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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如果你不想我过来,你可以告诉我!你可以让你的妻子在电话里面告诉我。”我不应该生气,一个生气的老太太看起来太可悲了。

“那你来干什么?”

瞧,他的妻子惊慌失措地冲进来了。

“我从来没有想要告诉你任何东西,格雷戈尔!”

“罗莎。”她喊我名字的语气里包含着无数个问题。

“你过来就是为了告诉我我做错了?”

她走近格雷戈尔,拉开了他睡衣的袖子。“你还好吗?”她问他。

“那你就错了。”

然后她转向我:“我听到你们大喊大叫。”

“我没有说别人好还是糟。”

我是唯一一个大喊大叫的,格雷戈尔有肺病,他喊不动。艾格尼丝听见的是我的声音。

“你是想告诉我别人比我们好,比我好是吗?我就知道你要这么说。”

“我怕你累着。”她跟她的丈夫说道,但她其实是在跟我说话,是我累着了她的丈夫。

“有的人做到了。”

“对不起。”我说完就出了门。

“但是有谁回到从前的样子了,格雷戈尔,谁做到了?”

我经过了医生和玛戈,但没有向他们打招呼,穿过走廊后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医院的霓虹灯让我头疼,我感觉我要从楼梯上掉下去了,但是我紧紧地抓住了扶手,另一只手伸进了上衣领子里,抓出了我脖子上的链子,然后攥紧。金属冰冷而坚硬。走下楼梯后,我才张开了手:挂在链子上的婚戒在我的手掌上留下了两个圆环的印记。

他叹了口气:“我们没有回到从前的样子。”

我从来没有去过她的家,我唯一要做的就是推开门,进入一间黑暗的房间。里面只有一扇小小的狭窄的窗户、一张桌子和一个小沙发,几把椅子翻到在杯盘之间。碗柜的所有抽屉都被抽出,扔在了地上,在半明半暗中,它们曾经待过的凹槽看起来像等待被占领的墓地洞穴。

“难道你不同意吗?”

党卫军把一切都弄得一团糟,他们总是这样,来了就破坏一切。现在艾尔弗里德已经离开了,留给我的只有她的东西,我需要摸摸她的东西。

“这就是你过来要告诉我的东西吗?”他终于放弃了,甩开了睡衣。“这就是你给我说的告别的话?”他的声音沙哑,像受了伤。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窗帘前。我犹豫着拉开了它,觉得这么做冒犯了她。在房间里面,床具和衣服都散落在地板上。从床垫上扯下来的床单已经被撕成了一堆破布,上面还随意地放了一个破掉的枕头。

“你回来了,我照顾了你,后来你痊愈了。我们重新开了工作室,我们也重建了房子,我们朝前走了很多。”

艾尔弗里德消失之后,我的世界就崩溃了。再一次,我独自生活在找不到一个哭诉对象的世界里。

格雷戈尔还在坚持拉着袖子,但是他怎么都没有成功。我没有帮他,我不敢碰他。

我跪坐在衣服上,抚摸着它们,我从来没有碰过她石头般的脸、她的颧骨,也没有触碰过因为我而在她腿上留下的伤痕。“我会陪在你身边的。”在军营的洗手间里我曾经向她发过誓,而也就从那一刻起,我们像高中女生一样的兴奋感就完全结束了。

“我们没有把事情放在那里不管,”我没有坐下来,“我们继续朝前走了。”

我整个人趴在地板上,收拾起我身边的衣物。我低垂着头,脸贴在地上。它们已经没有了她的味道,还是我已经忘记了她的味道?

格雷戈尔正试着拉开衣袖,他左臂的袖子已经被拉起,皮肤裸露在外以便针头能穿透静脉,而另一边的手臂上还是蓝色的棉袖——这应该是艾格尼丝最喜欢的颜色吧。也许格雷戈尔拉开袖子是为了挠痒:他的皮肤发干,我能够看到一些指甲划出的白色印记。

当你失去一个人的时候,痛苦是属于你的,你将再也看不见她,听不到她的声音。你相信如果没有她的话,你也将撑不下去。痛苦是一件多么自私的事情:这就是最让我恼火的一点。

医生找到我们,他已经检查完了。艾格尼丝询问了格雷戈尔最新的状况,玛戈在旁边专注地听着,然后又问了医生一遍所有情况。我不是他的家人,于是我回到了房间里。

但当我收拾这些衣服的时候,巨大的悲剧完全地暴露了出来。它大到无法形容,以至击败了痛苦,压倒了痛苦,它不断地扩张,占据了这个宇宙的每一寸土地,成了人性的证据。

为什么玛戈要这么说,为什么让我觉得很难堪呢?

我没有办法去看我自己的血,但是我知道艾尔弗里德的血液深深的颜色。“其他人的血你就受得了了?”她曾经这么问过我。

“妈妈,如果你不想一个人住,你可以过来和我们一起睡呀。”

突然间,我需要呼吸空气,我抬起头,想让自己平静下来,我开始逐一收拾衣服。我拍打着它们,想抹去一些褶皱,我把它们挂在它们该有的位置上。多荒唐啊!重新整理衣物显得好像她还需要它们,她还会回来一样。我折叠了床具,把它放进衣柜的抽屉里,我把床单重新铺到床垫上,把边角塞好。然后我走向那个被掏过的枕头。

“你知道你随时可以改变主意,只要打个电话我就来接你。”

我是在把手伸进枕巾里去按压羊毛的时候找到它的,那是一个又硬又冷的东西。我从粗糙的线团中取出它,看到了它。一枚金色的戒指:一枚婚戒。

“我还是不叨扰了,真的。我已经预订了附近的旅馆,很方便的。”

我打了一个寒噤。艾尔弗里德结过婚?谁是那个她爱过的男人?为什么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是的。我们是可以做个伴。但是我已经习惯了独自生活,我不想和任何人分享空间。

我们互相隐瞒了多少东西?在欺骗之中还能互相真心地期盼对方好吗?

“我不明白为什么,罗莎,家里有房间,你也可以陪陪我。”

我一直盯着这枚戒指,良久,我把它放进了梳妆台上的一个首饰盒里。一个打开的抽屉里探出来一个金属盒子,那是一个烟盒。我打开了它,里面还有一根烟,她没能吸完的最后一根烟。我把它拿了出来。

“谢谢,我订了一间旅馆。”

我把它夹在指间看着——我手上还戴着格雷戈尔五年前给我的那枚婚戒——我记得艾尔弗里德的手把烟放到唇边的样子,她在院子里用食指和中指一开一合比成剪刀形状的样子,还有那一天她把我和她关进洗手间的样子。我记得她的手指,她的手指上没有任何东西。

在走廊里,艾格尼丝问我:“你今天晚上来我们家睡吗?”

我对空气的渴望变得无法忍受,我不得不离开那里。不知怎么地,我抓过了艾尔弗里德的婚戒,我用拳头攥着它,逃也似的离开了。

医生进来的时候没有戴眼镜,我看了一眼表,已经接近黄昏了。艾格尼丝和玛戈与他闲聊,他们谈论着世界杯和小外孙。那个医生肯定也在这间屋子里见过那个孩子。医生非常和蔼可亲,他有着运动员一样的身体和男中音一般的嗓音,我没有上前自我介绍,他也不关心我。他请我们都出去,因为他必须要给格雷戈尔做检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