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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

他记得前一晚,或那之前连续几个晚上,老范和安金藏阴郁又严肃地对他说(但实在他们彼此喷出的鼻息和气嗝弥漫太浓的酒精了,所以谁知他们之间交谈的是真是假?是不是另一个设计繁复的愚人祭?),关键的时刻终于来到,他们错过这次机会,这座海市蜃楼之旅馆,这一群灭绝族裔之后,将永远被困在那老人的幻梦意志里,再也没有脱逃的出口了。他们该怎么做呢?如何可以像皮兰德娄笔下的六个角色群起反抗,棒杀那个胡乱于昏茫之境射精的剧作家父亲?如何避开变成上自己老母从此悲惨在诅咒中打转的俄狄浦斯?或是被自己亡魂老爸纠缠得疑神疑鬼的哈姆雷特?

所以现在是大势底定?一次流产的宫廷政变?我们这边的人里有对方藏伏多年的报马仔?关键时刻把整个密谋计划交到老人和美兰嬷嬷手中。无间道、密码透过一卷西夏文誊写之羊皮党项兴衰史传递、叛变之火苗尚未起烟燎烧便被扑灭。

那把咒术之钥就是你,图尼克。

图尼克想:不要让往日魅影困住你、吞噬你,不要让自己活在那团沾住苍蝇的溶化口香糖胶滓里,嫉妒、仇恨、被遗弃的情感。此刻那两个家伙,老范与安金藏,像被灌醉的两只猪,满脸红彤彤地瘫在角落傻笑,满脸满身都是自己的口水、泪水,和打翻的调酒。

你必须整容、变貌,用耳朵软骨垫鼻、剪开内眼眶、锯掉两小截下巴骨、抽颊……他们三人哈哈大笑,为这样的胡说干杯。所以这真的是找爸爸游戏喽?这个补钉脸是哪冒出来的?爸爸,我是你儿子啊,都怪你一直乱整形,害我来不及拆缝线又得重把脸剪开……

“他们爱你(否则你也不会出现在这西夏旅馆里了),问题是他俩太执意让这旅馆里每一个人相信自己是不完整的,自己是别人的某一场梦里的灰影,是被复制人或一截记忆体运算程序……好啦,我承认你说他俩对我的‘找爸爸’搭造这一坨魔术大违建之动机是有点道理。但我也像爱儿子一样爱他们啊。只是这一切没那么伟大,没那么鬼鬼祟祟,没那么SM……”

哈哈。都怪你的证件照晕糊有折痕。

“但是,孩子,我必须告诉你,你在这里所有发生过的一切,都不是幻梦,都是真实的。这两个老小子骗了你。但那就像是说整个西夏朝两百年不过是几个边疆大吏和镇戍将领虚构出来的一场梦境一样坏。你别被好莱坞那些只准人们在九十分钟内用肾上腺思考的奇技淫巧给弄坏了脑袋,包括你、我、美兰嬷嬷,这两个废材,这间旅馆的每一个人,都不是病毒软件,他们全是活生生的人。

哈哈。都怪你的脸太猥亵,他们寄给我的图档全加了马赛克。

老人装腔作势地说:“总是我在演戏,迎合别人梦中的想象,这倒是第一次有人侵入我的梦中。

哈哈。哈哈。

“我被他们蛊惑怂恿,变形成你儿子的可能形貌,进入你的梦境成为幻影。”

老人说:“有一年不知哪个白痴从外面引进一个流行玩意:说喝自己的尿可以延年益寿、修补肾脏或是预防老年痴呆之类的,大家在大堂、酒吧全哈哈笑哪有这么蠢的事?可你知道吗,那一阵子,这整座旅馆,每天、每个房间,都有一个老人坐在床沿孤独地捧着尿斗喝自己拉出来的尿。这个画面可怕吧?”

老人说:“所以,现在我们是在谈判吗?是你创造了我还是我创造了你?”

“你的意思是?”

“但我承认我确实被迷惑了,我找不到那伤害的最初时刻,于是即便建构了这整座将所有人噩梦禁锢其中的大旅馆,每一个房间发生的不好的事都在静止等待我推门进去苦候不至而慢慢昏暗发臭,每一条错综分岔的走道原初设计该汇聚成一封闭回纹般的原地打转结果蔓延漶漫成一张幅员远超过一座旅馆甚至一座城市的鸟瞰平面图。我想可能是这样:我创造了安金藏和老范这两个人物程序,看他们可否替我洗资料、像Google或Yahoo这类的搜寻猎狗在迷宫暗影处找寻我力有未逮迷藏在某个房间、某处角落的伤害残片。谁想到这两个家伙做了邪恶的事。他们在关键词设定上输入“找爸爸”这三个字。于是所有的故事全被不存在的爸爸的断头故事给污染、恶搞、繁殖侵入了。垮掉的父亲。父之罪。父女乱伦。变成螃蟹离家出走的父亲。变性成人妖的父亲。独裁者父亲。洗父亲尸体时那具怪异勃起的大阳具。他们没意识到他们在设定之初就是无父之人。因为无父才得以让创造力任意窜走颠倒梦境。因为无父才得以随意下载各种盗版他人之梦境以拼装自己之身世。因为无父才能自由进出道德承受极限边界外的禁区。但这两个白痴竟像渎神的原始人,傲慢自大到突发异想,想发明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父亲。实在是我被这旅馆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像稠质凝胶的梦境困住,太多时候我并不在场。我不知道这两个胡人是用怎样的逻辑创造出你这个邪恶强大的存在。一个将所有创造力吞噬成幻影的爸爸。”

“小子,我是说,你大可把在这旅馆里遇见的一切,当作是一趟冒险或《十日谈》那种困在旅馆里听各式各样神经病吹嘘他们的荒唐故事。别那么认真嘛!别把自己当成一台洗肾机或断层扫描机……”

图尼克说:“一开始我只是怀疑,现在你应该也知道我发现这个秘密了。我只是一直在找这整个梦境剪接室那跳闪快转的诸人之梦,哪一个关键时刻是串起这全部伤害坛城的进人界面:一出戏的序曲,一部电影上字幕前五分钟的惊悚悬疑片头,一道将爱穿进恨像剥羔羊皮从肛门或嘴作为开口翻开腔膛的工序?哪一幕该作为统摄包含全部伤害枝桠繁叶的浓缩隐喻?从哪一片骨牌开始推倒?用线钩进哪一条鱼的咽喉可以一串拉起一条吞食一条由小而大由内而外俄罗斯娃娃般的层层覆套奇观?

美兰嬷嬷说:“他的意思是,你不需要把每个故事都流过你自己。我们都很喜欢你,你太容易被老范他们那套救赎啦、超级承受苦难者、宇宙重生机器或像ID4里头那小型核弹之类的玩意给糊弄了……”

“干!最后我发现不是这么回事。”

“这样被你们说得我好像那种,被裁员、老婆跟人家跑了、信用卡被银行停掉之后又成为烂酒鬼或翻垃圾桶充饥结果却宣称自己听见神明说悄悄话的街友……”

“一开始,我以为,我这样彳亍在这大爆炸废墟般的旅馆里,捡拾拼凑我想不起来该是什么样貌,或是为何我会变成这副模样的线索,是他们的一个大阴谋,或是邪恶大计划——我这一辈的人,可是看《CSI犯罪现场》、《整形春秋》、《越狱风云》、《傀儡马戏团》、《火影忍者》、《JoJo冒险野郎》、《攻壳机动队》……这些万般碎片幻影皆能网络倒溯拼组出一原始伤害核心的复制繁殖大叙事长大的,把幻影与真实当魔术方块,旋转、计算、按色块趋近、碎片、一个平面,乃至一块立方体的游戏灵魂哪——我以为,你,像那些科幻电影的创世纪仿拟,一个失控而超越人类集体智力或高科技极限所能管制的‘超级人造智力’,自主运算找出了突破神的封印而能自行繁殖的形式。一个邪恶的爸爸。一个为人类灭绝后像傻瓜散布生存在废墟大地上的新人种复制人所预先创造的恩威难测残酷又仁慈的上帝。我以为他们这样恶搞我,是把我当成一座流浪变形的旅馆。乱塞一大堆别人的梦境、身世、遗憾和恐惧,只为了将我打造成一把可以开启你层层防火墙的解码之钥,《木马屠城记》的那匹巨大拼装,可以送进神之秘境的机械牲畜。把我塞进你里面,像你当初乱把自己塞进所有后来可能孕育出我们的孔穴和袋囊中。我是一台MP3吗?或《不可能的任务》还是基努.里维斯拼老命保护他们藏植在海豚脑袋中以瓦解邪恶计算机帝国的潘多拉之盒,那张《第七封印》的光碟片?

“我们是有一点点担心啦。”

“你什么都不是。你应该是像骡子、金鱼、狮虎,或更古老一点,麒麟、四不像、凤凰、鱼首人、鸟人这种尚未掌握遗传工程基因之钥却因野心即潜入造物主梦境中渎神乱创造出来的大违建。你是电影这种玩意尚未发明之前就存在的电影。计算机或网络存在之前就流浪数千年的病毒程序。你是一股‘沛然莫能御’的将所有神奇玩意组装在一起的傲慢意志。这种神鬼之物,通常是没有复制繁殖自己,将自己漂流进时间河流的能力。原本,人们知道你,惘惘地感觉你的存在,是在《山海经》、《封神演义》或志怪之中残断的章节。

那个时刻,图尼克瞥见原来像两坨犀牛尸体软瘫在角落的两个胡人,安金藏,或是老范,他们原来痴迷傻笑的涨红的脸,其中一个向他眨眼。然后逐渐模糊,似乎向四周流淌。马赛克。他想起来谁说的,那原不是用来遮蔽那些性交戏子的性器之彩雾,那是一种高度艺术的创作,近乎哲学的宇宙观缩影,以让神的恩宠之光流泻进室内的玻璃花窗,或实体的小碎片拼成一幅色彩鲜艳的神圣图案。

“我……什么都不是吗?”老人像感伤、怀念,又像一个过气巨星享受千载难逢能遍举所有他曾主演或客串演出的角色那样怕受伤的谨慎神气,微笑着。

“对不起我真的还蛮喜欢‘抢救父亲’这个主题。”

图尼克说:“你知道的,因为你就是那个变貌大师。像用各种拆车场拆卸的各自不同引擎、排气管、轮胎、车承轴、车壳、底盘、电瓶、离合器、方向盘、电路板……组装而成的一台怪物拼装车。或者你曾是个传说中的编剧大师,但后来他们发现你的剧本全是东拼西凑许多不同国外大师的作品中的某一段落。或者你是一张‘自我脸孔憎恶症’患者不断用整形手术借别人皮肤移植贴上,缝缝补补的百衲被之脸、怪医秦博士。一开始,我相信他们困惑但固执地找寻你,或你所可能该是的模样……但那太困难了,因为你什么都不是……”

那一切似乎又回到他第一次在这旅馆醒来的早晨。电话铃响个不停。玩擦皮鞋机的小男孩。搁在无人走道上堆满一次性纸袋装牙刷、小圆皂、廉价小塑胶瓶装洗发精沐浴乳,还有成叠洁白的,犹发出刚烘干之燥香浴巾的小金属推车。壁灯昏暗如梦。他朝老人走去,深知在这个空间里所有人记得的、拥有的身世,都不过是残影断片。很多时候不过是困滞在这旅馆中之异乡人们的虚张声势罢了。近距离的时候,老人泪汪汪的眼球像骆驼或那些神龛圣像的蓝色玻璃眼珠。

“找爸爸?”

“我痛恨任何形式的遗弃,”图尼克说:“一开始我以为那源于一种弱者的情感:我被我父亲遗弃,我父亲被你遗弃,像一列塌倒中的骨牌。”

图尼克说:“我想,他们是在找爸爸吧。”

他伸手剥开老人的脸,像从一桶湿淋淋冰凉的糨糊深处掏出一只哆嗦着、差点被溺毙的剌猬或小猪仔之类的丑生物。那是一张和他自己惟妙惟肖、纯种西夏人的脸。

图尼克想:这才是我想问的问题呢?为什么我会像无主游魂在这座旅馆里打转、找不到重点,被一出出演出并不属于我的昏暗魅影所缠祟困扰?

“后来我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老人说:“所以现在你可以说说你们,不,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我在报上看到一则关于萨特和西蒙.波伏娃的传奇。他俩为了对抗‘卑劣的中产阶级制度’,终身未婚,却签署可以偶尔出轨之契约。萨特不断和不同女性上床。‘特别喜爱处女,得手之后即迅速将对方抛弃。’女学生、女学生的妹妹。西蒙为了报复,和另一名学生上床。萨特立刻又摧残一名完璧少女,西蒙便勾搭上这女孩二十一岁的男友。萨特于二战时赴前线驻守,西蒙则继续诱拐男女年轻学生。许多女孩对她产生病态依恋,争风吃醋,其中有人自杀身亡。报道上说‘一名被她诱拐的十六岁犹太少女在纳粹占领巴黎后差点丢掉小命,而西蒙根本不在乎她的死活’。这对情侣,占尽各种好处,荒淫、剥削弱者,享用少男少女们的灵魂和爱,完全不被战争和大屠杀的人类集体疯狂与失能恍惚而降低两人弩张剑拔的性爱斗争乐趣。两人像唐卡图上踩踏着那些白色裸体一脸痴迷痛苦的湿婆神和它的妻子,各自握住对方的性器,一边吞食着那些牺牲者供养者的孱弱心智,一边持续膨胀人类心灵原来不可能达到的巨大骇丽景观……”

一种从旧昔时光翻涌而来,既怀念又厌恶的气味让图尼克浑身战栗着。那么,这整座西夏旅馆像迷宫、蜡像馆、电缆配线盘所有层层覆盖、禁锢、收纳的错乱网络,原来就是只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才能理会的印象残骸大仓库:恐惧的空荡荡建筑内部、四面楚歌将要被灭亡的肾上腺素在鼻窦两腮后面渗出的腥味、败落的、蛀虫钻满各角落,却仍要摆出排场的荒凉与滑稽、活生生的人在某一处转角会突然从这世界完全消失的游乐园鬼屋效果、老电影院银幕上方巨大苍白窄扁的吊钢丝古装剑侠们,或是对某种异国皇宫御宴辉煌排场的想望……

“我痛恨的是这个……”他感觉自己的手指像树的根须包覆住老人那小小的头颅。杀了我吧,把我的脖子扭断吧,他几乎听见老人甜蜜地向他撒娇,那样我便可以解脱了。那恒河沙一般多之数量的地狱的所有痛苦,便由你扛下了。“这可厌憎的……”图尼克发现自己反手摘掉老人脸中央的鼻子,那像折断一根茭白笋一样容易。没有鼻子的那张脸,像惊惶的猫头鹰,双眼失衡成斗鸡状地占据整幅表情。他听见美兰嬷嬤在一旁凄厉地哭了出来。“真是坏毛病啊!”不知说的是他还是老人。

但现在他懂了,在这座旅馆,那一瓣一瓣翻开的遮蔽暗影之后,从老范、安金藏、美兰嬷麽、家羚家卉姊妹、像MoMo这类的龙套小女孩,或那些噩梦鬼魂般从他昔日时光跑进这建筑中不同转角的,原该是一冻结之伤害剧场的旧识们,他们全像一整座森林里某一片反光的叶片或一支交响乐团某一把提琴在一无比侥幸片段浮现出来的短暂独奏:他们掩藏掩护的核心的密室,这谜团中心的老人,神秘兮兮掌握的底牌,竟是一张魔术师牌,不,小丑牌,不,戏子牌,演员、傀儡师、皮影戏流浪艺人、面具制作大师……他们,她们,最早的祭祀舞蹈上的优、歌队、固定的类型角色。

“阎曼德迦。又叫怖畏金刚、牛头明王。是五大金刚中唯一具有牛头,梵文原义:‘死亡之征服者。’据说死神阎魔天曾趁一位西藏圣人充满怨毒时附身变貌成牛首人身,四处屠戮无辜生灵,使藏地一片腥风血雨,文殊菩萨于是下降到阎魔天的宫殿(等一等,这里所谓的宫殿,指的是那位附魔者的脑袋里吗?),变化出和阎魔天相同的水牛头,变化出八面、十六足、三十四臂,封锁住阎魔天宫殿的所有出路,使其无所遁逃(是不是,把它封印在那西藏圣人的脑壳里?),然后以慈悲的佛法化解阎魔天的怨恨,终于降伏了死神阎魔天……”

在这座旅馆里,他总在隐隐期待着,在那些迷宫般穿闪藏躲着各种讳深莫测。老人们低语而阴影覆盖的脸,年轻女侍欲言又止时那瓷器般冰冷又漂亮的耳垂特写,不为人知的晦暗往事……其中,或可耐心追踪出一条线索,某种类似的,人类僭越神的能力才得以进出之禁地,类似火、飞行、梦的创造、宇宙大爆炸理论、基因遗传复制工程,因为趁看守禁区之大天使打瞌睡而偷闯进去的天才们,终因承受不了那巨大密码之重压而扭曲、垮掉、爆裂……这类的“封禁之技艺”。

……这幅唐卡中,大威德金刚九面三十四臂十六足。九面中,一个水牛头,七个愤怒面,一个菩萨面,每面均有三眼。牛头位于主面,蓝肤,三眼怒目;七个愤怒面肤色有白、蓝、红、黄、绿等:最上的菩萨面为黄肤的文殊菩萨,表明它是文殊菩萨的愤怒相……主臂双手交握金刚钺刀和嘎巴拉碗……明妃蓝身、红发,以悬姿与主尊拥抱……

那些疯掉的数学天才。走火入魔的魔术师,在群臣朝拜般上百把小提琴协奏的圣坛中央如上帝降临显示雷霆、飓风、海啸、阳光遍野或群山翻涌诸神迹的大提琴女神,却突然在某一次演出途中,脑袋中的那根弦(那根保险丝)断了,变成瘫痪故障品。变成毒虫或不敢离开垃圾窝小房间一步的前摇滚巨星。得了帕金森症的首席舞蹈家。得了阿兹海默症的诺贝尔文学奖伟大女小说家。在某一次演出被狂牛撞成植物人的女斗牛士……

——《唐卡的故事之男女双修》

他曾看过一些电影,像是拉上窗纱所以将外面世界滚烫金色的阳光滤成一种冰冷的苍白光照溢进一间一间的封闭房间。这些电影中的主角,总像耳半规管被剪掉的鸽子,迷惑歪着头重复绕一个外人眼中像在摔扑翻仰的小圈子。他们在真实世界通常是静默甚至人世已坏毁无望的家伙,但却着迷专注于某个封闭的小世界,反复学习、固执地操练自己。譬如有一部电影中,有一个脸孔非常俊美的男孩,真实的世界他是个类似法拍屋蟑螂那样中介有产权纠纷的房地产公司手下的打手,他和兄弟们带着球棒、汽油、袋装老鼠,去那些已成异域鬼城的大楼,打砸恫吓那些赖住在里头的游民,或是恐吓其他想插一脚的地产公司。但属于他孤独的静默时刻,他暴躁、痛苦、甜蜜地将他原本该成为伟大钢琴家的手指在钢琴键上破碎地想找回那召唤琴音灵魂的荒废小径。他少年时(在他的人生还未变成这种街头人渣之前,他那个著名钢琴演奏家的母亲尚未死去之前)曾被第一流的钢琴大师们预期为不世出的天才。鬼之手指。或者,某个翻垃圾桶中厨余的腥臭老人,曾是哈佛最顶尖的历史学天才。或是,一位曾是拳坛传奇的魔幻拳手,没有任何理由地从人间蒸发,在小镇酒吧花钱买一杯一杯酒精倒进自己嘴里浸泡那想象中标本瓶里灰白硬化的脑、肝脏、心脏。却遇见一个不世出的天才女拳手。在一番比求偶还扭曲激情的仪式之后,他像深情哀切看着几十年前那个纯洁活在拳击幻影小宇宙的自己,像老去的猎隼教导另一只(独一无二的)年轻猎隼如何在极速飞行、俯冲中使用翅翼。

“你有没有发现,明妃多着菩萨装,有华丽瓔络饰物,以莲花跏趺坐姿坐于佛父怀中。它们彼此以三目凝眸对视,嘴唇碰触,明妃的腰臀通常极白晳,瓔络流苏垂覆……很多唐卡里明妃是以双腿环扣在主尊腰间与主尊结合,这种姿势叫悬姿——就是我们所谓的卖火车饭包式啦。”

他想:也许现在我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了。

另有一种尸陀林主,是掌管西藏天葬场的主神,也是尸林或坟地中修法者的保护神。一男一女双尊的白骷髅体,均头戴五骷髅冠,系彩带,束短裙,右手持骷髅杖,左手持盛满鲜血的嘎巴拉碗。男、女尊各屈一足,以单足立于莲台上,安住在般若烈焰之中。

干!图尼克想,这是哪一出的蹩脚演出啊?

——《唐卡的故事之男女双修》

“连对女孩子的手段也跟你当年一样。楼下那些小蹄子全给他弄得神魂颠倒。”

喀喇喀喇的机械轮盘、齿轮、滑轮和绞绳之声响,作为他们三人纠缠在一起巨大又灰脏之投影的那个墙面,变成一座笨重的活动闸门缓缓移开(多烂的设计啊)。图尼克脑海里突然浮现“老头子的脑壳被打开了”这一想法。在他们眼前,如梦似幻,他确定那绝非蜡像,也不是投影技术造成视觉立体之幻影。那是不太可能塞进这狭仄空间的巨大活物,那溶于暗影中人体肌肤如水纹流动之闪光。如此近距离。如此恐怖。如此超越童年第一次在电影院看鬼片时用手掌捂面那最脆弱无助的自我防卫。

也不知是唤起年轻时的怨愫或只是一种故意嘲弄的低俗喜剧腔调,又加了一句:

那是一个长着牛头的明王——那巨大愤怒的身躯让他晕眩地想起那些电影里把所有正常大小人类男主角皆贬为哀嚎被踩碎或裂碎建筑物砖石打死的傻帽蝼蚁的大家伙,是否他下意识也认为只有变形成如此强大怪物才有资格上那些美艳好莱坞女星?蓝怪、站在帝国大厦上的金刚、绿巨人浩克,或小号一点的机器战警——毛发迎风猎猎,它的脸愤怒而绝望,十只手臂(真是肌肉纠结啊)擎举金刚杵、雷霆锤、骷髅碗、戎刀、经轮……其中一只手臂拱兜着一具小小的女体。那长发如瀑、仰脸朝天,赤裸着白皙身躯(啊,那双弓屈的美腿,那漂亮的臀部,那像瓷壶优雅颈弧的腰背)的魔幻祭品,不正是他那留下一颗头颅作为悬疑证物的,他上穷碧落下黄泉寻觅不得的妻子?

“别那么凶,他简直就和你年轻时像一个模子打出来的。”

那个相形之下小许多的明妃却是一个没有头的女人,那个身体手臂朝后张展,像鸟被人拎住脖子时的僵硬翅翼,乳房非常美丽,熠熠生辉。

美兰嬷嬷柔声说:

那确是他妻子的身体,但颈上换上的头颅,是一具幽蓝色的愤怒骷髅。这幅画面,更让他痛不欲生的关键细节,是这样被梦之咒术困住的淫媚女体,正以底部为承轴,安插在那愤怒明王兽皮兜下撩翘起的巨大阳具上。

老人哼了一声:“就是这个小子?”那一瞬像一架电影中的犀牛标本突然因计算机动画效果而表情扭曲口吐人言。图尼克这才肯定这个出场效果是回归到一个伟大导演在寂灭之境心中最后留下的,只剩下他这造梦之神孤单坐着的片场。像一座天文馆拱顶伪仿成苍穹的灿烂星空。老人坐在那儿,他的脸或他自己便是这座旅馆诸多混乱梦境的缩影。

“该死的。”

美兰嬷嬤撂下他,走去老人身旁,侧坐在导演椅扶臂上,像小鸟依人的少女偎靠在发出钝剑光泽的铁汉身旁。

图尼克发现自己的泪腺、胆囊、膀胱、睾丸,以及身体中所有贮存各式液体的器官,全在那雷击一瞬像鱼肝油球被一巨大手指悉数捏破。

下一秒,他发现一个老人坐在布置成像白色恐怖囚室空荡荡房间中央唯一的一张导演椅上。像阁楼又像仓库屋顶垂漏下的光束中灰尘缓慢浮升又降下。

“这是什么狗屁?”

图尼克想:从一开始,我在这旅馆里的一言一行,皆惘惘意识着被一双看不见的眼监视着。或许因为这层猜臆,使我做错了那么多。结果是这么寒碜的设备。但即使只有一台监视器,至少也代表这房间里的人恐惧着某一个他等待着的人。

“痛苦吧?”他手中那颗老人的小小头颅又生气勃勃挤眉弄眼起来:“这就是我超过半世纪以来所受到痛苦的变貌。对不起,你的口头禅不是:如何感受他人之痛苦?”

但是等他们继续往上爬时,他发现那些拷贝盘背后的标签变成一些令人不快的数字:《1407.68.1~6》、《1511 . 72.4》、《703. 73 .2 ~ 9?……房号。年份。月份。哦,原来这是监控中心。他并没有太惊奇,二十年前的好莱坞电影就演过了嘛,那像是他梦境中的一部分。整面的监视器电视墙,上面跳闪切换着这旅馆的各处角落:电梯里、大厅里、走廊、一楼酒吧、外面的细雨中的无人花园、照明灯笼柱的顶楼泳池和网球场……但是他们继续往上爬,到达那最后的密室时,他第一眼只抬头看见一台老旧的、不到十英寸、一般的监视器屏幕,绿色电线早已被扯断。所以躲在这空间里的人,除了自己,并无能知道偌大旅馆其他空间里的人们在进行些什么。

空气中有一种腐朽木乃伊的腥臭味。等一等。图尼克想:这是特殊效果。陈年的干燥精液。他想起那个被卷进父女乱伦无意义A片转轮里的可怜汁男父亲。这是他们造出来的噩梦。他想起安金藏曾半遮半掩地告诉他那些晦涩阴郁的话:天地之大,无容身之所,胡人是骄傲的演员同时是失败的魔术师。他们用破绽百出的幻术,使得恐怖闹剧成为对抗那噩梦旷野里无边黑暗的幽冥之火。

只是一般程度的老片收藏迷嘛……

“我们从脸开始谈起,”老人说:“这张愤怒的脸是从何时固定在我们这些光畜生的脖子上?”

他跟着她低头钻过一架回旋铁梯,然后往上爬,像进入古老巨大雷龙的脊椎腔里,环绕着那金属旋涡外沿是一格一格类似图书馆规格的柜架,暗影中那仿佛波浪状鱗片的物事,他略一细看发现全是大卷的电影拷贝胶卷盘。那像是这座旅馆的梦境密码中心。他瞥见其中几个小贴纸标示上的字:《英烈千秋》、《独臂刀王》、《空山灵雨》、《龙门客栈》、《血染雪鹰堡》、《坦克大决战》、《偷袭珍珠港虎虎虎》……

“这张呢?这张疯狂的脸是何时放上去的?”

“不是不是,恰好就那两只公猫长得像他们。其他的名字很寻常。”

“这张淫欲哀愁的脸呢?”

那其他那些灰尘中逐跳翻滚的,不会是恰好叫宋美龄、于右任、胡适、蒋经国……这些名字吧?

但那是我曾见过,她最美的样貌。图尼克内心哀鸣着。

“下面那只叫什么?”“李登辉。”

他感觉在这旅馆的某处有一界面,切分着永不会受伤害的人们,和已被伤害弄成噩梦或排泄物般的东西。前者像被制造出来的(譬如家羚家卉);后者则是控管程序出现漏洞的结果。

那只胖猫一抬头,眼线上各一道浓眉般的黑斑真的像一脸俨然的那位前参谋总长,被压的那只眯着眼,下颚突出,脸显得比一般猫长……

他想:这都是老套。

墙角靠着两张冲浪板,一些猫在隙光切割的不同浓度暗影间跳跃,有的眼睛像它们的远祖在黑里熠熠发出顶级猎杀者的黄色冷光。一只胖大的黑白黄三花猫压着另一只头圆腿短的虎斑猫。美兰嬷嬷呵斥:“别欺负人家,郝柏村!”

他想:这一切痛苦与失去她的存在而漂流的痛苦相比,简直像看锯人狂之类的恐怖片。但他错了,手中那小老头的怪异头颅复弹了弹手指,那面机关墙又轰隆轰隆撤去,这次也注意到两侧墙面上挂着一具一具动物尸体的皮毛标本,不,那些头烦栩栩如生眼睛深邃有神,但不是真实动物,而是上次酒宴上表演的那几只卡通玩偶的面具连身装。

他不确定她说的是实际层次的,这个旅馆之冥王生活中低层次的小小癖好,他们盖了这看来像十九世纪中叶机械和怪兽、巫术犹混淆不清的巨大管线,只为了让老头子看完换片那不同类型不同国家的A片?还是她有读心术,她正就着他脑海中的猜臆(而且可能猜得蛮接近喽)故作神秘地嘲讽一下:是的,这整座旅馆每一个房间里所有单元内人们的梦境,全透过某种界面(针孔偷窥摄影机?)进入这被封印压在旅馆底部的这魔神的脑海中,然后,像那些回教徒西洋棋机械人骗术、巨大蒸汽机锅炉错误设计的飞行城市,或是用牛皮、蜡烛花、船舱缆索、上百组齿轮、光学魔术和一张狂人设计图所建筑的性爱傀偶大型剧场……一种更接近修辞学而非物理学的华丽幻术,让这脏兮兮大小便失禁的老人成为一接单忙碌的梦境光盘压片地下工厂?而美兰嬷嬷向他炫耀,她看过那些从老人脑袋生产出来的梦境制片,“不过是一些A片”?

“如果……如果这座旅馆是在那一刻,你父亲被伤害的那一刻即平地高楼起?如果不那么简单的怀恨,让时间之流没入一大组复杂回路的渠道,延缓、冻结、悬置那个少年启动恨的引信时刻……”

美兰嬷嬷说:“不过是一些A片罢了。”

他已经拿起其中一件白色河马剥开的毛皮在着装了;一旁刚刚烂醉如两摊泥的老范和安金藏也裸着身子像穿卫生裤那样各自拿一件卡通动物的毛皮把腿往里塞;这打开墙面出口处站着另一只女性白河马和一个女稻草人,她们对他眨眼睛,好像他刚刚通过了一个测验。是家羚和家卉吗?还是初恋情人和她那鼻环妹妹?她们身后的“外面”,是一片灰绿色的枯荒旷野,薄雾轻覆,空气明显稀薄而寒冷。

或是这旅馆最底层的地狱里,老头子像个被监禁的毒瘾重症患者,在上面那云深不知处的某一层楼某一间实验室,有一群穿着白色外科手术服戴口罩的严肃家伙,每天在仪器里层析、化验、萃取从这几个大筒管输送上去的,老头子身上剪下的头发、鼻毛、阴毛(对不起,是白色的)、指甲屑、釆集的尿液、粪便、眼泪、鼻涕、精液……?“这老家伙今天又拉K过量了。”“老头子昨天又找女人进那密室了,尿液中有威而刚的高浓度含量。”“那个老太婆又偷带烈酒和甜食给他了。”他们像一群科技蚂蚁不带感情却又容易被惊吓地监控着蚁穴最底端那只腐烂发臭的,笨重不能移动的胖大蚜虫,因为从它那丑陋的腔体内部,可以提供他们甜美如蜜的梦境泡膜?

他的心底出现完全相反、内外错置的印象:

难不成是输送老头子的食物、酒和咖啡、烟草?

“终于找到出口要离开这幢建筑了。”

他问美兰嬷嬷:“那些管子是做什么的?”

“终于要走进这迷宫的最核心了。”

他发现在那房间靠墙处有三四条锡箔圆筒管,像剔去内脏筋肉的蟒蛇蛇皮标本那样鱗光闪闪自屋顶上方管线处垂挂下来,且那些粗管腔体内发出轰隆隆气流旋涡的音爆,他记得曾听一些在报社待过的老人回忆,之前报纸全盛时期,整座报社大楼各层楼各编辑座位皆像蚁穴指叉状分枝那样,由许多条透明亚克力真空吸引管连接着。记者写好的釆访稿或编辑台校订打好的定稿,皆卷成小纸筒放进那真空吸引管的一个圆孔,马上呼嗖一下上升被吸去各版主编那等着排版落版。那真像一个信息巨人把手指、脚趾、眼、耳、鼻、舌、头发……身体各末端接收到的小气泡般的世界碎屑,呼噜噜呼噜噜朝一脑袋核心送去,最后组成一个全景的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