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骗术之城

——干脆把这骗子关进一个玻璃柜里,放在大厅中央,每天表演“我如何在几千万人眼前让东西不见”或是“我如何无中生有”……

——对,我们都搬出去,看这间旅馆还经营得下去吗?

他们谈论他的语气,像在说一个声名狼藉喜用下三烂手法伪诈的魔术师。只是图尼克知道,他们这厢愈说得口沬横飞,楼下那个人浸浴在暗影之光的小木偶脸上的唇角弧度,便上弯得更厉害。有一个老人说,这家伙并非第一次来这家旅馆,据说当年那次神鬼莫测的枪击悬案,他便是和他的伙伴(那个个性比他更火爆犀利的胖贵妇)在一群穿黑西装的安全人员簇拥下大阵仗进驻旅馆大厅,回忆这件事的口述者发誓从楼上这个角度看去,他肚腹部位完全没有血迹,所有的人全静默但手忙脚乱围着那本来不应是主角的贵妇,似乎她真的受了伤。这位魔术师,小木偶脸孔上的西装头,第一次散乱如杂草,他像个喝醉酒的惫懒丈夫,仰身躺靠在大厅的长沙发靠背。脸上带着神秘的笑意。

——他们还让他进来干什么?明天早上我要去和经理说,如果这家伙留下,我立刻搬出去。

约莫一小时后,这个口述者说,旅馆里听见一声用消音器压低音爆的枪响。他相信那个画面是这样的:这个魔术师站在一堵墙角的侧边,整个人隐蔽于墙面之后,只露出他那后来成为整出悬案焦点的肚子。像精密手术(是的他先打了一针麻醉剂)计算了露出肚缘约几厘米,然后让那之前挑选好的狙击手持手枪贴着墙面,射击那微露出现的白色肚皮。

——早知有今天。

当然这都是陈年芝麻烂账了。图尼克记得,当年那事件骤然发生时,各种谣言四处乱窜:什么美国CIA早就用间谍卫星掌握了当天在建筑物内所有人究竟发生了什么,后来宣布破案的暗杀者早在事发十天后被发现自杀于渔港的浮尸,尸体被鱼网缠绕;警方追查提供作案枪支的黑道角头,也在一年后被人枪击头部死在自己家中;至于各方人物从国外找来那位充满影星魅力的国际神探,在暗杀现场,大张旗鼓找了一些美国鉴识人员表演了红外线光束弹道重建、枪手位置与被枪击者中弹位置之角度模拟;击发后弹壳落点之推算狙击位置……最后却以一篇模棱两可充满专家术语和“四个不知道”的鉴识报告不了了之地做结……

——这家伙现在出现在这里,是不是表示他的建国大业彻底破产了?

在某个意义上(图尼克想:我这样说话,好像在维基百科上留言的那些庶人历史学家喔),那次魔术的成功,等于彻底宣判了这幢西夏旅馆,在形而上学意义的不存在。这也难怪旅馆里的老人们那么痛恨此刻楼下那位无耻的(但你不得不佩服他)魔法师;因为如此一来,他们便在一种芝诺辩证逻辑的推论中,变成梦中的残影,地窖内的鬼魂,或恐吓孩子的恐怖故事里始终是一团阴郁模糊的灰雾。他成功地让他的魔术站立在光天化日下不被蒸发的那一刻,这座海市蜃楼和里面的住民们,便得立刻化成一缕青烟,退回他们的谎言国度。

在图尼克房间这一层楼的走廊上,那些老人像鼹鼠神经质探头出洞穴那样据站着自己的房门口窃窃私语。他们在那入夜后用怎样瓦数的灯光皆无法穿透的黑暗里,惊疑、愤怒、好奇、看好戏的情绪像下水道里的激流,一个旋涡一个旋涡地混合着。

就在这时,家羚出现了。她穿着一袭白纱洋装,像从老祖母发黄照片中跑出来的鬼魂,从头发边缘、脸庞、手臂,还有被那老式洋装裹住的腰身,皆蒙散着一层来自旧日记忆的雾光。事实上当她走下旅馆挑高大厅的阶梯来到一楼酒吧时,四周皆浮晃着衣柜里樟脑丸的强烈气味。她走到那魔术师的身边,并未冒昧和他同桌而是拉出他右侧邻桌一张椅子坐下。现在整个大厅酒吧就只有他们两人了。连服务生都跑光了。他们四周每一张桌子上的一只小威士忌酒杯里,都点着一枚卵形白蜡烛,那竟有种夜间墓园属于无主之鬼的祭典的苍凉气氛。

图尼克知道整幢旅馆里的这些老人,全在用一种刻意的静默表达对这位客人的不欢迎。他那用发蜡固定的西装头下的脸像一个感情受创的孩子,愤怒地把他的咀嚼声像锤墙工人的动作一样单调重复。在头顶大厅夜间水晶吊灯昏蒙却明亮的光照下,他的影子竟像莲花瓣在椅子下放射成好几个。

家羚,她的双眼像被银币封住的木乃伊,黑暗中熠熠发光,她的脸庞像荧光水母一样透明,美极了。她知道整幢旅馆的人都在他们俩看不到的各处角落窥看着他们。她几乎可以听见那像整幢建筑的白蚁集体啮啃木头梁柱或骨架的沙沙沙愤怒低语。

那天晚上,旅馆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他独自坐在大厅酒吧用餐,奇怪的是他点的是一份“快乐儿童餐”,白瓷盘上堆着鸡蛋色拉球、薯条和猩红的西红柿酱、炸鸡块、一小份牛排,旁边铺着一枚色彩鲜艳像蜡制赝品的荷包蛋,在一截水煮玉蜀黍上头还充满游乐场气氛地插着一枝迷你美国五星旗。图尼克发现:旅馆所有的房客全躲回自己房间不出来了。原本从傍晚开始会凑聚在这大厅酒吧喝两杯并和其他同伴争执数十年同一话题的昔日旧事的老顾客们,甚至在舞池中央演奏黑人爵士乐那两个萨克斯风乐手,全像被蒸发的幽灵消失无踪。偌大一座旅馆竟似空城,寂静无比。大厅里只听见那唯一一个客人咀嚼鸡块或用刀叉切割牛排时,一些单调声音的回响。

——叛徒。

我们这个时代,因为对经验的狂迷耽恋,却又相信经验可以毋需用单调、无聊、冗长的古典时代一个人一生只能获得一两种经验这种原始人方式取得。所得的经验像百货柜架上一瓶一瓶的彩色维他命胶囊。于是我们像单细胞草履虫或变形虫,任何用乳头滴管吸取滴进玻璃培养皿里的彩色试剂皆可使我们变色,我们把嘴变成水蛭的吸盘,贴覆在无数别人经验筑成的蜂巢孔洞,把藏在每一框格里经验的白色幼虫吸进我们肚子里,拥有愈多他人经验者便是这个新时代里进化愈高等的人种。于是像唐璜、妓女、流浪艺人这些从前低贱的身份,因为其总是处在和他人交换身世故事的状态,所以翻身变成经验世界的高等人种。

——婊子。

人格解离症患者。家羚说。

——无耻。

“吾乃三太子李哪吒本尊,何方妄诈之徒,在此僭冒本太子,招摇撞骗?”

甚至连美兰嬷嬷都在那个整体里面。啊他们恨不得搬出各自房间她母亲在世时留给他们的纪念品——拿破仑X0、放唱盘的电唱机、一本精装红皮妇女家庭百科、一叠黄页皇冠杂志、一些锅碗瓢盆,还有被蟑螂吃剩下一半的南侨水晶肥皂——从楼上往下扔,精准地把这女孩脑浆迸流击杀在那个魔术师的脚边。

家羚说,从小我就被大人刻意地强押在那些“人正在变成不是他的那个东西”的场面前,让我专注盯着不准把头转开,从中理解学习某些已无法靠语言传递的我这一族的宿命。我印象最早的是他们带我到一间神坛,一个胸部、肚腩、下巴、胳膊全堆着层叠肥肉的白胖男人,却穿着一件女人的桃红绫肚兜,发出娇嗲的幼童嗓音,眼睛翻白,口吐泡沬.他们说这是乩童,正被“三太子”上身,我那时忍不住被这粗糙的伪扮惹得哈哈大笑,身旁我母亲却将手指甲掐进我的手臂。那个胖子把那双垂死骆驼的觑眯之眼朝我转来,童腔童调地说:“何方大胆愚民,本三太子巡驾在此,竟敢无礼。”那一刻我体内某一根神秘的琴弦突然颤抖了一下,仿佛我这一族人流浪者之歌在无数个类似场合的集体演奏。我翻身而起,以单指撑地倒立,口中喃喃念诵古老又遥远的咒密经文。在围观大人们的惊呼声中,我体内一个不属于我的声音像蜜油从倒张的口里淌出,我对那假乩童说:

但是此刻家羚却意识到自己像一出舞台剧上唯一的主角,光柱正打在她坐着的表演区,她即使保持十分钟不开口说话,观众席下的整片人们也只能屏住呼吸,不敢出声,那是所有女人在她们还是小女孩时便朝思暮想的梦境,她用一种年轻魔术师偶遇这一行顶尖大师时,充满感情且畏敬的口吻,向那原本孤零零在此晚餐之人求教:

虽然在家羚那像女童故作纯真盘腿坐在你面前说故事却不经意让你瞧见纱裙下没穿底裤的模糊光晕;或是酒精在视网膜造成的摇晃魅影;或是该死的她点燃在屋子哪个角落而不断从鼻孔钻进脑前额叶的迷魂檀香……这一切让她叙述的人脸全成了融化的蜡面具,动物全成了鲜艳流动的柏油,建筑成了海市蜃楼,死亡变成类似嗑药或恋爱狂欢的战栗;但是图尼克仍挥之不去对眼前这女孩那种深烙于灵魂的演员气质深抱戒心。

“‘总统’先生,能否请问您,如果不从任何道德角度,仅以魔术的技术层面,您是如何做到,那瞒过了所有仇敌、鉴证专家、媒体,和现场整条街上万人群的神奇把戏?”

有些文化人类学者声称这些专注于某些器官的病态贪食源于中国人阴阳五行以食补气的错误宇宙观。他们却没留意到这些古怪食材的时间特质:即将变成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东西的那个神秘时刻……

他们对话的内容,图尼克是后来家羚上楼进到他房间(是的,那时他扮演了她的保护者,否则她可能会被整幢旅馆窜流的黑色怨念像沥青一样全身裹覆而窒息,或许从她到自己房间的这一段走廊,每间房门会打开轮流朝她的脸吐一口痰)才从她口中得知大概。

家羚说,你稍微留意,便会发现我们这一支迁移者后裔,不,我们这整幢旅馆里看似时光冻结的住客们,其实无比关注——简直是神经质地迷恋——任何与“变态”有关联的知识:污黑水沟中的肥蛆如何慢慢变黑长出覆满细毛的细肢和薄翅的苍蝇;蛹中的蚕如何从光滑的身躯变成裂茧而出时布满鳞粉如苍白枯叶的丑陋之蛾;蝌蚪那黑色晶莹的卵囊身躯的何处细胞发出神秘讯息而突冒出小小后肢。当然这旅馆里的老人喜食某些“变化时刻”的象征物也已是公开的秘密:那些敲开蛋壳连着不成形的喙爪羽翅和血迹蛋汁一同流成一滩的“鸭仔蛋”;那些豆腐皮上刻意培养一丛白毛一丛绿毛的霉菌菌落;那些发出腐败恶臭却用硝粉将腐败暂停在一奇妙时刻而不致完全变黑长蛆的猪尸后腿;那些一肚子鼠崽来不及分娩的油炸母鼠;那些大型猫科动物临死之瞬惊怒恐惧来不及充血完全勃起的阴茎软骨……

但是那个晚上,家羚在旅馆楼下发生的那一幕(或如她所说的,不是“表演”而是“变成”),却让图尼克不寒而栗地想起曾在一本伟大的小说中抄背下来的话:

主要还是关于“变成”(而不是扮演)。

但我们能想象这样的出生吗?想法是什么,到底,梦想是什么,不就是漂浮与漂流,以及这些栩栩如生的映像?其中映像最可怕。最可怕的就是站在外边的幽冥当中,凝望一位身在灯火辉煌的房子里的女人正对着一面窗子仔细端详自己的脸,然后朝她丢石头,打碎整面窗坡璃,然后看见窗子再度自行愈合,而这些她嘴巴喉咙和头发的明亮碎片再度无瑕地成为这位陌生而冷漠的女人。

在我们这个旅馆里,几乎每一个房间都有一个“变成”的故事:“我是如何变成现在的这副模样。”有一些老一辈的,在意识到自己将终其一生困居于这幢旅馆,或因下意识对自己无法传宗接代而深愧家乡的父母,竟然集体变成雌雄同体的蚯蚓。他们的阴茎缩进腹内,下体变成像女人那样的凹陷。一开始他们非常恐惧,羞辱地找同层楼其他男客帮忙将缩进去的阴茎用力拔出。但后来他们意识到这种变身成腔肠纲或环节纲之低等动物,是生物本能度过大迁移可能造成之集体种族灭绝而自然启动的“生殖休眠”措施,遂安心认命于自己所变成的这个模样。有一些人则在一起住进旅馆的亲人陆续死去后,得了畏寒症,变成无比怕冷的爬虫类,这一类长辈的房间最恶心了,臭气熏天,因为他们即使在高温炎夏,也不开空调,把自己裹在大棉被里,屋里像蛇的巢穴潮湿燠热(对他们而言则如同睡在殡仪馆冰库里),所有食物、垃圾、尿桶(他们通常会喝自己的尿以补虚寒)全偎挤在一块儿发酵。你别以为我胡扯。后来有个台大医学院精神科教授,还曾写了一本学术专著《文化精神医学的赠物——从台湾到日本》,专门讨论这些集体迁移者的缩阳与畏寒。

关于家羚,如何像那个恐怖童话的东京艺伎悬丝傀儡,在神秘老人充满爱意的手指下,栩栩如生让每一个演出夜晚舞台下的观众神魂颠倒,对她那翩翩舞蹈于不可思议的艳异残忍故事之风流身段充满淫念幻想,最终却在一满月之夜,咬断她的创造者,那位傀儡大师的喉咙,吸干他的生命,从一个关节会发出咔咔咔声响的木头假人,变成活生生的淫荡妖姬。关于她如何在比训练忍者刺客或宫廷歌伎还严格的童年教养中,突变成进化人种,咬断创造她的脐带,变成现在这个“永不受伤害之人”?

哪吒的故事。他剜肉还父剖肠还母一缕怨灵如何借莲蓬为头莲花为脸莲藕为手足莲茎为身荷叶为股臀变成不死之身的故事。雷震子的故事,如何从一白面俊俏少年变成一乌鸦嘴河童脸背后有肉翅的丑怪。孙悟空变成仙桃的故事。蜘蛛精变成赤条条美人儿的故事。关云长变成无头厉鬼孤独骑着赤兔马腾云驾雾找他的面如重枣之头颅的故事。后来我的书架上多了一些制作精美的立体书,书页翻开那些原本折叠在一起的纸卡会层层支撑站起:一座立体城堡、一座有拱廊有希腊神庙遗址的花园、一座中世纪城市、一幅立体的《清明上河图》,当然还有许多不同年代不同故事里的立体旅馆,变成巨大无比的爱丽丝,变成比老鼠还小的爱丽丝,变成青蛙的王子,变成尸体或半人半鱼怪物的公主,变成猪的魔鬼、狼人、吸血鬼。变成永远不会死的僵尸,除非你用木钉打进它的心脏。变成穿墙人、透明人、毛怪、史瑞克、哈比人。变成蟑螂、变成游乐园惊奇屋里的机械木偶。

家羚说:“你知道他回答我什么吗?”

家羚说,是的,我后来发现,所有为我们准备的故事,全部不是关于“扮演”的故事,而是“变成”的故事。

“什么?”

尼克想,她现在讲话的方式,怎么那么像那些老头子?完全不像那个睡意朦胧的纯洁睡美人或是烟视媚行的酒精中毒洋娃娃?

“他引用了日本暗黑舞踏大师中嶋夏的话:‘舞踏应当拒绝所有的形式主义、象征主义以及用来表达我们生命力与自由度的所有意义。我所正在奋斗争取的,不是为了迈向艺术,而是为了迈向爱。’”

图尼克说,这是什么胡说八道?

图尼克说:“但我听说这家伙的书架上除了六法全书和《高等司法人员鉴定考古题库》之外便一无所有,什么时候他开始装模作样谈起日本舞踏了?我想是恰好独自晚餐无聊顺手翻阅其他房客留在大厅酒吧的哪本书吧?”

完完全全换了一张细眉单凤眼的敷粉笑脸。

“不,他对暗黑舞踏理解得非常深入。那绝非随机摘引书中的句子,他谈到那些自摩天大楼上用绳缚把身体绑成各种怪诞形态而缓缓下降的舞者;谈到他们在舞台上宰杀活鸡;谈那些像地狱妖魔的白妆裸体;他提到暗黑舞踏中最重要的几个元素:怪诞、变形、自我愤怒、自我虐待,一半是我一半是他者……这一切全和他那饱受争议的政治风格吻合。”

不,这人醉茫茫中机灵,把那软乎乎要流出来的脸(或说里面的脸),用两手掌捂住,蹲下不敢乱动,这样在浴厕待了一夜,第二天,一三〇八房门一开,嗬,大伙说是不是老昝喝挂了,哪来一个俊俏后生连夜赶来给他老爹奔丧。

“恭喜你发掘了一位长期被人们忽视的伟大舞踏舞者。”

那不死了?图尼克说。

“不,图尼克,你在使孩子气。你知道吗?他提到日本在江户时期之前的歌舞伎演员:‘他们既是神,却也是牺牲受害的人;既是神圣的,却也是肮脏的,既是来自一个更美好的世界的访客,却同时也是庶民原罪的承受者。’他们既是神的代理人,也同样是人民的代罪羔羊;他们聚集净化了原罪,甚至得把人们所厌恶的死亡表演出来。”

家羚说,但是在我们这间无中生有的旅馆里,我从小到大听到的,或者说他们刻意塞进我的脑袋里的故事,全是一些“无中生有者励志故事”:譬如一三〇八房那个老昝,他本来是抗日名将吉星文麾下的猛将,据说原本一脸坑洼、鹰钩鼻、铜铃眼。脑袋左侧凹陷一块拳头大的陨石坑,有人说是八二三那第一波“地狱之火”漫天炮弹如雨下时,其中飞溅的一块滚烫炮弹碎片给凿的。住进这儿的时候,与所有房客格格不入,性爆如焦炭,常在走廊嚷嚷,酒气冲天。传说那时美兰嬷嬷还是个美人(图尼克说:她现在还是),看不下去了,穿着驼毛绒拖鞋,千娇百媚地走到一三〇八房前敲门下战帖。战什么?巾帼不让须眉,好男不跟女斗。就此一桩:斗酒,七十度的金门陈高,那晚老昝与美兰嬷嬤对坐在大厅长几喝光了我们这间旅馆窖藏的六十几瓶白干,那个场面据说鬼哭神嚎,两个人的脸都肿得像河豚,鼻孔喷出来的挥发酒精有人在一旁点烟还发生气爆。他俩算喝成个平手。因为我生未逢其时,无法向你描述更多细节。重点呢,是这个老昝摇摇晃晃走回房,在洗手台放水冲脸,据他后来回忆,那脸伸进水槽里,就像灌满水的猪膀胱,沉甸甸坠着,手托不住,千根针扎般剌痒,他醉糊涂了,用食指往脸窟窿处一戳。砰,整张脸真如水气球炸得酒水四溅,脸皮碎成片片黏在墙上、镜上、天花板上……

“我想起来了,他晚餐时无聊翻的书是那本苏姗.克兰著的舞蹈教科书,难怪我这几个礼拜一直找不到,原来是忘在酒吧那了。”图尼克说:“别管这个,但天啊,我不敢相信你居然信这一套胡说八道。这和柬埔寨那砍了百万人头的屠夫有何差别?和非洲那些白天穿挂满勋章的将军服晚上换上大巫师装扮的部落元首有何差别?他们把那些被‘活在现代时刻’这件事深深挫折的人群,催眠成一口充满沸腾兴奋感的大锅子,然后他们这些大巫师,再以狂欢和粗俗的形式从他们集体变成的这口大锅子里蹦出来……你居然要我相信这个?”

但是,人怎么可能无中生有地发明出他自己呢?

家羚叹了口气,说:“但是,他杀了人吗?在他手上杀过一个人吗?我们这间旅馆里许多房间里的人曾夸耀的这一辈子杀过的真实的人,只怕比他的‘暗黑舞踏’——或他们任何人说的‘邪恶魔法师’——所召唤的暗黑怨念死者总数要多。噢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那些每天抱着孩子割腕服农药然后全家跳楼自杀的,那些田园荒芜任令庄稼发霉废耕而引爆瓦斯的,那些被损害的被羞辱的……那似乎是他的舞踏所召唤的黑暗代价。

家羚说,我总是反复揣摩那些说谎者藏在蛾翅被烛火烧焦发出爆裂声油焦味那一瞬的辉煌热情,他们是怎样进入那变脸之瞬。把自己烧融、蜡滴结成另一个身份另一个角色的记忆。我像那些春宫画艺匠在昏黄抖动的烛光里,眼睛眨也不敢眨一下,精密将那些细微如最细叶脉如昆虫肢体上须毛的白色裸体单凤眼中国古代女人描绘在比一枚钱币大不了多少的琉璃鼻烟壶上,我盯着新闻画面上李聚宝李泰安那一对父子如何在全台湾二千万人目视睽睽下变魔术。别忘了他们都是党项人,老人李聚宝有着一双和三十年前抢银行大盗一样的流浪老兵眼睛:漆黑、细眯藏在颧骨和眉头间沟渠纵横的皱纹里,像无心事的草食动物,不引人注意。然而他们是从杀人放火的战乱中跑来这个大惊小怪的寂静之岛。当他的两个儿子像擅用保护色的杀手蜥蜴匿踪在人群里,让整个岛的警骑团团转地布下比美好莱坞电影的拆铁轨让火车翻覆并在那布置成大型灾难的车厢里将蛇毒注射进他们为之投保了七千八百万的越南新娘体内。这个老人,眼观鼻鼻观心,面无表情在那些年轻傻气的女记者和摄影机前面悠闲读着《孙子兵法》,但他的小儿子已因被检警踩到线索要求验亡妻尸体的前夜上吊自杀。那个大儿子口嚼槟榔,一脸南国土生土长??迌仔模样,嬉皮笑脸,打烟给男记者,和女记者调情,整整一个月他们一家人的Live秀成为台湾七点收视率最高、所有人如痴如狂注视的偶像。

“但是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吗?就如同我从小到大不断问自己的问题:为何我变成现在这个模样?怪物,变形人,阴蒂剪去者,无感性能力无爱之人。每次的答案皆指向那个最初按蓝图所绘盖出这幢西夏旅馆的疯子。这部分他和我们是一样的。”

但这个“蒙古大海啸”,席卷了当时的全世界,不到五十年即分崩离析。你的灭绝叙事里那些离散混入汉人社会的党项人,是在明朝的国境内重新学习汉字、汉语、汉习俗,这是怎么回事?还是我搞错了,这个模型中的“蒙古”是把一切独特文明皆淹没的全球化?网络?麦当劳?好莱坞?LV和Gucci? NBA和职棒大联盟?饶舌乐和街舞?西夏文字在这个虚拟世界是什么意思?还有,你的那支“最后一支逃亡的西夏骑兵队”,怎么那么像(根本就是)一九四九年国民党溃败,外省人的大逃亡?那么,这时的“西夏”反而不是台湾,而是“外省人及其后裔”,那么,台湾在此又成为他们之后混迹隐身其中的“汉人社会”?这里的汉人反而是台湾人,而外省人是西夏人,但改繁体字为简体字的是当今大陆吔?你这个模型中的“西夏文字”是“镜子的另一面”比汉字还要繁复难解的“繁繁体字”吧?这是怎么一回事?

家羚说,我有时会无限眷恋怀想我所从出的那座城市。那座诈骗之城。语言、感情如同清晨河面薄雾一般美丽却与真实逆反之城。人人皆熟习幻术且与之从容相处的魔法师之城。某些前朝老人曾痛心疾首指责全城人皆沉沦于一种耽爱谎言的虚无品格,但包括城市行政长官、大学教授、商行领袖、宗教头子、不同部落互为仇敌的政客们……此时却不约而同群起反驳。他们认为本城之人水乳交融相濡以沬地共存活一梦境与真实的灰稠状边境,或曰幻妄之境,恰可视为某种较高心智之需求与投射。是要怎样高度进化的文明,才可能如此侥幸如此因缘际会地发展出这样一座比蛛网、蜂巢、蚁窝还要繁复精密的结构,且构建材料竟全是从所有成员腔体或灵魂吐出的谎言诈术?

但是,有一些类比的程式设计我被搞混乱了吔。譬如说:那个独立建国而致毁灭的西夏,在几个大国间用狡计、变貌,移形换位,挑拨离间,忽称臣忽寻衅的阿米巴草原部落,我隐约看出它像台湾。好,在这个模型里,大宋朝是如今的大陆吧?辽是美国吧?女真人是日本吧?但党项羌的贵族阶层据说是由北方南迁的契丹人,这一部分是设定为曾受日本教育具日本国民身份的老一辈台湾人或是第二代全部拿美国护照的国民党外省高官集团,而在历史的下半场,西夏的灭亡,是发生在草原崛起铁木真他的蒙古骑兵队。这时候的类比,一直是你这个大叙事背后“灭族”恐惧的巨大阴影,不正是以稳定步伐增建航母舰队、核潜舰队,备建苏恺二十七、歼十,发展可以将美国间谍卫星打掉的远程导弹的现代化战争能力的人民解放军?或是所有的经济学者恫吓的“磁吸效应”、“黑洞效应”,有一天将台湾经济彻底蒸发掉的“大中华经济巨兽”?这时的宋、金、辽皆被覆灭,后来连西夏的夙敌吐蕃也被摧毁。

是的,建筑之美。不可思议的颠倒惑乱了视觉听觉嗅觉惯性乃至人类渺小短暂心灵所发展出来的基础数学、物理学、逻辑或精神医学之演算。这样从细部开始,朝一完全相反之境搭建的一座倒影之城,岂非神迹?

家羚说,图尼克,我知道这个点子很屌,“西夏王朝”,如烟消逝的两百年帝国。自己的(或是完全像镜子把所有大宋朝的符号全颠倒相反)文字、服饰、发型、瓷器、官制、祭祀仪式。然后砰一下全部不见,只剩下那些被盗墓贼和中乐透般的俄国英国考古学家在历史舞台换幕的空当时光把所有经书宝物一搬而空的、被摘空了的卵巢那样的空墓穴……

譬如说,几万年后另一个文明的老实头考古学家们,或用西夏时期烽火台的功能概念来比拟其时我们那座城里,人们活在蛛网密布却看不见的髙频电波网络中,他们想象那包围着城市的发射台髙塔或如烽火台放送并传递全城人要求立即知道的消息。

成为你本来所是的相反,是怎样的一种人生呢?

——敌人来袭了。

在那样的夜里,图尼克总在高烧中陷入那些不属于他的梦境,仿佛有神秘的意志用油泵枪嘴把那些黑糊糊黏答答的梦境注入他的灵魂里。在梦中,总是一大群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小人儿,骑着马匹橐驼,在炙热沙漠中神出鬼没。他们做着鬼脸,嘻嘻哈哈,和另一群穿着宋人士兵服饰愁苦躲在城寨中的小人儿追逐骑射。他们烧村毁寨,把抓来的俘虏砍掉鼻子驱赶回边界的那一边。有时他们像小学生运动会那样分工合作在罕见人迹的沙丘间建筑佛塔。有时他们身裹银甲头戴毡帽,在注矢如雨下的城墙边攀爬云梯,偶尔脸部被流矢穿个窟窿仰跌摔下。有时他们的王(长得也和图尼克一样)死了,他们会无比哀戚穿素衣白缟,向边界这一边的宋兵小人儿递哀表。但第二天又喧闹恶戏地骑马控弦来攻打。偶尔他们之中有一小撮人会背叛这个群体,越过边境向宋兵小人儿投降,但躲在城寨上的宋兵首领害怕那是伪诈奇袭,便不肯开城门。于是这一小撮背叛者会活生生在城墙下被追击过来的他们的骑兵用鬼剑射死。

——国王驾崩了。

它成了它本来所是的相反。

——山洪爆发了,黄河决堤了。

图尼克说:李元昊的叙事黑洞即在此。从他启动了那几场原该是人类战争,却成为他梦境中所有战士皆在没有影子没有疼痛的魔术中死去之后,西夏终将成为一种在它自己的字典被归类与流沙、谎言、谜、午睡之梦……同性质的事物。

——城南发生鼠患了。鼠疫正在大规模流行。

诈术。以虚为实,弄假成真。

但他们大惑不解发现,我那座城的男女老少,人手一支小接收器,他们全在嘻嘻哈哈地传递谎言。他们名之为手机的小金属盒里,时不时会出现一些“恭喜您中了特奖奥迪汽车详情请拨〇〇八OOXXXXXX”或“XX银行信用卡客服中心您有一笔八千元的卡费逾期未缴请尽速与我们联络”之讯息。他们晕晕陶陶,如痴如醉,只有一些属于这城市边缘畸零人的老人、文盲、孤寂单身女人或鳏夫,会被催眠般照着那闪着银光透明蛛网的谎言之指示,把他们银行里可怜兮兮的户头存款转账到那神秘的不存在之祭坛作为奉献。有另一派社会人类学者认为这些由谎言编织而成的讯息之网,其实是作为这座城市如同免疫系统之巡逻白血球而存在:它们通过基础谎言之测试,辨识这个群体里的弱者、低能者、残疾者,狙击他们,摧毁他们,加速城市的健康代谢。

战史没有记录这场围城之战是如何进行,只短短几句:“唃厮啰潜使人(将旗)移植深处。及大战,元昊溃归,士卒视帜而渡,溺死者十八九,虏获甚众。”鬼脸对鬼脸,恶童对恶童。像孙悟空与二郎神的变身斗法,既调戏又残虐。这三场大战,似乎关键处全在李元昊那充满创意与灵感的某个小动作:被目瞪口呆的敌方掀盖振翅飞天的鸽子;百万部队像跳探戈一样你退我进,或是一脸诈笑在河里预插旗子让大军渡河,而结果是好水川那布满旷野被风沙干燥化的上万具宋军骷髅;或是猫牛城渡滩湟河面上漂浮着数万具甲冑仍在但脸部朝下发白肿胀的西夏人尸体。

是的,诈骗在这座城里,扮演着类似种族优生学汰选系统瓣膜或过滤器那样的功能。它隐形而溶解在城市居民日常生活的每一角落,他们饮用的水、他们阅读的杂志、他们扭开的电视或车内收音机。那是一种极大规模,可能包括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格洛托夫斯基、斯特林堡这些表演艺术大师皆瞠目结舌的戏剧演出,角色随时进入与离开,演员们互相像谵妄症者这一刻清楚意识他们正一字不差背诵着看不见的舞台台词,下一刻却跌入应该属于情感记忆练习课程的童年伤害或内心黑暗面。

他已经用了。那是在渡湟河围城之初,西夏骑兵不善水性,李元昊派人先渡河,于浅处插上小旗,再让大军看着旗帜渡河。

在某一次被以为是世界末日的地震后,人们在倒塌的楼房瓦砾废墟中挖掘尸体,惊见折断的梁柱中央,竟叠放着一只只原本用来盛色拉油的灌沙铁桶。那使得这伪诈之城的子民们更沉浸于一种类似活在底片世界的晦暗与模糊。原本他们以为,谎言只被限制于玻璃瓶内的果酱那样的意象:鲜艳、甜腻,一与真实空气接触便招来苍蝇,在太阳光下会融化成一摊广告颜料般的红色、黄色或橘色。但这些事件后,他们确定谎言已被打桩结构成固定不变(除非出现一场类似那地震规模的灾疫:他们心中浮现的末日图景其实是一场毁灭战争)的框格。谎言被固态化、工厂化、规格化了。原本即兴创作伪诈之术的狂欢、鬼脸与激爽不见了。他们像切尔诺贝利核电厂爆炸的居民,某一天抬头,发现天空出现一个从城市另一端矗立的灰云巨人,它是如此痛苦于自己不断的膨胀,且摇摇欲坠随时地躺压盖整座城市。他们开始理解事物的初始与源头。

“妖术啊!妖术啊!”他们的士兵们用一种梦呓的声音哭喊。那是李元昊第一次发现战争并未在他的梦中却在另一人的梦中进行。一种烦躁的等待情绪在西夏兵中扩散着,“元昊的魔术该要出现了吧?”是的,之前他已用伪诈约和,骗了唃厮啰开城门,而连攻下青唐、宗哥、带星岭诸城。他想起那句古谚:“暗夜火镰只打一次。”翻译作白话就是火柴盒里只剩一根火柴,所以必须用在最重要时刻。

家羚叹口气,在《夏洛的网》这个故事里,一开始主角是一只快乐的小猪和它的小主人——一个听得懂农场所有动物们语言的小女孩。他们活在一个拉康所谓的“镜像世界”之中,无忧无虑爱与依赖如此完足饱满、没有伤害,万物蓬勃生长,所有动物之间的关系像古老年代的大宅院,岁月静好,你(哦不,是小猪)以为自己和身边的这些家人朋友就是一个天堂般的世界中心。一直到有一天,小猪随小女孩和她的父亲到集市看热闹,亲眼目睹一匹匹等着交易的骤马它们眼神中的疲惫和哀伤,看见树荫下一身破絮的绵羊,看见那些卡车上一整群等待交易的猪只,它们喧闹、愚蠢而绝望,小猪从其他动物隐晦闪烁的话语中知道这些猪只的命运——那也将是它的命运——一送进屠宰场被尖刀割断脖子。

那是李元昊第一次在他的男童式恶戏中感到莫名的焦虑与困惑。围城的他的士兵们因相信他而无比安静。空中那饰了华丽装饰、装了狼头柱顶的西夏军旗迎风猎猎。他们配着一种柳弓皮弦的穿甲箭,另有连发弩机,有火矢。攻城的时候(如今只剩用登云梯了),他们可以用硫磺火烧城墙,待土方烧裂崩出大洞,他们便可蜂拥而进。当然他亦可以看见他们的猫头鹰展翅头盔被吐蕃人的天王锤砸扁脑浆迸流,倒栽而下时,缀有流苏和金属叶片的护裙像发着银光的蒲公英籽那样打开,或吐蕃僧兵们把从波斯人那里学来的“地狱之火”秘方——一种混杂了沥青、硫磺、酥油渣、松木屑,和一种磷矿的高燃点烧夷弹——往攀墙的他们身上丢去,他们会在那炽亮带着爆炸声响的烈焰中,像魔术那样缩小成乌鸦或某种发出尖叫的黑色胶状物。

这个理解把小猪原来生活其中那个世界的光给抽掉了。时间介入了。它不再活在一个理所当然的静止生活里,而是倒数的死亡时刻,小女孩的身份也不再是近乎恋人的依赖同伴,只要小猪长大到人类觉得可以做成餐桌上的美食,小女孩便会把它交给她父亲,送到市集卖给他们的同类却是它的刽子手。

图尼克说,《宋史》上关于那场战役着墨甚少,且因结局是元昊以他一贯施加于敌人的恶戏模式输了,叙事上多少带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成分。事实上,这场围城之战,初始是以元昊的西夏羌兵们,头戴金镂起云盔、银帖金镂盔、皮革黑漆盔,灰色的眼珠露出犬只成群包围住猎物时的冷静与耐性。根据出土史料,西夏军以骑兵旷野运动战为强项,突袭、奇袭、铁鹞子,且有一种安装在骆驼背上的“旋风炮”轰击平原上的人马。但他们似乎并不擅长攻城。据说他们亦发展出一种,名为“对垒”,一次可运载数百人登上敌方城墙之机械,可以想象绝不可能用在对猫牛城这样需长途跋涉之远征中。

信任感一夕之间崩毁成尘粉。

这场党项人与吐蕃人在这座高原上“镜中魔城”的围城之战,后来在吐蕃皇室壁画中呈现而出的惨烈、壮丽、恐怖场景,可能远超出如今日本大阪城中的“德川军团大战丰臣秀赖”壁画数十倍。图中围城的、攀墙垣的、眼睛中箭而掩面痛苦状的,或城下方对墙垛上发射燃火之箭的,已攀过墙垛和吐蕃士兵拿马刀与藏刀互砍的西夏人,不知是吐蕃画师之污秽敌方心态,或确实因高原反应而使这些可怜的沙漠羌兵,在极高明的藏彩颜料的填涂下,脸部全呈酱紫色,且形状已变貌成半狮子半牦牛的动物邪灵。那像一场地狱之战,天昏地暗,鬼哭神嚎,烈焰焚烧,神鬼战士和未进化成人类的动物神各以千手举眼花缭乱之法器互扔向对方之战,或如分据画面右上侧与左下侧的,“佛子”唃厮啰的头顶光圈之佛陀造型与獠牙犄角怒目圆瞪的“阿修罗”元昊的战争。

这个伤心的、断裂的时刻,小猪却发现一件事,小女孩再听不懂动物们的话了。它也听不懂小女孩对它说的那些人类的语言。小女孩长大了,变成她所是的那个群体的一部分。慢慢地她也不大爱来农场里溜达了。其他的动物有它们各自的生老病死。小猪的成长——死亡时刻来临变成一惘惘的威胁,“预知死亡纪事”,那一天总要来临,但没有人有办法改变。所以就变成一种懒洋洋的等待。

重要的是,这场战争,李元昊惨败。他确在这个战争故事里,秀出他让人痴迷梦幻、哭笑不得的魔法骗术,没想到这次的对手,是个比他还诈炮还下三烂的家伙。吐蕃人称“佛子”的唃厮啰,性格比元昊更阴郁,因疑忌而虐杀亲信比元昊还明快,对噶举派藏秘佛经里虚无神秘的宇宙时间观理解得比元昊透彻,且他和他的子民长期活在一个较李元昊的兴庆府海拔高上三四千米、空气稀薄许多的天空之城。

一直到小猪在谷仓认识一只在梁柱间结网的蜘蛛夏洛蒂,它是一只害羞的母蜘蛛,它成了小猪被小女孩遗弃之后唯一一个倾诉心事的朋友,总是小猪(这时它是否变成一个愤世嫉俗的犬儒主义者)说着一些丧气的话,对爱的怀疑,对不公义的屠杀的气愤,对宿命论的反省……而夏洛蒂则安静地聆听。

图尼克说,我之所以在此插入描述这场与西夏、宋、辽乃至后来之金的典型大国和战、对峙、纵横、虚与蛇委、倾国动员……相比,规模小上许多,对象国力亦远不及己的战争,主要是在这幅战争图卷轴中,李元昊和他的幽灵骑兵团,远征吐蕃猫牛城的路线,恰正与二百年后,西夏王国被蒙古铁骑歼灭,党项人遭屠杀灭种而有传说中最后一支西夏骑兵仓皇往南出走的路径神秘重叠;那也正是我祖父带着我父亲在一九四九年那次古怪、残酷,离开“中国”之境的步行路线。

那天终于来到,小猪被女孩和她的父亲带往市集,在它的死亡命运即将来临的前一夜,小猪意外地睡得非常安稳,模模糊糊听见夏洛蒂在它上面的“猪只贩卖集中所”的梁柱一角勤奋地工作。“原来她也混上车一道来了啊?”它心如槁木,只在陷入全黑梦境前这样想着。

另一场史载发生于李元昊建国初期的经典战役是和吐蕃王唃厮啰的河湟之战。

第二天,小猪被一大群围着它的农人们发出惊叹讨论声吵醒,它照着他们艳羡的眼神抬头发现它的上方,晨曦中银光闪闪一面蛛网,上面织出人类的文字:“这是一只神奇的猪。”夏洛蒂不见了,只剩下她呕心沥血一整晚的艺术品。

元昊迁延退师到国境深处,评估一下契丹大军应已马饥人疲,乃挥骑纵兵急攻辽营。辽军大溃,辽驸马被执。契丹主耶律真宗仅以数骑亲兵掩护而逃。死伤不计其数。这是李元昊在西夏建国战争史上的第二张笑脸。

市集的人们相信这是神迹,小猪成了众人争相目睹的“神猪”,他们给它头戴花环,在街道游行。这时女孩和她的父亲也决定不卖小猪了,他们满怀着拥有一只“神奇的猪”的虚荣与骄傲载着小猪回家。

元昊见势头不对,回营即退师三十里以后。如此像辽宋两支军队踩狐步跳探戈,一退一进。如此三退,将近百里。每退便要夏兵将草原烧夷成荒地。二十万大军契丹兵马这时也走进李元昊的魔幻梦境了。所有的马无草料可吃,契丹军人们在主子们开玩笑似的忽进忽停的梦游中,疲惫、狐疑,又开心。

故事说完了。

头脑未被庆功宴御赐马奶酒和西夏人进献的烤羊腿熏迷糊的枢密使萧惠,席间泼冷水向皇帝进言,二十万大军难得动员进击至此,宜加伐,不可许和。耶律真宗陷于贵族出身的公子哥话说满了即耻于收回的尴尬,犹豫难决已经赐酒给那元昊还抢白了他一顿,难不成食言再袭杀了。

家羚说,图尼克,你知道这个故事里最让人伤心的是哪一段吗?

李元昊,比窑子里的女人还善变,还识时务,还刁钻难缠撒泼不成立刻媚态可掬,他换上辽国朝臣服,亲率党项三部以待罪。据说耶律真宗在野战临时指挥部接见了他。贵族出身的辽皇帝看着西夏皇帝小丑般的服饰,三杯酒下肚,忍不住嘟嘟嚷嚷责备起这位背信忘义的对手兼妹婿。还赐了酒,婆婆妈妈地劝那整幅地图只有他与耶律真宗可称为枭雄的矮子好好重新做人。

哪一段?夏洛蒂吐光了蜘蛛丝救了小猪,然后自己死了?

辽枢密使将六万兵马与元昊战于贺兰山北,败之。元昊见契丹兵漫野如天上彤云覆盖而来,请和,退师十里,请收叛党以戏,且进方物。契丹主遣枢密副使拒绝,继续进军。

不,不是那里,是小女孩再也听不懂动物们说话那时起。那之前,他俩是朋友,是恋人,那之后,小猪被拋弃至绝对的孤独和恐惧之境。那时发生了什么事?使她离开它,加入了屠杀它族类的那个族类,不再愿意同情它、理解它。让它变回一只彻头彻尾的猪。

一〇四四年冬十月,契丹主耶律真宗亲率十万铁骑出金肃城,兵分三路直捣西夏首府。

为什么听不懂了?

另一场以李元昊诡秘微笑的特写脸部作为淡出画面背景的战争,是夏辽大战。

“现在!告诉我,你真正的身份是什么?”

这便是宋夏战史经典的好水川之役。宋军被屠一万三千人,京师大震。

像剥开一层又一层的柚子皮,那布满毛孔的绿色厚皮,手指陷入即如百岁老人的脸庞淫淫渗出刺鼻的组织液,然后撕去比日本女人和服还要繁文缛节的斜织横错白色纤维,当这些猥亵的白色薄膜被你耐心剥光(狼藉遍地真像单身派对哥们当作赠礼的高级妓女身上褪下的全部遮蔽织物:白色丝袜、白色吊带、蝉翼薄纱、珍珠缎马甲、马甲的系绳、像小女孩棉袜那么小的一团丝绒三角裤、作为礼物蝴蝶结的银白发带),裸露出来的多汁肉瓣竟仍不是最内里,还得像掰断什么魔女手指那样把些海葵般轻颤的黄金光泽活物一瓣一瓣摘除……

所有的军官在马背上被标枪剌成怒张刺须的河豚。主帅任福,力战,身被十余创,挥四刃铁锏,终于被一支长枪像钩鱼那样穿过左颊,戳破喉头而死。

图尼克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当他这样一层一层地剥开眼前这魔女的假面——如川剧的“变脸”,笑嘻嘻的、狰狞的、淫欲的、红色的、白色的、电蓝色的、金色的、一低头一反手就换了一张脸——会不会不敬畏这种魔术的惩罚即是那所以老套的神话恫吓:你以为你剥去的是画皮是假面,结果它们即是可怜兮兮被允诺的本质,因为如此薄而易撕,所以你误以为将它们全撕去后会出现一个无比坚实的内里,即使是一具骷髅亦甘愿。结果即如小孩在年初一好奇撕日历,当印上日期的每一页薄纸被次第撕去,一直到最后一页也撕下时,剩下的只是一片空无。

接下来的大屠杀在好莱坞电影里通常会出现几分钟的“音盲”——配乐、背景音、人马厮杀、金属穿透皮革没入人体的锐响,或从人体喉咙深处发出的哀嚎……全部消失——像某种祭坛演剧在人类终于犯下最恐怖、最不被神原谅故而最绝望孤独之罪时,包括演员、观众、伴奏乐手、旁白者,全部会不自觉掉进一种肃穆的安静之中。西夏羌兵从四面八方扑向任福和他穿着雪白纸铠甲的宋骑兵。那个时代的感官经验或无法如Discovery以一种奇怪距离的摄影角度,无比清晰凝视上百万只红火蚁掩覆爬过一群来不及逃走的水牛,离开后只剩一架架晶亮的白色骨骸;或是亚马逊河水季下,整群食人鱼在短短整秒内让失足跌入水中的斑马瞬间消失。西夏部队中有人竖着鲍老旗,左麾右麾,那整群饿极的猎食者便忽而掩袭左方忽而掩袭右方,像用斧头锯刀快意地凌迟一只奄奄一息的大象。纸盔甲下的宋人,不论是挨聚的整体,或单独各自的身体,皆被肢解、切削、砍断连接系带,血肉剁成烂泥。

图尼克一边拍打着家羚抵抗挥舞的手,一边剥去(或是撕裂)她身上的衣衫。他咆哮着:“告诉我你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

任福走到那只木箱前,宝剑电光一闪,如此戏剧性如此好莱坞,劈开的木箱里数百只哨鸽如丧礼撒向天际的白色冥钱哗哗哗腾空而起。

那像是失控地在一场男女恍惚淫戏的性爱舞蹈中突然被恶灵附身,祭坛上的牺牲狂性大发把衣不蔽体的女巫手脚、颈脖扭断,当众血淋淋地大啖大嚼那仍在微弱哀号或抽搐的女体。但那只是图尼克脑中的颠倒梦幻,他弄混了家羚和他最初的清纯的小马子,或是那只剩一颗头颅的妻子。他涕泗满面,把所有原本不属于他的罪愆全弓着裸腰承担了。在一片如金箔秋阳漫天落叶的混乱光影中,他听见自己和家羚的喘息声。似乎剪接师在一间密室里同时从不同机器里播放的音像分离。他同时和家羚进行着这如光剑肢解的近距肉搏,同时听她喉头发出裁缝车呼哧呼哧的喘息。

另一个版本是说,此刻宋军前哨发现道路旁置放着一只巨大银漆泥箱,谨密封盖,里面似乎有生物的动跃声。士兵们惊疑不敢触碰,里面关着的是一群裸体的妖精女儿?会喷火的怪物?或是即将爆炸让人血肉迸裂的火药?

图尼克从初次在这旅馆见到家羚,便觉得她整个人带有一种橱窗展示顶级钟表或钻饰,予人自惭形秽的不愉快气氛。他不确定是支撑着那种装腔作势的后面无限延伸的一个昂贵、讲究、寻常人不得碰触之缀满慑人光芒细节的世界让他难受,或是他隐约感受这对女孩后头有一双隐形的手,对她们进行过类似钟表或钻石大师专注、严厉、精密、细微而近乎艺术的组装、旋扭、替换零件、切割、磨砂或焊烧这一类违反人体或灵魂能承受之规训?

摄影棚灯光大亮,对不起,是黎明时刻,原本鬼魅般缠着整个部队的迷雾散去。他们发现方圆数里,在一片叫人发愁的黄沙和点缀其中的灰绿荆棘丛之间,数以百万、非鬼非兽的党项羌人散布集结着。

后来他才确定,这女孩那某些时候像最高级的钻石、皮草、红酒,在电光一闪间可以创造出水银流动的豪华之美,实在是缘自她天生地、根本地缺乏一种天赋:即感受他人痛苦之能力。

这当然不是个好的预兆。任福的心里暗暗嘀咕着:小心哪,小心哪。但李元昊那引敌入梦境,在慢动作中杀戮猎物的神秘唐卡织毯已经展开。士兵们如醉如痴,心里悲凉空荡座下马蹄像踩着一种娘娘腔的繁琐舞步。

女孩像是电影《第五元素》那个摔进布鲁斯威利未来出租车里的女神。噢她的内存太庞大了。她被设计出来不是用来感受我们这些低等人种用漫长演化错误方程式或重复跳针的历史谬剧黑胶唱片交换来的问号。她不是一个洋面下礁岩上寄生的海葵的其中一根触须。她不体会片段时刻,以及只存在于片段时刻的感情模式。

他们在好水川北一处叫张家堡的地方,好不容易遇上一小支鬼鬼祟祟的西夏部队,宋军们掩袭而上,像为了一吐这日夜颠倒如梦中倒着行走的恐慌与愤怒,把那数百西夏军全斩首了,夺下了大批马羊、橐驼和物资。

嫉妒。激爽。失去至爱的痛苦。愤怒。羞耻。肾上腺素晕散的时刻。笑。引诱。想自杀。孤独。

但是接下来的战争场景,就全被李元昊那狡猾男童般的魔术手法给催眠了。数万宋骑兵队的铠甲撞击配鞍声,或腰际扁壶里的贮水晃摇声,集合成一种巨大的、迷惑的嗡嗡响。西夏人全不见了。宋军部队指挥是战功彪炳的任福将军,他带着八千精兵,在好水川的谷地和堡砦间转悠,仿佛闯进了一座陌生神灵巨大风琴的音箱。演奏不知何时会开始,或者取消了,但空气中隐隐约约全是像人数远超过他们的埋伏者低抑的呼吸声。

种种种种。她的经验是被用压缩档输入的。

关于好水川之战,我们在《宋西事案》里读到的战争场面简直像黑泽明的《乱》或是梅尔.吉布森的《勇敢的心》。大战揭序之前,烽烟四起,廷奏在京城和边关间快马来回。陕西经略安抚使韩琦主战,副安抚史范仲淹曰不可。两人有一番该出战或该缓征的精彩辩论,但这不是此处重点。总之,宋皇帝决定一战,“自畿甸近都,配市驴乘军需入关,道路壅塞,晓夜不绝”。配备了现代化武装的宋骑兵调集数万(据说宋军研发一种由江南造纸司制造的“纸甲”,比铁铠坚韧难用枪尖戳入。且在韩范新式军事训练整顿之下,弓箭手、骑兵枪手、铁鞭、铁锏、棍、双剑、大斧、连枷……俱经过现代军队之分工与阵势操练),与“种落散居,衣食自给,忽尔点集,并攻一路”,所以实在弄不清楚确实数目的党项羌兵,为即将上演的沙漠旷野大战各自聚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