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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之旅馆

女人坐在他对面的时候,图尼克险险吓了一跳。她长得实在太像那个几年前跳楼自杀的高个儿美艳女星。当然那是一个悲惨的“玩坏的玩具被丢掉”的故事,媒体极方便地并置她初出道时美如清晨玫瑰的照片与后来臃肿不已且嗑药恍神在机场大闹的丑怪特写,作为这则恐怖传奇的提示标签。不论多少年过去,人们仍会记得开头和结局。那个对女人有卓越鉴赏力的老头,在一本杂志封面上看到当时只是小歌星的她的清凉照,惊为天人,特地搭机飞香港,并派人用私人直升机半请半架将其实死心眼脾气硬的女孩送至城市高空大楼的豪宴包厢。只有他们两人。老头的第一句话是:“你不该长那么高的。”微笑着,像对小瑕疵的责备,但立刻又宠纵地原谅。第一次交手女人就应知道自己只被允许是老头诸多玩物里尺寸比例与其他女孩不同的一个。她足足高了老头一个头。

那个夜晚一开始是这样的。

当晚被收为女弟子,故事的结局则是老头情深义重一袭唐衫其实多少也感伤自己已走到一人生萧索之境,在她的葬礼上落泪。据说是和其他干女儿女弟子甚至女管家争宠闹得太过,一次摔门出走没给老头留颜面待喝得烂醉再回那豪门大宅,门锁已被换过;在门口装疯哭闹,开门出来面无表情丢出一垃圾袋她留下什物的,是那个原本做小伏低的女管家。

……根据新定义,同样具有足够质量,呈圆球形,但不能清除其轨道附近其他物体的天体被称为“矮行星”。包括冥王星、谷神星和在太阳系周边新近发现的一颗天体“齐娜”。其他围绕太阳运转,但不符合上述条件的物体被统称为“太阳系小天体”,包括小行星、彗星和其他天然卫星。冥王星的卫星“卡戎”没有进入行星或矮行星之列。

于是结局变成一极简的几个运镜:一碗泡面,老头尝了一口,停顿五秒沉思,然后摇头皱眉离开。她变成那碗搞砸的泡面,问题是即使被人遗忘,搁在那儿,面条还是持续变馊,持续吸干那咸辣腥臭的黑色汤汁而肿胀……

……学界早就认为冥王星是个“怪胎”……一九三0年美国天文学家汤博发现冥王星,当时错估了冥王星的质量,以为冥王星比地球还大,所以命名为大行星。然而,三十年来,天文学家发现它的直径只有二千三百公里,比月球还要小,等到冥王星的大小被确认,“冥王星是大行星”早已被写入教科书,以后也就将错就错了……

眼前这个女人,仔细一瞧,毕竟和那香销玉殒的薄命女星颇有出入。她的眉眼、神色似乎都要淡薄透明一些,图尼克突然心底打了个冷战。我认得这个女人。他想起来了:那不是凤吗?那个高大的女人。但她动了整形手术,把年轻时他记得的那张脸,削骨拉皮变成媒体上那张曾让老头神魂颠倒的脸。

……来自全球七十五国的两千五百名科学家今天在“国际天文联合会”大会激辩之后,制定最新的行星定义,投票决定把冥王星自太阳系中降级,归入“矮行星”;未来太阳系中,只剩八大行星。

图尼克不知道自己怎么有办法从这张开死神玩笑的魔女之脸,从一些线条的细节过渡到他记忆中的那张昔日之脸?他记得曾看过一部纪录片,是在介绍一家日本小工厂,专门制作那种放在西餐厅外头橱窗,惟妙惟肖引人垂涎其实全是蜡制品的仿冒食物:荷包蛋、沾着西红柿酱的薯条、有铁网格焦痕的带骨牛排、意大利面、冰淇淋……

冥王星遭除名发现人遗孀感失望;冥王星被踢出九大行星;冥王星被除名震动“天蝎座”,别了,冥王星。

图尼克觉得胃部又出现那种被人用手指拳握的痛苦痉挛。他差点又呕吐出来。

他不让她再走进那屋内了。

“怎么了?想起我是谁了吗?”

“是我。”那个萧淑慎女孩提着两大行李箱站在门外。她又回来了。这时他的胃像被人握住挤缩到一枚拳头大小。他背抵着门,恐惧、羞辱、欢快,他压抑着颤抖对隔着一面木头门的她说:“你不要进来。你不要进来。”

那个男人拿着不时发出碰碰碰音爆的麦克风,对着举座以刀叉刮着瓷盘分食三明治、薯条的宾客介绍着:一八九六年,驻守新城的日本分遣队士兵,强奸了一位我们太鲁阁族少女,附近部落头目遂突袭将分遣队十三人杀光。这就是有名的“新城事件”。之后,又发生了“三栈事件”、“加湾事件”,以及震动日本国内的袭杀花莲支厅长大山十郎等三十六人的“威里事件”。一九一四年,日军出动二万精锐军警,以现代化机枪、步枪、山炮,甚至毒气,沿立雾溪、木瓜溪、奇莱三路包抄。花了三个月,将二千名太鲁阁族战士屠杀殆尽,那是一页灭族的血泪史,男人哀沉地说,日本人还把我们太鲁阁族妇女脸上黥面的人皮割下,当纪念品……

一个礼拜之后,有人敲他出租公寓的门,他隔门问是谁。

咖啡座间仍嗡嗡充满着各桌人们交谈声和餐具轻碰刮磨的声音。图尼克想:又是谁的点子?请来了这样一支穿着白衣裙兜、赤足打白色绑腿的飘零族类来此跳着恐怖畏敬的祖灵之舞。那个男人拿着麦克风说部落笑话时,那六七个少女便睁着美丽的大眼躲在后面。但是场面非常混乱,图尼克注意到大堂咖啡厅从来没有涌进这么多的住客。他们是从哪来的呢?男人的声音一再被用餐诸人不以为意的交谈声淹没。那些在峭壁、溪床、山棱线上,像飞鼠一样被日军现代火器射击摔落的太鲁阁族勇士的身体。那些被从眼洞鼻洞嘴洞间整张剥起的人皮纹面。“若是违反‘gayan’,必定触怒祖灵,降下灾祸。”男人梦呓般的说。有一个客人正用刀叉肢解着一只橘红色的大龙虾。

俱往矣。他在心里哀伤地对自己说,像侥幸从一场暴虐的生存游戏中存活的年轻公猫舔着自己满是破洞的脚垫。

“因为我们是那么简单,所以三言两语就介绍完了。”图尼克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男人确乎在最后说了这么一句悲伤又自嘲的话。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一年(哦如果再多半年,我或许会杀了她),主要是她的状况根本连语言学校最初级班都混不下去。有一天她告诉他,她下礼拜要回台湾了,她痛恨死巴黎了,她一天都不想多待,她要回去找她男友。他当然哭着求她(这之间真的有一次捶墙把指骨捶断了),但她没有表情地告诉他,她已找旅行社订好班机,行李也打包好,时候到了她非走不可。那一个礼拜他们躲在那旅馆里疯狂做爱,做完了昏睡,醒来继续做,肚子饿了简单下一些面条拌橄榄油吃,一直到那天清晨他开车送她到机场。回到公寓他马上去见房东,把房子提前解约。他在巨大的创痛中奇怪地另有一种重获新生的疲倦和喜悦。他觉得前所未有的饥饿,把剩余的存款全领出来,犒赏自己到一间极昂贵的法国餐厅好好大吃一顿,还干掉一瓶红酒。

接着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太鲁阁族女人抱着吉他坐在一张高脚凳上。她没说什么,拨弦调了几个音,便启喉唱了起来,奇怪的是她的歌声像一条辉映月光的小河,从某个异次元的开口流出。举座皆静默下来,像最昂贵的绢丝蛇绕共振着整个饭店大厅的空气。图尼克觉得再没有见过比那张脸还要哀伤的一张脸了。

他说在这样的描述里,你一定觉得我是个娘娘腔,哭哭啼啼的受虐狂,但是在我悠长的时光河流,在昔日忏情的记忆中,除了这个女孩,我总是扮演伤害、离弃、收集那许许多多美丽女孩的魔男子角色。我对她的迷恋像是脑袋中有个平衡仪坏掉了,难以言喻,无法自拔。在她比较正常的时候,我是那么喜欢她重义气,有话挑明了说,不拐弯抹角的性格,这在那之前我所遇到的台湾女孩们身上完全没有遇过。某部分她让我想到年轻时看过的一部法国电影《忧郁贝蒂》里那个灵魂停留在动物层面以至于注定被人类社会和无所不在的机构所伤害。总之,那一年,我可说把之后几年的生命力全预支燃烧殆尽。那像一场瘟疫,她有办法把任何爱上她的男人全逼疯。她像一截灼烫的放射性元素插进你的脑袋,周边所有的脑灰质全嗤地冒烟烧焦熔化。于是你的眼睛也变成那些狂犬症狗只,发直血红泛出—圈圈无理性的狂人电波……

女人唱着(歌词是后来那男人用汉文逐字翻译):

但这男的却又不是她口中那位“我男友”(那个捶墙男),她轻忽他到,在他面前用他的电话打国际越洋和那男友拉咧扯屁毫无意义的废话可以一讲一个多小时(那时的国际电话费贵到不行,没有现在的“外佣电话卡”、网络电话、MSN视讯)。

一个老奶奶背着竹篓上山采小米,

后来她选择来巴黎念书。

她来到长满小米的谷地,

她告诉他的往事全像一台剪接机故障后暴乱乱跳的亮白画面,或像一只大蜥蜴之梦境:她童年时曾被父亲性侵过(当然她欠缺描述细节的能力);她家曾在西门町圆环麦当劳那幢楼上有间公寓;她父母是在西门市场摆摊卖水果的;她曾被男人包养过(也不是多厉害的男人,也就是一间铁工厂老板);她进过勒戒所;她十七岁以前的男友全是黑道大哥;后来她在一家西餐厅当女侍时,一个迪化街布庄小开问她最想要什么?一间公寓?一辆奔驰五百?一间店?他都可以送她。她开玩笑说我想去国外念书,他说可以啊,我在洛杉矶有几个房子,圣塔芭芭拉那也有一幢豪宅,你挑个大学,所有费用我出,就挑一间最近的住……

今年的小米大丰收,

当然后来他们像真正的同居男女那样有着稳定的性关系,但那不是重点,重点是,从一开始,到他们结束,整整一年,她以一种强大的意志力,始终告诉他:她在台湾有男朋友。他呢,什么都不是,不是暂代的情人,不是偷情的共谋,不是第三者,nothing,什么都不是。

背后的竹篓堆得好高好高,

她可以在躁怒发飙时瞬间水银泻地一串吐出,仿佛《楚辞》里艰难晦涩植物古名那样连他这青少年曾混过的男孩也不曾听过的三字经。那是曾在最底层最粗暴最绝望的阶级混过的人才可能学会的怨毒脏话。

一步一步难成行,

她似乎想激怒真正爱她的人去痛殴她(而不是捶墙壁),杀死她,把她那早已承受不了如此巨大痛苦的身体里的骨骼打断,把肝脏打爆,把胃像拳击沙袋那样打出一个一个凹陷。有一次他开车,她坐一旁没系安全带,路口恰冲出另一辆车使他紧急煞车,她的头倾倒撞击到前置物盒的一剎那,像动物原始反击马上转身一个巴掌狠狠摔在他脸上,打得他一脸鼻血。

但老奶奶很开心。

日后的同居岁月她不断以这种事物的正面与反面,让他以前半生不曾经历的剧烈形式让他体验着像恐怖分子一样的、尖锐疼痛的爱,发狂欲死的愤怒,没有深仇大恨却毫不怜悯地摧毁他的硬心肠。她曾告诉他,在台湾时她和她男友吵架,每每可以将男友激怒至以拳捶墙捶到指骨折断满墙血印。那像是一种暗示,日后他也在她的疯狂折磨下,毫无创意毫无出口地重演这个哭泣捶墙的悲惨动作。

回程经过野苎麻地,

她却早早安然入睡,他到天将亮才在一种身体与灵魂同样僵麻疲惫的状态下,意识慢慢熄灭。但可能在眯着不到半小时又惊醒,再眯着再惊醒的反复短眠中,感到他阴茎抵住的部位湿得一塌糊涂,但他始终没有顺势滑进她里面,一种直觉:从那穴口进去的那具美丽身体,充塞着太多像剃刀插满的锋利伤害。但他模模糊糊告诉自己:这没什么,这只是代表他爱上了她。

今年的苎麻又密又直,

怎么可能?事情发展得太快却又一次打死把底牌翻开,那是一堵毫无商榷机会,他不可能攀越的冷硬高墙。那时他太年轻,不知道一旦他接受这样的关系邀请,就万劫不复被她贬进奴隶船的底舱。他如蒙女王恩赐地脱光衣服钻进被窝,从后面抱着她,一手枕在她头下,另一手不敢放在她胸前而覆在她肚脐处。他不敢爱抚她或装作无意搔拂而过她身体的起伏凹洼阴影处,他彻夜未眠,那话儿硬邦邦顶着她臀部略上的尾椎骨。第一次体会男人和女人共眠,如果没有那拆毁构图均衡的戳入和揉搓拗折,其实是一种近乎固态的羞辱和伤害。一种噩梦而非至福。

背后的竹篓再往上堆哟,

临睡前,她把衣服褪尽,裸着身(啊那真让他眼瞎目盲),毫无尖锐、情欲、戏剧性撩拨,几乎可说是平静(这是最令他难过之处)地告诉他:他可以抱着她睡,但别想动任何歪脑筋。

终于在下坡时摔倒了,

那天晚上,他像那些法国男人下厨煮法国菜招待她,还开了瓶超过他经济负担的红酒庆祝他们同居,女孩整晚心情极佳,静静使用刀叉咀嚼他那征服女孩们无往不利的手艺。他日后回忆,那是他与她整个相识期间她脸部线条最柔和的某个神宠时光。似乎她也轻微讶异他与她之前经历所有台湾男人完全不同故而无档案可附比的质地。

咕突咕呜噜,膝盖全是血,

那开启了他悲惨的一年。

但老奶奶还是很开心。

她说:“我可以睡沙发。”

当她唱到“咕突咕呜噜”,那声音像撒娇又像调情,全场宾客笑着鼓掌。

他心底有一响铃像乐透中奖叮咚一声。怎么可能。他故作镇定地告诉她,可是他这间房只有一张双人床吔……没关系,她打断他,像他是个欲拒还迎的娘们而她是主导一切的男人,跳过那些无聊的虚文吧,她的阅历、段数超过他太多乃至想假扮纯真都嫌乏。

图尼克实在忍不住了,他站起身,穿过像在夜色中摇晃的水生植物的那些咖啡座客人。走出旅馆大厅,他朝着游泳池那区的灌木丛走去,终于在一片没有被夜间花园投射灯打光得那么明亮的扶桑花前弯着腰呕吐。那竟像女人们欢爱高潮时刻的身体律动,一波一波潮浪从身体的某处幽暗黑洞里被翻掏出来。他的背脊拱着被无法控制的痉挛给摇晃着。终于从胃部上升,吐出一团银白色像线团般的物事。他满脸泪水。平静下来才发现在这暗黑中,女人不断温柔地轻拍他的背。虽然是这样他跪蹲着而女人高大的身影像要覆盖住他的狼狈状态。

她直呼他名字,像女王下诏,告诉他她的房东突然把她和室友赶出,目前她一时找不到居所,她没问他意见,直接通知他要搬来和他住。

女人可能从刚刚就一路尾随他从那明亮大厅走到这暗黑的花园角落。所以你根本不可能真正变成那个你变脸的那个(死去的)女人。像她们这种高个头女人在不得不照拂男人时,总会出现一种手脚过长的笨拙,有点像七爷八爷甩着水袖同手同脚巡神踩街。

那使他深深受挫,他独自搭车回到巴黎。那时他赁租的小公寓在巴黎铁塔下方的一片杂乱小区里,那之后一个月,他犹无法从被这女孩电到却又不可能与她联结关系的着魔和沮丧中回过神来,但是半年后,有一天他接到电话,是那女孩打来的。

“对不起。”状况好一点之后图尼克苦笑地说。他无法不闻见那摊自己腔体中喷出的秽物所发出令人无法忍受的恶臭。“没关系。”女人说。黑暗中两人各点了一根烟,于是突然之间他们共有了一种亲爱的气氛。

但那女孩用那双美目恶狠狠瞪着他:“为什么要告诉你?”不是撒娇调情,而是厌烦。

“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女人说。

那是他在巴黎的第二年,法语仍是破到不行,某一次参加了一个台湾留学生的聚会,在这类场合他总疏离而边缘,却因始终如游魂无法融入法国年轻人的社群,使他像那些暴饮暴食后用手指挖喉咙催吐的强迫症女孩,强抑着一种恶心感硬让自己待在那交换蠢话、无聊至极的时刻里,但那个晚上他一眼便瞄见那个长得像萧淑慎的女孩——现在我们可以用“萧淑慎”精准地称谓这类女孩:台妹,脸蛋漂亮,吊梢眼,双颊削窄,嘴唇微翘,鼻梁挺直,身材好到不行。主要是一股动物性的泼辣直性子,胳膊上能跑马,酒量比男人还好,年轻时玩得凶,但不会有那些布尔乔亚女孩的小叽小歪装可爱暗中干其他女孩的拐。那几乎是我们这一世代男生们集体性幻想的梦幻女神——她在那个场合也像落单之狼孤立于他们羊群中,也和他一样脸上带着一种强忍不耐的神情。聚会未结束他们离开自然而然走在一起,他问她回去要搭哪路公车,事实上从这郊区回巴黎一共也才两线公车,说不定他们同路可以在车上聊聊。

游泳池那边传来小孩或青少年在水中泼水嬉闹的笑声,他几乎可以听见水波摇晃的迷幻声响,奇怪是这个夜晚旅馆里怎么出现了那么多的人。黑暗中女人的脸容和她把叼烟的手肘搁在另一只抱胸手腕上的姿势,让她有一种毒瘾女人般的颓废风情。

他告诉她在巴黎时的一段悲惨往事。

图尼克想问她:你怎么会把自己变成这副模样?

寂静无声的神之弃卒的仪仗与尊严,他们尽量不去回想:曾在那座旅馆内,看神与神互以烈焰雷击狙杀对方,用钉钩穿过被俘之神的琵琶骨,哀号震天血流满地用花剪剪下对方脊骨后的翅翼,女神们被捆仙绳五只一束扒光衣服集体奸淫,男神们割去舌头剜去双目,再把剪下的阳具塞进汩汩冒血的嘴洞里……

图尼克想说:这么多年过去,我始终仍思慕着你。思慕。这个典雅含蓄的词。

“五方瘟神五福大帝恭祝娘娘千岁。”

但是整件事实在是太奇怪了。

少年们,??迌仔,不,福州白龙庵五福大帝驾前十家将,在城市人们暗夜之梦里捕捉恶鬼的武神,他们刻意忘记曾在神的旅馆里目睹那一切几乎不能承受的恐怖景观。他们保持着凶神恶煞的气势,不被围挤在他们四周那些年龄长他们两倍、三倍、四倍、五倍的人类们衰弱、污浊、混杂着婴儿甜香与女人经血的气味(太复杂了)所迷惑、吞噬。他们摇摇摆摆行至黄金大脸女神的宫辇前,右臂屈折在前胸,单膝下跪,背脊挺直,菊花脸低伏,不像凡人畏敬五体投地,反而像神的信差来替己方老大问候这位神之帝后。

“所以,”图尼克说:“你和W,都被卷进这旅馆的某件事啰。”

“神在拜神了……”人群中有人低喊。

女人说:“图尼克,你几岁了?”

于是,跟在大仙尪仔之后列阵摇头晃脑踩“虎步”前行的八家将,就像是一整批从那些巨神头顶神的旅馆里歪歪跌跌摔出的不成形小人儿。他们矮小(或因跳八家将的都是一些十三四岁,身体尚未发育完熟的青少年男孩)精瘦、背膊刺龙刺凤、个个一脸酣迷、双眼怒睁,绘了京剧孙悟空白菊花绽放的脸谱后面,带着??迌仔的腾腾杀气,那脸谱使他们的脸,绽裂开一个以鼻尖为圆心的黑洞,或如旋转中的彩色风车。他们左手统一执一把蒲扇,右手各自拿着鱼枷、蛇杖、戒棍、火盆、黑旗、瓜锤、判官笔……这些蜕化成神失败、被从神的旅馆逐出的少年神差,知道此刻自己正在这被善男信女一层层包围的神之剧场的正中央,他们像梦游者附魔者神之胚胎被用针尖挑刺过的畸形怪物,有人类少年的胸肌和乳头,却穿束着最低阶之神(不是天界之神,是冥界之神阴司之神的衙役)彩衣官服招摇街市。蜂炮和烟花在夜空炸开,广场群众外圈有至少二十只白铁打铸的长螺号,单调却邪魅地冲着他们发出宰杀鲸鱼时被海涛一阵一阵盖过的呜咽悲鸣。

远处,在靠近悬崖那边的那栋建筑,隐约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喊。救救我啊,谁来救救我啊,但那缥渺的声音旋即被较远处的海浪声(也许只是图尼克的幻觉)、刚刚他们离开的旅馆大厅的壅塞在明亮玻璃帷幕里的觥筹交错宾客交谈声,或是较近一些的游泳池里零落的年轻笑声给弄碎弄散,像港湾里被浪潮打碎在水泥堤壁的泡沬。

这几尊大仙尪仔、异国神祇,即使最后混迹于一座汉人之城里,从事驱邪压煞、捕捉恶鬼的游巡武职,在汉人的集体阴怖梦境里挺着四米以上的高个儿,穿着华丽汉服东奔西走,但它们,仍像那些非法外劳在地下工厂、餐厅、面包店地下作坊间流窜躲避移民官员,得把铺盖随身携带。即使那些神的旅馆建筑得如此幻丽繁复,让人目眩神迷,它们还是得把它们顶在头上随时可进行迁移中的迁移。

女人说:“所以你可以算一算,我大概几岁了。”

神把它的旅馆顶在自己的头上。

“我知道。”图尼克说。很多年以前,我们几个人,在另一间旅馆,另一个同样在海边但廉价许多的小旅馆里,伤害了彼此。我们也伤害了另一个无辜的女孩,当然以我们现在的年纪来看,那些伤害根本算不上伤害。

每尊盔顶红珠乱颤,背插旌旗,它们不敢回看身后那銮殿中目光灼灼的天后。摇头晃脑,孤零零进不了这包围住它们的汉人梦境。一脸滑稽悲伤,找不到回去当初被甩出神之梦境的路径。它们每一尊的头顶,木雕层瓣而上,非常古怪地戴着如一座金漆凌霄殿的奥丽之冠,一个想法深深震动了他。

女人说:“我这样的年纪,却要顶着这样一张二十来岁的小姑娘的脸……”

八个胡人。老外。

哭笑不得。各自的伤痕宛如某种退化的器官,无用地萎缩留在身体不被人看见的幽暗角落,女人的声音仍带着那种叫人绝望的低沉沙哑。她们这种高个儿女人,似乎像某种生殖斗争中进化不全的物种。她们总是恍神,心不在焉,转速落后半拍,在更繁复精密的雌性集团里搞不过那些娇小玲珑可以将乳房和子宫以一种纺锤流线动感的小个女人。图尼克突然想起生命里遇见的几个高个儿女人全带着这种温驯、不懂反抗命运,却又似乎不需要男人的气质。不是中性,而是一种即使她们年纪很大了,仍神秘地散放某种处女气氛的,无性感。

“大仙尪仔。”图尼克喃喃说。他发现这几尊在发光的房间金漆巨影的女神注视下跳着神之呆傻舞步的巨人们,脸部不如印象中这种绕境傀偶漆着俗丽肉色漆红色漆或黑色漆,而是长须长眉,脸如焦炭或枣木,消瘦拉长的下巴,深凹的大眼,高耸的鹰钩鼻——完全是中亚人或阿拉伯人混血的人种轮廓。他想:搞了半天,原来这每每在巡神幻丽之境孤独于半空中挥着长袖的大个儿判官或瘟神将军们,根本就是几个忘了回家之途,陷困于矮小汉人梦境中的八个外国人。

主要是因为心不在焉,像非洲的某些较修长优雅的黑女人。她们总带着一种失聪般的漂浮感。眼前的女人如此,她伪扮成的那个薄命女星如此,美兰嬷嬷也是如此……图尼克想起之前认识的几个高个儿女人,全都或多或少带着这种温柔又绝望的模糊神情。

那是八尊两层楼高的巨形傀偶,各自穿着白银蟒鳞锦织绣袍,关节僵固不动,但双臂长袖曳摆摇甩。它们是范谢甘柳四将军,春夏秋冬四大神,踩着颠倒梦幻的舞步绕着圈子,像是八个得了巨人症的长脚大个相聚欢喜又焦虑地不知如何是好,它们的腹脐部各有一潜艇般的舷窗,让躲在巨神身体里面下方的蛮勇汉子眼神凄迷地看着外面炮仗锣鼓喧天,纸醉金迷一张张畏惧却又迷醉的凡人的脸。

他曾认识一个马子,在台湾保时捷代理公司当公关。哇保时捷吔,那不是整天接触那些喜新厌旧买这些上千万元高速机器怪物当玩具的公子哥儿。但他对她的理解也仅止于此。一些碳纤维车体打滑撞得稀烂的场景,她总是坐在驾驶座旁,被爆开的安全气囊包裹,有一次较严重时鼻梁还折断了,通常是眼球内血管出血……这些公子哥儿不会雇司机,但会花钱请人每礼拜到车库把每一辆不同的玩具发动热车。她和他们一样是那辆容易在自己的极速里毁坏变形的高科技玩具的周边附赠品。她只要穿着短至稍遮底裤的改良旗袍,穿着马靴,保持住那一脸外太空曳航缺氧的瞌睡表情,任那些大男孩荷尔蒙飙升,乱踩油门终于把车撞烂,然后再换一辆。就可以了。

他们闯进这些迷宫乱巷箭镞般集中靶心的一方庙埕小广场,庙门坦开,里头灯火辉煌端坐着那尊巨大的黑脸女神——哦不,年前据说禁不起四百年来数万代蛀虫细细啮咬,这位开台第一的妈祖大头在某一夜从它着霞帔斗篷的女神身体折断坠下——庙方巨资请了台大城乡所和专业古迹修复师合作,费时经年将看不出破绽同样历经时光冲刷同样哀伤神秘的那颗女神之头装回原位,结果引起庙方董事会里的地方耆老不满:揩那么多钱,怎么还是旧旧一粒黑头,他们坚持将这折断又接回的天后女神的脸髹上金漆,是纯金熬胶的黄金之脸哦,他们说的也没错,再经四百年的香烟熏漫,这张脸自然又变黑了——于是换上黄金面罩的一张胖墩墩笑眯眯的大脸俯视着他们,及围住他们的非现实神偶之阵。

那些昂贵华丽、像神兽一样在烈焰浓烟中变成腴软的一团什么。但她们总不会真正被收摄进那个无厘头像少年漫画一样的极速世界里。她们和家羚、家卉是不同的人种(因为她们……其实是本省女孩?)。她们不是汉人,不可考的史前迁移使她们有更古老的灵魂。没有人知道相形之下身躯较中等的父兄为何会配种出她们这样高大的女神品系?

但是之后在他们眼前展开的场面,将这一切炽烧融化,不,像是用乙炔喷焰将一块块糖砖堆砌的街道屋舍烧溶成金黄沸滚的一锅麦芽糖,他和她,或是他的那些嗡嗡梦呓,只像两只栽入这锅冒烟翻泡的热融锅里,瞬间变成黑色炭粉,被裹胁进那高烫的金光里的虫子。

女人说:“我小时候很会吃鱼头。鱼的眼睛,那包裹在球体外的一层薄膜,咬破后流满嘴的不像眼泪反而像腥味很重的脓。鱼的脑、鱼的唇、鱼的脸颊,那像是走迷宫一样拆除一片片透明薄片支架的小腔室。像这间旅馆一样,我阿嬷就说,我如果被人绑架,歹徒一让我吃鱼,一定以为我是有钱人家的小孩……”

他回忆许多年前的夏日午后,他穿着卡其军训制服戴着大盘帽,骑着自行车穿过运河边的街道,那些妓女用手帕蒙面躺在竹椅上懒洋洋地晒太阳,脚上挂着木屐,涂了指甲油的肮脏脚趾像废弃钢琴的琴键朝上翘着。他经过时她们没人睁眼瞧他,像是他只是她们亲密静默共享的梦境中偶然穿过的一只鬼魂。他钻进那两侧尽是矮檐妓女户的小巷时,发现整条路路面全是湿的,空气中蒸腾着一种煎鱼煎到焦或敲开蛋壳流出尽是发臭之混沌稠液的褐色死蛋的那种霉腥味,一个妓女猛地拉门拿塑胶脸盆朝外泼水,他歪斜了身子书包如钟锤摇摆脚下用力蹬踏板,才躲开那侧身飞来的脏污之水。他猛然大悟此刻整条巷道湿漉漉的地面上,覆着一层上千万只不同男人的精虫们摇头摆尾地泅泳着。当他的脚踏车轮胎发出叽啾声碾过时,那些被遗弃的精虫便像鼻涕虫附上那黑胶外轮胎上的刻纹凹陷内……

等一等,图尼克说,我觉得很渴,可不可以让我先喝口水。女人微笑像变魔术一样从胸罩里掏出一瓶麦卡伦,又是这个?可不可以不要这个?我刚刚吐出来的全是麦卡伦吔。图尼克跟跑地走至花园边一座石膏丘比特裸像,对着那鸡鸡射出的喷泉张口啜饮。

他恍惚如梦地牵着她,像那些情欲高涨却不知该如何诱哄初识女孩走进某间密室,剥开她衣服露出她白晳纯洁身体的年轻男孩,在人家屋檐、旧昔杂货店、没有招牌而仅在门旁贴着红纸且用毛笔字写上“绣庄”、“雷社”、“算命”、“烧鸟”的阴暗小日式房舍或某棵根须嵌入红砖壁沿中的老榕……这些入夜后轮廓模糊的迷宫巷弄间穿绕。他必须借着回忆某个梦境或对她描述许多年前他(那个比较年轻的他)穿过同样路径时“这里原该是如何如何”的方式,让她相信这样的迷路便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便是他原本就想让她看见的方式。

后来图尼克便进入梦游般的半自动状态了。像车子被轨道送进自动洗车隧道:泡沬、水蜡、四面八方喷来的水雾、像拉拉队蓬蓬毛球那样的大转动轴球刷、大喷嘴的风干机……当然主要是酒精的关系,他后来怀疑她们是有计划地将他灌醉。女人不知从哪拿了两只玻璃杯,斟了一杯给颓坐在花丛中的他。“来,敬你。”一开始他抗议着:要加冰块啊,太烈了……后来他一杯灌下肚,又向她要一杯,夜色中的花园竟晃摇着一种和瓶中酒一样的金黄液态光辉,后来他干脆把酒瓶要过来直接对着嘴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