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西夏旅馆 > 图尼克的父亲遇见一群怪物

图尼克的父亲遇见一群怪物

母河马柔声细气说:“这个噢,汤最醒酒了。”

他走回帐幕,他们递了一只沉重巨大的酒杯给他,那是一个人颅骨在外包上牛皮之后,里面镀金(我的头不会是下一只酒杯吧?)。然后他看见那母河马倒抓着一只血淋淋、仍在扑打翅翼的大鸟从帐幕后面进来,奇怪的是那鸟有四只翅膀,脸部像人类一般平面,脸正中却只有一只眼睛,翻白眼瞪着抓住它而它无力反抗的凶手,身躯下方拖着斑斓华丽如孔雀之尾翼。母河马将这怪鸟塞进一只陶瓮中,盖下锅盖,上面压着大石块,和其他几只陶锅一般排放在炭火上烹煮。

许多年后,图尼克父亲回忆起来,他愈觉得自己那次在被亲生父亲遗弃在青康藏高原某一处荒山野外等待死亡孤单降临的其中一个夜里,遇上的那群巨大动物傀偶,他们铁定不是妖怪,而是一群神仙。也许他恰好撞见一个故障神仙的治疗团体:戒酒协会、自杀者家属互助协会、颜面伤残者协会、忧郁症团契、家暴暨父兄性侵受害者协会……他们像河蚬吐沙从喉咙腔体内丝缕不绝掏出那些阴暗污秽的受创经历,其他人便是强迫听众。然后他们会说出一些让诉说自己痛苦经验的人知道自己并非孤单一人的鼓励台词:哦,阿默,你要知道这一切并不是你的错,或是,莉莉,你是世上最美的女人,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是神的旨意,你的灵魂是来学习的,学习理解人性在这一层次可以邪恶到怎样的形貌,然后宽恕他们,或是,每一个成员离座起身,排队走向那陈述受创之巨大恐怖回忆的成员,无言地拥抱他(或她)……

图尼克父亲想:刚刚那只蓝眼河马无比温柔对他说,这一切还不是最坏的。那是什么意思?还有更恐怖颠倒之境在等着他吗?

但那更像降临会或一群业余剧偶爱好者的定期聚会,或某个SM成长团体,因为他不断重临那回忆现场,总搜寻不到那种畸零人或受难者阴郁或尖锐或迟钝如灾后重建的气氛。他们欢快得很。甚至他后来总无限怀念,他置身他们之间所感受到的、此生再无机缘和任何其他人、其他小团体中感受到的亲爱友好……

这些怪物哭哭啼啼告诉他,有几个坏蛋从空中用喷火和霹雳的神器逐杀他们,他原想那是否是日军零战高空俯射的夷村屠杀,但他们坚持那不是人藏在其中的金属大鸟,而是一只展翼拿雷锤脸是雷公嘴的,和一个骑着火焰独轮、系红绫兜拿长管子对他们喷火焰的妖怪小孩,还有一个他们汉人打扮但额头上有一只像鱼般银光蹦跳之眼的……他们掌握空中优势,把它们的老弱妇孺、牲畜、谷仓、村寨,全用天火烧成焦炭……

“对了,你们知道吗,茉莉跑到我的部落格留言,说她昨夜梦见我……我想,你又出现了喔。”那只母河马说。

他陆续遇见穿着羊毛紧身衣的秃头人,跑跑会蹲下低头舔自己睾丸的狗耳人,膝盖下面长毛没穿鞋裸着蹄子的山羊腿人、独眼人、蜥蜴头人……一群一群,沿着他父亲他们逃亡的路线神色仓皇地朝西疾行。有一次他甚至以为自己遇见一只双头人,后来才发现那是两个“半体人”并肩搂着对方疾奔:它们仅在胸部中央长一条胳膊,臀下只长一只脚,它们一人一手拿干粮,一手拿牛皮水壶,这样轮流喂食对方和自己,他们健步如飞,比马奔驰还快,其实是各自用独脚蹦跳前进。其中一人背着一张弓,另一人则腰下挎着箭袋,后来它们告诉他遇上山羌或獐子要猎杀时,它们是两人共拉一张弓。

“她也去你那留话了喔。”“什么?你也有。”“有,我也有。”大家此起彼落地说。“原来每个人都有。”“她在你那留了什么?”“她说我如果去死,我的家人或许会快乐些。”那只袋鼠垂着耳朵说。“她在撒娇啦。”“她出状况了,其实我很担心她,她是不是缺钱在求援?”

那之后,在他遇见帐篷里的这群河马稻草人袋鼠和其他怪物之前,他在这眼前景色如天堂神域、身体各脏器感受却如地狱的空茫之境里,究竟遇见了多少光怪陆离、只应在噩梦中存在的妖怪?

“我记得,”那个叫阿金的稻草人说,图尼克父亲发现只要这稻草人一开口,其他动物全静默下来听他说,“有一次她告诉我,她一个姑婆养小鬼,而且很烂,好像喜欢派这些小鬼去窥探家族其他成员隐私。那次她祖父过世,这姑婆老是怀疑她哥哥留下大笔遗产,被作为长子的她老爸暗中侵吞了,就派她养的小鬼去探——这话当然是后来辗转自其他亲戚那边传出——结果那些小鬼回来后都形体透明,变得很虚弱。说是来到她家外面,根本看不进去,上空全是金光闪闪天兵天将六丁六甲团团护守着。”

但是并没有,连这样赠予被弃者在孤独冰冷中逐形死去所怀抱怀想的最后一个眼神,一枚小小作为安慰的纪念蜕物都没有。他只记得身体的无意识运动,他跟在疲惫走动的队伍中,白日那灿亮到把眼睛晒瞎的烈阳,入夜则冰冷得骨髓里皆发出玻璃纹裂的脆响,接着他陷入高烧并剧烈发抖的昏迷梦魇,但他仍拖着双腿跟着他们不敢落队。终于那底层的恐惧真的发生:某一个夜里他被冻醒发生偌大旷野只剩他一人,还有环绕四周的神山。他们,包括他父亲(还有那个女人),一定是在他终于撑不住一个颠踬扑倒后,毫不犹豫地跨过他、丢下他,一瞬停顿也不愿浪费体力地继续前进。

“这个意思是?”

他向他们道歉,走出帐幕外,蹲在一枚枯白的牛头骨前呕吐,那闪闪发光从他嘴里淌出的秽物此刻像那骸影的脑浆或灵魂。头顶漫天繁星像一条浩瀚光河,空气冰冷稀薄,他感到胸腔里的肺叶像破壳而出的小蟹,鼓胀着想爬出咽喉,抓住更多一点氧。这是他被父遗弃的第几天了?他总幻想着他父亲弃他而去的最后一画面,他蹲下低脸看着高烧委顿在沙砾枯草丛上的他,背后是等着他下决定的、焦虑恐惧随时掩袭而至的共军机械化部队的那群逃亡同伴。他父亲满眼哀伤与柔情,用沾沙的手指轻轻划过他的脸颊,干裂的嘴唇欲言又止,拂一下他的头发,然后站起身,加入那支朝高原深处移动愈来愈淡的背影……

“她是有来头的。我想她是这个意思。”

“这一切都是铁路搞的鬼,铁道延伸到人类文明的边境之外,它的速度太快了,于是一些本来隐在暗处,不该出现的妖魔鬼怪全跑出来了。他们本来穴居在我们的梦里,现在却现形在光天化日之下。”

“或者说,她是有秘密的。”

图尼克父亲想:

“屁啦,她的秘密仅是电影上看来的,何况谁没有秘密。”袋鼠恶意地说。

“别哭了,这不像你。”

“有一次,我们说起在旅馆里发生的一切,传说中的老头子秘密的选妃,少男少女们年轻漂亮的身体被规定不准穿衣服,每夜像罐头康宝浓汤送进零号房间供他享用。他且要求这些少男少女裸体在一个悬空玻璃平台走动让他观赏,我们说得鬼影幢幢,亢奋不已,好像第一次勇敢面对各自身上的伤口,谈论起那段时期,我们各自在那邪恶旅馆里,被用吸管戳进脑壳、后颈或臀部上方某一个洞,被他们唏噜唏噜吸去我们里面什么不自觉的珍贵的什么。我记得她突然像起乩般脑袋前后摇晃起来,然后痛哭流涕起来……”

“别哭。这不是最糟的。”

小不点说:“对,我记得那次,我也吓哭了。”

可怕的是,白河马真的递了一大杯斟满的青稞酒给他。他忍不住又泪汪汪像个娘们那样哭起来。在一种颈部背脊四肢皆僵硬的恐惧中,他感到自己的身躯被抱在白河马那柔和温暖的怀抱里(奇怪,河马的皮肤应该粗糙无毛的不是?),他把胖阔的嘴贴在他湿凉的颊边,耳语:

阿金说:“我记得她离开前,啜泣着对我说,我们之间已出现一种邪恶:我们像天葬台上吃尸体的兀鹰,我们叼着人们的内脏、脑花、眼珠、砸碎的骨髓和一条条割下的大腿肉,嚼得咂咂有声。我们在吃人们的痛苦时竟然出现一种欢欣和亢奋……”

那些怪物又全哗啦哗啦乱笑起来,“好可爰哦”,“他还会说冷笑话吔”,“超逗的说”,糟的是,他真的听不懂他们说的每一句话。他们待会会吃了他吧?割断颈子放血(像杀鸡),或用尖刀戳进心脏(像杀猪),或长屠刀从颈背刺进同样插心脏(像取牛的里脊肉)。他们喂他喝水酒,让他在一种安心的睡意中把屎尿排净才杀?

“你当时怎么回答她?”河马噜噜米说。

图尼克父亲试着让自己说话不要发抖:“对不起,请问我认识你吗?”

“我告诉她这对我们不公平。我们毕竟太年轻了。那个伤害确确实实地存在在那。我们只是被一团迷雾困惑地笼罩,找不到合宜的形式去理解它是怎么回事。我们必须不断重临现场,强迫自己去瞪着伤害发生的当下。但是我们早已像那些非洲少女在成年仪式被族长用剪刀剪去阴蒂。我们脑袋里的某一小截管理快乐或兴奋的什么,早就被他们摘掉或烧灼切掉了。这使我们在谈论那些伤害时,总像在某一种折光颜色被滤镜挡掉的灯照下呈现的事物,总是残缺不全,少了某种情感……”

“请别理他们,其实他们没有恶意。”白河马对他说。

“她怎么说?”

“请你——请你们,放尊重。”那只公河马看起来不大高兴了,但他还是用那双友善的蓝眼睛看着他们。

“她非常愤怒,事实上她当时已泣不成声,她说我凭什么以为自己知道她不理解我们这些人。那时我非常沮丧。似乎原先我和她建立在同一平台上表情达意、心领神会的话语系统全部遭瘟疫病毒侵蚀。互信基础整个崩盘。原本想描述白鸟在无垠空中飞翔的美丽画面,一脱口而出全成了丑陋不堪的蹦跳癞蛤蟆。那时其实我也气急败坏了,我觉得我朝她投掷过去的话语讯息全被奇怪地重组成非我本意的另一首地狱诗篇……我只好说,信任,是我们这种降生于旅馆中人唯一,且最后的道德底线。

“他还搞不清楚状况吔。”“这真的是你爸爸吗?”他们在说什么?“废话,换作是我,丢进这种状况里,我也搞不清的啦。”

“信任各自的自我戏剧化,信任我们不只是一些装了屄孔和绒毛结充当老二的玩偶,而是将这些残骸的、损毁的、单一的、像数独、踩地雷、像背棋谱一样确信那永远只是‘某一种局部’,如同有一高于我们的存在,看着这一切且了然于胸,那我们是有变成人的可能。”

他们尖声笑了起来,其中又以小不点和那只松鼠的笑声最刺耳。

“但我们不正是一群玩偶吗?”

“请问你们是……传说中的姆米族吗?”图尼克父亲在那些妖艳淫乱故事轮番上阵的中场,不止一次想打断他们而提问。几个晚上前(噢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他曾听他父亲和逃难队伍中另一位国民党书记官之类的文职人员聊起,他们仓皇往南逃亡的路线,恰正是十三世纪西夏王朝整个被蒙古铁骑覆灭,传说中曾有一支最后的党项骑兵往南逃窜的路线。他记得他父亲曾问那人后来呢?这支骑兵后来逃到哪?在历史记载中有留存下来吗?那人说谁知道呢,七百年前的事了,似乎有学者考据说,后来散布在青、康之界有一支从语言、文字、颅面长相、祭葬仪式皆与汉人或藏人明显殊异的羌族人,叫做“姆米族”,可能是当时如烟消逝那一支西夏骑兵军停驻与当地土羌婚配的后裔……

这时,有一个高大的身影掀开帐篷摔扑进来,暗影烛光中脸看不分明,他气喘吁吁,乱发披垂分不出是男是女,身上穿着戏台上花旦穿的霞帔彩绣,却像从污泥打滚过一般狼狈。

图尼克父亲的观察是,这一群怪物(或者该说是一群神祇?一群会说话的、色彩鲜艳简单的动物?也许妈的他只是撞见一群戴着巨大傀儡头罩,像湘西赶僵尸人或北方皮影戏班甚至白莲教捻戏神班之类装神弄鬼的走阵艺人?谁知道啦,还好并不是遇上耍白痴的丁丁、迪西、拉拉、小波)刻意展示一种“帝力于我何有哉”、“不知今夕是何夕”的超现实、欢乐与友爱气氛,但事实上,他们之间,仍像任何小团体成员间看不见的丝弦,存在着极细微的权力位阶。譬如说,那只白色蓝眼睛公河马绝对是这一个帐幕里的男主人,他像一个管弦乐团中间主奏的那把大提琴。这个神秘的夜晚他们把他拘在此一团和乐,并没有如暗夜恶灵变身成血盆大口犄角大爪怪兽把他撕碎分食,全因这只公河马爱好和平的性格使然。对了,他就像《红楼梦》里的宝玉。但以他们之间互相张望的眼神或传递酒杯、烤羊肉、瓜果的肢体动作看来,那只外貌和他极相似的同种白色蓝眼珠母河马并非这只公河马的配偶或伴侣(或者她是他的妹妹?),她的眼神显得冷淡许多,暗影中的表情似乎较专注于他们正轮流夸耀的怪诞故事。以一位客人来说,图尼克父亲甚至感到这只母河马对他有种对外来入侵者的敌意或小心眼。反而那个稻草人(它应该是男性)和公河马之间的关系比较像一对恋人。图尼克父亲发现每次这稻草人以低沉嗓音对每个人的故事做一番简短的评论时,公河马都以热切支持的深情眼神看着他。即使他用那种哲学家睿智口吻说出的话语内容其实不知所云。另外那只小不点女性稻草人则是这群怪物中较不受尊重者,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说故事。但她说话时总会遭到那只袋鼠或另一只分不清是刺猬或鬈毛狗的怪物的挑衅、嘲笑,而陷入一阵无意义的拌嘴。很明显地,前三者是主子集团,这小不点可能是公河马或母河马其中之一的贴身丫髮,有些恃宠而骄但同时会把外面世界听来的故事带进这个静态有些无聊的神的世界,至于后二者则是仆佣或家人的角色。

“哦,是阿魃啊?他们又在打他了。”小不点说。

“这个时候,出乎我意料,他竟然射精了。我们两个都愣住了。白色的精液射得到处都是,我手中还紧紧握着那像被我掐断脖子在持续抽搐中变软变小的鸽子。那前后不到一分钟。他是个男妓吔。我忍不住大笑起来。这时他绝望又羞耻地以一种不可能的折叠姿势把头埋进肚子里。像个受创的小男孩。我感动极了,我把他紧紧抱进怀里(我的一只手还握着他黏糊糊的小阴茎),发现他竟然在哭泣。”

图尼克的父亲这才发现比原先帐篷内这群怪物更狰狞丑陋的闯入者,除了脏污的脸中央一对惊恐痛苦的眼珠,头顶上另有一双像猫头鹰那样沉淀了金黄色晕,目光残酷的眼睛。

“我握住他的阴茎(天啊真大真烫),命令他不准碰我。然后问他是不是gay?他说不是,他在家乡有女朋友,我问他那如果有gay带他出场他怎么办?他沉默不回答。我问他怕不怕我伤害他?他说不怕。他说了个奇妙的英文,他说我是个高贵的淑女。我问他有没有打药,他说没有。我问他我今天又来找他他开不开心,他说开心,他说他没想到我今天会再出现,不然他就会把他昨天说的他收藏的那些日本漫画书带来给我看。我问他喜欢我吗?他说喜欢。我说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喜欢上一个人。他说他不知道……

几乎来不及反应,又一群个头矮小像从地狱窜出的鬼差那样的人类冲进帐幕,旁若无人地用锄头打那“阿魃”,朝他喷水,嘴里还嗡嗡嗡唱着怪歌。

“其实那晚我已打定主意要上他了,我发现他也意识到这点。走回旅馆的这一路上他显得比昨晚轻佻,话也说得比昨晚要急要快。但我不喜欢那种感觉,似乎昨晚我付了钱却没上他,今晚又跑来店里带他出场,就表示这次一定会上他?当我们经过一家便利商店,我要他在外面等我,其实我要进去买矿泉水,但他就露出一脸‘你是不是要进去买保险套哇’的秘而不宣的表情。这使我非常不快。所以回旅店后,我们俩各自进浴室洗过澡,我就又从皮包拿出三千泰币数给他,告诉他我今晚还是不想做。我把衣服穿上,叫他独自光着身体躺在床上。但这次他显得非常痛苦,他困惑又羞惭地低声说:‘但是我想要啊。’他的那个真的胀得像一柄熠熠生辉的银枪。且他竟然做出一个用双手遮住那里的、受辱且羞耻的动作。

小不点厉声喊:“喂!你们在干什么?”

“第二天晚上,我又晃到那条街上了。你们一定在笑我是不是像那些玩戏子的少奶奶动了感情,惦着念着那男孩了。事实上我当时心里也正是抗拒着这个想法。我故意绕进其他店,看那些大同小异的男体移动森林,那些大鸟秀,但我连着换了三四家店,总觉得提不起兴致。我告诉自己:好吧,就算我是想着那个一0六号,那又怎么样?就当作是一个孤独旅人偶然兴起的寂寞情感好了,我明天一早就要搭飞机离开这个国家。于是,我又走进前一晚的舞厅,那时已经很晚了,舞台上寥寥落落,只剰几个裸男不起劲地晃走着,那天的客人也比前一晚少许多。我想可能该挑选该带出场的时间都已经过了吧。心里竟有一丝落寞。我想他可能也被不知哪个外国来的gay带出场了吧。昨晚在旅店房间的种种,真是如梦幻如朝露。结果这时,那个妈妈桑黏过来(我仍是店里唯一的女生),挤眉弄眼地说,怎么样,昨天那个还满足吗?今天要不要换个口味呢?那一刻我就在台上那几个零寥的裸体里发现了他(我确实非常开心),就说我还是点一O六号吧。你们知道吗?当时男孩发现点他的人又是我时,露出一脸兴奋(像小学生朝会时被念到名字上台领奖时,又骄傲又害羞的模样)的灿烂笑容,那真让我险险落泪。他穿着条内裤赤膊坐在我身旁,照规矩我要点杯酒请他。我知道我这样连着两个晚上点他,让他(像他这样的新人)在同侪间非常有面子,似乎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我们这边。我想杀杀他那股欢乐劲,便沉着脸要他去换上衣服,跟我出去。

但那些小矮人像伐木工人合扛一棵砍倒的巨木,视帐内人若无睹地把那四眼巨怪给抬出去。

“后来我也趴在他身上睡着了。一直到半夜,我才惊醒,发现自己一丝不挂趴睡在一个陌生裸男的肚子上。那个画面真像童话,或者《仲夏夜之梦》之类的故事。我把他摇醒(唉他刚睡醒迷迷糊糊揉眼睛的样子真是可爱啊),叫他把衣服穿上,赶紧回家……

河马们稻草人们袋鼠大嘴鸟刺猬们用一种压抑又兴奋的声音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大家哈哈大笑。图尼克的父亲趁乱把他的脚从那湿热夹紧的女膣里抽回来。他想:我这是遇上了神仙吧?或是《西游记》里等着吃唐僧肉的妖精?“性爱女王小不点”的故事,他听得似懂非懂,一头雾水。

“靠!又一年了吗?”“每次都这么慘,”“去年他们说斩旱魃,真的把他的脑袋砍了。”“前几年更惨,听说他们是学狼逐杀离群之羊那样,一村寨人哇哇追着阿魃,追到他筋疲力尽被捉为止,然后把他淹死在海子里。”“我看这次阿魃铁定受罪了。”“这次一定超痛苦。”“说来人家阿魃好久以前还是天上的神物。”“好像当年在他们汉界两个王决战,一个会使水的用暴雨淹死另一个的士兵,那个便作法让人家阿魃从天而降,吐火蒸干全部大水,助这个王获胜。事成之后汉人的天子忘了施术把他送回天上,他也因吐火泄了元神,无力自行升天,好好一个天界佣兵却在地面变成灾害,所到之处皆起大旱。那忘恩负义的汉人天子死了之后,他的后代竟把阿魃驱赶到这风沙干砾的羌人地界,从此他便活在这每年被羌人们当邪祟灾疠驱杀的噩梦里……”

“于是,我就这样浑身脏兮兮的(之前被那些泼水节人群弄的)带着一个从gay bar肉体秀挑出来的男孩(我若没选他,可能那个晚上都不会有人选他)回我的旅馆。老实说我虽然阅人无数,但我从来没兴趣和gay玩。何况我和他的关系不正是嫖妓行为?嫖一个gay?对不起,那不在我的肉体冒险篇章里。但是他的身体真的非常非常漂亮。我就想:也好,凭我的运气,想在艳遇中找到一个这样的尤物赤身裸体躺在我身旁,那或不大可能。我就好好享受这种感觉吧。我和他都洗过澡后,我就抽出三千块泰币给他,说我不想做,你就这样光着身子躺在我旁边就好?一开始他非常困惑不安,我们两个的英语都非常破,他甚至有点着急(那时我便看出他根本是个刚入行的,无法对这和他们公司训练、设定程序的应召ABC不同的情况做出反应),我不断向他解释,我很喜欢他,否则我干嘛带他出场呢?只是我现在很累,我并不想做那件事。后来我几乎像个大姊姊那样训斥、命令他躺下,他才乖乖像只牧羊犬趴伏在我身边。你们知道吗?那时我竟有一种自己年华老去的哀感。他的身体真是漂亮,从颈子、肩膀、手臂、背部、腰,一直到臀,那弧线像一只昂贵的瓷瓶,闪闪发光,一点赘肉都没有。我竟然可以不必向他撒娇,像个权力者(我有一种预感:我叫他做什么,他都会乖乖照着做),像个鉴赏者,一绺一绺圈弄把玩他的胸毛和阴毛。我问他话,他就简短地回答。他不会故意讲一些悲惨的身世,或像那种骨髓里流的都是牛郎汁液的家伙拼命来(职业地)挑逗你,他就那样乖乖地躺着。后来我发现我竟然在帮这个大家伙在抠耳朵,他闭着眼睛露出非常舒服的样子。我心里想:这男孩知道他自己有一具天神般的美丽身体吗?还是从乡下被批货到集中市场,他的身体挨放在那些粗臂豪屌之中,便天人五衰失了颜色?或许我只是运气好恰好闯进一个‘最好的时光’,他刚入行,假以时日,他的职场需求会迫使他去做重量训练把肌肉鼓起,那这一身线条流泻如清晨瀑布的美丽身体就要不再了。这样想着想着竟发现那一〇六号睡着了。那真让我哭笑不得。喂,我正在召妓吔,这个妓男竟被我弄得舒服得不得了在我床上睡着了。”

“可怜的阿魃!”

“我要补充一点,那个一〇六号在台上走着时,他的那个、那个玩意儿,竟然是软趴趴下垂着……

“汉人真坏!”“火车这玩意儿都发明了,他们还在砍他的头。”“不对,砍他头的是羌人。”

“好吧。我只是要说,那个晚上,我完全没有一点欲望。我走进那间店之前全身发烫,可是到后来我的身体像加了高级冷却剂的车子引擎,非常愉快地安静冷却下来。但是当巡走台下的妈妈桑挤眉弄眼地来问我看上什么‘好货’时,我竟然脱口就点了一〇六号……

图尼克的父亲想:这里是死后的世界吧?就是传说中的中阴界吧?我应该已经死了吧?这些色彩鲜艳口吐人言的怪物在说什么他全听不懂,天啊,我的后半辈子难道就将困在这帐篷里当这些妖精的玩物?而且如果就只是这几只目前听他们说话脑袋似乎不太灵光的妖怪也就罢了,但帐篷外似乎充满着连他们也掌握不了,忧惧害怕的不人不鬼不神的暴力、战斗和屠杀正在发生。他对自己莫名其妙和他们一起困在此处感到浮躁且自暴自弃……

“不会,”稻草人阿金温柔地说:“你说得很动人。”

“睡着了吗,这家伙?”

“主要是,那个晚上,在那个像‘幽浮’般飞在半空中的舞台上,那些涂油发亮的肌肉胴体,那些在后来打了药挺翘着走过来晃过去的大屌,总让我有一种正在观赏一群胄甲持戟,一脸肃穆又滑稽的罗马士兵在踢正步走军操的荒诞感。就在那种所有人的性腺体全沸腾翻滚喷洒弥漫着全屋子荷尔蒙气味,只有我一个(唯一的女人)掩着嘴抱着肚子全身痉挛地痛苦笑着,那时我突然看见台上一个长手长脚的痩男孩,他挂的号码牌是一〇六号,怎么说呢,他像是一只跑错森林的小鹿或野兔,或是人类的小男孩跑进狐狸娶亲的仪仗队里,因为胆怯心慌,所以也跟着大家光着屁股左转右转(他常转错方向被其他同一方向的坚挺大屌戳在腰际、肚子或大腿侧,然后慌张向后转)。那时我注意到他的脸,他的脸非常美丽,但那张脸(以及他的身体)并不在‘展示’中,那张脸恍神地陷在自己的情感里。我必须说,他的身体,原该是去受过某种专业训练后,披着名牌恤衫在米兰或巴黎的国际服装秀舞台上当第一级的模特儿。但他实在不适合站在这个裸男秀舞台上像大锅下水饺一样跟别的男体挨挤着卖肉。我没有任何歧视的意思,你们会觉得我虚荣吗?”

“我们要不要把他赶出去?”

“性爱女王小不点”继续说:

“你脑袋秀逗了吗?我们大老远陪着噜噜米扎营在这,就是等着他进来。”

他即使少不更事,生物的天赋,或多年后反复地回潮冲刷那古怪高原的帐幕之夜,他也像个在布满苔藓山洞用手指抠探先民刻碑的考古学家,带着自怜、愤怒,和一种不理解自己为何被临幸(或被奸淫?)的侥幸,逐影逐形地理解那晚在桌下发生了什么事。(那是一个稻草人的烂草汁窟窿?还是一个年轻腥臭的母河马肉屄?)

“为什么?”

这时,包括那两只蓝眼睛白河马,那个稻草人“阿金”,还有那只大嘴鸟和那只大耳朵的怪袋鼠全呼哧呼哧地笑了。桌上的那盏煤油灯也跟着影影幢幢地摇晃着,那只母河马睁着她漂亮的眼睛,把那一碗糌粑挪到他面前:“再抓一点吃?还是再喝一点酥油茶?”但是图尼克的父亲整个人陷入一种忧惧疑惑之中:从刚刚这个,他们称她为“性爱女王小不点”的小稻草人女生在说那个他似懂非懂、琳琅奇观(是一个“比屌大赛”的吧?)的故事途中,毡毯盖住的桌面下,便有一双脚半逗弄半抚挲地狎弄着他的脚。他面红耳赤,整个人像石膏像冻结不动。他挣扎着要不要把脚抽回。桌面上的每一张脸都聚精会神地听着故事,他凭那柔软细腻的触感肯定那是一双女人的脚(绝对不是枯麦秆扎成的稻草人脚或是河马的厚象皮和爪子),但是桌面上仅有的两位女性:母河马披着织毯,抱着肘啜饮着手中那杯热酥油茶,且她看起来和那只公河马是正陷在甜蜜恋情中的一对;而稻草人“小不点”则专注在自己的色情故事叙述中,不论这双脚的主人是她们之中的哪一位,他皆为她面不改色的演技、脚部调情的大胆和技巧感到畏惧且刺激。那双脚先是其中一只,沿着他的胫骨,轻悄悄地向上滑移,小腿、大腿内侧,最后竟然像在浅沼泥坑里踩青娃那样用脚趾抵住他的生殖囊袋!难堪的是,他的那里,像水盆里养的水仙块状球茎,自凹陷处发芽,幽幽挺起伸长他那孱弱的细肉茎(和台面上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的‘大屌’故事何其不成比例!)。然后,那双脚,半提半勾半引,在桌下,把他的一只脚钳住,向前拉,他脑中像锅炉炸了一般,脚趾却汗湿淋漓顺着她指引的方向探索。他意识到那是那双脚主人的大腿内侧,礼尚往来,突然地,他的脚趾、脚弓前垫,整个没入一个温暖湿润,说不出是肉还是骨架构成的狭缝里。

“嘘——他眼皮在眨。”

“对了,这整个凄迷魅异的艳舞,唯一的古怪处,是它的配乐是《潇洒走一回》!”

迷迷糊糊中,图尼克父亲听见似乎是小不点的声音和那只袋鼠的声音交叠着无意义的打屁。他们在讨论我呢。操,这青稞酒的后劲真猛。一股焚风从他脑海上冲。他突然觉得唇干舌燥,不,不是体内缓慢的口渴机制,是像强光袭面或突然高分贝巨大声音在耳边响起,一个清楚强烈刀切般准确的界面:眼皮之间润滑的泪液突然枯干而睁不开眼,鼻腔壁瞬间像盛夏岩壁那样干烫,嘴唇干裂感受到像枯叶上面的纹脉……他恐惧地睁开眼,发生什么事了?

“不过那个‘鸟王’的艳舞真的跳得极美!他扭了一阵之后,从屁眼里掏出一团东西,那时你会惊叹他的屁腔室竟能容纳那么多的线,他一直扯一直扯,从那个‘孔穴’里扯出一条好长好长、没有尽头的荧光线。他像敦煌壁画天女散花的彩带舞波弄着那条荧光线,在黑暗中像用光笔旋绕着在虚空中画出火树银花。然后他像一只吐丝把自己缚死的蜘蛛精,快速旋转、旋转,最后筋疲力竭把所有荧光丝(从屁眼中抽出的),全环绕挂在他的那些鸟羽上……

几只原本悠闲饮酒的动物们也面露慌恐,空气里的水分全蒸干了,雌雄河马眼睛的蓝色折光突然消失变成灰白,那个叫阿金的稻草人身上的麦秆冒出小股的轻烟。图尼克注意到桌上杯盏里的马奶酒、青稞酒和酥油茶,快速蒸干下降,包括他自己,每一个人脸部皮肤都开始皲裂。

“接着,他们的‘鸟王’上场了,奇的是,这个‘鸟王’完全不像之前的那些挤着全身像挂满累累木瓜的肌肉男,他的身体非常孱痩秀致,像少年的身体,哦,某部分你们有一种是否正在看人妖秀的错觉。那个男孩的脸庞也非常秀丽,像印度人和希腊人的混血,额头很高,眼睛深邃迷人……而他们也把他打扮得像个皇后,头上插满了怒放贲张的七彩孔雀尾翼(也许是染色的鸵鸟毛),漂亮的臀上也系着一串像烟花的蓬彩尾巴……那些羽毛像烟雾朦胧的大氅环着他全裸的、扭腰摆臀的身体。你们知道吗?他一上场,全场的男客们全疯了,我几乎可以听见暗黑中那一根根屌充血胀起啵啵啵的声响。像所有人同时开瓶举啤酒致意。万屌朝圣。在舞台上方光束打下的那个半人半鸟的尤物,他的屌,嗳,真不愧叫‘鸟王’,足足有我的整条手臂伸直的全长那么粗那么长,若没有那些鸟羽修饰只让他挺着大屌光溜溜站在台上,真的会让人以为是从他胯下伸出另一个人想往前捞东西的一只手臂!我那时突然出现一个奇幻的念头:哇塞,在这间大屋子里,只有我一个女人,只有我胯下是空荡荡的,所有人,台上台下,全翘着一根根硬邦邦的屌棒子!我竟然独自一人和数百根男屌共处(那里面可能只有我没进入颠倒狂乱之境),当时真的很怕譬如说我笑出来或打喷嚏或放个屁什么的,是不是会被这一屋子(少林木人巷?)横叉斜戳的乱棍打死?

“靠!是阿魃!”“他还没走,还在这里面!”“他骗了那些啰啰羌。”“快找水,不然我们会变干尸。”

“接着,这群挂号码牌走秀的男孩下场后,主秀就开始了。老实说,大部分蛮好笑的:不外乎穿着一件裤裆开个洞漏出大屌或把丝质内裤撕开,当然还有一场接着一场的肛交秀。我真的服了他们,他们可以三个人在一根钢管上玩特技,下面那个像选手(也许他真的是鞍马或平衡木选手)双手倒举,中间那个倒挂在钢管上插他的屁眼,最上头那个再像俯冲轰炸机从上方脚吊挂着插中间那个……也许他们训练有素吧,那个过程真的完全不会让人有情欲,只是忍不住想笑。因为他们实在是太轻松太像做戏了(他们的那根都是在后台先打针让它硬邦邦),最下面倒立的那个,一边有节奏颤震着被插,一边还谈笑风生和台下观众闲聊咧……

那之后发生的事他失去了时间先后顺序,哪一幕发生在前哪一幕发生在后,全像悔棋者用手掌抹乱了棋盘上原本互为因果的棋子们,全乱了。他只记得,惊恐的河马的脸、稻草人的脸、袋鼠快速干瘪下去的脸,他们从角落一张贵妃床下揪出一个美得让少年的他腹下一阵冰凉的妖艳女子,穿着和刚刚那高个丑怪“阿魃”同样花色的华丽戏服但此刻她便像戏台上神仙般幻美如梦的戏中娘娘,她的脸如醉如痴,还带着一种恶作剧被逮到的顽皮神情。同一时刻,这些之前一脸可爱的动物玩偶,并不像杀一个活生生的人,比较像用铁钳打烂一只蜈蚣毒蛇或会带来瘟疫的病鼠,在烛光映照的巨大影子下,抓狂地举刀拿棍把那现在变成女人的“阿魃”给捣碎、打爆、化为灰烬……

“后来,我和朋友一起走进那条Boy Street,那整条街都是裸男秀舞厅,可以说是全世界的gay来此猎艳的失乐园……我和他挑了一间民俗风的走进去,那时正是暖场秀,天哪,舞台上赤条条光着屁股一整排油亮结棍的男体,他们腰骨上系着号码牌,我进去的时候已经是一百零几号了,真个是肉体森林!那些男孩几乎全都练过,像健力选手那样挤着身体某一部位,活像那里头捂藏着一只活蹦跳的泥鳅!每一个家伙翘着的屌,真的真的都长得不一样。歪左歪右像笋子的,同时他们朝着台下的客人抛媚眼。这时我才发现我是那间店里唯一的女客。这个阶段是顾客‘挑菜’的辰光,会有矮小狼琐的妈妈桑(男的)来收你写上号码的小纸牌。台上只要被挑中的,就虚荣得不得了,那是之后要带出场的……那个妈妈桑跑到我面前一直挤眉弄眼,老实说我对和gay做并没有兴趣。但我又不能说‘我只是来看好玩的’,于是我说我再慢慢挑……

同一时刻,或稍前,或稍后,他感觉他眼袋内侧的泪囊,奇怪地飙出滚烫热泪却没有一滴液体渗出他的眼睑,像有人用焊枪或烧灼器把他的泪囊像花苞或豆荚那样烤干烤瘪,让它自行剥落。而他那一刻便无比清楚,此后他将永远无泪可流。他在被父遗弃而后流浪至这莫名其妙的疯狂帐幕中的倒霉时光,变成了一个无泪之人。

“有一年,我到清迈去看他们的泼水节,你们知道那真的很怪,他们不光是泼水,我从我的旅馆走出来,要走到和我朋友约的Boy Street,短短不到二百米的一小段路,至少有一千个人的手摸过我的身体。男孩女孩都有。他们哇啦哇啦说什么我听不懂,然后笑着用手抓一团烂泥抹在我的脖子、后耳、额头、脸颊、手臂……他们的手劲很轻巧,似乎在一种节庆的集体监视下,所有人把‘摸你’、‘弄脏你’、‘撩弄你’控制在一种光天化日欢乐无忧的气氛。一开始我尖叫抱着头逃躲,但那些沾泥的手像一千只翩翩飞舞的蝴蝶,温柔却固执地追着不放。在那一片密遮纷沓的‘手之海’中可有趁乱偷袭的登徒子之手?我的胸部或臀部或私处可留有泥手印?老实说我不记得了。到后来我竟然哭起来了。我全身变成一个泥人,后来我告诉自己妈的我就当作是护肤好了。但你们知道吗?奇怪的是当我终于气喘吁吁跑离开那条街,我突然觉得自己情欲高涨,整个人都烧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