽。

赵氏小盗龙。

——《后汉书.西羌传》

梅勒营鹦鹉嘴龙。

此地带的最北方,天山南路有婼羌。青海东部的河湟地区有各不同“种落”的西羌,其东部洮河流域至陇西间也有许多羌人。在此之南,

上园热河龙。

甘肃南部的武都附近,也就是白龙江上游一带,有白狼羌、参狼羌,再往南去,汉代广汉郡之西有白马羌、大牂夷种羌、龙桥等六种羌,及

千禧中国鸟龙。

薄申等八种羌,这些族落大概都在成都平原之西岷江上游与大小金川一带。再往南,沈黎郡之西有青衣羌,约在今四川西南部的雅安、天全

意外北票龙。

一带。在羌人地带的最南方,越巂群附近有旄牛羌,其位置可能在四川汉源、西昌一带,或及于云南北部边缘……

董氏尾羽龙。

——王明珂,《羌在汉藏之间》

邹氏尾羽龙。

党项羌者,三苗之后也。其种有宕昌、白狼,皆自称猕猴种。东接临洮(今甘肃省临潭县)、西平(今青海省西宁市),西拒叶护(指

粗壮原始祖鸟。

西突厥领地,即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法人法畹谓叶护为西突厥之别称),南北数千里,处山谷间。每姓别为部落,大者五千余骑,小者千

原始中华鸟龙。

余骑。织犁牛尾及????毛以为屋,服裘褐披毡以为上饰。俗尚武力,无法令,各为生业,有战阵则相屯聚,无徭赋,不相往来。牧养犁牛、

男孩说:不,你们见到的不是怪物。只是时空弄错了。那些是曾经在那片地表上存在过的生物。

羊、猪以供食,不知稼穑。其俗淫秽蒸报,于诸夷中为甚。无文字,但候草木以记岁时,三年一聚会,杀牛羊以祭天。

我们勒住马缰,讶然愣立在那,观看着那一大群鲜衣怒冠的怪物,如梦似幻地从我们面前跑过。“啊啊啊!我们是在真实之中吗?”黑乎乎的逃亡者脸上,全流下了委屈又绝望的男儿泪。“这样的逃亡,终于让我们逃进了非人的国度吗?”“我们真的被神遗弃了,我们的王坟真的被成吉思汗那些野蛮的骑兵给踩破了?所以我们会在这样的逃亡途中,慢慢变成怪物。”

——《隋书,党项传》

老人说,那是一群你说不出是鸟是马还是蜥蜴的彩色怪物,瞪着像河滩上干涸瀕死之鱼的淡蓝眼珠,以一种滑稽的表情,用像人腿却覆满靛蓝或金黄鸟羽的强壮后肢,箕张鸟爪那样弹跳快跑着,它们的脸全带有一种梦游者的迷幻执拗,张大了嘴,嘴里却长着森森白齿。里头个头最大的那种,脸像刽子手抹满艳红猪血,头上戴着赤冠,前肢是手爪,遍体覆着狼毛;还有一种体形相似但身躯矮小许多的,周身则披着绿毛黑条纹;还有一种奔跑中偶尔挥翅飞起,但翅翼上仍长着爪子的,蛇头怪鸡;有一种头布满血红肉瘤,蓝羽翅翼张开比鹰之翼展还要宽的神鸟飞在它们上面;还有一些丑恶的,像壁虎放大了一千倍的巨兽……

老人说:更恐怖的在后面。

烟尘分拨开来,从那蜃影中跑出的竟不是擎着任何旗帜的人类骑兵,而是,怎么说呢,我想那时即便我们看见的是从地狱里冥王率着鬼卒拿铁链钩锁来催讨性命的骷髅骑兵团,也不会比我们目睹的更让人魂飞魄散。

像那些充满恶魔念头的小说家所说的:在一个剧场中,一个大盒子内排列了大约六十面小镜子,可以把一根树枝转幻成一座森林,一名铅兵转变成一支军队,一本小册子转变成一座图书馆。我们这支残余的骑兵队,已经被风沙和马绳啃啮掉残余在骨骸上最后的附肉。烈日当空,枯木张爪伸向透明的天空,胡狼从肋骨垂出红色白色的肠子干渴地在黑色的土丘上走着。我们每一个人都相信自己早已死了,这里蹒跚前进的只是一支幽灵部队。不,我们只是李元昊那被蝼蚁钻洞繁殖幼虫却仍继续活动的脑前额叶,投影出来的自我惩罚的噩梦。我们是李元昊人变成兽之前,嗥叫着射向远方的单套染色体精液。滚地成人形,着上铠甲攀上马蹬,佩玄铁马刀朝南而行。所以我们全笼罩在这样近乎精虫的恐惧里:在这样长途跋涉的逃离灭种之旅,如果,如果不在我们终于干涸被烈日蒸晒成一摊融化粘胶之前,找到我们源头大母神的温暖潮湿腔穴,我们的说话,我们那二百年西夏王朝的幻梦,我们党项一族数千年来所有男子和女子的交欢,所有淫秽蒸报,所有儿子们把他们的羊屌插入庶母、伯、叔母、嫂、子弟之妇的腥臊女屄里的一切摇晃动作……全部都化为烟尘。

我们胯下的马匹,在夜以继日无止境的奔跑之中,早已变成毛发覆面形销骨损的野兽。它们在一种生存本能的茫然恐惧中挨靠着马身。曾是党项武士斩首面不改色的这群男人,竟然抑制不住剧烈颤抖让甲冑上的锁片发出哗哗巨响。整个沙漠中便回奏着那种像铁琴乐曲般哀愁而恐惧的波浪声。我知道我们每一个人裤裆里的那玩意都肿得又红又大。似乎生物个体意识到族类的灭绝迫在眉睫,便本能亢奋地启动了想快速传宗接代的意欲。但我们是翘着老二在马匹上跑着,总不可能像花朵儿传花粉或鱼群繁殖后代那样将一蓬蓬的精液,如鸣矢那样空射向干旱的沙地。

当然那只是我们的幻想。我们痛恶作为李元昊他单套染色体的精虫,想他李继迁李德明李元昊祖孙仨,将我们这些服裘褐披毡、无文字无时间的部落男女裹胁进他们的春秋大梦里。我们原本品类繁众、散漫山川:蹉鹘、者谷、达谷、必利城、掘家城、鸱枭城、古渭州、龛谷、洮河、兰州、迭州、宕州、宗哥、青唐城……族帐分散,不相君长,像星矢遍洒于长生天。汉军来助汉军围歼吐蕃、吐蕃军来助吐蕃劫掠回鹘、吐谷浑军来协防吐谷浑抵御唐朝。是李元昊他们祖孙仨,用我们的劲马善羊和汉人交换铠甲弓矢;将我们的年轻男儿佩上弓箭马驼、旗剑枪棍,人人能斗击,分步、骑两兵;是他们祖孙仨,教我们“战胜而得首级者,不过赐酒一杯,酥酪数斤……然而得大将,覆大军,则其首领不次拔而用之。故其战斗轻首级而不争,乘利逐北”;是他们祖孙仨巧施机谋,飘忽不定,袭扰即退,时而与宋皇帝称父子,时而与辽天子结亲家,以小事大,挑拨虚委,翻脸无常……

老人说,那时,在我们的左边侧翼,烟尘漫腾中,有一群色彩斑斓的诡异骑兵以数倍于我们的高速由远而近地追了上来。“有追兵。”“形势诡异,也许不是蒙古人,是趁火打劫的吐蕃骑兵。”“呈鱼鳞阵形,不要被他们包抄歼灭了。”“快!快!”

老人说:是他们让我们从羊变成了人,从人变成砍头如割麦的帝国骑兵队,然后让我们一路窜逃不容于这天地间哪!

原来,付出了那么惨烈的代价,我们仓皇辞庙,一路逃亡,跑得目眦尽裂,灵魂哀愁地下降到肠子里,不,膀胱的位置,灵魂惊吓得像膀胱里前摇后晃的一袋金黄尿液,搞了半天,我们的大腿内侧被马鞍磨得血肉模糊,再连失禁尿液、精液、汗水混合马毛和皮革皱突,浆结成永远的硬痂,原来,原来,我们只是在一个别人的梦境里,像虱子或虫蚁那样跑着。

老人说:从那时起,我们便进入那两个银脸巨人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忽里忽外、忽而游鱼忽变飞鸟的幻术里。它们像顽皮的孩童在这一群将死之人的头顶玩捉迷藏,每钻进一个时空刻度,我们就变成如同在一条镜廊迷宫里用机关齿轮转换了通道。我们其实是在一只倒扣之碗的天穹下,站在那二绳四钩吊系住向四面八方延伸的地平面上。听见那天德、天刑两神煞兄弟在每一个看不见的刻度纵跳时,天体与地盘衔接之神秘承轴轰隆轰隆旋转发出的巨响。那支承轴像天顶银河破了个洞,直直垂挂下来的乳白瀑布。我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觉原来在左方的崇山峻岭变成一群奔突受惊的野马,转眼间跑到我们的右方。月光下的银色洮河,突然以亿万颗水珠离地变成漂浮在我们触手可及的上方。我们举剑上刺那条光雾,可以看见波澜涟漪一圈一圈荡开,且水声沥沥。所有的事物皆违反了我们所经验过的秩序,即使以我这老头曾活过两百年所见识的一切怪诞之事亦不足为奇。我们的巫师说:这是天刑与天德的大游和小游重叠在一起了。这一对神煞兄弟从来是避不相见的。我们居然在这处旷野撞见它们比肩并立,那也算是走到末路了。看来我西夏一族真该是得亡覆得一个都不剩啦。

老人说着哭了起来。

老人对男孩说:等等,似乎有许多不该出现的经验,因为我这样在你的梦里和你说话,透过我们在这间旅馆里某一处不留神褶遗在转角、阶梯、没关上的房门、离开的电梯……的影子,任何一个光和影子的接合处,跑到我说的那个故事里,那个最后一支西夏骑兵逃亡中途的旷野……

所谓的沙漠,只是他们催赶马骑沿途飙起的漫天狂沙。没有沙漠这玩意儿,那是一张巨大无比,说不清楚那表情是如痴如醉、愤怒、被这些小虫子弄痒痒想打喷嚏,或是哈欠欲睡的一张女人的脸啊……

譬如说:一群金属大鸟在天空盘旋追逐,向对方射出火焰,其中有几只在间发不容之瞬爆成一团炽亮的火球翻滚坠地。譬如说:成千上万支以巨人之弓弩射出的巨大箭矢,越过山棱河海雨落向盖了上千帐这座旅馆,或说把上千座城垛聚集在一块的大聚落,那比蒙古人屠城还可怕的地狱烈焰图,哀嚎的人群像森林大火中挥舞枝桠奔跑的树木。譬如说:它们以雷霆击地为戏,让一整片河谷草原顷刻液化沸腾成红烫的岩浆湖泊;它们以毒气瘟疫互洒,使鸟兽僵尸遍野,白色的人尸男女堆叠像枯旱之塘翻肚的整批死蛙;他们盖了两座比没藏黑云盖的塔还要高两座的通天巨塔,里头塞满了人当祭品,然后再放几只肚内同样装满人为牲祭的金属大鸟扑翅撞击,像是天刑、天德这两兄弟在遮蔽天日的浓烟烈焰中屈膝倒下,裂为碎片,而碎片在下坠的流焰中和那些着火的小人儿一起化为齑粉……

老人说:但我从高空鸟瞰,才发现这一支悲伤而疲惫,恐惧被灭种噩梦吞噬的骑兵军。他们,根本不是如他们以为地窜逃在一片沙丘起伏,偶有湿土和枯草覆盖的地表。他们小小的身影,他们的马蹄子,正踩在一张无比光滑、白晳的女人的脸上……

总之,我们这一支丧失心神的党项幸存男儿汉,就那样瞠目结舌看着天际上方那两尊巨大神祇在表演瑰丽屠杀秀。天刑追逐着天德,或天德追逐着天刑,它们的发光躯体有时变得柔韧如蚕丝薄如蝉翼,在天盘地盘仪轨的时空刻度间盘旋穿绕。有时我们会看到在那天地衔合处的东南西北四方,各站着身着碧绿、赭红、雪白、玄黑四色甲冑,大睾、炎帝、小睾、颛顼这四尊和他们兄弟一般巨大的边界之神。但那两个进行大游或小游的煞神偶尔飞行或逐跑过他们身旁时,我们才发现那只是四尊像荒圮游乐园里布满绿铜锈的孤寂雕像。也就是说,没有任何边界可以拦阻这对宝贝神煞把我们眼前的时空像纸帛那样乱揉成一团……

男孩心里想:最后的几套DNA序列。在一只玻璃培养皿的壁沿上挣爬,下面淹浸着某种错误而倾注下去的化学溶解剂,和一整片漂浮着基因残骸的它们同伴的尸海。

当绳钩松脱,天地漂浮远离,它们以摔跤之姿撞跌进叶蛰之宫,复以男女蝉附交媾体位出现在天留之宫,我们浑浑噩噩、尾椎发冷颤抖,在那湿冷的梦境中想起自己兽变为人形前的肮脏模样。之后他们在苍穹正上方的仓门之宫和阴洛之宫间,天刑拿银斧砍去了天德的巨大脑袋,我们骇然讶默地看着那颗愤怒神情的头颅像着火的陨石坠落在地平线北方,漫天乌鸦追随而去;在下个四十六日后,天德却斩下了西侧高山上一只巨牦牛的头装在自己仍汩汩冒出水银之血的颈项上。旋即举起铁弓朝已站在玄委之宫与仓果之宫边界做鬼脸的天刑射出一道彗星,将那美丽的额头、双眼和鼻梁间射穿了一个黑窟窿。天刑仰面栽倒,地动山摇。那时我们浑身发痒,腥臭生锈的甲冑锁片嵌陷入肉,变成一瓣瓣化脓翻出的鳞。我们的嘴发出啊啊的声响,眼睛流出脏污的泪水。就那样看着他们以神的无限自由在我们头顶胡闹恶搞。当天刑复站起,在那脸正中央仍冒着硝烟的窟窿里塞上两丸湛蓝如水波晃漾的骆驼眼珠。那时,已是第八个四十六日了。

老人说:那种巨大的哀伤,比死亡还威慑着这支孤零零奔逃的队伍。那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力,使他们在奔驰中像梦游一样张大着口眼睛发直。那个悲伤吞食着他们。他们每一个人都恍惚地想:我们就是这个地表上剩下的最后几个党项人了……

谁哭了呢?男孩问。

老人说:那就是灭种。真真实实的灭种。

老人那时两眼发光,似乎被那梦中旷野展列眼前的一片繁华盛景所感动。他口中念念有词,但男孩不知他是在描述,还是回忆?

男孩说:电影。片场……

第四日,命押宴官、赐宴官就馆宴。先赐宴天使转衔如前仪,各公服,请馆伴、天使与来使就褥位对立。先请使副就褥位,望阙立。次请赐宴天使就褥位稍前,使副鞠躬,天使传宣,使副拜谢,皆如前仪。使副与天使互使互展状,起居,揖。次馆伴揖。依例请赐宴天使茶酒,馆伴暂归幕。来使副与天使主宾对行上厅,于西间内各诣椅位揖,收笏坐。先汤,次酒三盏,果肴。茶罢,执笏,近前请起,赐宴天使暗退。请押宴使至褥位立,次请馆伴齐就褥位,望阙再拜,平身,搢笏,鞠躬三舞蹈,跪左膝三叩头,出笏就拜,兴,再拜后位,对立。

是了,老人说,我知道怎么描述那种恐怖感了。就像我清清楚楚地看着我们那一支失魂亡命的党项骑兵,在狂奔中静默地算计自己或许离那核爆般的灭城场景是否愈来愈远。也许这样把人和马的身形愈跑愈淡薄的速度,可以免于被蒙古骑兵队追上、屠杀的命运。但我却在高空上看见那鳏寡残疾可怜兮兮的一小队人,并不是像自己以为地跑在真实的逃亡之途上。我们那么小,那么绝望,被整个族在一夕之间完全覆灭的恐怖场景继续惊吓。怎么可能呢?原本是那么庞大纵深的、乱针刺绣的人群和人群挨挤的世界。一整座市集里挨肩擦臂的党项人:老人、妇女、童子、马夫、刮着羊头骷髅眼窝肉的汉子、醉酒的泼皮、翻着眼白的骗徒、人口贩子和被拐骗的少女、画家、占卜师、兜袱里塞满汉人那儿走私来的淫邪精巧玩意的大胡子、乞丐……一间酒肆里的党项人,一整条妓院街里的党项男人和女人,党项羌的呕吐物和党项羌的精液、排泄物、脏血。一整座城里的党项人、绫罗绸缎、锅碗瓢盆、马鞍缰绳、秤杆烟具……这些活生生的,数量大到令人放心,各有表情和动作的党项人,怎么可能轰然一声就从这地表消失了?

引都管、上中节分左右上厅,北入,南为上,立。下节于西廊下南入,北为上,立。候押宴等初盏毕,乐声尽,坐。至五盏后食,六盏,七盏杂剧。八盏下,酒毕。押宴传示使副,依例请都管、上中节当面劝酒。使者答上闻,复引都管、上中节于栏子外阶下排立,先揖,饮酒,再揖,退。至九盏下,酒毕,教坊退。乃请赐宴天使于幕次前。候茶入,乃于拜席排立都管。三节人从。荼盏出,揖起,押宴官等离位立,揖,都管人从鞠躬,喝“谢恩”,拜,下节声诺,呼“万岁”。

没有回音,有时我们会产生这样的幻觉,似乎灵魂脱离疲意泥硬随马鞍咯噔不止的凡体,轻盈飞翔而上,可以从高空鸟瞰那小小的,自己置身其中的马队,拖着长长的影子在无边无际的旷野上孤单地逃亡,像一列小蚂蚁徒劳地爬在一张女人的脸上。

你看见了什么?男孩焦急地问,你究竟看见了什么?

或者,那逃亡者踩踏的马蹄如骤雨打在干燥沙漠,或如倦飞之鸟坠跌进挤满饥饿鳄鱼之沼泽,才一击落便被收杀而去。

老人一脸迷离,似笑非笑,泪珠挂在唇上胶硬的粗白胡毛匕,闪闪发光。

我们是被神遗弃的一支骑兵队。

“那就是,我们曾经是人的时光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