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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生主

图尼克越过男人的那块石床,继续前进。这样背对他的时候,他拾起一块石头从后脑把我击毙,恐怕过了好几年都不会有人来这发现我的尸骸吧?

“不打扰你了。”

但图尼克错了,也许是地平线高低起伏的视差。也许是海岸线沿着峭崖悄悄拉了个不为人知的弧弯。总之,离开男人不到五分钟的脚程,图尼克眼前是一种豁然照眼的印象,在一片较低坦的砾石滩上,散落仰躺着十来个像刚刚那男人一般模样的裸体男子。有的年老肚腹松驰、有的年轻肌肉贲张,那其中亦有一两个的皮肤像刚刚那家伙一般黑亮。

男人一脸似乎禁地被人侵犯的不豫神情,喉头低哼一声,点了点头。

妈的,闯进一个gay的秘密天体营了。图尼克心底暗暗不安。

“那边过去还有路吗?”

但海滩上的裸男们,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孤寂或自弃气氛。他们每一个个体之间,皆隔着相当之距离,各自躺着不动,无有任何两两相偎。如果不是海浪持续重复的巨响,你会以为那是一幅完全静止的画面。

男人是从旅馆那边来的吧?仰头在他们身后那峭壁上方,烟尘漫起处是当年工程险峻的公路,偶尔会有游客把车停在围栅边,下来眺望海景。但男人裸晒的这个区块恰是鸟瞰视野的死角。图尼克不知为何,非常确定男人不是疯子、流浪汉、迷路的白痴……这类人物,他是个“文明人”。虽然自己一身衣着面对着对方在近乎苦刑自虐被烈日摧残的黑亮身体,确实颇不自在,图尼克还是停下脚步,和对方四目对望,掏出烟来点着(他不确定要不要打烟给对方?),和他攀谈起来。

像动物园荒弃角落里一群毛秃羸瘦、绝望而沉默的雄狒狒。

那是个活生生的人。男人。通体上下一丝不挂。原来或正躺在石块上晒太阳。那人的身体被烈日曝晒成他经验中不曾见过的,像汽车钣金喷漆那样亮的黑色。相较之下,那恬不知耻袒露的性器和睾丸,则像蒙上一层灰的木炭,肚腹末端的阴毛则像一丛焦枯蜷缩的鹿角苔。周边遍地不见男人褪下的衣物。他是怎么独自一人赤裸走到这个海滩。若非男人手上提着一小罐已见底的胶瓶矿泉水,图尼克真觉得眼前场景,好像他儿时见大人在厨房阴湿处铲起一只蛞蝓,将它扔在烈日曝晒周边无有草丛的水泥空地上。很快地,那生物的形貌会因腔内水分迅速消失而塌毁萎缩,变成一小团痰胶。

无有生殖的气味。

突然那东西从岩石上站立起来。在这样的烈日强光下,图尼克惊讶发现那团黑色的轮廓中另有较浅的黑色局部像泡沬从油井中汩汩冒出。妈的!是一副硕大得让他脸红的阳具。

无有嬉耍、争食或划分权力地盘的互动。

当他这样想的时候,却发现不远处的一块裸石上躺着一个黝黑发亮的生物。一开始他以为是热空气造成的视觉波浪化,那像是一坨正融化中的黑胶或沥青类物事。但是那玩意在动。不会是被浪冲上岸礁搁浅静静等候死亡的海豹或小鲸吧?

眼前的无垠大海,在发烫的空气与被自己鼻翼反光刺得睁不开眼的一团熔浆金光下,像最精密钻石切割的蓝宝石那样的蓝。

什么都没有。

在那辆游览车上,他们玩起“杀人”游戏。

图尼克被晒晕了。他沿着海岸线在砾石滩上的巨石阵和石堆间跳跃着。海浪的声响像一只被诅咒禁锢之巨兽的规律心跳。他至少在这片荒瘠的裸石滩半爬半跳了一个多小时,却没遇上一个人。这片海滩的后方是一座陡立而上的峭壁。对比着其后深绿色的山峦群丘,这座峭崖的形貌,非常像在最初时刻禁不住好奇脱队独自跑向海洋,在倾身向前快要让脚趾触到波浪的那一瞬,随着整个族群集体被诅咒之梦魇终于还是石化成孤立在砾石滩上的赭红色巨大岩柱。哦,事实上整片砾石滩上的累累巨石,全是这个峭壁巨人的头颅、脸颧、下巴、拳头、臂肌、乳头、肚腹、阳具、大腿肌、膝关节……在漫长时光中裂碎剥离而出的部分。最大的一颗巨石坠在两三百米远的海中,突露于潮浪上的部分被冲蚀得光滑晶亮,那或是这巨人的头颅,却成为海潮旋涡最凶险处的矶钓者梦幻处所。

图尼克和家羚坐在右侧最前座。丹夫人站在甬道最前方,车身在行进间摇晃着,丹夫人在这种前后左右的摇晃中,像一只摇骰子的碗那样字句清脆蹦跳地解释规则:

连风都只剩下割裂皮肤的大小锐刃。

“……我将牌发给大家,一人抽一张,不能给其他人看见你的牌。抽到杀手的人自己心知肚明。我作为判官,是除了杀手之外唯一目睹整个杀人事件真相的全知者。我会要求大家把眼闭上。这里面只有杀手不必闭眼,杀手就在这辆游览车内,或用手指,或用眼睛瞄,挑一个人杀掉。

地表上瘫着的、躺着的、直立着的都只是残骸蜕物。

“大家睁眼之后,我会指出谁是死者——谁已经被杀了。然后全部的人做一轮推论,猜测谁是杀手。当然杀手也藏身在其他无知的人们之间。他可以放出假讯息假推论误导大家。之后,除了我——判官,全部的人投票表决谁是最可能的杀手。

但是第二天当图尼克再度走到那个海边,海面像一大锅蓝色薄荷糖熬煮成的膏汤,一大片玻璃棱突的湛蓝,上面零星漂着一些白泡沬。晴空万里,完全没有台风的踪影,烈日把砾石滩上的漂流木、巨树根、拖鞋、炭堆、宝特瓶……全晒得干枯扭曲或融化。他错觉眼前一片大海也是沸腾滚烫的,包括他,似乎所有地表上的动植物无机物都被这酷热邪恶的强大日照给蒸发成粉末状,所有东西眼前的形状都是假象,它们的灵魂都在这滚烫的白灼日光中被抽空到看不见的大气层上方。

“杀手被逮住的话,任剐任烹。如果大家投票逮出的这个人根本不是杀手,这个人就算是被误杀——枉死者。这时游戏进入第二轮,除了第一轮的死者和枉死者,大家都得重新闭上眼。杀手仍可继续杀人……”

他原先听的尽是这样的故事。

丹夫人说:“现在游戏开始。”

但那不是我预期听见的故事啊,图尼克想。在丹夫人旋风般出现在西夏旅馆之前,他常在大堂咖啡屋遇见一些从丹夫人的国度逃亡出来的老人。他们有的年纪甚至比图尼克还轻,但外形却皆是如假包换的老人。像某些建筑物内部的钢筋结构早已被从每一细部打断,他们两眼无神,对靠近自己的陌生人充满戒心。似乎曾在地狱目睹人类无法承受之悲惨景观。图尼克曾听其中一人说过这样的故事:他们曾在某个举国人疯狂的年代,每个人或多或少杀死过几个和自己同龄的青年。他们互相斗争、纠集同党,在大街公然放火、强劫、杀人、羞辱软弱无能力反抗的老百姓。有一次,其中一挂人的领袖,把对方的领袖掳来他们的基地。小便在他头上,用刀刃在他的身体各部位刺字,最后将这个敌人的肉(像庖丁解牛)在煎锅上油炸,给帮派兄弟分食了。另一个版本是他们将那不幸落人手中的敌方头头,用托盘盛着,放进蒸炉,活活把那人蒸熟。那样的死状无比悲惨,死者全身发白浮胀成一块巨大的松糕。脸上的眼睛鼻子嘴巴全汤汤水水地移位了。指甲也脱落干净、手掌肿泡成一团棉花糖般没有掌纹没有折痕的可爱物事(像那些绒毛玩具去除威胁爪牙的肉食猛兽:熊、花豹、老虎、海獭……)。

那时图尼克正和家羚缩在座椅间窃窃私语,他们俩都没抽到杀手牌,在情绪上似乎和这个游戏或这一车其他人保持着一定的疏离关系。那时家羚正吃吃笑着说起从小在旅馆长大,昨晚是头一回在别人家旅馆过夜,竟然兴奋到睡不着,拿起选台器乱转,最后忍不住按了付费“有料电视”,等半天没有画面,她光火打电话到柜台质问,对方问说是的小姐请问您点播的是什么片子?她支吾了半天,才赌气说是日本A片啦……

或许丹夫人已习惯于用她那张像水蛭般有强力肌肉的嘴,向着静默的群体,叫唤出如海浪撞击的疯狂力量。

丹夫人说:“请闭上眼。”

轰——轰——轰——

图尼克只好将眼闭上。那黑暗的时刻比想象中要漫长,仿佛进入一与世界隔阻而绝对孤独的永夜。丹夫人说:“杀手请睁眼。”车厢后段似乎发出一阵窸窣、骚乱与低笑。丹夫人说:“杀手请杀人。”所以她又掌控了全局,图尼克在一种闭眼后晃晃闪闪的小时候电影院银幕投影没有画面只有光点和细线跳动的等待中想着,这女人确实有一种,荷尔蒙似乎烈酒或大麻的,成为众人焦点的天赋。刚才在游艇上,几乎所有的年轻女孩都讨厌她。现在,经过这个游戏的渡引,所有女孩皆像怕被搔痒的少女那样认真闭着眼。只有她是睁眼看着一切的判官。

丹夫人说完时,瞄了身旁一个穿深色西装戴白色丝手套的年轻男孩一眼,那家伙像布道大会带动唱的助理,脚踩弓步,右手朝上,但手掌下翻,朝着全场听众做出一个扇形弧度,既像挥别又像撒种子的虚空安抚动作。全场如痴如醉,掌声如雷。

丹夫人说:“请睁眼。”

丹夫人说,如果我们人人能成为这样一个庖丁,如果我们的灵魂上也有这样一把可以永远锋利的刀子,如果我们把迷失在大千世界的生活轨迹变成一整头牛,如果我们能看到那些骨骼的缝隙,最终能够准确地清理它、解清它,那么,我们获得的会是人生的高效率。

图尼克睁开眼,和家羚一起半跪在他们的座椅,回头观看着车内其他人。所有人都在骚动着。丹夫人公布死者是坐在左侧倒数第三排一个高瘦的男子。图尼克认得他,他是这旅馆的大堂经理,属于新一批管理阶层里一个要角。听说这个人年轻时(进入他们这座旅馆之前)吃过相当多苦头,养成了一种世故但温柔的品质。可以从他被宣布是死者时,女孩们此起彼落嗟呼惊叹看出他的人缘。丹夫人分析说:“杀手游戏有一个推理的脉络可寻:一是地缘关系,通常杀手在车厢内这样的座椅空间里,不敢有太大的动作被周遭人发现,也许会就近杀自己前后左右的邻人。第二种可能是潜意识情感作祟,通常一位帅哥被杀,我们可以推理杀他的,要不是暗恋他的女生,就是把他视为情敌或威胁的男生……”

丹夫人说:庖丁解牛,不是用眼睛去看,而是用心去领会了。透过厚厚的牛皮和牛毛,我完全知道牛骨骼的结构、肌理的走向、经络的连接。这个时候,我就可以用刀子准确地进入它骨豁的缝隙,顺着牛的自然结构去解牛。庖丁说:“以无厚人有间。”我这把刀用了十九年,还像新的一样。

于是,坐在死者前座的一个甜美女孩便成了重度嫌犯。另一个嫌犯是坐在最后一排一个长得像欢喜碰碰狸的矮胖子。他是前一天投宿饭店的大堂经理,和死者既是哥们又是竞争对手。图尼克疑惑着这样的推理未免过于简单?这时连一旁的家羚亦兴奋投入猜臆凶手动机的心理分析。她指认是坐在他们后三格座位一对学者夫妇的太太。那位先生是位七十来岁研究中国人深层心理的专家,外形却像某些福尔摩斯俱乐部里的英国老绅士,在游艇上时戴着墨镜咬着烟斗则又活脱麦克阿瑟再世!那位太太小先生二十岁左右,在这个年纪两人关系却像母子。她是个心理学家、无毒素食主义者兼新世纪佛教徒,气质高雅,图尼克却常在酒会或旅馆大门口经过他们身边时,听见太太为一些细微琐事压低声音叱责先生……

丹夫人说:在庄子的《养生主》里,有一个大家很熟悉的故事,叫做庖丁解牛。庖丁解牛时,他的手臂舞着,肩膀动着,脚下踩着,膝盖顶着,整个动作,“合于《桑林》之舞”,解剖一头牛发出的声音,“乃中《经首》之会”。刀锋过处,那头牛稀里哗啦就解体了,“如土委地”。

图尼克则猜坐在左侧第二排,一脸苍白、梦游神情的洛丽塔装家卉(怎么没人怀疑她呢?)。

图尼克忍不住转脸对丹夫人说:“你不要一直在那狂抽猛送好不好?”他不确定她听见了没。但她仍像坏掉的玩具,一直让肚子里的录音机重复播放:快!快!快!

图尼克和家羚这样走偏锋却一脸笃定的气势,似乎让人以为他们是“杀人”游戏的真正玩家。但答案揭晓,杀手正是那一脸无辜为大家指认而涨红了脸辩解的甜美姑娘。

快!快!快!

第二轮游戏开始,大家抽牌。闭眼。杀手于暗昧中杀人。众人睁眼。

那张嘴,像布满了乳突状小颗粒,非常紧而有力的阴道,夹住并吞没你探进去的任何事物。

丹夫人似乎被众人默认,真正进入那个判官的角色。

图尼克想,不只家羚家卉躲进那女性自觉挫败的阴影里,连那个船老大恐怕都充满屈辱感。丹夫人像个有塑胶阴道永远不知疲劳的叫床女战士。快!快!快!图尼克幻想着长长一列的精壮男人排队骑上丹夫人打开的腿胯。但这一切和爱情或欲望无关。每个人都在丹夫人歌剧高扬的“快!快!快!”命令下奋力将臀部马达调到最高档,之后却每人皆哭哭啼啼地离开……

这一次的死者是坐在图尼克左手侧的一位西装笔挺的绅士。图尼克不确定他的身份,似乎他是传闻中西夏旅馆的少东,表面上他是这次招待丹夫人驾临的幕后推手。图尼克怀疑此人和美兰嬷嬷或老范这几个旅馆老灵魂有盘根错节的纠葛(身世上、财务上、传闻中的饭店股权之争夺)。可能今天出海的游艇就是这位神秘人物的。当他知道自己是这一轮死者时,一脸讶异。似乎完全想不到在这种集体睁眼闭眼打发时间的游戏里,自己竟会被某个没留意的人物盯上了。

“快啊!快啊!开快点!”

图尼克在这一轮成为杀手的重嫌犯。家羚也上榜了。可能全是地缘关系。学者夫妻里的先生则在一种完全搞不清楚游戏规则,一边接听手机,一边还以为上一轮尚未结束的状况外,胡乱指认了坐在他们斜前座的洛丽塔家卉。太太则感到很丢脸地呵斥他,并低声解释现在游戏的状况。但在家羚咬死紧盯下,众人把最可能杀人的嫌疑犯全投票给之前娓娓以心理学论述分析凶手内心逻辑的太太。

这已是丹夫人第三趟搭这快艇,而艇的极速就在这了,风压使得图尼克和家羚家卉的脸都像水球那样凹陷。但丹夫人仍充满劲头地喊不够快:

丹夫人揭示答案。太太被误杀了。死者和被误杀者可以睁眼但不得参与讨论(不得泄密),杀手可以进入下一轮继续杀人。

“快!快!快!”“快!快!快!”

丹夫人说:“我只能说,这次的杀手埋藏得非常深。完全在大家的推理脉络之外。”

船老大受到挑衅,把马力推杆压到底,快艇尖锥几乎悬飞在空中,白色的水花溅飞上他们上方,像海底鬼魂争相伸出手臂要将这快艇上的任何一人抓入湛蓝的浪潮里。但丹夫人像唱歌剧那样飙高她的喉咙:

这一轮图尼克被杀了。众矢之的指向坐在身旁的家羚。连图尼克亦对一直巧笑倩兮的身边人升起了疑惑的迷雾。

但图尼克觉得丹夫人真丑。她的衣服乱土的。她的身形若是个男人,有点像那种理平头、矮壮形的蝇量级拳击选手。事实上她的嘴角延伸到颧骨的脸颊小肌肉十分发达。她演说时你会畏敬那充满力量的脸部肌肉的拉扯、纠挤、颤跳、旋转……没错,丹夫人的嘴就像洗衣机的脱水马达,可以强力地把我们这些黏答答的疲惫灵魂,像浸湿的衣服快速离心旋转而至脱水干燥……

谁杀了我?图尼克神秘地跌进这游戏核心的忧郁之中。我是杀人者的后裔。竟然在这样一个游览车内的幼稚游戏中被莫名其妙地杀了。完全不知道杀手是谁?丹夫人一开始指示的即是,这个假拟杀人的游戏,其实将密室中这一群人暗潮汹涌的下意识扩大了。是男是女杀我?是亲近之人或是你以为是陌生人的暗中猎狙者?

“谁偷了丹夫人的裤子?”

图尼克反身指着第一轮死者,那个高痩的大堂经理:“是你杀了我?”他一脸无辜,众人又陷入一种莫名狂欢、恐惧与困惑的混乱讨论。在之前对这游览车上,少数几位人物的描述之外,还间插着许多少女坐在其余的空位。她们似乎成为没有名字的人,却都是可能的杀手。她们有的漂亮,有一两个则外貌普通。最后的投票是第一轮死者却是那暗潜滑溜如深渊之鱼的杀手。

“谁偷了丹夫人的裤子?”

结果他仍是被误逮。

是他左侧的丹夫人。丹夫人戴着墨镜,颈间系着鹅黄丝巾,全身穿着不知就是哪让人不自在。她像是照着三十年前图尼克小时候家里客厅的妇女杂志封面的那些时髦女性打扮自己。但因为她是丹夫人,不要说这艘游艇,之前在西夏旅馆,所有的管理高层全出来迎接。“是丹夫人哪……”“果然本人比电视上还美……”这些穿着笔挺西装的老世家子,太知道嘴上松紧拿捏调点小情让丹夫人笑得花枝乱顫。丹夫人也惬意自在地让自己成为那唯一被男人们阿谀宠溺的女人,不,女孩。之前她还侧躺在游艇顶层甲板摆各种模特儿姿势让大家拍照。上快艇前她换上泳裤也是弄得全船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进入第四轮,杀手仍逍遥法外。图尼克、大堂经理、太太、深不可测的传说少东,他们可睁眼,丹夫人宣布要其他人闭眼。

啊——啊——啊——

这次图尼克睁大了眼,趴在椅背上回望着后面所有的嫌疑者。车体像梦境之卵摇晃着,在每一张闭目的暗金色脸孔中,丹夫人说:“杀手请睁眼。”像漆黑之夜绽放的两朵昙花,拿着手机的学者先生,突然睁亮了眼(他身旁的太太也无奈地张着眼,却丝毫不知身边人脸上的秘密),电光石火机灵一转,瞄了斜前座的洛丽塔。

那像是一场噩梦。或是放映电影的配声带比影像带慢了好几秒。图尼克感觉到快艇飙射出去那一瞬他身体里的内脏像新年教堂的百钟齐鸣,当当当当地摇晃着,几乎是同时,他听见女人的尖叫割破了马达声和海浪拍打声。

这次他杀了家齐。

图尼克拖到第三轮才登上那艘快艇,其实他的脚踩踏在海水上两艘大小船晃摇的洁白聚合酯船舷两侧时,便感到头晕欲吐。女孩们兴奋得很。家羚穿着一套桃红缀金丝的高开衩短旗袍,大腿侧露出丝袜上缘较深色的一截束带,那使得像在白银碎钻之波光滟中的她显得出奇性感。家卉则穿着一套洛丽塔服,蕾丝喇叭瓣的袖口让她像海洋女神有一种飞行的错觉。家羚坐在驾驶座左侧,家卉则和图尼克坐在船后座。另一个空位坐着丹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