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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龛

她说:“脱光。”

女人的第一句话:“把衣服脱掉。”

这便是我说的反高潮。也是所谓嫖妓者恒被隔阻在情色抒情秘境之外的悲剧。在旅馆的密室里,没有一个应召妓女认为她们拿钱被嫖,需要尽职地扮演一个情妇的角色。她们并不想让嫖客销魂荡欲,只希望他们快快射精了事。这样的密室默契注定了召妓的男人得把自己的心灵置放在永远孤独的境地。他们的身体确定在色情的专注中,但没有一个经验丰富的嫖客曾说出那种抽插动作如屠宰场输送带的屈辱感。那很像在和一只海豹性交,湿润的阴道成为一种尖锐与迟钝相反感官混杂的焦点。除此之外,脸(或者说是五官)不见了,关节的曲折不见了,剩下一种动物腔体的圆润感与摇晃的腔体内脏器碰撞挤出的呜咽。所以他们总会用力抓握那些妓女的两球乳房,以确定自己正进行着人的行为。

他的第一个印象是:这是个一点也不性感的女人——可能从她少女时期,一路到中学、出社会,她绝对是个鲜少让周遭男人引发遐想的平凡女人——但因为做了这个行业,便说服,哦不,催眠,自己是个性感尤物。她穿了一袭白色小洋装,戴着墨镜,提着一只灰白色硬壳皮包……整体予人一种陈旧的,那种小镇上诊所老医生没嫁掉的老女儿,提着医疗袋出来替人打针的错觉。

那是他的第一次召妓。整个过程像一场骗局,女人先替他按摩,然后在那暗室里和他讨价还价。那时他突然在一种确定了自己被遗弃的孤单情感里,十分具体地憎恨他的妻子。那个过程中女人不断地说自己通常不做这个的。她是专业按摩师。他听她的口音,问她是中国哪个省份来的。她说江西。他说他去过那儿。女人稍微惊讶地说倒是第一次在这里遇见去过江西的客人。他大概描述了一些他曾去过江西某座城市火车站附近的街景,似乎为了证明自己没说谎。女人又谈起自己的丈夫,说是这边的社会边缘人。他们的对话轻描淡写,无有真正倾诉或探听对方身世之热情。过程中女人且接了几次手机,想是其他的嫖客在预约。因为她总是简短地说:“我这边在忙,请你晚一点打来。”

于是,门打开的那一瞬,我们早已被那层层阴影里累聚的稠状悬逗情感,弄得筋疲力竭了。

他几乎想象和面摊老板娘或出租车师傅闲聊打屁那样问她:现在的景气,你们生意怎么样?

在这本书里,或是在他的故事里,也许因为“旅馆”暗示的空间限囿,使得人物的邂逅或出场亮相,总有一种门打开造成的戏剧效果:密室的女人,走廊上的男人;房间里的男人,门外的女人;侵犯者或是艳遇;某个特别的房号,房里的长期住客总带着神秘的故事,迷雾庄园、古堡谋杀案、色情大酒店、白色旅店……这难免暗藏着反高潮的陷阱,就像那些舞台过于简洁单调的小剧场,画框里总只有一个男人加一个女人。他们要不就拼命独白各说各话,要不就其中一人是被害妄想症者东张西望跑来跑去,要不就互相殴击,或是脱光衣服展演一些动物性的色情、羞辱、拒斥、相濡以沫……我们总是期望过高:过气的女演员、三十年后重逢的旧情人、乱伦的兄妹、从属秘密机构早已被裁撤消失的失联情报员,仍乔张作致、爱摆排场却难掩酸腐臭味的流亡将军,被人以为早已死去却重回故里的异乡人……

他的沮丧像可调式控光,在一种无法挽回的逐渐阴郁里将他和女人吞没。女人说她畏光,将房间灯关到只剩廊灯才肯摘下墨镜。黑暗中她脱去衣物,只剩下老式的乳罩和大号的裤头。其实黑暗里他也对自己中年丑陋的身体稍感安心。女人仍继续涂擦一些精油在他臀部替他按摩,并且叨絮用一种怪异的专业术语分析他的经络内脏。她说先生你的身体可能真的要注意了,看你的阴囊松垮垮的,这就是肾火太虚……她且埋怨说自己是专业做按摩的长期下来子宫就下垂了她和老公长期已没做爰了眼睛也是因为手指的工作过度才变坏了……他转过身握住她的乳房,那比想象中来得硕大。女人仍在继续说着。他心里想:这实在太悲惨了吧?他像在讨好她一样。不论她神经质地说些什么,他都装出十分感兴趣的样子。哦,是吗?那真是……但他的手指专注地解她那件阿婆胸罩背后至少十几个钉扣。

突然门铃叮咚一声响了响。是那个女人来了。

就在这一切细节都像他少年时期梦境,朝着一个荒唐古怪的方向而去时(他怕他突然拋盔弃甲大笑起来),女人突然脱去内裤,说:“可以了。”就骑坐上他的腿跨前。

那么,什么事情是好笑的呢?

(啊,进去了?)

他记得他小时候,有一个常在他梦中出现的奇装异服老人曾告诉他:“在我们的国度,每一件事情皆以相反的形式去呈现。”

她用吸毒者擤鼻涕上翻白眼下巴翘起的奇怪神情,近距离在他眼前上下蹲跳。那使他惊讶地托住她的腰身低声说慢一点慢一点……但女人突然就痉挛起来说,快些,快些,我已经来了……我高潮了……

那没什么好笑的,至少“被遗忘”这件事的本质。但不知为何他又是一个人在旅馆里哈哈大笑。

他在一种困惑的情感下糊里糊涂跟着射了精。女人说,哦,我已经来了三次了。这次他真的笑了起来。不会吧……前后还不到三分钟吔。如果这是所谓的“妓女假髙潮”,那她也演得太敷衍太粗糙了吧?

他认真盯着那屏幕里夸张胡闹,间不容喘一波接一痉挛爆笑的绿色红色黑色蓝色黄色外星青蛙们,慢慢终于理解:这个世界最好笑的残酷喜剧就在这里了。还有什么比你看着一群侏儒小人拿着玩具武器,坐困愁城却一脸正经聚在你家地下室开会“如何侵略地球”更让人安心、放松地笑?像动辄屠城,取敌人上将首级如探囊的将军,宽容地看着扮成敌将的倡优卖力耍白痴。像小孩围着戏弄缺腿折须的蝈蝈。所有事物原本巨大或让人心生敬畏恐惧的那一面,全像市场里湿滑的章鱼被鱼贩翻转成内脏古怪滑稽的形状。男子汉戴上胸罩,同伴们互相殴打对方乃至脸孔变形,原想靠卖红豆糕瘫痪地球经济却因机器故障拼命生产出滞销而堆叠成山的甜食……所有的、阴暗、自卑、权力的傲慢、单恋的痛苦,全部成为同伴们施虐而后挤出更多“黑暗笑声”的核燃料。其中有一只叫Dororo的淡蓝色青蛙,是唯一没有进入其他小队成员那种康康舞般集体倾倒痴傻的喜剧演员处境但他却总是像影子被其他队员遗忘。这种“总是被遗忘”的创伤,魔术般的成为他的专属笑点。譬如说,所有的小队队员集合在它们的秘密基地开“侵略蓝星会议”而照例忘了它,它满怀屈辱与伤害地出现。其他外星青蛙正忘神地口吐音频“共鸣”。他犹豫半晌,说:“好吧,我也加入大家的‘共鸣’。”一张口,其他人说“今天就到此为止咯”,便各自解散。

他笑着说:“你骗我。”但那竟像在撒娇。

他转开电视,又是那只侵略地球的青蛙“Keroro军曹”。

女人利落地穿回衣服,剩下他愣愣裸身坐在床上。灯光大亮。女人像店家老板娘被客人指控食物过期或挑拣瑕疵品时,气势汹汹地回辩:真的,我真的来了三次。我不是说我子宫下垂吗?你还占便宜吔,你看我这样高潮一次,出去走路腿都走不直,别的客人我就只能纯按摩了……一边把旅馆里的盒装面纸、矿泉水,乃至浴室的便利牙刷、香皂,全搜进自己的提袋里。

他悲伤地看着这个假房间,由各角落的灯泡打光描出室内的轮廓,却没有一盏灯超过三十烛光,这使得整个空间弥散着一种晕黄晦暗的情调。有点像神秘教派的地下室聚会所(哦,当然是人去楼空的时候),有点像博物馆的原始人展区无人参观的午后,那种空荡黑魅,却又带着空调冰冷干燥的虚假感。

女人说:“帅哥,那我走喽。”

现在她知道我是个嫖妓者了。楼下柜台的那几个女孩一定都知道三〇四房那个家伙在房里召妓了。但电话接着响起,女人的声音充满一种像游戏通关后的欢乐(他可以想象在这栋蚁巢般的Hotel里清理客人床褥和残余秽物的女人们,在职业所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和那些穿廊入户的落单妓女,之间的互憎张力)。唔,女人说,这样就没问题了,你等我一会就到。

女人说:“我这样走掉,你不会太感伤吧?”

女人又打了一次手机给他,问了房号,说会打来确定,似乎是一套防止被警员钓鱼的程序。一会儿总机小姐打来,说先生有电话说要找您,语气里带有一种为他把关的义愤。他慌忙说是的,请转进来。也许是他的幻觉,他觉得电话那头女孩愣了一晌,才说好,然后把电话切断。

他坐在床沿穿裤子,这一切又仿佛有那么点情人幽会分手时刻的味道了。他笑着说你走吧。也许下次我再找你。

但他现在孤零零地待在这间四面掐金错银,一种暗红近棕色调的藤蔓或番莲花图纹细节(从壁纸、床罩、床旁一张躺椅的布面、台灯灯罩)的房间等待的时候他抽了至少五六根烟,他用房间里的纸杯、便利超商买的冰块和小瓶装马谛氏威士忌调了一杯像小学保健室双氧水那样味道的酒,仰喉一口喝光。糟的是他觉得自己神经质地充满尿意。他跑了几趟厕所,最后一次干脆坐在马桶上似乎才将膀胱里的积水排尽。

他想:“我走不出去了吧?”

这件事确实像个盒子把他一个人关在里面。四百击。逃学的男孩独自一人坐在游乐场的旋转房子里。那些假房间。假的窗子假衣橱假床假梳妆台(虽然他可以从镜子看见自己)假电视假冰箱……只等游乐场员工按下钮,警铃一响那整个房间就会上下颠倒地旋转。当然他静止不动坐在那以轮轴支住的座椅。他在走进这个房间之前,不止一次听过同伴讲起在这样的幽秘房间里发生的香艳情事,那些抽动或专注的细节,那些香汗淋漓或崩溃后的陌生胴体在那之后会告白的身世。

那个男人看着他说:“弟滴,阿叔跟你说……”近距离的一张脸,像他小时候一个台语歌星谢雷,鼻头、颧颊、下巴皆肥厚多肉,红彤彤如醉酒或如某种卡通化的、垂着袋囊的火鸡,眼睛深情款款看着他:“男人出来玩,就要玩得尽兴……”

文静的女孩和文静的狗。

他打断他:“不要叫我弟滴,我有孩子了。你几岁了?怎么做我阿叔?我叫你大哥可以……”打了根烟给男人。

是女孩。叫娜娜。

那人作出一个夸张的,像歌厅秀舞台上浓妆演员的表情,回头看了身后那个中年老鸨。像在表达“哇,这个小哥上道噢”,“你看看你看看,我就说我们今天遇到了一个人才”,“这个年轻人你看我真喜欢他,可以做朋友的咯……”

它是女孩?

他叼着烟,像个严苛的戏迷看着这一对发酸的男女如喑哑之人交换着眼神。后来他回想这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他之所以……全因在那一瞬,他无比确定男人那时的眼神绝无一丝丝的讥诮或侮慢。也许那一刻男人真的出现某种并非起于良知的感情,而是在他身上看见某种类近年轻时自己的气味,一种惜才之情。

管风琴的簧管呜呜鸣奏。我养了一只牧羊犬。我就是它的仆人。它很文静,心眼恁多,我啊,拂逆了它,它就给我脸色看喔……

他说:“我们可以做朋友。”心里悲伤地想,如果不是现在这种关系,我想打一炮,你们想诓我的钱,我还真想和你喝两杯听你说说那些鸡鸣狗盗人渣堆里讨生活的故事呢。

那么,你平常……(没说出口的是,除了来这些阴暗旅馆房间陪男人上床之外)……都做些什么?

他说:“我这个人,不喜欢被骗。你对我好,把我当朋友,0K,我一定认你,我可以喊你大哥。但谁想害我,我会整死他,你信不信?”

女孩说起她无有朋友,没和家人住,家里没装电视,不看报、不看杂志。

男人又回头对那老鸨做了个夸张表情,说:“弟滴,你不是警察喔?”

阴暗的、讳测莫深的迁移者,把可能招祸的触须、刺棘、棱突、花纹尽皆藏起,隐形,他们的后代亦被捂匿成一枚枚的卵形人。

“废话。我跟你说我是读书人。”

我不知道吔?他很怪,什么也不肯多说。我猜我哥哥姊姊或许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可是他们也从来不提。我父亲好像也从来没有朋友或同事来我们家里。反正我是那家里唯一的小孩儿……也许他真的是情报员噢。

“弟滴,你不是记者喔?阿叔也不喜欢被搞喔。”

这可怪了,难不成你父亲是情报员?

他说:我发誓好不好?

我也不知道吔,先生,他神秘兮兮的,他在做什么也不给我们知道,家里从来也没人提。按说他年纪也很大了,可是我从小到大,他每天还是出门上班,定时回家。

不不不,祝你长命百岁,富贵万年。

所以你父亲到底是做什么的?

一种油滴态的懦弱与奉承包围着他,男人那双滑稽又感情丰富的眼,几乎泪水汪汪了呢。弟滴,阿叔跟你说——

哦不,先生,我是在花莲长大,我父亲不是军人。我出生时他年纪就很大了。我哥哥姊姊年纪都大我很多,我还是小孩儿的时候,他们好像都是大人都有自己的家庭和小孩了。

他又打断他,不要叫我弟滴。却被这种黏稠、老旧、带着酸酪奶腥味的亲热方式给逗笑了。一种平日在外头拼搏,举目无亲的孤独感疲惫地涌上。似乎男人真是他某个不长进又好脾气的窝囊废叔叔……

所以你是在眷村长大?

“弟滴,你台北人对不?”

我爸爸是山东人,我妈是贵州人。

“怎么样?”

你是哪里人?

“阿叔也是台北人。我住松山吔啦。”

您啊您啊。府上哪里。您好气派。哪里哪里。客气了客气了。嗳呀您真是风度翩翩。哪儿话您才是气质脱俗,如空谷幽兰……

“爽查某搁要认乡亲是否?废话少说,你们开什么价钱?”

怪不得说话像穿着潜水衣在深海下一样不真实。因为……因为我们都被封禁在一个巨大玻璃橱窗包围的水族馆走道,或是默片的观众席,所以我们的语言是纯净的化石语言。即使最后沦为嫖客和妓女打炮这种悲惨关系,仍是充满敬语、卷舌音、进退合宜的官话……

“爽快!一句话,我看弟滴你是玩家挑嘴的,阿叔替你找一个最最最标致吔,学生妹仔,十八岁,不满意让你打枪!你答应阿叔不搞变态的,两个小时让你像男主角演电影,几炮都随在你……”

(和我一样。)

“到底要多少?”

哦,不,先生,我是台湾的,我父亲是外省人,但我是在台湾出生长大的。

“一万六,阿叔跟你说——”

你是大陆来的吧?脱光了衣服他趴在床上任她跨骑在背上按摩时,他忍不住问。

干令娘吔——他捞了烟盒和打火机站起身就走。弟滴——弟滴——,男人和那老鸨哀嚎地拉住他。让他吃惊的是,他真的被他们的力道硬生生拉扯坐回梳妆凳上。但他虎着脸,尽力不让他们感受到他们的强弱关系掉进原始身体力量较劲的层次。重新打了根烟。

有一次他遇到一个女孩,她说话的方式让他想起遥远年代收音机里播报新闻的女声,各音阶的抑扬顿挫精准得像一台教堂管风琴。先生,很荣幸能为您服务,敝姓申,申请的申,您可以称呼我小文,现在让我们放轻松,来,请您宽宽衣,我替您按摩服务……

也不知道是不是做戏?男人和老鸨脸色惨白坐在床沿喘气。唉哟弟滴,这夭寿,要惊死令阿叔喔——气力这恁大,我看今日我们小姐要受罪喽……

后来召妓的次数多了,他难免有种弄混了自己存在感的慌张。因为刻意记下的,反而是和生张熟魏那些不同面容、口音、年纪、丰腴或干痩的女孩,裸裎在旅馆房间床榻上的画面。那真的让他有种背叛大街上那些穿着衣装双足直立行走的同类,似乎自己悄悄地进行某种退化成蛇或蜥蜴等爬行类,长时间让身体处在一种趴卧横躺状态的“物种蜕变”幻觉。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那些躺在身旁的妓女闲扯。大部分时候,他发现她们对他也有种,在火车站或旅馆大厅遇见萍水相逢之陌生人,无利无害无负担主要是消磨时间排遣寂寞的亲切。

“八千。两节。”才说出口他就后悔,眼前这对老家伙顿时眉开眼笑,颊肉乱颤。“第一,”他说:“小姐要真的像你们讲的那么优。”头鼓直捣,一脸相见恨晚。“第二,这对我是小钱。我再讲一次,对我好,我把你当朋友;若是耍我,我认识的人会让你们死得很难看——我满意了,以后来这就找你们,我们可以做长久的……”

旋转。旋转。再旋转。

妈的,太入戏了。他把烟捺熄。忘了自己是来嫖妓的。居然和这两个老江湖龟公鸨母玩起真的来了。

他插入的时候,发现她的阴道超乎想象的小,这给他很大的刺激。像小时候某一次假日偷翻进学校音乐教室,用脚踩踏那被调得很紧的风琴踏板。一种和他的身体漂离分开却确实属于他的末端被紧紧箍住。他想:原来年轻女孩身体是这样的感觉。

“弟滴,阿叔没错看人,一句话,阿叔和你做朋友做定了,下次来这找阿叔,阿叔请你喝酒唱歌。”眼袋下皲裂的纹路真的浮起浅浅的水痕,一闪一闪。那时,这个男人像一二三木头人停止在那儿,叨叨絮絮地说着,阿叔跟你说实话,我想自杀呢。真的过不下去了。房子被拍卖了,以前阿叔开奔驰的呢,现在也没了。阿叔有一个后生,干令祖嬷去给人抓去关了。伊若是像你这么人才,阿叔哪吔来赚这款钱……男人嘟嘟嚷嚷这些废话的时候,他和那老鸨如幻梦蜃影,录像里的快转之人。他站起身从皮夹抽出千元大钞,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对不对?老鸨点头哈腰,对,对,我去看小姐马上就来了。开门出去。他坐下点烟,男人仍眼神发直地说着。

她说,嗯,是吧。

——阿叔以前哪,就亲像你做人同款,衫裤拢是名牌吔呢,Playboy,拉寇斯,还带查某去日本香港???迌呢。我去舞厅,小姐看到我拢抢着来撒娇咧,七八吔小姐,抢着来撒娇,讲我没良心,讲我感情骗子,讲我有了新人忘旧人……

他说,来台北赚钱,存够了回去开店?

——阿叔想唛自杀啊,活成这样,怎么活?

她说,哦。

走出旅馆时,眼前的城市像金炉里被烈焰吞噬的一整扎一整扎冥钱,黑色镶金,线条歪曲丑陋。他发现两个小时前在充分光照下那些远远近近的行人,他们的脸全变黑了。他先以为是夜色将临的关系,使那些男女全变成暗影。近看才发现那是他们本来的肤色。在这已近乎废墟的往昔火车站周边商圈的上空,一幢烧焦的摩天大楼像灭族巨人之墓碑挺立在暮色里。这些皮肤黝黑的异乡人充塞在华丽又污秽的黄昏街景里:泡沬红茶馆、彩券行、手机店、廉价的青少女服饰店、露天咖啡座,男孩们拎着啤酒,女孩们穿着俗丽的性感衣裙,他像闯进一群彩色羽毛禽鸟的求偶觅食栖地。他们用那种彩色玻璃珠般的眼睛直直望着他。

他说,你真年轻。

“全是一些休假的泰劳,喝醉了就闹事,”他向一个小咖啡摊买三十五元咖啡时,老板娘挤眉弄眼地对他说:“这一区现在全被他们占领了。一般在地人都不愿往这里来了。”

后来他们相拥抱在床上时,他又问了一次,你是哪里人?台中,她说。她有一双梅艳芳那样的翻梢眼,似乎是黑眼球的色素混浊的关系。近距离看时总像吸毒恍神或不耐烦什么的神气。

他像喝醉酒一样满身冷汗,歪歪跌跌地推门走进一间门面建筑得像那些殖民地古迹警察局或粮食局的大型网咖店。一个像金属洋娃娃的美丽女孩替他登记了时间和台号,遂带他走进一间至少三四百台计算机和三四百个年龄只有他一半的小伙子们一排一排整齐坐着的房间,烟雾弥漫,所有人的脸上都泼染着各自面前那方形画框喷出的蓝紫炫光。没有人交谈,他们全像一群脑壳里的软体物质被邪恶组织摘去的士兵,眼神纯洁而茫然,静静地盯着屏幕里用千万个和他们一模一样的家伙的梦境结构而成的巨大梦境。他想:这感觉真糟。像闯进了医院的大型育婴室。我只是……妈的在外头走了半天,找不到一家可以歇脚的咖啡屋。

他说不必,他说我抽根烟。他觉得那像发油发馊便当或像水沟烂渣的臭味,像菇蕈的孢丝在他脑额叶里须茎攀走。他说,你是大陆来的?她停下莲蓬,好像这是极严重的指控,回头说:才不是,我是台湾的啦。

外头全是那些靠坐在夹娃娃机、投篮机机台旁地上喝啤酒的泰劳。

女孩又问了一次,怎么样,你要不要洗?

这房间里的人们全都是他的同类了吧?但他们全部、全部都梦游般,在一个虚空的国度里,建筑城寨、训练士兵、建造机器弓弩或杀不死的胄甲战士,有金属模仿禽鸟或蝙蝠翅翼的飞行载具……养精蓄锐,以待和妖魔异族一决死战,将对方屠城,村落夷为平地……

女孩在浴厕搓洗身子时他不止一次跑去站在门框处观看。整件事一点色情漪荡也无。他怕她意识到他只是不放心她有确实清洗与否,便装出副有偷窥癖色情中年人的模糊,站在那儿吸着烟。

有一次,他在一个Vlog上,看到一个怪异的短片,标题是:“二百五十名美女同时脱光!”大约是下载自日本某个类似“火焰挑战者”之类综艺节目的噱头。在一个类似他现在置身这个房间的密闭空间里,二百五十个年轻女孩像兵马俑那样整齐排列站着,她们有的长得像“早安少女”那样的甜美姑娘,有一看就是动员来的AV女优,有的则是厚唇塌鼻小眼的典型日本丑女,也有一个像女子高校里那种专门在厕所殴打班上美女的魁梧熊女,悲惨地让人不能理解为何也凑兴跑来一脱……每个女孩肯定都穿了她们各自最上镜头的衣服出门吧?“俺今天要去摄影棚录像喔。”那个熊女肯定这样啪啪折着指关节,对流着口水崇拜她的手下们这样宣布。

他提议她去洗个澡。女孩说,喔,洗澡,好哇。那你要不要我帮你洗?他说不必,你来之前我洗过了。女孩剥光衣服后,他发现她有一对极漂亮的乳房,紧绷成球状,乳蒂像男人的那样小。这是一具年轻的身体。但他的欲望和感伤又被她不知从身体哪部位发出的恶臭、她那一口烂牙,或她讲话时口音模糊的粗俗感给挫败着。

画面上听不到现场收音,但每个女孩的表情皆肃穆而专注,可能在听导播的倒数计秒。时间一到,所有的女孩们同时宽衣解带,连摄影师都被这画面的气势给震慑,镜头摇晃起来。二百五十个年轻女孩同一时刻在你面前宽衣解带,这画面即使不是香艳至极,至少也像Discovery里草原上成千上万朵花茎为了迎风授花粉而颤晃裸露出雌蕊柱头那样感人……

那个浓郁臭味弄得他心神不宁。女孩说,好了,抱够久了吧?可以了吧?

但事实上,他盯着那怪异空间里剥去了各式奶罩三角裤后立定站好的一具一具女体,突然胃部酸液翻涌,一种巨大的恶心感……

女孩非常年轻,抱在怀里时比想象中来得矮小。他突然闻到一股得了癞癣病的动物骚臭味,那臭味如此强烈,从鼻孔直钻入脑门立刻像煮沸的柏油黏附不去。一开始他想那不会是从她阴部发出的恶臭吧?那臭味……如果她走进麦当劳或便利超商,肯定会引起骚动所有人掩鼻侧目吧?他为她害臊起来,难道是那一身与街上年轻女孩无异的廉价短裙或小外套,竟和睡沟洞捡垃圾吃的流浪汉一样,从没洗过?还是……更糟的画面……前一个客人是变态,要求小便在她那张瞌睡连连的脸上头发上?

真是丑陋……真是丑陋……

女孩一进门,先向他要了约定的钱,便自个儿走到床侧脱起靴子和牛仔短裙。他看着她弯腰褪脱身上衣物的侧影,突然浮现一种父亲的情感。他说,等一下,我们先抱一下吧。啊?女孩抬头看他一眼,一秒钟的疑惑,便顺从地站起和他相拥。在那草率和敷衍中带有一种自由意志跑来干这行的,对嫖客的贱蔑。他几乎可以想象完事后她坐在“马夫”驾驶座旁叼烟打哈欠地说:遇到个老男人,想干又想找温存,还先来个“抱抱”呢。一种疲惫的暗色总如影随形跟着他想象她走出这伧俗旅社后所有置身其中的画面:她坐在皮条客的破车上在那繁华的街道夜色里穿梭,换不同的旅社不同楼层的走廊,有时在麦当劳买一个汉堡撕开那蜡纸嚼着,有时等皮条客在公路旁的槟榔摊买烟时,和那些比她幼齿穿着比她像鸡的浓妆小鬼毫无物伤其类情感互相瞪视……

有的痩削女孩一看便是恶性减肥的厌食强迫症患者,胸前扁平贴着两粒梅干;另一些胖女孩则垂着两只面粉袋般的大乳;手脚比例完全不对,大部分的裸体女孩们本能地用手遮住下体上方的黑色丛毛。也许女体本不该以这样的形式这样的视觉关系被看见。像屠宰场里的牲口,哦不,他想,像电影里曾见的纳粹集中营场景。是哪个变态设计出这个让上百个女孩集体脱衣,然后干涩别扭排队站着的点子?重点是,那一点也不色情,反倒有一种对人之存有尊严的羞辱和损毁……

我们该从哪个门进去?这间旅馆。

那女孩关上门后,用一种像蝮蛇在落叶堆中移动的韵律,鬼鬼祟祟、探头探脑地在那房间四处巡梭检查:漆黑的电视屏幕、墙上的复制画、大波浪状的垂幔窗帘、床头柜。他问女孩在干嘛?怕偷拍啊,女孩说,把灯关上好吗?他把灯关了,暗黑里更有一种正跟一个邪恶的灵魂独处的不愉快感。后来他才领会,那正是这个不得不为金钱出卖肉体的女孩,每一次,在这样暗黑密室里,刻意营造让她和那些奸污她的男客不痛快甚至莫名耻愧不安的尖锐感。

那像是……丧偶的父亲要乖顺的大女儿穿上母亲青春正茂的嫁衣,然后充满乱伦张力地跪在那荒烟蔓草时光隧道封闭的入口前号啕。

在一种古怪的腼腆情感中,他突然不愿在这女孩面前裸程自己的身子。有邪恶的事会发生。不要搞变态噢。之前那个谢雷男人这样亲狎又哀愁地说。女孩摘去那副像办公室老小姐的黑猫眼镜,她的脸即使在暗室中仍可见布满黑痣与雀斑。说不出是这张脸的哪一部分让他欲望全消。并不是丑,主要是那不是张妓女的脸,是那双略突出像甲状腺亢进病人特有的金鱼眼吗?还是彝唇上从嘴到下颏的轮廓让他想起某个曾让他极不愉快的女人?国中时拿鞭子抽他的国文老师?还是小学时班上某个讨厌的风纪股长?还是在一间通风不良光线昏暗的工厂地下室,某个一脸叽歪却克扣他置身其中的搬运工人薪水的女会计?

他听过这些故事,有一个妓女告诉他:曾有一位男人,是个熟客,有一天带着一个老式黑皮箱,喝得醉醺醺来。皮箱打开,是一袭发黄的新娘白纱礼服。裙裾没有曳地,但像鱼尾缝上了蕾丝和针织绣花这种缎面材质的白纱,从皮箱内翻出的瞬间,会给人一种变魔术把小手帕蓬的扩张成一片亮眼银烟的辉煌印象。但细看局部,则像年代久远的象牙在那垢白上密布浅色的霉斑。男人叫她换上新娘服,然后跪着哭泣搂紧她。

女孩褪去衣物,和那张獴猫般窄小的脸相比,她的腰身显得臃肿。老旧的奶罩和三角裤。也许这么不讨人喜欢的气氛,是因为她的条件常被客人退货吧(妈的那对唱作俱佳的龟公和老鸨)?女孩说:愣在那干嘛?赶快脱了衣服赶快干!这间旅馆不安全。

这一切到底是真是假?似乎在他少年懵懂的时光,就被家里这一本怪书,充满遐想引导到一个可以用诡异技术操作、扭曲真实世界的奇异暗室里。那些脏脏的、罕见的、晒干的动物内脏、尸体,在精确的节气时辰,调和没有地方在卖的矿石,就可以点石为金、知人死期、飞鸟堕地。那种阴惨邪恶的气氛让他对尚未理解、经历的世界,充满了一种荒凉的喜感。

不安全?他警戒起来。

凡是丈夫在外,多时没有回家,那么你的太太要怎样地记惦着你?假使要他激起思家的念头,只要以雌雄喜鹊的脑,炙干后研末。托她丈夫认识的友人,在丙寅日将此末暗放在酒中,服了这个酒,于是兴起了他的归家的思想了。

我学妹说这家有装针孔,有在偷拍啦。

古人有隐身的方法,往往以为是妄谈,其实确有其事。先于五月五日,取虾蟆阴干。制成了灰。在元旦日初出,适被乌云遮晦时,急将所制的灰吞服。假使遇有急难时,你只要藏身暗的地方,暴徒就无法寻到你了。

他妈的。他心里咒骂着。身体里面有一种从一堆稠液糊浆里捞出一柄鎯头往刚刚那红着鼻头一脸滑稽的男人额头痛击的实体晃动。当然也可能又是这个臭婊子作弄嫖客的惯技,让你褪下裤头的光屁股起鸡皮疙瘩,让你的睾丸发冷紧缩,让你的海绵体松泡泡直硬不起来……

还有《逃难隐形》、《令人相思》。

快什么?他沉下嗓说,刚才不是跟他们说好两节……

把一斤余的墨鱼一尾,去肠,将硫磺末放在鱼腹内,密封在铁器内。秋天五日,冬天一星期,取出。将这个药喂给鸡吃,则毛渐落,另外生出彩色的凤毛来。

两节?谁说的?他想起来了,女孩的脸之所以让他不快,是因为那真像很久以前看的一部电影《侏罗纪公园》里的伞蜥蜴。从不带感情的脸颊后面,似乎是耳际沿线的阴影鼓胀出一种威胁性的、抽跳的肉囊……

有一则叫《家鸡变凤》:

他想说,算了,你出去吧,我不想要了。女孩却跪下剥他的牛仔裤皮带,你是第一天出来混哦?被人家骗了啦,怎么可能买两节?这里随时有警察来临检。嘴含住他可怜兮兮萎缩得像蒟蒻的阴茎。

用纸剪作马形,捉壁虎一个,粘在马背。然后放在墙上,则飞驰地去了。不过不能剪得太大,因为过于大了恐怕壁虎负着有些力不胜任。

不成。他心里想,我不想插入这样一具充满恶意的身体。他说等等,等等,像抢回什么东西似的把自己湿答答的小泥鳅从那张脸上的嘴洞里拔出。

他记得有一则叫《墙上跑马》,那有点近乎巫术或阴阳五行奇门遁甲之类的乩术了吧?但那里头却一本正经写着:

怎么了?女人擦着嘴边的口水。

有一些内容他熟到可以默背,长大以后才发现那些“魔术”的秘技简直荒诞不经,像是写书人自己凭空胡乱编造。事实上,他和家人们翻来覆去读这本书,似乎也没有人某次提议我们来按书上写的试试变个魔术吧。那本书的内容究竟是被当做什么东西来阅读呢?笑话集吗?科学新知?还是谜语大全?或者有某种鬼气森森的元素类似《聊斋志异》这样半文半言的鬼故事?

等一等,他说,我有点紧张,他和女孩一起坐在床沿。我们先聊聊天。

他记得小时候,家里有一本怪书,书名叫《家庭魔术二六九种》。封面好像是一家人的客厅,爸爸妈妈倚靠着坐在沙发上,脸上挂着怪异的笑容,看着前景两个男孩一个女孩,跪坐在地板变魔术,好像是其中一个男孩拿着手帕变出一个小木盒里的红苹果。这本书似乎和那些什么《家庭医药百科》、《朱自清全集》一样,像幽灵一样会移换出现在家里的任何角落:客厅的茶几、裁缝车上、神龛香案下的餐桌,甚至厕所马桶水箱盖上。许多年皆如此,似乎那是少数几本他们家反复阅读的知识来源,每一个人的随手书。

伞蜥蜴的眼白像拉霸水果盘赌博机那样不可思议地朝内转了几转。聊天?又是像蝮蛇那样无声而冰冷地把衣服套回。再巡了一次房里各角落,这次他好整以睱地看着她做戏了,拿回梳妆台上的烟叼着点了,也打了根烟给女孩。

他一个人在房间里看得哈哈大笑。

你到底是做哪行的啊?

那只叫Keroro的军曹根本是个废材,它的外星人队员们似乎被这困蛰于“蓝星”(就是地球啦),混迹于“蓝星人”家庭中之命运弄得意气消沉,仍苦思征服这星球的战略。但Keroro军曹却像一只家庭宠物,每天在日向家拖地洗碗洗衣服,空闲下来便躺在沙发看一些垃圾节目,并且沉迷于收藏、组装“钢弹模型”。他不断想出各种“作战计划”来糊弄他的小队成员——包括庆典时伪装成摊贩打工、开忍者学校、圣诞节的攻击行动——其实只为了捞钱买新出品的钢弹模型。

女孩支肘喷着烟。或许更习惯在这些密室里和那些被她浇熄了性欲的男人们聊天吧。你不是警察来钓鱼呵?

卡通台正演着一只叫“Keroro军曹”的绿色青蛙。它是从遥远银河的K隆星派来攻占地球的先遣小队的队长。所谓的小队,不过就是它的手下:一只叫Giroro的红色青娃伍长(它是一个脸上有疤,身上始终挂着重武器和弹链的男子汉);一只叫Tamama的黑色青蛙二等兵,它的军阶最低,但降落地球时寄宿到一超级富小姐家(相比之下,队长Keroro寄宿的日向家只是有一个母亲一对中学生姊弟的单亲家庭);一只叫Kururu,类似科技兵或通信兵的黄色青蛙;好像还有一只因为总被遗忘,终于脱离他们小队,变成独行忍者的蓝青蛙……

不是。你跟刚刚那两个人熟吗?

他在那昏暗日光灯照的房间自顾自转起电视。那天的头条是一个毒虫在自家豪宅的庭院里种大麻被逮,警方按通联记录顺藤摸瓜追出七八个当红艺人曾向这家伙买毒品,于是向这些或是收视率超高的男谐星主持人或是常因性格火爆或与企业家干爹进出宾馆上狗仔杂志封面的辣妹女星或是知名制作人发出拘票。连转几个新闻台,全是这些浮华世界(和他所在的世界相反的另一个世界)的幸运人儿,从车上推门下来,被记者簇拥,镁光灯曝闪,拉拉帅气的皮夹克领,面带神秘微笑,慢动作走进警局的特写。正面,咔嚓,侧面,咔嚓,眼神炯炯看向镜头,咔嚓,唇角的小白星沬,咔嚓。像《赌神》里的周润发,他快转着遥控器,最后又停在卡通台。

才不熟咧,你以为我是鸡啊?我是做援交的。

他干嚎了几声,却哭不出来,体液像被深井底下更干涸的裂土沙砾吸光,如何也叫唤不到眼眶和鼻腔来。

我是做厨房的,把袖子抬起给他闻,呣,有没有,油烟味?每天要在炉子前站十几小时,我赚的是辛苦钱。哪像这个,躺下来,干一干,比一天的工钱多。

现在,在这个绝对孤独的处所,悬浮在高空上的一个小密室里,他熟悉的那个王国又逐渐矗立长出,将他包围。像活在空荡荡的抽屉里一样,那陈旧的、寒酸的、廉价到让进来这儿偷欢温存的狗男女们,一点点除了性交之外较浪漫感性的幻觉都吝于附加的贫乏房间,他为这整件事像公园油漆剥落的锈铁椅子,或壁纸撕去后面裸露的水渍壁癌,这样宿命的丑恶悲惨本质感到想哭。

那你又怎么会跑来做这个?

十七楼这间老旧汽车旅馆,空荡荡的阴暗走道,两列房门像假日人去楼空的学生宿舍。走道尽头的柜台,坐着一个盯着小电视看大爱台的妈妈桑。房间里,从脏污的布沙发,潮湿床褥,贴木床头柜上的老式按键灯光音响或空调之控制面板,全带着一种布满霉菌的气味。他不知道女人为何约他到这样一个乱像廉价妓女和嫖客交易的怪地方碰面,最终又没有出现,在等待的前一小时焦虑迷惑的情绪逐渐沉淀之后,他反而在这悬浮高空的破旧房间里,恢复到少年时期习以为常的孤独和调皮,头抵窗面看着下界,像一个灯塔看守人。

好玩嘛。学妹介绍的,之前被我男朋友甩了。女孩给他看左手腕一道蜈蚣粗细、肉瘤翻起的疤。又向他讨了根烟。

这是这个加工区年代久远的大楼顶层。脚下,狭仄的街道塞挤了这一带居民盛满淹流而出的繁华梦想。当然有屈臣氏眼镜行钟表行Hang Ten的徐若瑄广告牌豪华牛排馆少女流行服饰,或是骑楼卤味摊葱饼摊甜不辣摊明晃晃的卤素灯和光影夹缝间人形舞蹈的白烟。大楼称之为“广场”,一楼入口站着一个穿脏污警卫制服的缺牙老人,电扶梯发出马达皮带疲惫运转的重复咔啦咔啦声响,电玩店里黑圈眼袋像视觉系艺人的少年,五根手指如演奏琴键在格斗游戏的几个按键上快速弹跳……这一场,多么像一两百年后,某一座“古代场景”的电影文化城里的机械蜡像馆,栩栩如生,却又说不出的荒凉寂寞。

现在他们像在一间抽油烟机和瓦斯喷嘴轰轰巨响,乌烟瘴气的餐厅厨房后门,歇工时站着哈啦了。

那是一个奇异的处所,像看守文明废墟的神龛。在十七楼的高空,铝框斑锈,镜面结满虫尸鸟屎的整片暗色玻璃窗,可以眺望河对岸灯火辉煌、你不在里面的夜景。你像新死的鬼魂,未敢下决心飞翔远去,在这样的视距看着你已不置身其中那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