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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你知道吗?当艾格尼丝告诉我你打电话说要过来的时候,我想起了战争中发生过的一件事,也许我写信告诉过你。”

他没有死。格雷戈尔,他痊愈了。

“我不这么认为,格雷戈尔。”我假装生气地说,“你基本上没有跟我说过关于战争的事情。”

每天他醒来的时候保利娜就会醒来,小女孩为了不让他听见会低声说:“我发誓只要我们都在,罗莎,他就不会死。”

见我生气,他笑着说:“你到现在还在责备我,真是难以置信。”笑着笑着他咳嗽了一声,额头上的皱纹更明显了,脸上的黑斑也随之抖动。

格雷戈尔这副衰退的身体和我的丈夫没有一点关系,他的皮肤散发着另一种味道,这是保利娜无法理解的事情。但让这个人活下去是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我给他喂饭,清洗他的脸、他的手、他的胸口、他的阴茎和睾丸、他的腿、他的脚,我把他的脚放进洗脚盆中蘸水擦拭。安妮现在只需要为她自己准备足浴了。我不再在夜晚去废墟里收集东西,因为我不想留下他一个人。我剪他的脚趾甲,刮他的胡子,剪他的头发,有时候他无法控制地呕吐和咳嗽,污秽物都留在我的手上,我也不曾感到厌恶,我就是爱他。格雷戈尔已经成了我的孩子。

“你要喝些水吗?”床头柜上的杯子里还有一半的水。

我们把格雷戈尔安顿在保利娜的房间里,晚上我就坐在他床旁边的椅子上。有时候小女孩醒后跑来找我:“你要和我一起睡吗?”“不了,小东西,我必须和格雷戈尔在一起。”“如果不这样,他会死吗?”“我发誓只要我还在这里,他就不会死。”有一些早晨我会被照在眼皮上的阳光弄醒,发现她挤在他的身边。她不是我们的女儿,但是我熟悉她睡梦中呼吸的声音。

“那时候很多人都不知道该写些什么,信里面不准写丧气话,但是我就是整天垂头丧气的……”

也许是因为肠道感染和他的消化系统遭受过的数月折磨,他没有办法吃下任何东西。我设法搞到肉之后,为他做过肉汤,但是他刚吃下几小勺就立刻吐了出来。他的粪便很稀,呈绿色,散发着一种我从未想过人体能产生的气味。

“是的,我知道的,你别急,我刚才是开玩笑的。你刚才说的是什么事?”

“嘘,现在你该睡觉了,睡吧,明天你必须恢复健康。”

“有两个女人过来找她们的丈夫,我不知道她们走了多少路,至少有几百公里吧,路上都是雪,晚上她们就睡在冰面上。她们这么艰辛就是为了来找她们的丈夫,但是到了之后才知道她们的丈夫根本不在那里。你真想象不到她们当时是什么表情。”

“我们本来要一起庆祝圣诞节的,罗莎,我没有履行我的诺言。”

“那她们的丈夫在哪里?”

“我只要你能回来就够了。”

“我不知道,可能在另一个战场,也可能已经被带回了德国,或者他们早就死了,谁知道呢?他们不在我们的战俘营里,所以那两个妻子只能原路折返,走同样积雪的路,睡在同样的冰霜里,而且没有一点丈夫的消息。你能明白吗?”

“如果我真的少了一条腿回到你身边,那会怎么样?”他曾经这么问过我。

他话一多就上气不接下气,也许我应该阻止他说话,只是默默地和他待着,握住他的手——如果我敢触碰他的话。

他的体重比离开时少了整整15千克。在关押囚犯的监狱里他一直挨饿,还患上了肺病,直到现在他还有患慢性肺炎。跛脚后他被送到了德军的医院,他们还没来得及治疗他,他就因为胡思乱想而逃离了医院。因为他发现病房里的其他人都被截肢了,所以他确信他们也会砍掉他的腿。由于疼痛他跑不了太快,所以他被敌人抓获,送进了监狱。我几乎不敢相信格雷戈尔会做出这么冒失的事,这不是格雷戈尔的风格。

“你怎么想起了这件事?我又不是从雪地里走过来的。”

“管他你是不是要死呢,至少你回来了。”每次他沮丧的时候,我都这么和他说。“现在,不好意思,你可死不了了,我不会允许你死的。”

“是啊。”

我笑了,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而且你也不是我的丈夫了。”

格雷戈尔替我解围:“管他我是不是要死呢,至少你来了。”

冷场的话脱口而出。我不想这么失礼的。

这次轮到我没有回答他了。

我起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看见了一个储物柜,艾格尼丝把毛巾还有备用的睡衣——他需要的一切——都放在了里面。为什么艾格尼丝还没有回来?

“如果连你都来了,”他过了一会儿说道,“这就说明我快要死了。”

“你要去哪儿?”格雷戈尔问。

他没有回答。我坐在椅子上,十指交叉,我错了:这并不容易。

“我什么地方都不去,我就在这里。”

“你觉得热吗?”

我坐回来,走到床边的时候被地上摆着的拖鞋绊了一下。

他穿着长袖睡衣,床单拉到了胸一半的地方。

“虽然你没有走过雪地,但是你也坐了至少三个半小时的火车,就是为了过来跟我问好(2)。”

“我也非常想他们。”我说,但是他没有回应我。

“嗯,没错。”

格雷戈尔沉默了,他把头撇向窗户,也许他想起了他的父母,他没能再见到他们,我也没有。

“你觉得为什么人们需要告别呢?”

“我是被迫离开格罗斯-帕特斯奇的,我不能算。”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也回到了柏林。”

“你特意赶来了汉诺威,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你看吧,这个月底小姑娘们回匹兹堡的时候,他会疯掉的。谁叫他自己决定回柏林的。有些人到了一定的时候就要回家,谁也不知道为什么。”

“唉……我想,也许人们不喜欢把事情放在那里不解决吧。”

格雷戈尔再次笑了起来。我没想到会这么容易。

“所以你今天是来画一个句号的?”

“对,你说得没错。弗朗茨听到我的声音都傻了。”

这个问题让我坐立难安。

“没错儿,你打电话过去的时候他还以为是恶作剧呢。”

“我过来是因为我想见你,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原来他已经对自己的咳嗽习惯了,他只想说话,他不需要别的东西。“我怎么能忘了呢?他说‘你们当中还有人活着吗’,除了电话号码和家庭住址,他就写了这么一句话。”

“罗莎,从1940年开始,我和你的事情就放在那里没解决过。”

但是格雷戈尔清了清嗓子,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说道:“他发过来的那封电报你还记得吗?”

分开是我们一致的决定,虽然这令人非常痛苦。通常,当人们说“我们是一致决定分开”的时候,他们想说的是,“分开时没有受多大的罪,或者至少伤害比较小”。但这不是真的。的确,如果两人中的一个始终不肯放弃,另外一个就会更加痛苦,但是无论如何,分开都是痛彻心扉的体验,尤其是在和一般人相比,你有第二次机会的时候。我们本来已经放弃了,但是战后我们重新相遇,在一起了。

突然他咳起来,从胸腔里发出的咳嗽还带着痰液,他不得不仰起头。也许我应该去扶他,帮一下他。“我该做些什么?”

战后,我们的关系总共持续了三年,然后我们分开了。我不明白他们说的“是时间结束了一切”。婚姻结束的时间无法确定,它在配偶中至少一人决定结束的时候结束。婚姻是一个浮动的体系,它在波浪中移动,总是可以结束并且总是可以重新开始,你找不到线性的趋势,也找不到遵循逻辑的路径。婚姻的低潮不一定说明它无可救药,前一天你可能还在婚姻的深渊里,后一天你不知道为什么重归于好了,并且你永远不会记得任何一个使你必须要和你的伴侣分开的理由。你没有办法从中讨论利弊,这本就不是什么加减法。总而言之,所有婚姻都注定要结束,所有婚姻也都有继续存活下去的权利,活下去是它的义务。

“对对,就是酸菜。”他笑着说。

我们的婚姻靠着感激之情又强撑了很久:我们收获了这样一个奇迹,不可能就这么毁掉它。我们是被神选中的,这是命运般的重逢。但是随后,即使是奇迹给的热情也被慢慢磨灭了。我们投身于重建婚姻,但“重建”只是一个口号——“抛弃过去,忘记一切”。但我怎么能忘,格雷戈尔也不会忘。好几次我问自己:“我们是不是要分享一下我们的记忆?”但是我们不能。我们确乎浪费了这个奇迹,我们没有保护好它,也没有在风雨中保护彼此。在重逢后的几年里,我们曾经努力保护彼此,可到了最后,我们之间满是隔阂。

“被指控的菜?啊,是酸菜(1)!”我笑了,“他们改了德国酸菜的名字,叫它‘自由卷心菜’。弗朗茨这么跟我说过。”

“嘿,爸爸。”

“是的,是的,我都知道,等等,那个被指控的菜是什么来着……”

一个长直发的姑娘走了进来,她穿着一条带肩带的轻薄的亚麻连衣裙,衣服中间有一条直线,她脚上穿着一双凉鞋。

“哦,你知道的,他说他要断掉和德国人的关系。1918年之后德国人的形象就变差了,有些人甚至改变了姓氏……后来美国加入战争,他甚至害怕会被拘禁起来。”

“早上好。”她见到我后朝我打了个招呼。

“罗莎,他多少年没有给你写过信了啊!”

我站了起来。

“你这么觉得吗?”

“早,玛戈。”格雷戈尔回答道。

“不,你弟弟一直都有点奇怪。”

姑娘快走近我的时候,我正准备自我介绍,恰巧此时艾格尼丝进来了。“哦,亲爱的,你来了。孩子呢?”

“他正和他的孙女们在一起呢。他儿子把她们带来德国度假,他把她们都带去店里了。在他给客人刮胡子、剃头的时候,很多人出于礼貌而不是出于兴趣会问‘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你多大了’之类的问题。小姑娘们会用英语回答他们,虽然客户们听不懂,但是弗朗茨特别高兴,他的孙女们会说另外一门语言让他觉得特别骄傲。他自从当了爷爷就总是犯傻。”

“我把他交给我婆婆了。”格雷戈尔的女儿气喘吁吁的,额头上还有一层汗珠。

在头脑混乱的时候我想不出任何有关柏林的事情,以及我在那里的生活。格雷戈尔也沉默了,然后他问:“弗朗茨怎么样?”

“这是罗莎。”艾格尼丝介绍说。

“都挺好的。”

“欢迎您过来。”玛戈握住我的手,我也回握她。她有着一双格雷戈尔的眼睛。

“柏林怎么样?”

“谢谢,很高兴见到你。”我笑着说,“你刚出生的时候我看过你的照片。”

格雷戈尔没有回答我。我又看了一眼我的指甲和指尖,上面并没有留下口红。

“你怎么未经我允许就把我的照片给别人了。”她边同她的父亲开着玩笑,边给了他一个吻。

“为什么?”

格雷戈尔在给我寄他孩子的照片时,以为这并不会伤害到我,他只是想感受到我还是他生活里的一部分,这是一种亲昵的姿态——不是保护性的,只是还带着亲昵,他已经不再保护我了,他也忘了他以前是怎么保护我的。他和艾格尼丝结婚了。我去参加了婚礼,我真诚地祝福他们一切都好,虽然我在回柏林的火车上心里满是悲伤。他不再孤独的事实并不会增加我的孤独感。

“我也是,但我没想到你会来。”

当火车停靠在沃尔夫斯堡的时候,我吃了一惊。“沃尔夫斯堡。”广播里传来了这样的声音。怎么在去程中我没有注意到呢?也许那个时候我睡着了。为了和我的丈夫彻底分开,我经过了狼的城市。

“和你见面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对他说。

“爸爸,我有一个礼物要送给你。”

我找寻着指甲里面口红的残余,我不想让他看到我邋遢的样子。虽然这个念头很傻,但我就是这样。我担心他会问艾格尼丝:“那个站在我病房里双眼凹陷、满脸皱纹的女人是谁?”但事实上,他立刻就认出了我,对着我微笑。

玛戈从她的包里拿出一张叠起来的方格纸,把它交给了格雷戈尔。

他用微弱而顺从的语气说道,就像四十四年前那个晚上我从安妮的窗口听到的声音一样。他的皮肤萎缩得厉害,因此显得鼻子更加地宽,脸骨也更加地突出。

“等一等,”艾格尼丝说,“我帮你打开。”

“谢谢你能来,罗莎。”

那是一幅蜡笔画:一个没有头发的男人躺在粉红色云层下的一张床上,床腿间长出了有彩虹花瓣的花朵。

我坐在床边,把手指贴在肚子上,又放到膝盖上。我整理了一下被腿压着的裙子,然后双手再次交叉。我不知道我的手到底应该放在哪里,我不敢去碰他。

“这是你的外孙画的。”玛戈解释道。

然后,他用一个我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是我。”我的心都碎了。

我就站在边上,没有办法不去看上面的字,上面写道:“外公,我想你了。你快点好起来呀。”

有一个像跛了脚的男人正靠着保利娜,我认不出来他是谁。

“你喜欢吗?”玛戈问他。

我抬起头:“怎么了?”

格雷戈尔没有回答。

土豆已经好了,我关掉了火。保利娜的声音从路边传来:“罗莎!”

“你能挂起来吗,妈妈?我们把它挂起来吧。”

我用叉子叉着土豆,看看它们是不是烧熟了。像往常一样,我的脚生疼。从家里到工作的地方需要走足足一个半小时,还好每天晚餐之后安妮都会准备足浴,我们把满是水泡的脚塞进木盆里面,叹着气。保利娜却不知疲倦,虽然她整天在废墟上与其他孩子你追我赶。而我们每天搬运水桶、推手推车、堆砖块,每小时能挣七十芬尼和一张特殊配给卡。

“嗯……你需要找个钉子,或者一块胶带……”

格雷戈尔重新出现的那一天,土豆在安妮的厨房里面煮着。我和她还有保利娜住在一起,像现在一样。那是一个夏天,保利娜刚结束在不登格斯的废墟上捉迷藏的游戏,我和安妮刚下班回家准备上楼做饭。我的公寓仍然不能住人,安妮也失去了丈夫,她欢迎我去她家里住,我们三个就睡在一起。

“爸爸,你不说些什么吗?”

看到另外一个女人照顾格雷戈尔让我觉得很不自在,倒不是因为他曾经也是我的丈夫,而是因为我也喂过他水,清理过、温暖过他的身体。战争结束的一年后他回来了。

看得出来,他是因为感动而说不出话来。我突然觉得,此时此刻,在这个不属于我的家庭里,我是那么的格格不入。我走开了,走到窗前,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看到庭院里护士们推着坐在轮椅上的病人,还有的人正坐在长椅上,很难看出他们到底是生病的还是健康的。

在离开前,艾格尼丝给他递了一杯水。她将手支在他的脑袋后面,方便他稍稍地抬起头,而格雷戈尔把嘴巴贴在杯子上,他就像一个还没有学会用杯子喝水的孩子。有一些水洒出来弄湿了他的睡衣,艾格尼丝从床头柜上的抽纸里抽出一张吸水纸,把水擦干了。她帮他调整了枕头,重新折了折床单,并在他的耳边低低地说了一些什么。我永远不会知道她说了什么。她吻了他的额头,并且调整了百叶窗,以免光线打扰到他。她和我们打了声招呼之后就推门出去了。

在间隔很久之后,格雷戈尔第一次试图再次与我做爱,我退缩了,我没有说“不”,也没有找什么借口,我只是浑身僵硬。格雷戈尔温柔地抚摸着我,以为我只是害羞了:我们很长时间没有相互触碰了。触摸他的身体,对我来说已经是一种习惯,每天照料他,我可以说是熟练地与他亲密接触了。战争还给了我一个退伍军人的身体,可是我还很年轻,精力充沛,我可以照顾他。但是我们很久没有因为欲望而互相触碰了,欲望已经是一种我已忘记的感觉了。格雷戈尔相信我们可以通过循序渐进的练习慢慢重新学会做爱。但我觉得只有欲望才可以创造亲密,那是一瞬间的感觉,像突然在你眼前撕开一个东西一样;当然也可能是恰恰相反,是亲密重新占有和抓住欲望,就像试图抓住刚刚做过的梦一样,梦境是什么样的你早就记不得了,但梦里的气氛还一直萦绕着。也许是可以成功的,一定有其他一些妻子成功了,可是我不知道她们是怎么做到的,也许我们一直没找到正确的方法。

艾格尼丝说,趁我在的时候她正好可以去喝一杯咖啡。她刚刚才喝了一杯,所以我知道她这是在特意为我们留下独处的空间。她怕我尴尬,或者我猜错了,她是因为想到要和丈夫的前妻在一个房间里而觉得尴尬,尤其是因为现在他就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