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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落阴

当然,在这个旅馆里,她实在也看过不少那些所谓的“自我变种人”(即老一辈口中忧心忡忡的第二代),包括“记忆输入”、“摘去进化之慢速时光中的垃圾腺体与多余器官”、“健康如打网球、跑步机一般的性”早已不再是这些配备精良但确实因实验室培养皿不可能设定出期望值中的环境随机数使他们“真的真的有点不知外面世界的艰苦”的孩子们之禁忌。他们对自己的身体、神经丛、脑下腺素分泌造成的古典情感幻觉,或是睾丸与卵巢中定期挤出混入血液中的微量物质造成的定期或不定期之烦躁恐慌简直像联机打怪的战士们对将进入并毁灭之的暗影帝国之情搜,一个区块一个区块的平面配置图、圈养在里头如螃蟹巡弋冒出来攻击他们的怪物属性、生命值、攻击指数、魔法指数……全了如指掌。可怕的是,那些夸夸而谈“新人类”、“新秩序”、“新价值”的变种人,他们讪笑那些像院落里招引苍绳的堆肥老人,那些从身体、心灵、意志整个垮掉的相互憎恨了半世纪的两造,但他们迫不及待,压在自己座位下的那张发光的超人改造蓝图,说穿了,不就是日系漫画(《火影忍者》?《JoJo冒险野郎》?《烙印勇士》?《光与影》?《不道德的秘密》?)、好莱坞科幻电影(《变形金刚》?),或是那些巴黎米兰伦敦春装或秋装发表会上把人是猿猴进化这件事让人彻底遗忘的那些模特儿……

“你看,他们走路一定是走直线,连转弯都是打直角噢。”

她记得大天使图尼克说,那时整条街像烧起来了一般,不对,像是整条街都被包裹上锡箔纸一般,像包好放进烤箱里的那些牛肉块、鸡腿或洋芋,物体本身的形状存在那密不透风,因皱褶而呈现深浅落差的银色之中。他说那时他逆着夕晒日照的强光,失魂落魄地跑着。一间一间异人馆橱窗里的昂贵物件,那些拉髙躯体的木雕波斯猫、巨大的蛋彩印度象蜡烛、高级到不行的英国瓷茶壶和镶金孔雀蓝餐盘、雪茄、爱马仕绘着希腊陶瓶人像的丝巾,或手表……他发狂奔跑,找不到一间咖啡屋。像是在烤箱里跑着,那些商家、异国街景、陌生人群全因包上锡箔纸而堪抵那高温,只有他忘了敷上那层银皱外膜,赤裸裸这样跑着跑着最后便肠爆肚流全身焦黑。

那些寄宿学校里时刻一到便要被送进医院切下(捐赠)他们体内的肝脏肾脏甚至心脏的“器官人”;那些不知人类历史(或曰人造人史前史)的复制人;它们单纯良善迷惘,有一种水中鱼群或失聪之人的缓慢,在感性和表达细微情绪反应时像她少女时在火车站看见三个宪兵穿着钉了铁鞋跟的长筒靴目不斜视地走路,她身旁的女友拉她的袖子,掩着嘴笑说:

那是在横滨。异国中的异国。

当然,像她这个年纪的人,自然或多或少都读过几本关于人造人或结合了基因而成疯狂计划与集中营意象的反乌托邦小说: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末世男女》、石黑一雄的《别让我走》、Michel Houellebecq的《一座岛屿的可能性》,或是村上春树的《世界末日与冷酷异境》,更别提Philip K. Dick的《银翼杀手》和《AI人工智能》,对她而言,这些小说才像是真正的小说:既非仅凭追忆不存在事物之执拗狂热而将虚空中的死物硬生生如搭一座火柴盒城堡那样巨细靡遗里外兼顾地矗立在一片旷野中,也非以语言为幻术让一群装模作样的人(在妓院里?在旅馆里?在机场候客大厅?在医院里?在pub里?在晚餐桌上?或在男生宿舍精神病院捷运地铁渡轮上回转寿司吧台或海边的豪宅?)拼命说话拼命说话,让他(她)们的心机、教养、压抑的性欲、嫉妒、嫌贫爱富像花园围篱的带刺蔷薇丛愈长愈密,塞满所有的空间……

他对她说这个干吗?

也许该让这座西夏旅馆的创造者看看这一篇文字,她不敢相信这一幅繁织错绣的清明上河图,就是她小时候躲在她父亲的大房子鲜少接触的斜坡下的世界。当然那一片繁华盛景早在一九四七年那次港口登陆二十七师的街道火网屠杀而黯没成空荒之街。所有的哨船头人皆怀着仇恨与屈辱躲回那些欧式建筑骑楼的阴影里。但原来的那个熙来攘往的港边乐园,不正是这座旅馆想打造却无力实现的乌托邦?当时为何要将之火烧、铲平、灰飞、烟灭?

那次是为了找间厕所,临时的,旅次中最悲惨的临时腹泻。

(《哨船头街报》第四期,吴孟洁)

后来倒是找到了间咖啡屋,也是完全像梦中场景,像一九一〇年代经济萧条时的纽约街道转角的一间咖啡屋,深色木头钉墙,深色木头窄梯和扶手,戴着高礼帽的一群老外面色寂寞地促挤在吧台,没有人回头看他,烟雾弥漫,他冲上二楼,厕所门是那种半截有一排排斜扇页像出风口的推门,楼梯间且有一盏昏黄的壁灯,他冲进去,嘘,没事了。

一九三一年日本人把哨船头街改为日新町、义重町,开始了有铃兰灯道的基隆银座时代,每当华灯初上时,男男女女随着叮当马车,在烧酒和料理的互动中,在歌舞晃动与摩肩接踵之中,带出无数红尘情事,也留下不少世间至情的传奇,在当时基隆座戏院看黑白辩士默片、在基隆剧场观赏歌舞演艺、在相扑场观赏力士搏艺、在公会堂高谈港市发展、在基隆俱乐部参与商会艺文活动、在武德殿练习剑道与柔道搏技、在宪兵队府前观看卫哨换交步礼、在基隆市役所洽公、在参议巷看社会舆论公报、在基隆港内竞渡抓鸭、在基隆金刀比罗神社参拜天照大神祈福、在久宝寺参佛祈福、在台湾银行买彩券……从皮亚诺(钢琴)到华尔兹、从鱼板寿司到味噌汤、从烧番薯到红豆饼、从吴服(和服)到西米乐(西装)、从人力车到福特蒸汽车、从油灯笼柱到铃兰灯柱……

故事还没完。他说,像是同行旅伴对他的惩罚,或是某种奇怪的钟摆反荡,他们之中有一位孕妇,当他从那时光倒流咖啡屋走回那银箔包裹的街道时(现在他看得清那些橱窗里细微对象的样貌了),呐呐地,透过她的丈夫,众人口耳相传,原来因为胎位压迫肠道或其他什么原因,她从旅行第一天起,便持续为便秘所苦。

很多年后她(同样是上网)在一篇文章上看到这样一段绚丽的描述:

这次她笑了起来,那倒是个相反的连锁反应啊。

她想,“穿帮”这件事不光是这些名女人的奶头有多美,那里面自然有一种对他人灾难的狂欢。即使那只是具体而微的灾难缩影:羞耻,不知所指,奶头在一种不够高雅、没有昂贵排场托衬的意外状态下,丑丑地展示给大众。

这事(这个隐匿,原说不出口的小小的危机)因他突然脱离众人狂奔跑走而被提起,且同团诸人俱是他的长辈,于是,他们在亲爱的、半推半就的哄闹气氛中,把他推进了不远处一间和那整条街景一致明亮、高级的西药房。他们没有人会讲日文,那位孕妇需要的东西又真的、真的难以描述(用手语或比身体方位)。于是,那位孕妇的丈夫,用原子笔在他手心写了两个汉字,他便像银行抢匪离开在外接应的同伙,握紧拳心,走向柜台穿着一身药师白罩衫的女孩,走到她面前——漫画诸葛四郎里对决的天兵神将对空张开手掌,不写实地放出置对方于死地的法器,云纹线条托着宝剑、雷电、火龙或乾坤圈——对着女孩张开五指,正中歪歪扭扭写着:

有一个奇怪的类型深深吸引着她。那是将诸多外国名媛女星的穿帮之瞬剪辑在一块:热泪盈眶的桑德拉.布洛克在她的演唱会向观众深深一揖于是垂在前胸的两颗奶头被一览无遗;一个整人综艺节目水从摄影棚上方冲灌下来时,效果出奇地把还不知发生什么事的女星的比基尼胸罩冲掉;高空弹跳时在桥下被纤维绳上下扯甩,罩衫下翻露出白晳奶子却无能为力将它们塞回小可爱的年轻女星;美丽的模特儿走秀转身之瞬那孔雀后尾般无比高贵的钴蓝薄纱礼服被高跟鞋踩到,褪下时里头竟是秃鸡般的肉色内衣妹;或是充满野性力量的黑人女歌手,在忘我挥舞二头肌手臂时,舞台装的遮胸处掉下,她注意到那原先如猎豹般立体的鼻翼、残忍而美丽的嘴廓,在那一瞬突然无比柔和与无助……

“浣肠。”

她距离这个植株分类区所凑集的森林何其遥远。那些色情卡通之外的真实少女,在Vlog琳琅如集邮册的每一小枚邮票画框里,穿着与那些漫画少女相比寒碜便宜许多的性感辣妹装:薄纱睡衣、奶罩三角裤,卖力地热舞,或在一看就是廉价汽车旅馆的房间床上摆AV女优的撩人姿势。那种粗俗与贫穷感让她不忍卒睹。

她没有如他预期那样笑开,反而一脸诧异。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些?

当然那是她不该闯入的秘密世界(她确疑惑了一阵,用那么精巧唯美的细节打造这个繁复色情乌托邦的人,他的脑袋里装着的是怎样的一个小宇宙?)。这些美少女漫画一旁的搜寻关键词是:可爱、自拍、美女、美眉、写真、性感、热舞、夜店、辣妹、漂亮、美腿、正妹、视讯、火辣、脱衣、诱惑、挑逗。

作为闯入者,闯进一整室举座诸人皆光度暗淡,愕然惑异注视着他的角色,他实在有太多、太多的经验可提供给像她这样的美人儿作为讨好的笑话材料。

或是里面一丝不挂的女仆装。

闯进一间两造黑道谈判包下场子的高级意大利料理餐厅,他迷惑着为何全部的食客全是穿着体面西装的男子(他一度怀疑这间餐厅何时改装成上流gay bar?),只有他一人戴上耳塞从书包拿出纸笔抽烟喝咖啡赶下礼拜的欠稿,所有人都在瞄他,后来他把这一个画面加上另一时空的真实经验,变成一既像王家卫又像昆汀.塔伦蒂诺的桥段送给他一个导演朋友,既科幻华丽又土俗喜剧,在那个浮光掠影的故事里,他起身,穿过那些西装下腋藏着金属枪支的紧绷身体,走进厕所,拿起马桶垫圈,蹲着痾屎,马桶突然倾倒、破碎,发出爆烈巨响。厕所门外噼里啪啦一阵乱枪如童年发潮的甩炮。他擦了屁股,洗好手,推门出去,整室头破血流手臂伸直举枪伏倒桌上或仰翻在地板的黑西装死人……

天哪,那几乎是她童年那些贵族女孩原本该在某一平行宇宙被送进的色情集中营。她们被禁锢保护着不与外面世界的病菌空气接触,在那所女子高校里,所有的少女们全近乎裸身穿着AV版制服形意之性感小围裙,不,其实只是一块遮不太住她们漂亮屁股和胸部,侧边春光全露的系带遮羞浴巾,加一个水兵领罢了。

她从不相信他讲的那些。但那里面有太多历历如绘的细节令她着迷。像是为了让她相信一个烂笑话,他殚竭心力编织描画那些无关紧要的家具或摆设物的花纹和阴影,有图为证,变成一立体的、视觉的幻灯片投影机里的世界。

那些图画中确实不乏一两张艳异又巴洛克风,某具被谋杀的,但同样睁着受惊小动物大眼的美少女尸体,浸泡在古董浴缸里的美丽胴体。

他说他高中时曾和一个人渣同伴,混进他们那个小镇镇公所里租场地的一场陌生人的婚礼喜宴,他们穿着高中生制服,坐在“女方亲友桌”,随着一道道上菜的冷盘、龙虾沙拉、红鲟、佛跳墙、鸡睾丸和花生粉炸汤圆……和同桌那些寡言善意笑眯眯的欧吉桑一轮轮举杯敬酒。整个过程他都觉得待会就会被人揪出来,在全场静止连亮片比基尼的那卡西女郎也停下卡拉0K演唱的冻结时刻,被认出,猴死婴仔,年纪轻轻的,混吃混喝的流浪汉……

“不行。我哥在楼上,他在写诗。我们不能吵到他。”那似乎是她仅余的,关于真实世界里那个自己依稀、渺小的回忆。但那些画面,其实也不过是与真实脱节的,一幢豪华的大房子和里头脸孔透明得淡蓝色微血管隐隐浮现的一群美少女。那个世界,像极了她后来在这旅馆房间,每晚打发时间上网进去的那个Vlog世界:那些唯美漫画制服美少女,她们穿着洛丽塔公主装、马甲、宫廷武士黄金铠甲垫肩及护腕、搭配诱惑的短裙与吊带袜。像是《奴隶市场》或《CG美女诱惑》这些成人卡通。她们的头发,像发出紫光、红光、绿光、金黄光各种深海鱼群的鳞片,总是飘散着并熠熠发光。这些少女唯一让人心里不安的,便是为何每个皆长腿、大奶,但却有一双无辜婴孩渴爱却必然被男人之性施暴时将童女被奸淫之新鲜芬芳与柔嫩事物被捏破(像生蚝的薄膜在口腔中被咬破之瞬,像葡萄、樱桃、吹弹欲破的奶酪这些陈腐的象征)的戏剧性提拉至最高。她心惊胆跳地错觉着,这些漫画女孩,像是某种邪恶的人体工程,把她少女时期那些女孩的头(那个状态下包括十岁的罗璧玲在内的女孩们的灵魂、感性、纯洁的原型)截断,接上一具具生物年龄要大上十岁的青春女体。这些吊带袜梦幻少女简直全是恶魔的女儿。她们像一座巨塔(如果这个世界真实就是一座机械狂人打造的巨塔)建筑核心,一座巨大玻璃圆柱体标本瓶里浸泡的,最柔软易碎的神物。

他且混进过一群绕境走阵的妈祖娘善男信女队伍之中。

确实当天除她之外被挑选的另两个女生,完全是她不熟识的大女孩,不是每天早晨校车里的任一张熟面孔,甚至不确定是否和她们同一所小学,她记忆中那也是和罗璧玲同等家世的天鹅类女孩:漂亮、冰冷、用对大人世界的嘲谑展示自己高于同龄者的智力。事实上她并不真正记得那晚在那真正的豪宅中所见,那一切使她的生活,她父亲盖的房子,她母亲的优雅美丽,所有皆成为赝品的纯质的橱窗。那深色的长桧木条地板,那挑高大厅古典弧形回旋梯,客厅中央一台掀盖大腹的演奏型钢琴(罗璧玲说是斯坦威的古董琴),巨幅的莲泽畔裸体女神召唤一劲装骑士的油画,石砖壁炉上的陶瓶和石裔希腊人头,一整墙壁从非洲、日本、巴厘岛、捷克……世界各地带回来的人脸狐狸脸罗刹脸女神脸的木雕面具,像宫廷一般的豪华水晶吊灯……她记得她曾问罗璧玲我们可以上二楼去玩吗?小公主一脸肃穆地说:

他突然眼睛濡湿充满感情地对她描述一座漂浮在暗色泥金或斑驳彩绘印象之上的幻影之城。他说你们一定会喜欢那儿,但其实他描述的是一间昔日香火鼎盛如今荒凉伏据在自己时光倒影中的一座古庙。马公、妈宫、澎湖天后宫,他说那可是比台湾任一座古寺年纪都要大噢。据说原先潮浪线还未下退至今天的台澎轮码头时,大清国的官船、荷兰帆船舰队、郑芝龙的海盗水手们,全在离庙前照壁咫尺之近距卸货上货。

“我家可不是随便能来的。”

他描述一条马路陡坡,直直通往大海,他说他少年时常做一噩梦,即骑着刹车失灵的单车,从这条斜坡冲进海里。他且回忆小时候有一阵大人间压抑浮晃着一件只能耳语却不给孩子们知道的大事。他们一群男孩女孩,合资买了一份《建国日报》,躲到那个斜坡尽头的台澎轮候船室,在那荒凉边陲的场景里逐渐翻找到那个秘密:原来是亲族里一个起??的表哥,跑去抢劫被逮,上了小小一块地方版新闻。

几天后,换作罗璧玲邀请她参加她的生日派对,一个秘密的、降尊纡贵的城堡入场券。邀请的同时,那瓷娃娃一般美丽的脸不忘提醒她那个她们之间不得逾越的差异:

她知道那些都不是他的记忆。是他剽窃来的,别人的记忆。但他描述的那些细节让她熨实安稳。他说,那个大斜坡,在冲进大海之前,右拐一条小路,是一座阴森残颓的城门(顺承门),传说那即使正午日晒也穿不透的砖墙后的暗黑里,有数不清的吊死鬼像烧鸭店的鸭子一排排挂在那儿。再一拐,就是那间供奉着垂帘黑脸海上女神妈祖配享千里眼顺风耳两个天赋异禀水手长的天后宫。在照壁的后面,是铺着青石砖老榕垂须的埕,进去是主殿,主殿后,二进是一时光静止的小花园,三进后面,是一座称为“冢”的小土丘,一旁小径弯进去,有一口四眼井,那全是这座数百年古寺的风水机关哪。

拆开的层瓣蕊心有一股白雪公主泡泡糖的甜香味,那是一支远超出这年龄小女生半游戏不当真社交行情的帕克银质龟壳凸纹钢笔,红绒布衬垫笔盒还附了一小盒墨盒,完全的压倒、震慑以及公主之仪仗派头。

他把那个年代久远的建筑描述得像一只古董梳妆镜箱,层层收纳,层层折藏,抽屉中有门,门打开后又有抽屉,那种折藏和收纳的复杂暗影里或就躲着第一代迁移者永远狐疑不祥的畏怯性格,但她知道,有一天,她会和身边这几个姊妹,乖顺地跟着他,坐在那座他描述中的古老建筑前,坐在那垂须浓荫下,像两眼无神的市集里的羊或鸡只,任他叫卖,任那些埕上游晃,难再有值得好奇之事的老人(那些泉州水手的后裔),挑肥拣瘦,在整幅“像燃烧起来”金箔包裹、强光刺目的异国街景,杀价买下她。

那天晚上,更晚之后,当切完蛋糕、唱完生日歌,所有小女孩被她们的父母或司机陆续接走,她在自己的书房拆着那些黏着锻带、精美包装的礼物:她不记得其他那些礼物了,不外乎是日记本、进口少女卡通铅笔盒、洋娃娃或绒毛小熊……当然公主陛下的礼物被她拖延至最后。那像是一个便当盒心不在焉用其他寻常配菜将米饭消耗清空,只剩最后一块梦幻逸品的狮子头、京都子排或葱烧鲫鱼,十岁少女懵懂掌握的俄延最后高潮的小伎俩,所有的味蕾和感官全等在那一刻欢愉地全面地打开,只为了不放过每一微末细节地消化溶蚀那么稀罕的、小小的恩宠。

另一次,图尼克告诉她,他曾在巴黎撞见的一个奇幻场景。那天,他原打算到塞尚美术馆晃一整天,到了门口才发现排队人潮以回字队伍挤满广场,顿时意兴阑珊(如果这些美国和中国老妇全脱光衣服挨挤着任他拍照?)。他沿着秋天的塞纳河畔走,河流在他左侧下方垂直高度十米处以一种奇怪的灰绿色闪耀着,贴着河畔是一条突兀歧入的单向快速车道。他在那一边风景如诗如画的塞尚美术馆另一边陡降下去的名城之河的小径走了约十分钟,才意识到自己正置身一乖异的超现实画面:下方那快速道路上至少上百辆板金反光五颜六色的大小车辆,全部正集体倒车!

而她被晾在一旁。

是的它们正集体倒着开。以那种状态来说并不算慢的车速,有一瞬他以为那些车不是塞车静止在车道而是他脚下的人行步道变成类似机场输送带以机械履带载他前进,但他眨眨眼定睛确定是那些车以屁股为前端而且保持一小小车距那样把录像机里的倒带印象在真实公路上形成一整群的后退。他想起她曾告诉他,有一段时光她清晨睁眼醒来,一定发现自己背脊贴着天花板倒像看着颠倒过来的房间和躺在床上的自己。她知道那是那些鬼魂折磨她的把戏,遂死睁着眼,想:“看你们能撑到几时?”但最后总不支眨眼,只要一眨即幻术消失回归正常身体与视觉位置。

那时的她说不清是虚荣、羞辱或嫉妒。连她母亲这样一个大美人,都被她带来的这个小女友(但罗璧玲其实私下一次和她讲心底话的交情也没有)动摇了大人所有优势该保持的骄矜、含蓄与从容,但现在那优势全跑到那和她一样十岁的精致女孩身上。她们像两只真正的纯种母猫嗅闻彼此身上的气味,爪子藏在肉垫里。她母亲居然像在大人社交场子遇到某个姿色风华压倒群芳的美女,用一种迂回的、讨好的,但又绵里藏针的复杂世故向这颗充满放射性元素的贵金属宝石放电。

颠倒梦幻。

“你就是罗璧玲吧?真漂亮。你知道,我们家小三当年和你是在同一间医院生的噢,大约是我出院那天,恰好你妈进去生你。所以过两天就是你生日对不对?”

后来人们告诉她那是精神官能症的影像颠倒症状,但图尼克说那次他其实是撞见法国人在公路上拍电影:那上百辆车全是场面调度,所有的车全听从导演和助理们的无线对讲机加扩音器指挥,那个如梦似幻的集体倒着行走,只是无数次NG后重新来过的其中一次归定位,确实他站在上面观察许久,便发现这一大群车的最后一辆,周身装着箍上了摄影机的铁架(导演和摄影师站在那铁架上),后头还有一辆跟拍的小型吉普车,他们以一种精密预测好的空隙,在那些无趣当背景开动的车阵间拟造公路追逐战的套式桥段。

只有在一个瞬间,她母亲印证了即使混在一群同龄女孩间(她母亲亲昵地称她们:唉耶这些疯丫头),那罗璧玲仍有办法让一个大人被她不自觉吸引的魔力光焰。她母亲进去前,转身走到那其实已和她们玩得发丝松乱、脸颊通红、两眼晶晶发亮的小公主前蹲下:

太有意思了。她说。闯进了生产梦境的锅炉机房。

她们围着那青花鲤鱼缸如夜空繁星的莲花霓虹灯,她父亲从菲律宾托人运来的大型裸女木雕和一些木刻画,像地狱变的布景矗立在四周。她母亲亲自下厨烧了许多拿手的江浙菜,虽然她们模仿(仍是美国电影里的灵感)老外宴会弄成Buffet的形式,一个叫阿珠的女佣发给每个女孩一人一张碟子、一副筷子叉刀,餐后还有冰淇淋和水果呢。这期间她母亲出来(当然穿着一身旗袍)笑吟吟地招呼了大家一阵,但似乎有意识把那晚女主人的仪杖交在她手上,待了没一会就进去了。

她亦记得图尼克说过另一超现实画面:那是关于他一次在旅馆房间的垃圾桶发现有十来只盘旋飞绕的小绳蚋,他低头检视发现垃圾桶塑胶衬袋的沿口密密麻麻布了许多白芝麻般的微小幼蛆,因为品种小到几乎肉眼难辨,所以那些蛆并未给他任何对蠕虫习惯的恶心之感。他想起是前日在房里简单烹饪厨余的生肉残骸和果皮果渣或蘸了酱汁的剩面条,遂将垃圾袋扎起放到房门外,并将那垃圾桶简单冲洗一下,甚至他的牛仔裤腿沿也沾到一些白芝麻粒幼蛆,他也将之清理掉。

于是,那个黄昏,如去年在马伦巴,虽然她不确定那成为时光中某种疗伤旧照片,某种过于明亮过于甜蜜的缫丝之屋,那里头银光闪闪千丝万缕缚缠住的最初时刻:我自己,或我最珍爱的,或即使在最狼狈糟透了的境遇也不愿拿出来被别人亵渎的,究竟是那天的客厅(他父亲彻底垮掉之前曾按着那些美国杂志或美国影集里的美国人家屋盖的许多栋一模一样的大房子里其中的一栋),还是那仙女退驾变回十岁小女孩和她们一共八个女生疯玩在一块的罗璧玲(而不是那个后来不断变貌成性感女星、谐星,在屏幕大讲黄色笑话、名人八卦,或另一个美艳女星好友在衣柜自杀时跳出来斥责其男友的那个)?

但几天后,他在距原先放垃圾桶那位置约一米的壁沿,发现一列黑色如泥灰的什么。他蹲下细细审视,发现是之前那白芝麻小蛆的同种,但更大数量,至少上万只,或因原先寄生的食物峡谷被他在无知状态清掉了。于是它们不知透过怎样的决策过程,由谁扮演那一只领头的,从原先他也没发现的藏身之处汇聚成一条蛆虫长河,集体迁移。但时空比例的荒谬换算使它们这万里长征仅仅移动了人类意义一米左右之距离,便因体内养分耗尽而集体死亡。从白色小芝麻变成了一粒粒黑霉。

但后来她确实秘密地这样做了。

为何它们不是呈星芒放射状分担风险地寻觅新的可能性呢?为何将最终没有降临的至福之地赌在一长列单箭头的整群长队伍?

那是八个受邀女孩其中的一个,她忍住自己才没说出:是,好的,我会把她从名单删除。

回忆折磨着我们。

罗璧玲告诉她,不过,我不喜欢那个某某某。

她那么着迷地看着他的脸听他像在学校遭粗壮同学欺侮的小男孩述说着那些伤害的、无人在场的风景。她总是难以抑遏地大恸而啜泣,不是因为那些描述的内容,而是,因为他和她如此相像,她意识到他正在经历她经历过的,他正任着这个世界伤害他,如同她年轻时所做的,他正张开手臂,没有防卫地吸收这个世界所有尖锐锋利污秽的事物,他(如同她从前一样)以为自己可以一如天使,承受并安慰这一切。但图尼克,她那么清楚地感到他的手脚正在变冰冷、眼眶淤黑、嘴唇发白、哆嗦不已,她多想把他拥抱入怀,不,不是基于性欲,而是基于一种爱的巨大渴望,她想让他的阴茎插进她湿滑美丽的阴道,她想安慰他,像用那些女人梳妆台上昂贵的银色小瓶里装的修复液精华露保养泥膜敷在他身体任何一处敏感又疼痛的所在。

那似乎预示了她日后生命总对那些玫瑰花般骄傲又美丽的女孩,近乎男子行径的怜惜和宽容。她总在心底就预先替这些发光的美丽女孩,预留了一块无论她们如何任性也无须和周遭平庸同伴相同待遇的,女主角的贵宾席。有一个阴暗面的反省:为什么她就是比其他女孩更有耐性(甚至是讨好)那些不同年龄时刻遇到的女王?也许她让她们安心就为了等待她们那像美丽蕾丝胸衣内里的钢弦,那些骄矜、自私、涉世未深、美丽脸廓下藏着的幼稚……在某一次崩溃时刻迸弹穿刺而出?而她们也总能很快在人群中嗅辨出她。弄臣、完美的女伴、为她们那夸张的戏剧际遇泪眼汪汪的忠实倾听者。

她所得那些错误的负轭时刻,所有人的内心黑暗像用MP3接头涌进你的灵魂里时,那种磔刑般的剧烈痛楚。

等待许久,像女王的圣谕。好,我练完琴就过来。

“图尼克,”她说:“这个土地有什么坏东西影响了你,伤害了你。你怎么会变成这么一个冷冰冰的男人?可怜的孩子。你这么讨人喜欢,应该要有许多女孩儿来爱你,让你开心。你别跟我们这些木乃伊混了。这些家伙活在这个墓窖里半世纪了。他们仇恨外头活生生的、真实的事物。他们只会缅怀过去。他们习惯控制一切,然后把所有不幸、变形、他们后来变成如此丑恶的罪过,全赖给这座旅馆。”

几点?下午四点。

主要是,透过食指关节在掌间那名为“鼠标”其实更像卜算幼龟壳的椭圆小对象上比扣狙击枪扳机更轻微之动作,似乎就具备了宰制真实世界某一重大事件的能力。当然这是幻觉。第一个晚上,她在自己房间里,百无聊赖点进了Yahoo免费电玩游戏区,她选择了“魔球.魔球”这个低脑力值的游戏类型:俯瞰的棒球场、比赛已进入十一局上半,比数二比二平手,在她还不太熟悉怎么操作控键时,计算机的球队靠着安打、失误与她控制的投手乱投四坏挤成满垒,于是这个奇怪的游戏软件竟在屏幕上闪着字列要求她“换投手”。

罗翻转着那双洋娃娃蓝玻璃纽扣眼睛,有谁?她解释着将会到场的八个人,一一点名,有一个学姊,其他五个同届不同班女生,全是每日早晨前后站搭校车的女孩。

她照着按了,却被接下来两个金头发(还有名字呢,一个叫Bergman,—个叫Statia)的家伙接连击出安打。待十一局下半时,她控制的小人儿打击者接连无功而返。Game Over,二比六惨败。

她问罗璧玲,我生日那天家里有个趴踢,你来不来?

但第二天中午,她和家羚姊妹坐在她们家pub吧台看电视新闻,发现那记者激情惋惜转播的前一晚世界杯棒球锦标赛,关系晋级四强的中华荷兰大战,比分和结局居然和她前一晚计算机game里发生的状态一模一样。

她记忆中,每天早晨在那等校车的街边,罗璧玲便像小公主般从她家巷子走出来。她的眼睛极大睫毛翻翘,皮肤白,头发黄黄鬈鬈,从耳朵后绑两个辫子,上面系着粉红缎带。她们家是真正的有钱人,即使在这些小王子小公主间,仍保持一种不与平常百姓打交道的神秘与高傲。她的皮鞋永远比别人黑,袜子永远比别人白。似乎在那年纪就懂得把自己位置拉得比其他人高。那校车来了之后,这些男孩女孩安静上车,分坐在三条皮面长板凳,那样的座椅设计难免让这些单纯幼兽对坐面面相覷。这里面只有罗璧玲非常自然地撇着头看窗外,摆出一副不想被侵犯的、过早自觉的靓女之脸。偏偏那一趟路程下来,所有男孩女孩,全不能抑止地像张嘴看着商街橱窗最昂贵梦幻的进口机器钟或钻石珠宝那样偷偷瞄她。连她也不例外。不过让自己成为孔雀、蕾纱裙洋娃娃、被注视的焦点,其代价便是,在那相较于他们蒙晕着光的小小世界之外的真实街景已显得孤单脆弱的一群小人儿中,她让自己变得更孤立,所有女生都不和她讲话。

她诧异地笑出声来:“你们一定以为我吹牛,昨晚这场比赛,是我在控制他们打球呢。”

那时她念的是基隆唯一一所私立小学,每天早晨她会和同住在别墅区六个男生五个女生相约,沿斜坡走下,在一间欧式石头房子的地政事务所骑楼前等校车。她们女孩的制服是翻领的茜草蓝连身裙,八颗双排扣,中间系条腰带,日后她回忆儿时这些同学,家里背景不外有三种:一是市中心哨船头一带几代经营下来的老店号商行的孩子,全是本省人,这些男孩女孩在那年代较不出风头,但母亲绝对穿着一身委托行里的日本洋装。他们是真正的基隆人,家里有开五金行中药铺诊所大旅社银楼的,甚至有个脏兮兮的男孩他家就是大戏院。第二种是港里渔船老板的孩子,这就全是外省人了。他们的父亲清一色是在基隆占地盘的山东帮,每家手上至少各有十几艘船。第三种则是像她父亲这类,或是高阶记者,或是港都机关银行主管,和国民党有一定渊源,却又广交地方政商人脉,这类人家子女通常在学校较出风头,母亲也较在意孩子们的仪容打扮。许多年后,她或能以一较哀矜的情感,理解那些年轻的(整天穿着旗袍的)外省母亲,在她们虚荣要强的后面,其实心绪翻飞着一种浮尘般的,不知明天这眼前一切会变化成什么模样的慌张。

家羚头不抬地用绒布擦着桌上那些威士忌玻璃杯:“最好别让安金藏他们知道这事,他们好像跟着外面组头下注赌这次世界杯,昨天应该是输惨了。你要是在他面前说刚刚那段话,他恐怕会把你掐死。”

她记得她小时候喜欢趴在那大缸边盯着看,一待半天也不厌腻,她母亲总说她:“那有什么好看?那都是假的。”

她知道没有人会相信她。那天晚上,她再次上线,登入那个“魔球.魔球”游戏,这次她注意到,她能操控的是中华队,计算机那一方是韩国队。一样是在九局上半,比数〇比三落后,她控制的打者像梦游一般胡乱挥棒,最终就以这个比数收场。

她记得在那幢别墅客厅中放着一只青花大瓷缸,缸沿极精致釉烧着大大小小许多只金鱼的图案。据说是当年日本人战败无法带走埋在地下,她父亲盖这幢新屋挖地基时发现。那确是件宝物。她母亲设计了个十字架座,在缸口做了绿色透明亚克力盆,插了十来支不知哪弄来的霓虹莲花灯,还摆了几只石雕青蛙,夜晚降临时把客厅灯熄了,这口缸便像那年代最具科幻绮丽意象的霓彩喷泉,成为他们家向访客炫耀的奇幻家具。

第二天的新闻:“中华队打击遭封锁〇比三不敌韩国。只能争取第七名。”

所以它们真正的名字应该是:淑丽一号、淑丽二号、淑丽三号,以及淑丽四号。院子很大(或只是她记忆中像水族箱水光晃漾的放大),种满棕榈树、间缀两株大桂花、一棵枇杷树、一大丛杜鹃。一楼是一间弹子房,二楼是客厅和厨房,三楼是卧房。哦,不,她记错了,她十岁那年生日派对并不在这幢别墅,而是另一幢屋子(实在是她童年随父母几次搬家的房子,都有一种大同小异的相似气氛)。她父亲那一阵自己开建设公司,邪门的是每次他挑好一块地按自己的设计起造一幢给他们一家人当“梦中城堡”的豪宅(以那年代的基隆而言),皆会让某一位不同的来家访客煞迷,坚持“非买这幢房子不可”。于是她父亲得另去相一块空地,重新起造一座新屋(或因创造力有限或她父亲是一专情之人,这些屋子的结构、格局竟像几十年后大型建商同一张建筑师设计草图上的整批建案,长得全一个模样),他们一家再搬进去。

最后一个晚上,她怀着悲伤但虔敬的情感上线,这次的对手是墨西哥,比赛又是从九局上开始,四比五落后,但她控制的小人儿在计算机小人儿安打后竟又失误再掉一分(她实在太不擅长玩这种男生的game了),于是糊里糊涂又输了这场比赛。

她十岁那年生日,她母亲在家里替她开了个小女孩们的庆生派对,那一切悠悠晃晃,像一群游客穿过某座海洋生物馆玻璃镜廊隧道,所有人抬头看着上方玻璃墙另一边明亮的水族世界,那些原该生活于数万英尺深海下的鲜艳鱼体,它们的眼球退化,肌肉如葵花款款轻摆。那一切只为了展示,但它们巡游其中如此安静自得,仿佛因为被视觉的魔术规训,才以这样冷冰冰、明晃晃的无感情美丽形式演绎时间。就像从未有一孩童曾在那巨大展示的深海场景里看见一只漂浮的魟或鲸鲨的尸体。一如她回头凝视童年时期她父亲建于靠海斜坡的那幢美丽别墅,她、她父亲、母亲、她两个哥哥,他们生活其中,时间在每回她的凝望中皆失去效力。她母亲每天一早起床即穿着旗袍,一直到夜晚就寝才换下,任何时刻访客突然光临皆只能看见一个仪态高雅像一盏昂贵立灯的美丽女主人。他们的院子里有一架秋千,有一只叫淑丽的苏格兰牧羊犬,之所以叫淑丽,是因她父亲喜欢Sweet这个洋名字。但直到她长大最后一只淑丽终于老死,他们不再养狗,她才确定从小到大那像圣诞卡片里遥远国度的静物画里唯一活物的淑丽,并不只是一只狗。而是四只都叫淑丽的苏格兰牧羊犬。一只死了他父亲便去找另一只年轻的顶着这个名字重新来过。像接力赛跑,交棒顶住那么漫长超过它们生命周期的时间,陪伴这个小女主人长大。

那之后两天的电子报新闻对中华队在世界杯竟只拿到第八名大加挞伐,她在心里难过地想:“虽然我神秘地介入这几场比赛,也许可以偷偷地改变历史,但我确实是无能为力啊。”她当了三个晚上的“九局女神”,据说那之前中华队一路连胜,即使输美国那场也是缠斗至最后,虽败犹荣,报上一位球评说:“不晓得为什么,从中荷之战开始,我们的球员全得了球瘟,像突然忘记棒球该怎么打了。”

她听不出老妇在这个故事里是哪一个角色。她是住在哪一层?是那一对同命姊妹里的姊姊或妹妹?或是第二层中那个临终才享受到丈夫坚贞之爱的无面容女人?还是叙事中隐去不揭的,经营农庄的老三的夫人?

那就是她从虚拟世界悄悄介入真实世界的开始。事实上,在她的屏幕上,绿色草坪上防守的球员们只是像剪纸人那样挂着傻笑左右摇晃着。她且在胡闯乱逛后下载了一种叫“Google Earth”的卫星空拍地图软件:你可以从地球的大气层外鸟瞰那蓝色雾翳的星球,用鼠标任意点击,视距像翅翼遭雷击而下坠的天使那样剧烈地拉近地表。二百五十万分之一、二十五万分之一、十万分之一、一万分之一、五大洲、旋转水平仪、点选城市、一千分之一、百分之一空拍图:城郭、河流、山峦、广场、小学、纪念馆、街道,你居住所在的位置(她有没有试图用这仿间谍卫星的空拍地图找寻这座困住她的旅馆之真实所在?),马路上的车辆、人行天桥、贫民区……

是啊。老三住在最下一层,平日没事就往台北近郊跑(他们的祖厝在那),经营一个有机观光农场,晚上才回那个透天厝住。

是的,她点击了图尼克曾描述的那些奇异的远方:巴黎塞纳河畔的塞尚美术馆;银川、西宁和拉萨(现在她也去过他口中的魔幻之城了);但是真正让她凛然于自己具备神之穿透力的,是在一次心血来潮下她点选了童年那座城市基隆,狭窄山坳下的海港,天使翻身下坠的空气音爆,棋盘状的老街,那个斜坡别墅群大略的方位,再往下,竟可以再往下……

(那第二层不是空下来了?)

许多幢院落洋房的其中一幢,她按了最后一次点击,展开的模糊照片令她在计算机前泪如雨下。

老二家住在中间那层,那个男的一辈子荒唐,吃喝嫖赌在外头玩女人,什么样的女人——粉味、舞厅大班、小歌星、菜市场查某、委托行女老板、连人家地下钱庄的女会计都敢碰——没有断过。结果有一天他老婆去检验出子宫颈癌,末期。他二话不说,所有尘缘都切断,带着这个老伴,两人一起躲到平溪山上一个房子住下来。没有接电话噢,从前的狐朋狗友酒店小姐找都找不到。

绿色的草坪上,她看见她家那只大狗淑丽,忠实地跟在一个男人的身后,她父亲在那卫星空拍摄影照片里,满头白发,毫无所知地伫立着,似乎在等候着谁。

或者如她戴上墨镜后,让自己萎缩成一朵白昼昙花坐在捷运车厢的博爱座上,窃听身旁之人嘈嘈不休恍若无人地交谈那些让人脸红的隐私之事。眼前浮现的是一被折叠压扃的平面,彼此看不见对方的人们按键让一个字一个字跳出。会客聊天室。白日宣淫哪。她身旁一个爱猫的家庭主妇羞人答答地向对座另一位上了年纪的贵族老妇(她从她们的谈吐和歇语词判断出来的)倾诉替家里十几只捡来的流浪猫结扎的辛酸故事;后来话题不知怎么转到老妇这边的家族故事来:她描述一幢坐落在台北市信义区的透天厝(不得了哪那保守估计一坪五十万最少也是上亿),三层,分给三房三兄弟妯娌,一房一层,没有公寓楼梯间或裸露于建筑外侧的舷舱式楼梯,而是藏于屋内像烟囱直直贯通三层的回旋铁梯。三个家庭各有厨房、客厅、两套以上的卫浴和许多个房间,却又可以自由无隔阻地穿梭进入另一层家庭的私密空间。她说,大房住在最顶层,祖先牌位神龛也供在那里,老大有两个老婆是一对姊妹(她平淡无奇地说:两吔某是同母生的姊妹仔),原先的大老婆是姊姊,身体一直不好,妹妹照顾了一辈子,到后来根本是一家人了,那个男的就干脆把她娶过来做细姨。

她走进那家按摩店之前,一晃而逝地看了一眼那幢旧公寓的防火巷。和这座城市成千上万条防火巷一般,没加上封盖的水沟,沿着旧建筑后壁垂挂下来的灰塑胶排水管,沟里静静沉积着灰稠的米粒、屎泥、菜渣、瓜果皮、鸽子或老鼠或孔雀鱼的尸骸……水面色彩斑斓漂着浮油,或自洗衣机排水孔涌出的稀薄肥皂泡。也许挨放着两盆或三盆被弃置的盆栽。

唯一一次大天使图尼克对她说话,他说:“因为他们和你一样,都想把自己凑靠进一个整体,一个全部。”庞大的时间之流,不,时间的海洋,众生礼佛图,或恰好颠倒过来,万佛受难图。不是你在凝视事件,而是事件以千手千眼不同面貌变化无穷之姿凝视着你。

像盲肠一样,无用途、无有特别的窄巷。但那一眼望去,在阴阳光影边界突然凹陷纵深进一个无生命处所的视觉印象,像书签一般插进她的脑页。

像不很久以前,她在某个漂浮的房间醒来(KTV?某五星饭店的豪华家庭套房?某个小威或尼克或阿哈的表姊或阿姨在阳明山的别墅或宜兰稻田中的透天厝?),一丝不挂,全身淤青,身旁一对瘪奶趴着抱着她的是昨晚魔High之前缠着她一直陈述自己有躁郁症恐慌症人格解离症及每一家医院不同门诊等候区光景不同医师的粗暴言行在不同挂号窗口和白色走廊间流浪经历的眼镜妹;地毯上歪倒乱弃着哪个公子哥炫耀的银质呼麻小炮筒、空空如也的火鸡牌、马谛氏威士忌空瓶,还有一坨坨鼻涕乱甩般的用过的粉红色、强力胶色的保险套;那些横叠散睡一地,集体从鼻孔喷出酒精呼吸的男孩女孩,表情纯真地像她曾看过一部电影《玛戈皇后》里,大屠杀后城市街道尸骸遍地、暗白色的金发红发黑发的漂亮身体们堆成小山丘(尤其是那些白得像蜡烛的翘臀)的画面……她总把这种裸裎身体混在一大群身体之中的静止时刻,联结上诸如恶心、宿醉后牙根溃痛的燥干臭味,或是对着一池漂浮了一万根烟屁股、前面不知好几个混账的呕吐物和黄褐色的尿汤的马桶中呕吐……这些灵魂激爽飞升之后,蛇蜕般必然的身体秽黯印象。

然后她便钻进那间像小时候巷弄里家庭理发院一般的按摩店,那种尘灰、破败的气味令她安心。放了彩色弹珠和碎玻璃的小鱼缸里插入的打气管泵声成了这静谧之境里唯一的背景音。一张一张的蓝皮小凳上坐着一具具垂耷着头的老人,后面则是按摩师在安静推拿着他们的头颈脊背,那安静得像一座梦中的蜡像馆,所有人事物只为了复古怀旧而摆设。哦不,仔细听有一种蚕吃桑叶的细碎声响,她非常疲累,选了张空椅坐下,一个男人像影子站到她身后,将她头发束起。

她总想问他:那是怎么样的一种滋味?躺在那些(玉体横陈?肉身森林?),那些横七八叉的肱骨、肩胛、背脊,那些怕冷起鸡皮疙瘩的白腻臀部和泛起淡蔷薇色的大腿内侧,枕在那些像溺水被捞起的雏幼猫头鹰的卵囊附近,或那些纺锤状的绵软乳房及稍下方坚硬戳人的肋排,那些枯干岩礁石花菜一般的卷曲毛丛,那些肚脐,因为集体而形成一种液态异动的肚腰肥油,那些肤白如雪近距离可以透视的蓝色静脉血管……那些静止的身体里,是什么样的滋味?总不会和人挨着人挤公车,幸福而卑屈地嗅闻着贴在你身体四周各种体味、狐臭、发油、香水脂粉味是同样的体验吧?在那静止的集体时光里,总没有人不上地道,在翻身中装作无意地用手肘碰碰身旁美妇的奶袋或手指捞过滑过捏一把枕在耳际的哪个漂亮犊具害它在一片静穆庄严的圣诗歌合唱班(倾听火车的声音?)之中竖立起来?

“怎么算?”

图尼克,他们怎么能……

“头、颈一百。肩、背一百。”

图尼克。他让这个世界停止下来,有时她忍不住想问:“究竟你是那个摄影师?还是到处赶场自愿应召混进那些老小胖痩的胴体间挨蹭的裸体模特儿?”

整个后背钝痛僵硬,“全部按吧。”

……图尼克说:“大家请转身,靠在别人身上,没关系的。大家靠紧一点。”……

“那要两百。”

……武夷山举办千人裸体摄影……大批志愿者希望能在秀丽的山水中展露自己的胴体……当中不仅有年轻少女,更有夫妻档、姨甥组合,甚至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也要在裸体摄影中展露一下……一位五十多岁风韵犹存的女士与姨甥女一起报名,她表示年轻时因社会风气保守而不能大方展示自己,现在应及时把握机会;而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婆婆也表示为了开拓视野情愿一脱……

男人的两枚拇指开始摁进她后颈两条扯紧的龙筋,那很痛,痛得近乎经痛时子宫在身体里抽搐。但又有一种奇怪的欢快随着那间隔半厘米的疼痛点像深海爆炸的水雷,把震波一个循环一个循环扩散到五脏六腑的各角落。天啊那几乎像性爱高潮让她忍不住想猫叫出声。

……摄影师一声令下,一千八百名民众就这样赤裸裸地在水牛城的旧火车站里,展现最真实的自我。参加民众说:“他只是要求我们安静下来倾听火车的声音,那真的是最令人感性的时候。”……

但那层膜始终没被戳破,如同她的身体其实并未被侵入,她的后颈和脊肉始终隔着一层皮肤和衣物顶住男人拇指腹柔软又涨实的捺压。

……来自全美将近三千人,星期六涌进俄亥俄州克里夫兰公园,为了证明裸体之美,脱得一丝不挂,二七五四人赤条条攻占大街,从远处看来仿佛一片裸体汪洋,让人叹为观止,只不过摄氏十几度的寒风,还真是折磨人。民众:“真的很冷,是啊!太冷啦!”

像盖指纹一样。

……一向以在街头拍摄人群裸照闻名的行动艺术家图尼克,这次在西班牙的巴塞罗那又有了新作品,他号召七千人一起全裸入镜……在欢呼声中,一群全身赤裸的民众,陆续走进摄影师图尼克的艺术空间,透过麦克风,图尼克指挥着广场的民众,或站或坐,或蹲或躺,不管大人小孩,男女老少,每一个人都成了图尼克镜头下的主角……

身体的关节像轨道车的每一截勾扣卡榫被高明技师上满润滑油再卸开松脱后,她整个人昏昏欲睡起来。心里一个微弱的声音:这个人是个魔鬼按摩师……他在拆卸我的身体……

……美国纽约知名摄影师图尼克的全球裸照之旅,星期天来到了英国伦敦的塞福瑞吉百货公司。好几百名自愿前来当裸体模特儿的男男女女,在百货公司光着身子跑来跑去,场面相当壮观。图尼克说:不准穿袜,我知道有些来这的男士脱光之后,就是不脱袜……

眼皮无法抵抗那似乎有东西从紧绷的自我里面漏泄掉的巨大睡意……

……美国纽约知名摄影师图尼克的全球裸照之旅,现在到了巴西南部大城圣保罗,这次总共有超过一千名民众自愿上场,躺在大街上,充当免费裸体模特儿,许多人天一亮就来到现场,迫不及待地脱个精光……

那条防火巷往某个暗晦尽头纵深进去的画面,在睡着前又曝光闪现了一次。

一开始她想起这一系列的报道,像视觉暂留:

她醒来的时候,闻到一股茉莉的甜香,是精油。她知道这种廉价指压按摩是不使用精油的。有一瞬间她全身紧绷起来,这家伙在意淫我……不,他正透过手指和她进行某种神秘的、性的过程。但埋藏在身体深处的疲倦像一串葡萄被他的手指一粒粒捏破,酥麻松弛,欲仙欲死。这是个髙手。她甚至不确定自己刚刚是否真正睡去,但她确实进入一种在鸦片馆中拿着烟管对着灯焰喷出满室烟雾的恍惚迷醉。

图尼克,你告诉我,他们怎么能……

——小姐的身体好年轻啊。

那都是少女时代夹藏在课桌抽屉和黑色学生裙间的惊悸和浮想联翩了。没想到许多年后图尼克用这样的方式把自己装进邮包快递到她眼睑下那个狭窄的夹层(多棒的一则广告构想!)。

她发现他在对她说话。也许从刚刚他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那声音像贴在耳后低语,不疾不徐,不期待回答,甚至像自言自语。

虽然她看不见它,但她总用少女时代着迷过的一套漫画《恶魔的新娘》里那个恶魔形象来想象它:西班牙风的舞台戏装,一身黑,黑天鹅羽毛坎肩,窄腰窄臀的紧身裤、荷叶翻领和喇叭袖口衬衫,外罩一件帅毙了的黑天鹅绒马术小外套。垂耷在肩胛后的一对大翅膀,永远的旁观者。它能穿梭时空,在波旁王朝皇宫上方的大型水晶吊灯上栖止,用那俊美冷峻的失聪者般的脸,静静看着王室里华服甜美的公主们,如何仅为着小小的嫉妒、猜疑、执念、怨恨……最后酿成惨不忍睹、莎翁舞台般的大屠杀悲剧……

——小姐的皮肤一定很白。

图尼克,我受到的这个惩罚究竟要到何时结束?

——小姐的后颈好僵硬,应该是坐办公室的。

图尼克。让她身旁这座可诅咒的城市静止不动,像按下暂停键的那些高楼上的巨大电视墙。让时间失去重力,她活在一个恍如百货公司玩具卖场那些内装了油液和彩色小圈圈的亚克力透明盒里。慢速的动作。物理现象完全迥异于我们外面的这个大气压力和地心引力主宰的单调世界。一个玩具。

——小姐是自己一个人住吗?

仿佛大天使图尼克就敛翅垂翼站在她的身旁,冰雕般的立体脸廓仅隔几厘米贴近她的脸前,凝视着她、聆听她。

她根本没回答他,任由他把自己像傀儡布偶或被催眠着那样,一下一下摇晃地摁着。

她的天使,图尼克,她总这样喊他,噢,图尼克你听我说……在捷运月台、百货商城或是大街骑楼被那些摩肩挨肘的人群粗暴推挤撞倒时,她会哀切地、喃喃地说:图尼克,不是我看不见这世界了吗?怎么变成他们看不见我了?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很难看?像阴沟里的倒影?像那些爪子往人身上乱捞乱摸的肮脏老太太?

有一个中年人走进店里打断了他的秘密仪式。“尼克,我赶时间,昨天到现在都没睡,你还要多久?帮我推拿一次全身的。”

但结果是,她的窗口中了病毒,数据贮存在里面叫不出来。世界如此热闹,却慢慢暗黑下去,光度彻底消失前,有一阵子她每天拣客人稀少的傍晚时分,走进一家怀旧情调的咖啡馆,对着墙面上用图钉钉上的一些旧版黑胶唱片封套练习视力:阿巴的The Name of Game豪华版,右下方一只白鸽图徽写着“鸣丽——附歌词”、Rocky III(财神有声出版社)、The Best of Blondie、RayCharles的The Genius Hits the Road (第一唱片)、Simon Garfunkel的The Graduate (—只胖脚横在西蒙的身前)、TheBeatles的Francois Giorieux、Air Supply的Lost in Love……她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辨识它们,不解其意,不记得那些旋律多年前她曾如此熟悉。

她恶戏地等着男人的回答,有点像偷情中的男女被人干扰了,看他的声音里有没有懊恼或故作镇静的鼻音。

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一个惩罚吗?或是有时间限制的恶作剧?像是她的“照夜白”——那是一辆二00二年款的标致小敞篷跑车,她替它取了个唐太宗《八骏图》其中一匹雪白宝马的漂亮名字——突然在她家后山小陡坡找停车位时,引擎冒烟竟然就烧起来了。她第一瞬间的反应就是按手机输入那些人的电话:卖车给她的业务员小汤,或是保险公司,或是信用卡银行提供的〇八〇免费拖车服务……直到路旁小区大厦管理员拿了一筒粉末灭火器漫天云霞覆盖住她那已烧得焦头烂额的照夜白。或是她的计算机,某一封匿名邮件,一行警示字幕要她降低计算机防毒系数,她乖乖照着指令按键,结果整台计算机就这样不抵抗地被一无耻小病毒给打挂了……总是这样,她可以像军火商熟记每一种精密武器各自不同杀人想象的贴心小设计一般,和她的姊妹们传教延缓老化的最新科技,两大种类:服用与注射,“抗自由基”与“荷尔蒙注射”,前者是抗氧化物、酵素;后者是褪黑激素、DHEA、HGH生长激素、抗老青春、植入永续电池、变成那只其他同类都已耗竭僵停如化石而独自一个敲鼓不止的金顶电池兔子,或是那一个疗程六十万元的胸腺素医疗、脉冲光治疗、符合对抗自由基理论的汉代《神农本草经》……她可以像遥远少女时光痛苦无比背诵化学周期表把“锂钠钾铷铯锌铁锡铅氢”变成失恋独白“你那假如设法心铁惜牵轻”,好强地在和客户抬杠宏观调控下的中国究竟会硬着陆还是软着陆时,硬生生地背出那些数据:GDP、存货金额、工业生产毛利率、核心物价上涨率……似乎世界,那个网络交织可换算成不同数字的世界,就藏在她眼皮跳闪后面的那个硬生生将大量数据压缩的内存,透过描述,她可以让世界的时间空间任意拉扯变形……

“林桑,歹势咧,我这边有客人还在做,你要不要上楼找某某帮你按?”

但世界的显影,确实正一点一滴地,从她视网膜的投影上消失了。像那个广告的颠倒,HP彩色打印机,移动的人群,红男绿女,街道橱窗,推门进去,办公室的人形,举咖啡杯的手,桌上的文件堆或保温杯……一个流动着、活着的世界,在HP彩色打印机镭射光点扫描和彩色墨盒的覆色下逐渐出现。“HP给你缤纷色彩人生。”她的人生则是逐一消减抹去,色彩从某些较不重要的衔接处消失,立体感不见了,剩下断肢残骸或移动的人形,她有时真想叫她的创意伙伴们来看看她眼前的这幅景观:“真他妈像那种电影里热感应监视屏幕上,显示某一太空舱禁区有异形生物出没的,红色橘色黄色流动又溃散的热辐射光体!”她甚至职业病地想象:如何在一支二十秒的广告片中,拍出这种衰竭死灰之境。可能得用负片,或是高反差曝光的效果。

大老板口吻的中年人嘟嘟嚷嚷地上楼了,我从火车站叫出租车过来,就是专程要找你按……她注意到男人停下手指活儿,从椅子边一张小几拿起一只马表,把时间按停。

只要不说出来,密藏在暗室里的那一切,便不会在光天化日的世界真正地发生(或是重演一遍)。

她付费的时数已经超过了。

所以她并不记得,后来会发生在身上的这些事?

大拇指像按掉另一只刚刚压下的暂停键,回到她脊侧的两个定点。她闭着眼,嘴角忍不住向上弧弯,差点开口问他:我们还要继续吗?

那里面记载着她这一生已发生过的或将会发生的每一件事,如果这是在电影里,他们会处理成书页翻开即有干冰效果的烟雾冒出,她俯瞰着的是一个果冻状仍在轻微晃动的立体镜面后方的另一个世界,影像播放着她置身其中的电影,时不时叠焦重印上一行一行无标点文言文的预谶文字……但真实的是,在那个梦里(在那趟观落阴的旅途),她究竟有没有翻开那本,品评臧否,闲闲数言便将她一生轮廓速写的“生死簿”?她的个性,会不会在这千载难逢逼近好奇心最内里的一膜窗纸前,突然拗别了起来:“我想自己一点一滴地经历看看?”或者她其实在那塔里的无人藏书阁里翻看了,“原来这就是我的一生”。一目了然,但那梦境自有它隔阻真实与梦境的保护程序,当她醒过来,在冥界所观事物便悉数忘光?

中年人气急败坏地踩楼梯下来,“喂,不行啦,尼克,那个某某今天根本没来,不管你要帮我按啦。我背痛得要死,我就是专程要找你按的啊。”

……看见了……

“真的不行啦林桑,我现在有客人啊。人家的时段才刚开始嘛,不然你找老板帮你排一个手劲好的,我现在真的不行啦。”

生死簿?那一格一格里收着的档案簿本,里头墨水宣纸写着所有人一生会经历、发生的所有事。何时生、何时死、姻缘、灾厄、荣辱、事业、与哪些人成为亲人或冤仇……像《红楼梦》里写的“警幻仙境”一样,不知为何,她脑中被置放了卫星定位系统千里大迁移的候鸟,毫无困难(“我就是知道收放在哪一格”)地走到其中一格的前面,里头搁着一本藏青色绢帛硬壳封面,烫金的魏碑体三个字,那是她的名字。

那个林桑咒骂着离开,他的手指又回到她的身上,这时她身体的那一丝紧张防卫已彻底松卸,似乎经过这安静旧屋里像小水池上浅浅涟漪的一场骚动,她和他变成自己人似的(她那时确有些紧张他会撇下她去替那个林桑按,如果真那样,她可就像在这些藤壶或牡蛎般的静默老人间,孤零零地被遗弃)。但从那时起,身后的这个男人不再和她搭讪了。他似乎更专注于替她按摩这件事,也许他在忐忑懊悔着得罪了一个老客人吧?有什么事发生过了,但又变得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她悲伤地想:多像她之前遇到的每一个男人。不过几分钟前,他还在费尽心思地讨好她、谄媚她,像一只灰色的蜘蛛在她周身吐出一缕缕的丝网……

没有人……像闯进非假日,管理员打盹或出小差的灵骨塔。一格一格分层齐整收放静物的置物柜。寂静,岁月悠长却隐藏着一种“你确实正在侵入某种私密处所”的细微张力。里头收放的并不是骨灰坛,却是一种同样脆弱、易灰灭破碎,贴近生命本体的什么……

马表滴滴滴地响起,好了,他说。

天上白云悠悠,云影随风疾走映在院心的青石板砖上,她走进建筑物中。

她站起身,从皮包拿钱递给他。

导引师的声音轰一下消失,她突然无比清楚地置身在那画里的世界。像日光曝晒、蝉鸣汹涌的夏日午后,一个古代的大院落,飞檐翘顶,彩绘云霞与累累繁复雕工的展翅凤凰和仙鹤。她想:我这不是在仙境中了吧?奇怪是眼前景象愈立体分明,她自身的形体感却愈透明单薄一如影子。(也许她在被催眠状态任意联想受到宫崎骏电影《神隐少女》的暗示?)

谢谢。男人说。

黑暗中她几度忍俊不住想笑,但突然地,那景象那画面就出现在她眼前,不,像是便宜的儿童卷纸卡通投影机,在极窄的距离间慢慢转动那些印刷粗劣的墨水纸。在她的眼皮和眼球之间,完全照着导引师催眠的声调展列着单薄、光度幽暗的画面。一个发光,让你睁不开眼的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它慈悲地笑着看着你,不要怕,你向它顶礼问讯后继续往上爬,有一个宝塔,有几层?一、二、三、四、五、六、七,对,那就是七层浮屠。走进去,有一群穿着古代甲冑头盔留胡子手持各式法器的男子在低低的云上看着你?不要怕,它们是龙天护法,你有没有闻到一股香气?是我这里替你捻香持咒,所以诸佛礼赞,冤亲债主恶鬼凶煞莫敢近你元神,你推开那朱漆红门,莫理那两只石狮,里头是一片园林回廊,古松奇石、流水淙淙,莫贪恋,往里走……

我才要谢谢你呢,她没说出口,忍不住看了男人一眼,清秀痩削的一张脸,没有意外,眼窝的部位像瓷汤匙一样凹陷,原该可以泄漏心思的眼睛被一种浅水洼般的没有倒影的、摇晃的混浊物事给封印了。

一开始,她谁也不敢去说,像少女时期学生宿舍谣传的那些秘教仪式:深夜十二点整在卧室映着月光的梳妆台前梳发一百下,你未来的男人的脸就会栩栩如生地浮现在那镜像世界;或是某某某抽屉中藏的、原该在壁龛中焚香祭拜的日本神偶,那穿着箔金纹徽和服、面容艳丽却没有瞳仁的年轻男子;或是有一年,她随姊妹淘去一处道馆“观落阴”,一室纸窗光点细洒的趺坐众人,闭目打喃或如节拍器左右摇摆,她闭着眼,听导引师说:“现在你们面前是一级又一级爬满青苔的石阶,两旁是淙淙水声和竹林摇晃的娑飒声……你们不要为之分心,顺着阶梯往上走、往上走……”

是个盲的。她心里想:但他的声音和手指,可真像花的茎须一样性感呢。

“我的世界一点一滴从这墨镜下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