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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她

后来呢?她问他。

结果变成这A片工业繁复分众的底层人肉市场的《单车失窃记》吗?女儿的AV初次演出,竟是献身给自己的老爸,让他脱离“汁男”那非人道的工作处境,可以从此变成人类全角(而不是碎片、残块)的性爱演员。

后来?

这家伙,镜头拍着导演和制片吸烟长考的表情,原来是个精明的家伙嘛……

后来那父亲真的上了他女儿吗?

几天之后,汁男对制片小组提出响应:可以。他接受这次的演出(他们的设计是,先找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欧吉桑假扮和女儿演一出假的乱伦A片里的父女,待褪去衣衫后将女儿眼睛蒙上黑手帕,这时假老爸退场真老爸上阵,所以从头到尾女儿并不会知道这场性爱实战是真正的乱伦展演),但条件是,除了那一百万日币,他要求他们和他签约,从此以后他要从“汁男”的地位被正式升格成AV男优,即A片中真正提枪上阵的男主角。

嗯。真的上了。完全按他们设计的那套,蒙上黑手帕的女儿裸体,在一旁等候时一脸杀气的父亲,而且事成后,女儿按脚本要撒娇地对着镜头说一句:“爸,你弄得我好舒服。”那个悲惨的乱伦金字塔之锥倒插在那父亲背脊的古怪处境,即是那张黑巾遮眼,性爱后迷酲柔弱的女儿的特写之脸……

男人的脸像躲在暗影里一只被捕狗队拘拴住的狼狗的表情,你不知道那故作痴呆的眼神下正在思考什么样的脱逃方式,如何对抗动物性本能的冲动,如何评估风险,如何不误判唯一的机会而不被悲惨屈辱地乱棒打死?

所以你觉得他们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于是,难以分辨其套戏或假戏真作的意外惊喜。崛井茂雄与他的女儿崛井优,证件照放在一起竟有几分轮廓叠合,他们找来了这位中年汁男,奇异的是从那一张纯美少女脸上的眼鼻移植到这位秃头大叔脸上竟变得如此猥亵滑稽。得知女儿竟跑来应征自己从事这不敢让她知道的卑贱行当(且女儿如果入行,可是位阶、薪酬远高于他的女主角呢),这家伙一脸乡巴佬的愚钝漠然,他竟否认那履历表上的女孩是他女儿,导演和制片好气又好笑地诱之以利,告诉他这是他终于可以上镜头的机会,他们用专业的术语中性地和他谈判,只要你答应这个案子(什么案子?就是在镜头前,真正骑上自己女儿的身体,也就是从上百万部A片中父女乱伦的伪造色情海洋中,从所有看A片者脑袋中那打光但无比安全的畸形色情灰质区中,用真实的勺子挖出一个窟窿:这次在你眼前交合的,是一个真的老爸和他真正的女儿),片酬是一百万日币。

我不知道。他说。

“汁男”就是日本AV工业中,类似电影制片临时演员,不,连临时演员地位都不到的低层人员,他们是在A片现场像乳牛挤奶挤出精液供A片男优射精量不足或无数NG后终于爆精在女优脸上、胸部、嘴里、背臀的大量精液喷洒视觉所需的人体供应者。工资极低,从无上镜机会,永远只是漂流的临时工。

我不知道,那里头有太多真实的刺屑,让你即使饱含世故对那衔接太巧的戏剧性嗤之以鼻,也很难快转带过。老实说,这部A片,让我反复推敲也无从分辨那罪中之罪,暗室中伤害最深之伤害的父奸淫女,被他们夸张滑稽、处理得像发现餐桌下黏结了一块硬化发黑的口香糖胶,顺手拿出瑞士刀将之刮下那般明亮轻易,究竟是真实,还是伪扮?

请解释“汁男”?

她说,该我说了。

好的,可以了,我们会进一步评估适合你的演出形式,这时制片小组的导演和制片间发生一阵骚动,他们将女孩请出去,激动兴奋地讨论在这女孩交来的履历表上发现的一个意外:女孩父亲崛井茂雄……这个名字……这个男人,不正是我们旗下的一位专业“汁男”吗?

但他说不,你再听听这个。

没有。父亲是个邋遢的男人。

(记者许国桢台中报道)

从来没有做过和父亲性交的春梦?

网络男虫罗裕翔涉嫌利用从线上游戏,化身各种虚拟身份设下桃色陷阱,结识女网友后诈财骗色,其犯案模式如“寄居蟹”,吃干抹净后就再转移目标找寻宿主,行径恶劣……期间罗嫌仗恃不错型男外貌并佯称家人均旅居国外,家境虽富裕却因只身在台相当孤独,化身多金公子想要找结婚对象,或是佯称在孤儿院长大博取同情,再以公司缺周转金、货款等名目诈财,同时周旋住在众多女友家白吃白喝,还偷走女友的扑满与金饰,一名陈姓女网友甚至被罗嫌骗走一百万元还替他生下一女……警方逮捕罗嫌后,被害人前往警局指认时,有的在家人陪同下赶往,一看到罗嫌就气得要动手上前殴打,被戴上手铐的罗嫌只能低头不语并不断向她们致歉。

文静的笑,腼腆的。这样的口试、迷惘的美目聚焦,下定决心回答:没有吔。

抱着出生才四个月幼儿的陈姓被害女网友也到警局,哀怨地对罗某说:“你吃我的用我的,我也无怨言,就算你骗走我一百万积蓄,还偷走金饰、存钱筒及皮包,我也不计较,因为我爱你,但为何在我怀孕生产后却不告而别?”而罗嫌面对陈女的责难根本无法辩解,只能伸手摸摸女儿。

所以曾性幻想和父亲做爱吗?

据我所知,这种釆“寄居蟹模式”的“网虫”(多棒的学名!好像维基百科上解释“冬虫夏草”或“珊瑚”之归于虫分类项目的词条),有其前身:在虚拟场所侵入宅男宅女的埃米莉异想世界之前,他们必须整装打起精神出门,像不让那办公室恶心症之灰影全面笼罩的打卡上班族。他们不能让自己的样子拷掉。他们的皮书包里或许放着一份从来没受时光变迁而改动的电影剧本大纲(当然没有人会白目去问那剧本是否出自他们之手),后期他们或也会带着一台不知哪弄来的笔电。他们在温州街、龙泉街或青田街那些小巷弄树影扶疏的小咖啡屋里出没。像带着刀具或自己鞣革之皮酒壶在游牧聚落不同定点兜售的鹰钩鼻回鹡人。

嗯,母亲在她七八岁时就跟别的男人跑了。可以算是和爸爸相依为命一起生活长大的。

之后,这个或叫卢卡斯或迈克或尼克的家伙,便在不同的咖啡屋若即若离地加入那些咖啡屋里各自不同的挂。那当然全是一些无须进办公室的社会畸零人、咖啡时光、咖啡屋里的尤利西斯们:废材大学生、小剧场演员、县市小文学奖镳客、单帮向出版社论件计酬的外文小说翻译、离婚之后好像连住处和小孩全被没收的中年胖子、日本限量玩具收藏者……这些人之中,总像上帝在它即使最小的花圃也会栽下一株摇曳生姿的爱丽丝,某个灵魂颜色较淡,清纯如青叶瀑布的女孩,作为抚慰这些咖啡屋游魂孤寂硬痂心灵的小圣母玛利亚。她们或是咖啡屋老板的小马子(废话,否则这些小小的挂如何会聚集?)或是工读生,或是离职的出版社小编,某个年轻纪录片导演的小老婆……哲人已远,楼台亭石颓圮的樱桃园,她们散落在这些文明废墟巷弄里的小咖啡屋里,暧暧发光地作为这些在一团迷雾中搞不清楚自己在追忆什么伤逝什么对一杯泡得完美之咖啡即潸然泪下的虬髯客们最纯净的救赎。声音与愤怒,哭泣与耳语,偶然与巧合。咖喱与辣椒,老鼠爱大米。

和父亲的感情如何?

干。但是那邪恶的卢卡斯或迈克或尼克(以下我们简称卢卡斯好了)渗透进去之后,腐败即不可挽回地发生了。构图即朝向一最后画面燎泡焦熏但所有人的脸被困在其中只能扭曲浮肿却出不来的时间沙漏倾倒。这个所谓“网虫”之前即存在的“咖虫”,那么轻易地(这是最让人受伤之处)即摘下那被群蜂围住守护的蜜蕊。整个过程他们事后回想,甚至没有人有印象他们的小公主和这可疑的外族人曾有超过十句话以上的对谈。那家伙其貌不扬,浑身放散着让人不愉快的气氛,到底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呢?

嗯。侧头思索,并不排斥和与父亲年纪相仿的老男人性交。

有了!这其中或有某个绰号叫鸡皮的,举证凿凿说某个恰好大伙还未到咖啡屋的中午(比平时开店早了半小时),他推门进去,看见那家伙和小公主分据那张小圆桌两端,像犹太教经师在灰暗烛光中嗡嗡说着布考斯基的一个小说。好像是两个流浪汉煽动一整座收容所上百个丑怪、肮脏、智障的流浪汉们,像午睡的一个梦境去袭击纽约第五大道一家最高级名牌百货的故事。但怎么可能这样一篇变态小说就敲开了我们圣女小德兰的心扉?

可以接受父女乱伦的戏码吗?

汉人鸡皮曾痛切反省(究竟那外族入是在话语迷雾的哪一个灵光一闪的时刻单刀直入?什么样的话语是有效的生殖舞蹈?或同样的一套语言,他如何像魔法师微调表情、眼神、腔调、肢体动作,一个不会造成毁灭的色情笑话或调情?)、发现一套造成我族雄性在生殖斗争兵败如山倒的自我灭绝教养:他发展出一套悲惨的“好人理论”。

首先,如所有无魔术可变的日系A片的老狗把戏,制片小组interview—位可爱甜美的青春少女,她是第一次应征AV女优,镜头前的自然光已替观影者的色情眼光筛滤出她是绝对合格的梦幻美少女。无辜的大眼、小巧翘起的漫画勾点鼻,太适合颜射的白晳婴儿脸。他们专业地征询她可接受的尺度。

所谓“好人”就是把老二精神阉割,以无性威胁无荷尔蒙气味的七矮人模样蹭近那些发出神光的美人儿身旁。不论是扮演贴身内侍、开心果、姊妹淘,或她倾诉情伤的水果奶奶,许多好人后来干他妈甚至成为那些女孩脾气不好的父亲的call in节目同好或唠叨老妈的厨房帮手……这种挖坑守株待兔的求偶策略最浪漫同时最悲惨的圣徒,就是老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总有一天等到你!等你半世纪、等你发胖变形发出老妇酸臭无人要时,或在你丈夫的葬礼上,风度翩翩地出现。“其实我暗中迷恋你一辈子了。”但大部分的好人总沉不住气,图未穷匕就扑突现了。总在时光尚未沉淀出晕黄醚醇气味时,一旦无比亲近无猜,小美人撤去防备时,突然就把鸡鸡翻出来。如果她受到惊吓,冷酷拒绝,或把本来无性的友情决绝切断,则会深深激怒好人们。

有一部A片,他说,我至今难辨其真伪。

这些纯真女孩,看似恩赐允准这些好人列队自我阉割在她面前打扮成吉普狗狗、小熊维尼或史瑞克身旁那只驴子,这些迟缓、善体人意、任劳任怨又不求回报的卡通人物,却打初始便从心底不打算回馈(回馈什么?朦胧的、不戳破的性?有一天好人再也忍不住了,面红耳赤把他那丑陋大东西挺竖在小公主面前。她必须不改纯真地说:“比尔,你怎么了?生病了吗?怎么那里肿那么大一个瘤?要我帮你把脓挤出?”),是否也是一种邪恶?

不,你先说。她说。

这是卢卡斯最让鸡皮们愤恨难平之处。他破坏了无形的信任契约,让延俄的童话快速在这些咖啡屋里萎缩消失,可恨的是他是外乡人,所以也无所谓哥们契约。他们傻乎乎眼睁睁看着他推门进来,然后旁若无人地把他们傻笑陪伴听了那么久少女白痴废话的那朵鲜花摘走。那颗蛋糕上最舍不得的淋糖草莓一叉子塞进嘴里。

你先说。他说。

“怎么能!”(怎么可能那么轻易?)

所以我们说的是一个里面外面翻转的卵壳世界,所有的伪感情为了拼缀一幅真的……或恰好相反,所有真实细节全为了调度搭建一座“梦之旅馆”?

通常是,作为漂泊客的卢卡斯从某一天起便自这一间咖啡屋消失,他未曾再出现过。几天后,咖啡屋的那位疗愈天使也不告而别。几个星期或几个月后终于有人证实她和那“咖虫”在一起了。一年后女孩或会再回来,但脸上通常带着一种暗沉的疲惫,替人泡咖啡或抽烟听客人说话时脸上挂着不自觉嘲弄的微笑,便就不再是原先那个属于他们的女孩了。当然又会有新的小公主撞进这些咖啡屋,新的七矮人、史瑞克、巴斯光年又如迪斯尼隧道车里的机关活动玩偶重新上工。

所以你又闯进别人的梦境了?

关于“咖虫”的恶劣行径或是慢慢从那女孩的姊妹淘口中传出:是的,“寄居蟹”模式,不,或应称为“藤壶”模式。那家伙不止对一家咖啡屋的一个女孩下手,他在各间咖啡屋流浪、兜售他悲惨的故事和显赫的家世,以及一个超越人类集体梦境之上的伟大计划(当然喽,她们就是因此才失了身又被他借走全部的积蓄)。奇怪的是,这些不同咖啡屋的不同美丽女孩口中的那个卢卡斯,“是个烂人,但基本上不是坏人”。其中一个女孩曾好气又好笑地说:有一次,她看见卢卡斯又在一间咖啡屋里和一年轻女孩搭讪,她愤怒极了,便在马路旁等他推门出来。偷偷跟踪他看这家伙究竟靠什么营生?她跟着他穿过青田街那些有着古董店、漂亮玻璃灯盏店或小孩安亲班的安静巷弄,最后随他走进一座小区小公园。她看到的景观让她无言以对:那个“咖虫”卢卡斯,像个逃学的少年,一脸安适舒惬地躺在花圃旁的水泥平台上晒太阳,用手枕着头,另一手抠牙缝,整个身体的姿势,无比自由无比轻松。似乎他本就是个无大志而徜徉天地间的流浪汉。咖啡屋那暗影小世界发生的种种,只像是繁华浮生一场梦。

但他醒来后,才确定他母亲尚未过世。且真实世界里他和他母亲从不是梦中那种泥淖腐烂老儿子吃老妇尸体的依存关系。

他发现他和她这样在这间密室中说话时,她逐渐变年轻。当然有许多这样的故事、小说、电影,早存在了这样年龄悬殊成为爱情缺憾的两架电梯楼层数字显示灯各自的上升与下降之情节。在这间因空调而干燥除菌的密室里,年轻的他慢慢变老,年老的她慢慢变年轻。理想状态自然是他们终将在一恰好的年龄相会(也许那个交会点是他们皆停在五十岁就太刚好了。他想)。但这些博尔赫斯时光电梯总在启动后不可逆不能按暂停键地继续那时间之河的流动(不论是顺流或倒流),是的,他们必定曾经过一四目互望的黄金交叉时点,那时他和她的心智、身体素质竟完全相当,在她尚是老妇而他尚是卵壳中男的辰光她娓娓传授给他的那个遥远年龄之人生视角,这时他稍能体会其中二三况味了;而她也在躯体岁数逐渐下降年轻的晕眩耳鸣中,慢慢遗忘那消失的年纪所附加的感伤、疲惫、对人心不得已之黑暗卑鄙的宽谅和伤痛,至爱之人或友辈的逐一死亡自然而然的孤独感……她的电梯持续下降,而他持续上升。乃至他俩竟亲眼目睹在这房里发生的一切:肉眼可见的苞蕾绽放成盛开之花的摄影快转幻术。他变老了,而她变成一年轻新鲜的豆蔻女孩。

他曾说过无数个在这样醒来又睡去,在那些漂流旅馆中梦见的梦境中其中一个:他梦见他的母亲死去,尸体被一队穿着渍黄白西装挂金黄垂穗与肩章戴海军司令大盘帽的出殡乐队手扛回家,那是一群像他母亲兄弟姊妹的老人。他们七零八落的铜管乐器上且沾满锈斑。他讪讪地不知该以死者的儿子感谢这些陌生但寒碜的母系亲戚或是以丧家身份狐疑冷漠防卫这些丧葬兀鹰是否挟着尸体敲竹杠(他发现母亲的尸体已被化上妆,穿上那种佛教团体师姊们的暗色旗袍,那似乎让她并不如她生前晚年的孤独落单,好像她确是那些早已失联的生母亲戚的那种出身:他小时候曾听说,他大舅是卖叭噗叭噗冰淇淋摊车的,他五舅是杀猪的,他二姨是在葬仪社唱孝女哭调的……所以,所以这些老人是晚年失业,全依亲靠二姨的关系组这一支出殡乐队了?)。他记得在那梦中,他和他哥哥,像两个长不大却已是中年人脸貌的没出息儿子,在灯光暗惨的饭厅里,拘谨且眼神游移地交涉着母亲留下的几栋荒郊不值钱的房子所有权。他在一彻底意识自己此生是无用废物的哀恸中,趴在他母亲的灵床前干嚎着,像习惯对这早已一无所有却总割肉贸鸽,不,割肉活存这两个无用老男孩的老妇撤娇的机械性表演,已成真实胸中块垒,那永不拒绝他需索永不揭穿他谎言的源源不尽的枯瘪乳头终于被栓锁住了。

(当然在某部耽溺于这两人时光逆箭头魔术之机械性荒谬本质的电影里,故事的结局是一个悔憾,伸手触碰不到这场交换岁数游戏之她理想年轻女体的老人,和变成襁褓女婴的她,这样欲哭无泪的画面。)

你先说。她说。

她记得那曾经痛惜他如此年轻、美丽但又无知的瞬刻。她无法将她曾经验过的,他那年纪之后层叠收折的人生历历如绘转述给他。他在他和她这样一个变老一个变年轻的相向对撞的,她还比他大的最后一次卵男告白,是他曾在、曾在他父亲持续的斯巴达挥拳施暴的男孩身体时光,有一个怪异、不很愉快、但说不上是伤害的经验。那时他父亲在台东开了一间面包店,店里请了三四个面包师傅,其中一个最年轻的,大约不过二十出头吧,他印象是这位叔叔长得很白皙秀气,他母亲曾私下评论“这孩子太油滑轻佻”,后来好像也是搞大附近另一家快餐店老板女儿的肚子,才被他父亲开除。但那时这位小哥和他家三兄弟最玩得来。他哥那时念国一,他小四,他弟小一,放学后他们总在面包店地下室的工作台间边写作业边和一身白面粉的这家伙打打闹闹:偷捏一下屁股跑开,用烤箱长叉去挠他,或把小坨湿面团塞进后颈汗衫里……然后在他母亲的叱骂下,像撒欢小狗心搏快速,兴奋无法立即退去,浑身发热地上楼洗澡、睡觉。

你先说。他说。

那时他们三兄弟睡在二楼一间通铺,一人一床,像日本人的卧铺垫褥。有一天晚上,这一切如常按序进行,他们各自睡在卧铺上。灯已按熄。突然黑暗中有人蹑足上楼,进来他们寝室,他瞥见是那年轻师傅,那像是无声延续之前恶戏玩闹的默契,他闭上眼装睡,憋住笑看这调皮的大玩伴会弄出什么花招。

所以,那不能说的秘密是……他,或她,有没有臆想过那个画面?不,不是性幻想,但他们确实像世间男女那样相拥而卧,也许裸裎相向,但他们都不是年轻人了,他们各自太清楚挂在自己身体上足以诱引别人欲望的资产,简直像快收摊的猪肉案上铁钩挂着的最后的一两片生肉。她突然意识到他所说的那一只一只卵生之人的时间意象。她可以像一个灵导师那样启蒙他(不,不是你经历的那些无爱的运动员性交),但那是不是会像他描述的那些尚未成形的半液半残骸的丑怪物事从敲破的蛋壳里流出?当她逆反造物的时间规则,不等他自己破壳挣出,想把这些丰饶神秘经验传递给他时,那即意味着她把属于他的那枚蛋举起,准备敲下。

结果,那人像黑影,褪去他的睡裤和内裤,拿一条橡皮圈缠绕在他的小鸡鸡上,一圈回绕又一圈,然后也没帮他穿回裤子,又静悄悄地下楼。

他们无话不谈,在那个卵室内,她的阅历(包括情伤,包括和不同时期不同情人的性),当然远较他丰富许多喽,那倒不仅因为她的年龄恰是他的倍数——有一种说法,三十岁以前的人生或许是一个单位的人生,过了三十岁之后的人生可能可以是数十个单位的人生。或者恰好相反。像车子的手排档,起步时一档推到二档到三档到四档到五档,三十岁之前可能你正是那变速箱里齿轮和球轴的切换,不对等的时间感受是,过了三十岁,有的人是四十岁,你就恰好打档到顶速了,生命并不会五档六档七档八档一路再换上去。但这时你的心智、身体都已打到一个不用理会换档只要踩油门的状态了,所以……所以当她回忆着她和第几个男人的欢爱时刻,她整个人闭眼像漂浮飞起的神秘状态时,并没有他同龄那些好色女孩夸耀猎奇时把注意力放在对自己不能凹塌起皱或膨胀的身体之强迫症。她非常自由,并且意识到这种自由的高额币值,并且她在描述那些不同时期的男人时总带着一种收藏家抚挲一只只宋官窑的宁静。她仍是那些男人生命某一切面最好的鉴赏者,她看得见(并且记得)其他女人们不懂他们的某一个隐秘的美丽之处。所以关于记忆,她不是那种用过即丢(把对方当充气娃娃用过即拔掉气栓挤扁折叠)之人。

这件事在他成年后常被召唤回来,和他自己对话。那整个过程他始终装睡,甚至他不确定他哥和他弟是否也在一旁装睡。为何挑中了他?那算是一个二十岁大男孩自己也不知越界的恶戏,或是,确实带有性的成分?为何他没印象第二天他或他用贼笑的方式提起这件事?或事实上那过程(他的小鸡鸡被一大哥哥拉起,缠绕东西在上面)他或许是愉悦的……有没有什么他当时无能选择更适恰的态度以对抗的阴暗东西,在那次侵入他的自我意识中?如果在三十年后的现在,他又遇见他,或许他会以暴力加诸他以换取当年那不对称的天平歪斜……

当他向她描述自己是“卵化之人”的这个时点,似乎那薄壳外纷红骇绿野兽凶猛的世界像海潮包围着他和她的这间密室,是的是他遨请(或更像诱惑)她进入这个让他停止在一种畸形男童状态的纯洁卵囊内,把那些皮影戏般的倒影们屏挡在薄壳之外,如不解其字义的符咒,什么孙道存背巨债弃旧爱狂交新欢华南金控小开狂追关颖黄志玮情变戳G奶罩门双J二度撕破脸言承旭抽成狠捞二千万出狱一一五天萧淑慎百万买毒内幕潘慧如露点照曝光。

但这个故事在他终于越过界面,比她年纪大了之后,便不适合对比他小的她倾吐了。

也许可以视为一种喑哑者在密室内的交易。战栗羞怯、欲仙欲死,像许多年前他看过的一部电影,大海包围的孤岛,一个被世界弃绝的美丽女钢琴师(是的,她是个哑巴)。那个男人渴望她渴望得要死却无任何表情达意之繁复伎俩,于是躲进一种喑哑者最纯净的交易形式:他用一大片土地和她先生换了她的钢琴,伪托向她学琴,而后在密室中和她(是的,只有他和她)达成这个交易:她每褪去一件衣服或让他看她身体的某一部分,便可换回那架钢琴的几阶琴键。

他因为年轻,所以故事总鲜烈且脸廓分明,急着让世界辨识。到后来她总在聆听,轮到她说时却嗒然无言,有许多那年轻时像捏面人让人目眩神迷从她拨弄故事的指握间挤出的故事(悲伤的、乖异的、滑稽的、下场凄惨的)在她这年纪则完全不是之前讲述它们的那回事,后来的故事尾巴摇狗改变了她的心境,像创作数十年的大油画,一层一层油彩覆盖上本来的构图。她所有的故事变得像历史太悠久老城的下水道管线,新的脉络和旧的脉络和更久远甚至废弃的渠道全夹缠穿绕在一起。每一个故事都像她这一生全部经历、感伤、追忆的这本大书的开章,一启动便要启动她的“追忆逝水年华”,而无法各自独立成一个短篇。

自恋,但无害。他和她无话不说。而他说的任何事她总照单全收,不仅仅是温柔与慈悲的聆听,常常他自己在胡说八道忘其所以的中途,突然见到她泪眼汪汪地看着他,那是伪装不出来的,对他描述的那冷酷异境的深刻哀恸,他自己也会被这样的,像真的有许多尚未成形的禽鸟胚胎尸体,成串像亮晶晶的丝绳从他嘴里喉咙深处拉出来,感到羞耻的感激。

有一次(在她还是比他衰老的形貌时),某一次在那房间里,她突然像降灵起乩之巫,泪流满面,浑身哆嗦,披头散发,哭喊着:哦,你不能掉进去,你这么良善纯美,她在利用你。我预见了未来她将在你额头劈下的那一斧!我怕你会撑不过去。他为她的歇斯底里感到迷惘。他心底隐隐体会那正启动的渎神魔法。他想对她说:但她就是你啊。

想象中的老大哥从来没有出现。没有人来买他们(那么骇丽的脑、身躯,以及藏在记忆库里的上万张未来世界该被建造成什么魔幻之城的投影片),没有人向他们下订单、没有人找他们当佣兵或组一个包含天才黑客、功夫高手、爆破专家、通灵者和微生物专家的秘密任务小组去解除一个迫在眉睫可能造成地球全人类灭种的巨大危机……

他说,不会的,我保证,我不会让她伤害我的。我真的被她伤到走不下去,一定来找你,好不好?但她口吐唾沬,翻着白眼,头左右摇晃像要甩掉黏覆在脸看不见的蜂群。你不懂,她会伤害你,而那时你找不到我的(他心里想:当然,因为你变成了那个年轻的她)。啊。好痛苦。我看到了那伤害。那么巨大。那么邪恶。是你承受不了的……

这样的说法或是他的一种撒娇方式,尽管他已是个秃顶且口腔尽是假牙的中年人了。但那变成一种他们这一代人的自艾自怜方式:机械人、变形金刚、火影忍者、赛亚人。他们把眼前庸碌活动的街道人群想象成废墟,感伤又冤愤地把自己想象成一中断的伟大计划曾经无比精密无比高科技高文明高成本打造出来的新人类。他们怒气冲冲想象着自己的昂贵水晶灵魂和配备的强大武器找不到和这个废墟世界对价连接的系统网络。

但我该怎么办呢?他有点躁怒起来,发生在他眼前的形貌溃散让他感到阴暗。

什么是卵化之人呢?就是母亲从热乎乎的膣孔将他排到这世上之时,他尚未成为人形,而是被包覆在一椭圆形薄壳物事里。他的登陆小艇,他泡在尚未变成自己的胶糊液体里,这样说有点像虚无主义者的诗句。“那时/他尚未成为他自己/虽然他浸在未来的自己之中。”如何想象这光滑饱满同时脆弱的球体中,时间敬业地将一点一滴的“他”拨付进某种形体的账户里?人们通常的手段是直接将许多个不同时期但外观一模一样的壳膜敲破,让未成形的——有时只是一只手指俱全的手臂、有时是湿乎乎纠缠一团的小心脏和肠管,有时已半具雏形,人形的头颅和身躯像一只透明的素胚瓷器,可惜脊骨尚未长全,五官不明的头从脖子处垂耷到腹腩——半汤半货地流出。带血的。看见里面是怎么回事。但就是可惜了糟蹋了原该填匀的、系绑的、干凝成实体的一个可能。

但她就是你啊。

他说其实他是卵化之人。

(或许是在一倒走的钟面,她像琥珀里的蜜蜂全景展示看见而非预知年轻的自己灵魂里那无法控制想去伤害人的黑暗冲动?)

“你告诉我,你会觉得我之前告诉你的所有这些事,全是我自己编出来的吗?”

(难道衰老的个体和年轻的自己并不是同一个人?也会喷涌嫉妒之酸液?也会从中横阻对方可能拥有之幸福?)

他们今天谈话的开头,她记得,男孩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把门关上,她就像在黑暗里等候了十几个小时的猫头鹰,她披着一种暗红绣吉祥花藏毯,两手握着一杯温掉了花瓣都泡烂发白的茉莉花朵儿茶,颤抖着,几乎快哭出来地问他:

(或是,她意识到,一旦这时间幻术的美好模型停止在衰老而深谙人世的他搂着年轻新鲜的她美丽胴体之时,现在这个老妇之形的她所拥有那所有沟渠皱纹里熠熠发光的泪水、憾悔且慈悲之爱,洞悉人类愚昧糟蹋珍贵情感所有历历所见……全如栓子拔掉的洗脸盆在旋涡中漏光。而那才是她在这密室中想传递给他的爱之真谛?)

说是“男孩”,其实也是个三十好几的男人了。但他坐在她面前,年纪小她足足三十几岁。她是拥有他两倍生命时间的人。而他在她面前,似乎不自觉地会出现一种男童的气质。所以她打从心里就称他是“男孩”。

如果可以……把这个世界,不,这间旅馆里就好了,全部人的苦难支撑起来,她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脊骨像那些西洋画女人蓬裙里鲸鱼骨撑架弯曲的吱嗝声,她像一支琴弓那样被某种演奏者的激情压弯着。

但这样靠近坐着聊天已经很好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偶尔她会在那些布满时光灰尘的回忆中,突然插句冷笑话逗那男孩一下,他会慢了好几拍才意会,然后安心地栖藏在自己的年轻里搔头傻笑。她很想对他说,你啊,害我得这么端庄优雅地说话。从前我在你这年纪,那些男人,靠这么近说话,没几下手就伸过来了,抚摸我的脸,撩撩我前额的头发,有时会把发烫的手掌放在我大腿上……他们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男人噢。并不会有进一步的轻浮举动,但他们就是会在听我说话时,像我同时是一把弦乐器什么的,总得碰碰,摸摸,不打断我说话,但让我知道那样的说话时刻是只有我和他们,一对一正在独处的亲密关系。

她想告诉她的父亲,不,更多的时候她是独白般的对大天使图尼克说话,她说:

男孩朦胧也意识到隔着他们中间的这条淹浸着造物者智慧的河流,贸然下水可能会剥去掠夺他现在身上那些发光的事物。他悠然抽着烟,睁大眼睛聆听。当她像个邋遢老太婆、泪腺失控而泪汪汪时,他会伸长手臂过来搂她肩膀一下。那里头有一种年轻的狡猾和残忍。他恰当地安抚她,为她故事里那些无情烂男人感到愤怒,甚至他会说出像“我觉得您到今天还是充满了魅力”这样贴心的话。但她知道,他裤里的棉内裤穿了一天仍不会有老人特有的酸味和黄斑。他的性器被陌生女人抚弄把握时,不会有担心羞耻于它变得如此丑陋的心情。如她偶尔起了淫念,首先让自己欲火全消的,就是脑海浮现自己那已经布满白灰杂毛,像火鸡下巴皱缩的难看私处。

我觉得疲倦极了。

此刻,她坐在这男孩的对面,近乎嫉妒地感受着他置身在像一整壶盛满着水的年轻状态。像毛色丰润的雄性猫科动物耸肩抖毛的瞬刻,像油汪焰亮的烛台。只有到了她这个年纪,才能体会在他现在那个年纪,身体完全无意识、无噪音驯从在独一完整自己的理解和使用,是多奢侈的造物恩典。在那些酱色老人斑、那些像酒宴尾声餐巾布皱缩脱离肌肉的薄皮、那些眼球下发黄的锈斑、那些时候到了就涌现在口腔里的臭味,那些包括膀胱、肠子、关节,全被某种沙沙沙小虫蛀空般的脆弱感……像剽悍的藤蔓钻进气窗,从每个角度爬覆上她标本般的骨架之前:她记不得那样美好的时光了。

作为负轭他人经验、回忆、痛苦与憾悔的那个卑微的女神,她预知发生过的事——常常并非预知,而是在一种梦游般的迷沌中,事件轮廓逐渐清晰起来,她才一惊:这事我曾经经历过了——在图尼克的造字练习中,“女神”或是介于白痴、娼妓、毒瘾重症者之间的低等族类。

过去的事如此美好,美好得像不曾发生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