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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

但就在那高潮的最高潮时刻,音乐乍变,一束舞台灯像月光垂在舞池前端两个长相滑稽悲苦戴墨镜下巴戽斗手持手风琴的老人乐师身上,停下动作的人群中有人低呼:是金门王吔,是李炳辉吔……但是,他不是死了吗?……清凄的手风琴簧管像濒死老马从鼻腔潮湿发出的呜鸣,戴墨镜戽斗矮个老头瘪了瘪他那皱陷的嘴,熟悉的,当年风靡所有啤酒屋、酒女街、婚丧办桌、选举场子、黑道大哥谈判KTV包厢、满街出租车内播放……的那首歌无比温暖感伤地从麦克风流泻而出:

这或就是当年某场大屠杀噩梦的某人记忆重现?图尼克想,如同这旅馆里每一件充满破绽的旧时光蜡像馆场景,总在晦涩但耐心地向他暗示表象之外的复杂讯息。他们刚刚杀了并让大家吃了那些有人类眼神的动物,待会是不是就要杀这些繁华旧梦里摇头晃脑的异族后裔了?

——有缘,没缘,大家来作伙,烧酒饮一杯,让它干吧……

舞会开始时,所有才在浓郁妖香珍禽异兽骨髓、内脏和入口即化肥肉中差一点没将自己舌头啃嚼吞食下去的男女宾客,一脸恍惚,打着糜臭之嗝,在灯光骤灭的镭射彩幻断续明暗中像被毛毡苔胶裹住的甲虫奋力挣跳着、扭动着,扑掀翅翼,摇头晃脑;一些在鸡尾酒时刻矜持高雅,脸部化妆像大堂摆设古代天女雕像的美丽女人,此时脱去小外套,腰肢如蛇鳗灵活柔软,白色的双臂波浪潮汐像鱼群中的八爪章鱼;年纪较大的男士(那些穿着阿玛尼西装留着唇髭的广告或唱片大哥)则互谋眨眼边踩着熊之舞步,边形成一个隐形小圈,把某个头发披散,美丽大腿从开衩裙裾露出的混血儿尤物围在中心,然后像接抛排球那样轮流将那尖叫颤笑的雌性荷尔蒙容器拋来接住,相拥热舞,鬓发厮磨、贴颊低语,然后一个旋圈,再抛给圈圈另一边他的哥儿们;像是刚才吃下肚的那些濒临绝种的古代猛兽的肉块在所有人的身体里重生复活,年轻的男士们舞动的躯形愈形剧烈,愈脱离人形而被某种巨大动物灵的野性控制,他们在重金属舞曲的音墙里发出荒山旷野里狼群的哀鸣;女孩们则一脸淫欲,美得让人眼瞎目盲,她们像水族箱里的水草款款摇摆,双手抚摸滑过自己的胸脯、腰肢和小腹;连那群个头矮小刻意低调的乌鸦,也笨拙地搭肩在角落围成一小圈跳起康康舞;对了角落,贴着巨大落地窗的花岗石墙和巨幅垂幔下,一组一组男女双人舞,简直像当众搞起无耻交欢那样贴墙让腰腿黏贴跳着热舞,他们是真正的玩家,也许在间不容发之瞬皆吸了快克,那使他们变幻莫测让人目不暇给的即兴舞姿(简直像A片里交媾男女炫技互相翻弄身体变化各种体位)不像场中其他人的游戏,反而像一场男战士与女战士的贴身肉搏,杀气腾腾两眼悲凉迷幻,嘴唇被对方犬齿咬破出血,近距离肘膝互撞的抽鞘出刀,灵活闪躲,女人用胯骨顶住男人的裤裆里累累阳具,V领开襟口蹿跳的两粒白晳肉球夺目迷魂让手指停止在她们喉部的雄性敌人一瞬犹豫,这时她们或可把被他们握扣住的手肘挣脱,滑个势将匕首送进他们后腰的肾脏……

图尼克觉得这太可笑了,是谁设计了这一段像“救国团”晚会的节目流程,群魔乱舞之后,众人手托一支蜡烛,轻吟感性怀旧之曲,晚安曲?《月亮代表我的心》?《绿岛小夜曲》?现在是这首《干杯吧》。但当整个旅馆大堂所有男女不分老少皆轻声跟着那从地府请假来此献唱的金门王一起嗡嗡轰轰吟唱着:干杯吧……图尼克竟得用极大意志才不使眼眶中热乎乎的泪水丢人地滑下。

“如你所愿。这里一切将发生变化,所有眼前的事物将消失而不复再现。”

有人在后面用肘轻戳他的背,他一回头,是老范和安金藏。老范用手指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眨眨眼,示意他看那铺红毯螺旋梯上正由家羚家卉两姊妹(啊她们穿着三〇年代百乐门里那些当红舞女穿的缀亮片旗袍,发挽成髻,身段风流,仪态高贵,简直让大堂里众美女相顾无颜色)一左一右,扶着一个形体衰弱,但两眼炯炯有神,脸部线条像刀刻一般刚硬的老人,像君王驾临的气势那样一阶一阶缓缓走下。

但是,待美兰嬷嬷回过神来,那抹曾看尽旅馆里一代又一代风流人物志得意满复悲惨趴下的慧黯笑意又爬上她的美丽眼梢。她举杯沾了沾唇,算是回礼:

“老头子露面了。”老范笑着说。

图尼克是唯一一个举杯向他回礼致意的,他心里对这家伙有一种复杂的情感,撇开族群恩怨,他和他或是家羚的内在或皆有一极相似的变形虫形貌。他们是换装癖舞者,他们没有一个真正感伤耽溺的静物街景,没有真正不舍摧毁揉掉的美好昔时。他们在一种蛇蜕皮无止境穿上脱下各种身份的时间感中,让自己保持一种始终高烧、白血球恒扩张吞噬歼灭体内孱弱细胞的进化状态“变成新人类。”在部落格上嬉哗笑谑又无须任何立场地夸谈时事、炫辉昂贵又古怪的F1赛车、地下音乐、独立制片电影知识,让这个真实中根本不可能从岛国贫乏文明生长出来的虚拟人物——华丽的盖茨比加上村上龙加上传奇中老去奥黛丽.赫本的小狼狗或再加上吉姆.莫里森——颓废华丽愤怒又脆弱,弄得网络上的老中青三代仕女们如痴如醉,神魂颠倒,短短数月点阅率便破百万。如同这家伙曾在魔法师一家人全陷入贪渎弊案之泥淖时,可以断尾求生提出“台湾的第一社会是经历日据时期五十年的老一辈社会精英,对日本殖民充满怀念情感对国民党白色恐怖高压统治充满怨念;第二社会是一九四九年随国民党战败六十万部队撤退来台的那一批人及其后代,他们对大陆充满爱恨之情,念念不忘自己是从那块大陆被扔到此处,他们经历对日抗战,对日本人抱着无法抹去的仇恨;这两个社会永远不可能认同对方的历史情感;于是像我们这些冷战年代出生的,没有那样强烈历史包袱的,于解严后崛起的世代,或可称为第三社会”。如同图尼克的“脱汉入胡”,因为没有强暴者从你手中攫夺走那恍如梦中的良辰美景,所以可以无痛分娩从自己体内生出各种变貌的(好玩的)自己。憎恨那些蜡像馆管理员或古董商。当然很可能他们就是那从小在自己房间把洋娃娃眼球挖出把绒布熊黄色海绵或木屑肠肚从破绽抠出的忧伤小孩。

啊……啊……啊……啊……

他非常清楚坐在这一区的老人们全部讨厌他。但那像小学生举办躲避球赛对敌校躲避球队的憎恨情绪一样幼稚。

图尼克发现惊呼声不止从他的口中发出,见鬼了,原来这段时日以来,旅馆众人口中讳深莫测神秘又让人畏惧的“老头子”,竟是这个……这个……充满争议的老人。

“今非昔比喽。只是想提醒各位:这是在我们的梦里,不是在你们的梦里喔。”

他不是死了吗?莫非这是一个亡灵群聚的晚宴?或是他们故意将场面布置成如此?某一瞬像雷击贯入脑门天灵盖,眼前一切发出熠熠银色光辉,图尼克左顾右盼,也许他的妻子也香汗淋漓混在人群里热舞?

图尼克与老人们同时回头,原来在诸人不留意间,那群黑西装乌鸦其中一个像贴着墙面移动的影子,拿着酒杯出现在他们身后。图尼克认出他来,他可算是这群年轻权力新贵里的头儿。穿着像个招牌的黑色束领改良唐装,但襟前一排金扣使得那一身既不是列宁装亦不是中山装的古怪外套,有一种日本高校男生制服既阴性又暴力的气味。这家伙被认定是新一辈政治明星里头脑最好且最具谋略的一个,他的眉眼很淡,始终眯着一张笑脸,发梢和鬓角竟有几撮霜白。

但是没有。老人由天女般的两姊妹扶到大厅中央(家羚那张立体浓妆得像阿拉伯女人的脸仍在黑暗中朝图尼克调皮眨了眨眼),一张暗影纵横桀骜不驯,牛头犬般下颚肌肉发达的凶恶之脸,中气十足举杯朝众人说(这时舞池中人群被他的气势摄住,自然安静下来并朝后让出一块空区):

“今非昔比啊,夫人。”

“今天在场的每一个都是我的客人,好好吃好好玩。好日子不多了哪,寻欢趁早,女孩儿们有哪个使性子闹得客人们不开心的,告诉我,我打她屁股。”众人哄笑起来,“同样滴,这旅馆里没有一个女孩儿不是娇滴滴受不得委屈的,小伙子们,这是我的哲学,不,我的信仰,女孩儿像美丽的小鸟是上天发明让我们这些男人宠的,听清楚没?要怜香惜玉哪,别以为你们留长头发戴上耳环就可以对我旅馆的女孩们使坏。谁把我的女孩们惹哭了,我可是最讨厌扫兴。”他将机关枪炮子弹大的金带雪茄咬在嘴里,家卉拿出一只K金打火机替他点上火,那个小动作像拿絹丝小扇扑流萤的古装仕女一样优雅利落,“那话怎么说的?”

这个话题有点煞风景。大部分轻声细语像思慕微微之情话的内容,其实仍不脱那个某某最近申请到一个据说规模可以上亿的案子;那个某某刚下台就被找去哪一家大基金会当总经理;某某不是刚拿到日本人委托的一笔钱要去拍北京满汉全席的制作全记录……鲜衣怒冠,得意须尽欢。

一旁的家羚脆邦邦的嗓音接话说:“敬酒不吃吃罚酒。”然后忍俊不住这一切装腔作势的滑稽与嘲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天空之城。

“听到了没?”老头的脸在暗影中像某种深海魟鱼的柔韧肌肉,每一部位都波浪起伏,最后的一段话像带着浓痰对自己咕哝:“一出戏罢了,好好演完它。”

有些年轻人举着高脚杯在谈论比利时的南北分裂,北方荷裔佛兰德斯百分之六十人口的大区不愿再负担南方法裔瓦隆小区百分之四十人口的赋税。但若佛兰德斯独立,作为新欧洲首都的布鲁塞尔可能会从比利时国土消失,哦,不是,是抽离它的写实国土,变成“境外之城”,不属于欧洲任何国家国土的一座欧洲首都。

人群中发出一阵低抑的欢呼,舞台镭射灯与重金属魔音摇滚音乐后如雷霆闪雷乍响,中蛊的水银身体又在那纷红骇绿的声光烟花中潮浪晃荡。空气中混杂的大麻烟草焦香和女人颈脖下蒸散的狂野香水怪味,那像铁锅里用长柄铲和着焦糖渣翻炒的上百颗硬壳栗子哗啦哗啦的鞋跟踩踏地板和腕骨与金属手链耳坠,手肘撞击跨骨的声响。图尼克想:这一切都太像意图排演给某人看的拼贴场景,像一个把不同年代最奢靡繁华文明之梦浓缩剪接在一块的三小时MTV。如果此刻,这旅馆侧壁某一扇机关门打开,冲出一队戴枭形盔穿锁子甲单手高举马刀蹬着鬓毛如云腰腹膘肥战马的西夏骑兵,将大厅这些华服盛装的束腰耸胸贵妇和娘娘腔男人们悉数践踏屠杀,我也不会惊奇了。

但整个宴会的中心仍在那双人组的萨克斯风乐师,今晚他们使出浑身解数,吹奏了诸如So What、Take Five、Sly化好几首让人怀念而泪湿的经典爵士,男男女女环绕着这对乐师,在舞池中款款摇摆。旅馆里的老一辈人也几乎全出席了,奇怪是在灯光控制的暗影层次下,这么多木乃伊般许久没从他们小墓穴挪出来的老人们,并没有让这个晚宴有一种老人同乡会或赡养院圣诞party的衰败氛围。一切显得那么辉煌、昂贵且尊严,像他们年轻时候在圆山饭店或空军俱乐部里开的那些party。

就在那时,图尼克在巨大青铜花瓶旁一群头发鬈烫成黑人焦蚯蚓头、戴金圈耳环鼻环、穿HipHop恤衫荧光橙或紫、肥大及膝短裤和篮球鞋的一群ABC少年群中,发现了老范和安金藏拿着酒杯和冒烟的香烟对他眨眼。那像是黑泽明电影里暴雨临袭的夜里,落单的旅人骤然在一阵雷击闪电中,骤然看见荒烟蔓草中一对石头圆脸的狐狸雕像。

站在落地窗边那一排棕榈树阴影下五六个像乌鸦般穿着黑西装的年轻人,被认出是过去那些年全岛内最有权势的一小撮人。他们平均年龄不到四十五,脑壳剖开里头可能像法拉利引擎或劳力士表一样复杂精密,他们号称是“国王人马”,这些天替年轻的“总统”浴血肉搏打出多少场可称为奇迹的战役。但有人说其实他们就是操纵那小木偶魔法师背后悬丝的那几只手指。他们几个在紧急状态下,只要聚在一起开个会,最高层级的金融、外交、海空交通、军队乃至警察……一切指令,皆由这几个年轻人决定。

他们也出现在这晚的party?那么肯定会有什么诡异不祥的事将要发生。但是,刚刚他们不是已跟他说过话了?我的记忆在极短暂接缝处被动过手脚?图尼克的直觉,这一老一少两个神秘家伙,具有将不同界面的时空弄混的能力。他怀疑地回头也环视了一圈旅馆大厅,以确定这些欢宴着、社交着、聊天着、喝酒调情说网络笑话的人全是真实的(是的,他们脚下都踩着自己的影子)。

另一侧的黄铜架buffet台桌上,灯光明晃照着一盘盘巧克力糖银箔包装的或像小时候白雪公主泡泡糖那样色泽诱人的昂贵起司、鹅肝酱、鱼子酱、鸭肝,再就是水果切盘和一些饼干,但红酒是拉图酒厂二00三年份的喔,还有boite de bijou点心坊的Macalla蛋糕和Canneles蛋糕。唯一像主餐的肉类是西班牙马尔多纳家族限量的伊比利亚火腿,据说是喂百里香、迷迭香的猪。

图尼克以为,待会他们或会驱赶一群鲜艳皮毛、半人半兽的动物们进入这大厅跳所谓“西夏风”的淫荡舞蹈。也许是那些抄袭卡通人物灵感的公河马、母河马、鸭子、猴子、小熊或鸵鸟,它们的颅形、颈背、肢爪、蹼翼或羽毛皆如此逼真,使多疑的宾客也无从在它们全身上下找出动物傀偶的套身装之接缝或接链;但它们的眼睛如此哀愁深邃,在集体装疯卖傻的胡闹舞蹈中,仍让人觉得那些动物之形里禁锢着活生生的人类的灵魂,当然这若出自安金藏的魔法则一切不足为奇,也许是某些在黑暗欲望的赌博或交易中堕落成动物的不幸之人,像某些巡回马戏团在世界最贫困不幸的山区村落收留那些畸形儿童:鱼鱗人、黑熊人、鸭蹼人、鳄鱼人……然后把他们饲养成真正的兽形,真正的怪物。

仿烟榻概念的长沙发上侧躺着一个轮廓像阿拉伯妓女的美人儿,她穿着蔷薇色露肩轻纱晚礼服,一手持着酒杯,另一张沙发则懒靠着一个染金发戴钨丝框眼镜一身大翻领粉红色西装的中年胖子,他似乎要把自己打扮成艾尔顿约翰的分身,他身旁坐着一个可能刚嗑过药的小模特儿,头发散乱,一脸恍惚苍白如冥纸。他们的脚边散坐着几个穿黑T恤牛仔裤的,脸孔精致俊美骨架纤细像某种水鸟的男孩,或恰好相反刻意剃平头身材粗壮的中性女孩人手一根烟,嘁嘥交谈,一看就知道是第一批跳船到上海搞广告大赚一票的那家传媒公司。

但是真正恐怖的,是在舞台声光音响的高潮顶峰后,这些狂欢狼亵之舞的动物会在黑暗中被驱赶离场,灯光恢复后在场的人像自一场彩色梦境中醒来,不确定刚才眼前如晚期印象画派颜料旋转喷洒的动物大轰趴真的发生过了吗?他们眼睛里的视觉暂留慢慢被最初穿着西装或华丽晚宴服的男女文明之景给稀释空气中兽体蒸发的腥燥臭味也被雪茄薄荷烟或不同年龄女人后颈散发的香水味给盖过。

图尼克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这整座西夏旅馆之于我,就像成千上万个攻城的小人儿,用它们的攀墙铙钩绳索密密麻麻地钩住我的脑袋。我就像格列佛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被小人国蛛丝般细的绳索乱针密缝地缚住了。我知道只要我一转身走开,这一切绷紧的悬念扯断,整座西夏旅馆便轰然塌毁,里头每一个房间拘禁的每一个鬼魂的故事将在日光下蒸发消失。有一句话说:“不怕贼偷,只怕贼惦记。”从我偷了这座旅馆之人的第一个故事开始,我便惦记上了。我知道那些阴恻恻、断肢残骸的故事,全因这种惦记、悬念和拉扯而活灵活现。我一走开,不,甚至只要我在闭上眼皮复睁开之瞬不再多耽溺那十几秒暗黑中的魅影,所有的这一切便不复存在。

之后,穿着土耳其骑兵制服的侍者们,列队而出,一人托着一大只银盘,面无表情将之放在宾客面前的桌几上。那才是这个晚宴的主题:满汉全席。

老人入住旅馆的那几天,几乎每晚都把美兰嬷嬷叫进他的房间——当然他们只是像一对老友不胜唏嘘地回忆他的这一生。据说他们谈话的内容深刻又充满机锋,如果当时有人将之记录,完全可以出版一本类似《帕斯卡尔思想录》那样的小书。他像回忆某一次艰巨的肢解宰杀巨大鲸鱼工程那样,分析他这一生说过的谎言、经历过的斗争、曾面临数次信仰崩溃、亲人的猝死、敌人的毁灭性攻击。聊天过程他的口头禅是:“我是个教徒。”似乎那样可以净化他回忆过程情感不慎泄漏的愤怒、傲慢或把敌人当蚂蚁捏死的欲望。

菜一道一道出,掀开银盘钟罩,热气蒸腾,完全按照《扬州画舫录》记录乾隆六十六大寿宫廷大宴之极品菜色。所谓“山八珍”:驼峰、熊掌、猴脑、猩唇、象拔、豹胎、犀尾、鹿筋:“陆八珍”:哈什蟆、口蘑、玉皇蘑、凤爪磨、玉米珍、沙丰鸡、松鸡;“海八珍”:燕窝、鱼翅、大乌参、鱼肚、鱼骨、鲍鱼、海豹、狗鱼。连图尼克都为之惊诧:西夏旅馆的厨师什么时候有这样的水平?整栋旅馆所有的服务人员全变身成一流的厨子也动员不起这怕要数百人慢工细活,蒸煮烧炖煨煎炸烤焖扒炒溜,至少要耗费月余才可能完成的皇家大宴。光看那主菜上点的四大碗:一品官燕、凤尾大裙翅、象拔虞琴、金钱豹狸;四中碗:虎扣龙藏、仙鹤烩熊掌、鱼肚煨火腿蒸驼峰、松树猴头;四小碗:炒梅花北鹿丝、金鱼鸭掌、马牙肉、凤入竹林。就别理作为烘托帮衬的功夫菜什么芙蓉鱼骨、佛手金卷、佛手广肚、母子相会、西施乳、蒸鹿尾、获炙哈尔巴小猪子、金狮绣球、挂炉走油鸡鹅鸭、梨片伴蒸果子狸、干烧网鲍片,等等。请暂停。请倒带。图尼克(或在座一些较敏感的宾客)突然在满桌妖香四溢让人满肚馋虫乱爬乱挠的神之菜肴中,认出那油光水滑的驼峰、那金黄色脂肪在热油中乱颤的象鼻子、那酱汁勾芡或红艳或白灼或豆绿或墨黑的猩猩的唇肉、花豹的胚胎、犀牛的尾巴,还有用梨花木烧烤、肉香粗矿、连爪带掌纹的熊掌,整只煮熟了像沉睡的木乃伊小孩骨架的孔雀,当然还有那剖开上半颅盖骨用勺子生吃那豆花糊一般腥甜浓稠的猴脑(当然因为文明的理由,并未如传说中,活生生的半颗猴子头箍在桌面上,桌下猴子吱吱哀号,桌上众人谈笑用瓷汤匙舀它的脑)……不正是之前在舞池中跳着半人半兽、滑稽又悲惨的那些动物吗(你还怀疑它们是一群杂耍演员有大人有小孩有男人有女人穿着动物皮毛戴着动物头罩来表演)?它们原先像从一些拙劣的创意中跳出来的卡通角色,逗得大家如痴如醉;怎么下一瞬间,全在里面被寂静地宰杀了?剁下鼻子、手掌、脚掌、生殖器、嘴唇、乳头,剖开脑袋,钩出肚肠,剜出心脏,油锅里爆炒,烤炉里热熏、蒸笼里发白肿胀?成为晚宴餐桌上宾客们用银筷子撕小块塞入口中咀嚼的鲜肉美食?

“房间的光线很暗,他的下巴和我一样长,他的书柜上方还挂着一幅金漆裱框的他的油画肖像。许多人传说他书房墙上挂着一张他年轻时穿日本剑道和服的照片;不过在旅馆房间这面墙上挂着的肖像画则平凡无奇,画面里他穿着西装独自坐在可能是‘总统府’时期的办公桌后,这造成一种有点滑稽的效果。真实的他坐在旅馆房间的办公桌后,头上挂着一幅像背后灵模仿秀的一模一样的画像。”

图尼克想:我现在起身,走到后面,会不会还可见到那横躺一地,开胸剖腹、头颅砍下,或缺手断足、或剪耳挖眼的那些动物的尸骸,浸泡在淹盖过足胫的血水中。孔雀毛猩猩毛犀牛毛猴子毛胳驼毛花豹毛(原来不是游乐园卡通吉祥物的戏服)全狼藉堆满角落。刚刚表演时偶尔被你瞥见那像人类情感在其中晃动的眼睛,此刻大大小小,全成为连着细微血管丸状球体(原来熊的眼珠、大象的眼珠、猩猩的眼珠、孔雀的眼珠和梅花鹿的眼球,小大和折光的颜色全不一样)乱扔漂浮在它们自己的,却又混成一个整体的血污、体液和油脂之中。

入秋之后旅馆里来了另一位大人物。图尼克甚至相信,这位老人——木偶人魔法师的前任——会入住西夏旅馆,完全出于美兰嬤嬷对家羚姊妹的示威和斗气。以美兰嬷嬷的世故和教养,像这类对日本殖民时代静美时光充满抒情怀旧的老辈人常可以倾心相谈。小提琴、古典乐、东京帝大的启蒙恩师、岸信介、靖国神社里的兄长亡灵、剑道……但老人入住旅馆之事极少人知道,整件事也展现出老一辈人处事之缜密。据一个当天晚上送顶级红酒到老人房间(当然本旅馆是五星级总统套房喽,那个房间据说迈克尔.杰克逊和帕瓦罗蒂皆曾下榻)的侍者回忆,老人即使短暂入住,仍把房间书柜排满书(不过全是日文书,所以究竟是哪一类书籍他也弄不明白),他说:

这是一场大屠杀。

那段日子,可谓旅馆多事之秋,先是一个男客的浮尸被发现在露天温泉池里,这个中年人平时在旅馆里行事非常低调,脸像某种荔枝的品种名(糯米糍?)团团白白始终带着模糊的笑意。据说他那一丝不挂的浮肿裸尸最邪门的是脸上仍挂着微笑。后来传出这死者是中央情报局的头子。有一种说法是这家伙玩火自焚,当时协助木偶人魔法师的那场遮天蔽日枪击秀,高层怕这家伙握着关键机密勒索——或者他确实已进行勒索了——干脆找对岸杀手集团把他做了。另一说法是这人物“身在曹营心在汉”,那出枪击悬案与他无关,相反地他秘密动用整个情报局里所有已经老旧的,白色恐怖时期发展的侦搜监视系统对魔法师进行锁定,不料被对方反锁定,终于难逃劫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