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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杀

天黑前我们追着兀鹰沿溪在山阴高地找到一个冒着炊烟的落单羌民帐幕,那户人家一共父子二人加一媳妇和一头牦牛非常可疑地独立生活着。我们按例杀了年轻的,留下老的,一群被孤独与愤怒冻冷了腰子、牙关打战的着甲战士轮流好好地把那妇人蹂躏了一场。那整个过程,那个老人只是张着结满糊屎的盲人眼洞茫然坐在一旁吸着烟杆。我立刻知道这小老儿是头老淫羊,他和他儿子共享这媳妇。我坐在他身旁,抽了两口他递过来的烟杆,问他是哪一族的。他先装聋作哑,用一种混杂了啰啰羌、狼莫羌、吐蕃语和古汉语的动物噪音迷惑我,待我将腰际佩刀丢在他脚边时,他才阴沉沉地用汉语告诉我,他们是姆米族的。这我倒第一次听说,姆米族?我说是吐蕃的一支吗?他说不是,他说沿这条山涧往上游走,一个山坳一个寨,那些坏家伙全是吐蕃人。吐蕃人脏,这条溪水就被他们弄脏的。我说那是汉人喽?他又说不是,他说顺着山涧往下游走,一个山坳一个寨,我们之后就会遇上,那全是汉人,汉人卑鄙又阴险。他们爷儿仨避在这,就是怕跟汉人打交道,汉人总骗人。我说非汉非蕃,莫非这荒山之境,就你们这一帐三人是姆米族?他说是,但不是三人,是他们父子二人。那女人是个妖怪,是从汉人寨子逃来这的。她是毒人猫,专在水缸里下毒,本来我们这一寨有十几户人家,全给她毒死了。他说大人,求求你们把这娘们带走吧,你们杀了俺孩儿,这世上就剩我一个姆米族了。

这只是那一连串诅咒之夜的前奏。

接下的事我不必细说,我们的小伙子宰杀了他们的牛,肢解烤食了,踢翻火种,皮囊里盛满帐里抄出的青稞酒,不理会老头的哀求,将他衣衫不蔽体的肉白媳妇留给他,离开上路。

另一次,我们的马匹在一片穷山恶水、巴掌纹路般的半干涸溪流和砾滩间迷了方向,它们沿途睁着黑不溜秋的大眼目睹我们寒脸抽马刀宰杀它们腿软屈膝不愿往前的羸弱同伴,但这时它们烦躁且神经质,怎么也不肯听令前进,左右甩着庞大脸庞边的辔口,像有成千上万只黑蝇盘旋追逐着它们,并钻进它们耳朵和鼻洞。我们之中经验丰富的横山战士们提醒大家小心中伏。但在这片金黄落叶漫天飞舞,孤狼悲鸣如死后之境的荒林里,真有哪一只部队肯耐心埋伏于此守候我们,恐怕也只有冥王手下的骷髅骑兵了。但那样不寻常的,座下坐骑与眼前景物全被一种摇窜的纷乱裹卷进去的阴惨处境确实让我们心慌。墓地间树林间有一道人影快速移动,除了我年纪太大没配弓弩,几乎马背上这群杯弓蛇影半人半鬼全张弓抽矢,一霎时群树像着了火金光炸射让人瞳孔蜷缩,第一个发狂提马刀冲进树丛中的小伙子却发现至少三十支箭镞插在一对母子金丝猿的头颅、眼眶、张大的喉咙、胸膛、肠肚、手掌上,这倒证明了我们这支党项骑兵若非落入如此倾族覆灭境地,是怎样效率精准的杀人神器。但误杀了母子猿猴确实让原本弥散我们心中的不祥阴影更形扩大。弟兄们沉默地从那被射成血窟窿的蓝脸神祇身上拔回各自的铁棘箭,对上面啐口唾沫。

但第二个晚上,我们人疲马困,又来到一处父子加媳妇三人独守的羌寨。我们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们还是杀了那丈夫,把转身逃跑的妇人扑翻在蕈菇密长的烂柴堆上,撕碎衣衫,轮流像公马用门牙啃着那白团团的乳房。我同样和一旁呆坐的父亲抽烟闲聊,他一样告诉我他们是独一无二的姆米族,往上的寨子是又懒又脏的吐蕃人,往下的寨子是又诈又坏的汉人。他这媳妇是异族,是汉人派来潜伏在他们寨里的毒人猫。他求我的弟兄把这妖物披上马带走。但这老头和前一晚那瞎眼老头,长得一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呵。就连那地里微弱呻吟被我们上身齐整锁子甲下身精赤圈腿如猿猴的党项男人们乱抖乱晃压着的白色女体,也像昨晚同一个媳妇儿像同一个描花样子剪下来的形貌。

男孩皱着眉,似乎这正是长久以来困惑着他的疑团,他在等待一个恰当的机会开口向老人提问: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没想到这老家伙先发制人,先问他了。但男孩这天并不打算就他自己这边扩大这个整个旅馆或老人可以自由来去他的梦境,这一类天方夜谭或印度吠陀经或霍金宇宙大爆炸之类的大模型游戏。他想听老人说下去。

第三个晚上,第四个晚上,第五个晚上,第六个晚上,我不必多说,你也知道那发生的场景如一再重复的同一梦境:父子加媳妇三人独守的空寨,姆米族,往上是吐蕃寨往下是汉人寨,被奸淫的媳妇儿是毒人猫,整件事过后这老头便是天地间独一无二最后的姆米族了。我不知道除了我,我们骑兵队里有没有人发现这诡异古怪的处境?

噢我是说,你总会在这儿的这间旅馆。

老人说:有一次,我们垂头丧气地穿过一面布满白骨如砾滩的缓坡,突然走进像图画般的一片平原,眼下的湖泊像天神洒落一地的大小绿松石,在寒冷透明的阳光下发出璀燦的宝蓝光。湖边林木丰美,聚集着数万头的牦牛、黄羊、骆驼、马匹;湖心小岛则如云霞流涌至少有上百万只水鸟扑翅起降。

男孩说:这间旅馆并不是我的。

我们在山坡遇上的牧人告诉我们这里是女女梦勒族、睡泥族与咩兀族分布的聚落。但待我们靠近他们的部落,在那些通红脸颊毛孔钻藏蠕动着高原寄生虫的孩童们簇拥跟随下来到他们首领的帐幕,迎接我们的是三个骑在马上,一身西夏贵族武士打扮的男人。我们像在镜子中看见自己。为首的那个戴着冷锻黑铁起云盔,一身锁子甲、腰配马刀;另两个则戴着狼头盔,一人持弩腰间配驼皮镞袋,另一人则擎举长枪。他们连胯下的马鞍都是无比讲究,只有党项贵族才配拥有的鱼龙纹雕鞍。我一看他们的脸就知道他们是我族党项人了。但他们却自称是吐蕃族,而跟在这三人后面的十几个骑马武士,确实是不折不扣的吐蕃人打扮。

一直到我在睡梦中总是找到途径走进你这间旅馆。

他们用接待外国使节的最高礼仪,那个首领骑在马上,文绉绉地用吐蕃官话发表了一番欢迎但质询我们来意的华丽演说。也许是我们这一群人像从地狱冲杀而出的可怖模样惊吓了他们。虽然我们灰头土脸,甲冑残缺,人马疲顿,但我们的装束和他们祖先最恐惧的传说里,鲜衣怒冠如噩梦中策马而出屠杀他们族人,并以漫天繁星坠落之火矢将所有谷仓、马厩、帐幕全焚烧一空的西夏幽灵骑兵完全相同。

一直到我遇见了你。老人对男孩说。

我代表我们的骑兵队向那首领致意,尽量说得不卑不亢。我隐约理解他们虽是我同族羌人,但早因远在我西夏帝国疆域边界的暧昧处,可能早在几代祖先前便已归化吐蕃,或是像蒸腾的迷雾,变幻莫测,西夏远征军来即自称党项,宋军镇戍部队入驻则自称汉人,如今吐蕃势兴,他们又换上吐蕃牧民的服饰和信仰。但我告诉他们,我们只是可怜的流浪游魂,我不敢让他们知道西夏已经覆灭,如此他们可能毫不忌惮帝国骑兵之后的屠村报复,将我们这一队落单的孤儿悉数袭杀。但我确定我们的族人可能正是他们其中每一个人的杀父仇人或杀祖仇人。自李元昊扩张帝国版图的这两百年,北方腾格里沙漠,南及祁连山,长征猫牛城唃厮啰,西灭甘州回鹘,哪一块岩石上没涂上被我党项士兵逐杀而留下的各族人脑浆和鲜血?

第一,为何我和身边这些哀愁、恐惧、身上已无法遮掩发出羔羊被宰杀日曝后那种世上无与伦比的恶臭,这些同伴,我们日复一日地骑在马匹上——请相信我,那每一瞬刻的“我们待会就会被蒙古骑兵队赶上,他们懒得用我们宰人如宰羊的割喉方式,在后面放弩就可以把我们解决”之恐惧绝对像逆流烧灼的胃酸一样真实。我的背脊长期暴露在这种将被某一金属尖锥刺穿将中空脊骨锉断,脊液如女人的奶汁喷洒在这片垩土之期待,变得像回鹘女人的大腿一样柔嫩腴滑,泛着羊奶头一般的粉红色一有时我一停下怀疑这件事,奇怪我脑海便立刻浮现我们裹着毛毯围在火堆前,吃着糌粑喝着马奶酒和吐蕃女人们调戏、跳渎神之舞、野合这一类休憩、中断的场景。好像我们并不总在无休无止地逃——等待那作为党项一族整首史诗最后一章最后一段最后一行最后那个字,被才思枯竭、哈欠连连的目睹之神给终结。

当天晚上,在首领的帐幕里,摘下了头盔的那个男子(他虽然已是个七十几岁的老人,但在我眼中根本是个小后生),在火炬摇晃的明亮和暗影中,忧愁又迷惑地向我揭露了他确实是党项羌后裔的秘密。我们席地坐在吐鲁番工匠用秘色矿彩绘上坛城十三层宇宙的氆氇织毯上,描金矮几上堆着孜然烤全羊、羔羊、骆驼肝和切成条状的牦牛肉千;瓜果、葡萄、干果、胡桃;他且用金杯盛葡萄酒,用耀州小瓷杯盛马奶酒,在几番文雅劝饮而大伙略现醺意(天啊,我们有多久没有喝到这样奢侈而精致如丝绸的酿酒)后,干脆吆喝下人拿出皮酒囊,让我们这些习惯马上痛饮的武士畅饮他们喝之不尽的青稞酒与酽酒。这批酒的酒质较粗糙,但入口烧喉,反而投我们那经年干涸久未吸吮酒精的胃囊喜好。但真正让我一入口咀嚼即几乎泪下,深慨人生若梦、今夕何夕的,是他特别让自己妻子端上来的一盘荞麦饼。那可是如假包换的西夏美食哪!我们党项人有一句话:“回鹘饮乳浆,山讹嗜荞饼。”山讹就是横山党项,也就是李元昊征战天下最亲信的横山羌兵啊。从此处看,此人不仅有党项血统,其父祖可能还大有来头,和我们这一支西夏武士有极深之渊源。

譬如说?

酒足肉饱,我的同伴们还在猛灌那洗净他们这许久来所有恐怖、哀伤、绝望的源源不绝的青稞酒。我放下酒杯,说:

(男孩想:也就是侵入、具有自动修改程序与重建情境系统逻辑的高阶病毒软件?)

“好了,孩子。现在可以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了?”

老人说:有时我盯着河边那些穿透牦牛白色头骨或被占卜过后烧得焦黑的羊髀骨而蔓长的青草,在刺眼的阳光下发出妖异的绿光。但我细看时发现每一茎草独立去看时,其实是一种介于枯黄和透明的白灰色,它们是被前一茎草的影子叠映成后来的颜色。于是我便发怵着慌起来:会不会我这样痛苦却又安心地挨靠的这一群“最后的一队西夏骑兵队”,没有人记得是谁在指挥下令,却不断穿花拨雾地,一层膜穿过一层膜的诡异景色,其实只是正在两百年前,某一次我还是孩童时,被传唤去寝宫和李元昊试弈时,被野利氏或没喀氏找巫师趁君王打盹时由鼻腔植入他脑中的一枚蛊蛹。

我告诉他我两百岁了。

我们恐惧地举起那些锯刃已锈裂如梳的马刀,利用雪域日照的反光,挥舞地朝它们那边咆哮威吓。

但那狡滑谨慎的家伙仍守口如瓶,微笑劝酒,日后我回想:或许他真的并不清楚自己所从出的族类源头,他的祖先们迁移至此,出于某种原因将时光冻结,却同时将他们全族在人间的名姓隐去,让他们及子子孙孙成为一支影子部落。

“也许它们不是想追讨,只是忍不住好奇——想看看它们当初是怎么从我们这样的人形,变成后来那副非猴非鬼的模样?”

老人说,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我便起身将全身甲冑武装穿戴整齐,走到帐外,发现远远深紫色的山棱线上,那些先零羌的黑影已在晃动。我站在一堆熄灭的火堆前,为着将发生的宿命心里悲伤不已。全部落的人都因昨晚一整夜的狂欢纵舞而酣熟地睡着。甚至有几个我们骑兵队的年轻小伙子就搂着白条条赤裸的羌族女人躺在醉倒的人堆里。有一些小黑猪在横七八叉的人体间拱鼻子,想找出一些剩肉残羹什么的,我走回帐幕,把我们骑兵队那个实际是领袖的年轻人摇醒,他睁开眼看了我一晌,马上明白我的意思。他连着装都不必,这家伙是穿着甲冑入睡的。于是我们二人走进那首领的帐幕,全部的人都睡死了。躺在他身旁那穿着吐蕃丝绸的他的妻子先睁眼,我们不等她张嘴尖叫便伸手将那柔弱美丽的喉骨捏碎。然后拔剑把那昨夜热情款待我们的男人的头砍下。我蹲下来,看着地毯血泊上那颗党项男人的头颅,心中像杀了自己亲生儿子一般忧郁。我对着头颅说:我必须杀你,还得把你用我们党项精血和这些羌人繁衍出来的后代悉数杀尽。因为蒙古铁骑随后将至。你的西夏人脸孔也会让你的杂种族人们被蒙古人屠村。重点是:我们要把这夷为灰烬,不让蒙古人马在此补给。那像一个最恐怖的游牧民族禁忌:你不能用那些猪只的尸体,搅碎了混了谷糠去当它们孩子的饲料。我们把全体骑兵军叫醒,跨鞍上马,在神明被某种嫌恶情感下打了一个时光停顿之嗝的昏茫晨光中,展开那场大屠杀。

“那它们是盯上了我们?”我说:“怎么可能?如果它们是白马羌,那是我们党项羌的先祖哪!怎么可能有祖先的鬼魂跟子孙追讨形体这种事?”

那些羌人(我们的祖先、我们的杂种后代)发出一种猪只般的巨大喘息。我们的枪尖戳进那些不断冒出粉红色泡沬和邪异吐蕃语经文的胸膛里;许多女人、老人和小孩们是在跪地向长生天祷告时被我们的马蹄踩碎头颅;年轻一点的武士一手抓缰绳,下腰至马腹等高,手挥马刀像收割麦子那般砍得满天人头乱飞;原先如白银镜面的湖泊被染成一池浮着厚厚油脂冻的大血缸。我们的骑兵队在一大片人体森林中左突右冲,慢慢地,金属刀刃砍进人体肩胛、后颈骨、尺骨、背脊的真实感模糊消失了,刀刃像过长的指甲卷曲成藤蔓;马蹄陷进旷野堆起到人腰高的无数滑腻肠子里,偶尔可听见马腿骨折断的脆响;我们仿佛困在这大量发生的死亡乃至于离死亡意象何其遥远之肉体肢块的泥沼。屠杀刚开始时,被杀者像被孤立的个体,远远近近发出嚎叫;但杀到后来,被杀者和杀人者同样筋疲力竭。这时你感受到每一个被劈成两半的人体不只属于他自己的生命,且属于整个全体。刀一砍下,旷野上挤成一团的整体便发出一声模糊呻吟。那竟像笑声。这可怪了,马背上砍人的,满脸是泪;地面上被屠戮的却被一种恐怖的笑声所控制。

那就是传说中的白马羌和先零羌哪……

如果有地狱,一定是在此处。

我们里头最有见识的巫师说:那些黑影子,就是“白弥大夏国”、“白高大国”存在之前,一千多年前即在这片神弃大地上痛苦找寻被吐蕃人在经辩中骗去了的人的身体和人的声音。

男孩问老人:为什么要把那些人杀光呢?那是男孩第一次在梦中出现这么强烈的情感,他说:真是可耻。你们不正是从那个被蒙古人屠杀灭种的噩梦中快马加鞭逃出吗?为何在这一群伸开双手欢迎你们的人们的脑壳,用铁刀劈开另一场屠杀噩梦的入口?你看看你把这个噩梦带进我的梦境里来了。男孩哭泣起来。

一路上,像镶钻的阿尼玛卿雪山棱线,远远可看到一列半兽半人的黑影跟踪着我们,不确定他们是监视或巡狩,但他们的脚程怎么可能如此好?他们的地盘怎么可能无边无界?我们一路疾驰,遇马队则杀人劫马,我原以为翻过某个山头便可甩掉他们,不料在下一个休憩处,你又会看到,远远的,像被我们的马蹄甩落在人间尘土上的影子,不甘心地,畏畏缩缩地,排成一列,出现在远处的山棱线上……

老人说:但那正是整个这一切(我在你梦中所讲的所有:西夏王国的覆灭,最后一支骑兵队的大逃亡、灭种、我曾历历如绘目睹的那个和真实世界完全颠倒相反的文明)最让我困惑不解之处。

我们终于变成不是人类的那种东西了。

那是怎么回事?似乎从那个清晨,我和我的骑兵队同伴喘着气,裂开的虎口提着滴血的马刀,静穆地看着遍野像烂醉如泥肢体交枕在其他同样迷离傻笑、蒸腾着热烘烘白烟的尸体。从那一刻起,我们就像把宰杀的羊羔剥皮翻开那样,里面变成外面,外面变成里面。我们全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在同一瞬间我们的阴茎和睾丸全缩进腹腔里。我确定从那时开始我们便不再是单一的个人。每一个人的“我”这件事不见了,我们的“我”被某种巨大的神灵或意志给取消、收回了。那之后,我们真正地变成了李元昊无数个梦境中不断往南方奔驰的一队影子骑兵。像驿站快马加急跑死一匹马换一匹马那样接力传递的一包对象;或是从湖泊里被蒸发的水滴复在低空聚成雨云再降落回到湖中的暴雨……这一类的比喻。我们一次一次疲惫又悲伤地在某一处羌寨歇脚,那些既是我们先祖又是我们变形的不同后代欢乐又慷慨地接待我们,食物、水酒、马匹的草料和私处用檀香熏过的女人,然后我们一如以往,在第二天醒来后安静地披铠上马,放火屠村,悲惨地离开。

整个逃亡过程中,我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仿佛是从身腔子里最深藏的部位(如果是女人,那个位置应该是子宫)发出悲惨的嗥叫:呜哇哇哇——

我难免疑惑:好吧就算我不再是“我”,而是那李元昊无数个梦境(或是,唯一一个巨大之梦)的其中一小部分,像百衲被里的一小块碎布,像银河星空上其中一颗流星。但李元昊的梦境未必全是这样阴惨不幸的场面吧?我们不是曾照着他脑海中的蓝图,在这片广袤大地上建立了无比辉煌的文明盛世:城池、高塔、佛经、手持笏板帽带上有缨饰或珍珠垂坠的文官、头盔上有各式神兽造型的武官、穿着华丽丝绸、高发髻的优雅贵妇,金莲花盘、金碗、金佛像、马鞍金饰、金指剔金扣边,西夏自己的窑工、彩绘雕塑寺院或洞窟的画师自己的法律、钱币、戏剧——最重要的,自己的文字、缫丝纺絹的大作坊……我记得李元昊建国之初,曾说过他要按佛经里的华丽描写,在人间打造一个仿造的极乐世界。

老人对男孩说:有时我们拴马憩息在一条不可能有人追击而到的清澈溪流边。我们全不成人形,疲惫欲死。有的人用腰际小刀刮去脸上某一只被箭穿碎的眼窟窿里白糊糊的脓和幼蛆;有的人生火烧马刀,嗤嗤冒着臭烟把已腐烂黏附在发黑骨胫上的沾血马靴,像突厥人切沾酱烤羊腿那样人骨人肉马靴血块不分一条一条切下;有的前额剃发处被马上如梦游夜以继日的风切,额角向上翘起额中央凹陷,似乎在这样的迁移中,肉眼可见已变形进化成志怪中的魍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