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不要把你的……”她伸出那只空着的手。
“我不知道。”我一边回答一边抽开身,“已经太久了。”
“不,我自己拿就行了。不重,谢谢。”
“你能来真好,旅行怎么样?”她拥抱了我,注意着不让饮料烫到我,“咱们已经多久没有见了?”
艾格尼丝没有给我让路,她还站在那里。
“你好,艾格尼丝。”
“你怎么样?”我问她。
我整个人僵着,手里拿着行李箱,像一只被车灯晃得眼花缭乱的猫。
“这种情况下我还能怎么样呢?”她垂低了眼,“你呢?”
“罗莎!你来了!”
她手里还拿着杯子,一口未喝。
电梯门一打开,我就看到了艾格尼丝的侧脸,她正在投币机前等热饮。她比我小十岁,尽管她肚子的弧度都有些撑开了她蓝色的裤子,但是她保养得很好,她的脸还很柔软。艾格尼丝的脸还没有向岁月屈服。她拿出杯子吹了吹,转动着塑料棒搅匀里面的糖。然后她看见了我。
当她察觉到我在看着杯子时,问我:“你要喝吗?”然后她迅速道歉,走向投币机,“我的意思是你要不要喝点什么?你口渴吗?饿吗?”
出租车停了下来,司机下来把行李递给我。我来到建筑物前,从玻璃门的倒影中,我看到红色在苍白中显得尤其突兀,唇膏没有办法勾勒出嘴唇的准确边界,于是我从口袋里取出一块手帕,将它清理干净,把所有颜色都抹去了。
我摇了摇头:“我很好,谢谢。玛戈和维贝克呢?”
我从后视镜里照着镜子,我看到我干裂的嘴唇让口红的线条显得十分不规则。我试着用指甲抹掉一些口红,我想要在见到他的时候我可以看起来整齐利落。电台里正在放着1990年意大利米兰世界杯的比赛,今天下午,西德队将对阵哥伦比亚队。我可以和他谈这个,和他谈谈足球。他从来不喜欢足球,我也对此一无所知。不过世界杯不一样,每个人都看世界杯。除此之外,我们还可以讨论一些其他的话题。
“他们一个要去学校接孩子,晚点的时候过来,还有一个要上班,今天没办法过来了。”
“我猜是在卢森堡。”出租车司机回答道,他没有再说其他的话,他不想聊天。
艾格尼丝还是没有喝东西,我不渴也不饿。
“申根在哪里?”
“他怎么样?”过了一会儿我问道。
我把地址给了出租车司机。摇下车窗后,我把头靠在座位上,看着城市在我身旁飞驰而过。广播里说,今天在申根将签署开放西德、法国、比利时、卢森堡和荷兰边境的协议。
她耸耸肩笑了笑,低头看着饮料。我默默地等她喝完。当她把杯子扔进垃圾桶之后,她心不在焉地把手在裤子上擦了擦。“你过来吗?”她说。
汉诺威车站很漂亮。
于是我跟上了她。
喝完水我道了声谢,走到了出口。猛烈的阳光照耀在玻璃上,消除了那里面本应该反射出的城市的轮廓。我一只手遮在眼前,跨过了门槛。我眨了眨眼才适应了光线。广场十分干净,时钟悬挂在建筑物正面成排的各个壁龛的角落里,上面显示现在是一点四十分。
他手上的静脉连着点滴,两根小管子塞在鼻子里,他的头发被剃光了,但也许他早就已经失去了所有头发。他的眼睛闭着,他正在休息。6月的阳光透过窗户,模糊了他脸上的所有特征。但我还是认出了他。
我很渴,喝水的地方也排着队,于是我排到了最后面。一个女人说:“女士,您到我前面来。”她看上去不到三十岁,身上到处是雀斑,脸上、胸部还有手臂上都是。临近的一些人也转过头来。“对啊,女士,请您到我们前面去。”那个长雀斑的女人大声地问着:“我们能给这位女士腾一下位置吗?”我紧紧地抓着我的行李箱。“没有必要这样做的。”我说道。但是她扶着我的背,陪我向前走去。我有一张破碎的脸和萎缩的手臂:这是他们眼中的我。
艾格尼丝让我把行李箱放在角落里。然后她走近床,弯下腰,腰带将她的腹部隔成了两半,但是她的手还很柔软,这双手正抚摸着床单。
拥挤的人群让我感到有一些不适,我很久没有坐火车了,这次的旅行吓坏了我,但是我不得不这样做,这也许是最后的机会了。
“亲爱的,你在睡觉吗?”
我在找洗手间,我不想在火车上方便,但是现在我再也忍不住了。所幸队伍不是很长,很快就排到了我。我看着镜中的自己,我的眼睛好像漂浮在黑眼圈的凹陷中,这就好像我的脸刚遭遇了一场山体滑坡,眼睛晃荡了很长时间,最后停在了凹陷的地方。我调整了额角的一个发夹,用手指梳了梳头发,涂上口红。虽然我只是轻轻地抹了一层,但是那至少能让这张苍白的脸散发一点光彩。赫塔曾经说我太虚荣,但今天是重要的一天,这是值得的。
她在我面前称他为“亲爱的”,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多年来我应该习惯了的。她喊他“亲爱的”,而他醒了过来。他的双眼是湛蓝的、湿润的,稍稍有一点点褪色。
火车站又拥挤又嘈杂,人们都走得非常快,我很害怕他们会挤到我。我身后的人纷纷超过了我。那些朝我走来的人都走近我了才拐弯,他们有的挤到了我的臀部,把我撞得失去了方向——于是我只能站着不动,像一只在街上的猫被车灯晃得眼花缭乱。行李箱的重量使我向右倾斜,但是我捏着行李箱的手柄,它给了我一种安全感,因为我仍然有一个东西可以抓着。
艾格尼丝的声音很甜,她说:“有人来看你了。”然后她稍稍往边上站了一点,这样他不需要从枕头上抬起头就可以看见我。
第四十四章
那双湛蓝的眼睛正在看着我,而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抓住的了。他对着我微笑,我咽了一口口水,说:“你好,格雷戈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