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到底还让不让我说完啦?”贝雅特扯着嗓子喊,“我说的不是元首那事。我研究占星术没有研究塔罗牌那么厉害,谁叫齐格勒把牌都抢走了。”像往常一样,一提到这个名字大家就一阵战栗。“我是说莱妮的事。”
“这当然是重点,罗莎。”艾尔弗里德的目光逼人,我却无力承受。
莱妮每一次见到恩斯特都会在爱情的魔法中摇摇晃晃。
“我妈妈就是一个女巫。”双胞胎中的一个吹嘘道。
恩斯特把莱妮拉到身边,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你预测了莱妮的未来吗?”
“就是可以预测事情的女巫。”贝雅特告诉她。
“她预见到一个男人。”我压低声音说,好像我不希望艾尔弗里德能听见,只求她忘了我还在这里一样。
“什么是先知啊?”小乌尔苏拉还在问。
“而有人觉得那个男人已经出现了。”她说。只有我觉得这一切很荒唐,可能因为我刚向他们撒了谎,我的认知出现了扭曲。
“没错,你看见了吗?”我立刻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我就是从他们再也不给我们吃蜂蜜推断出来的,总之,现在这个也不是重点。”
恩斯特把嘴巴贴上莱妮已经僵硬的耳朵:“是我吗?”然后他笑了,海纳也笑了,莱妮也笑了,而我强迫自己也笑起来。
“不过如果我们注意一下的话,的确有一阵子他们没给我们吃蜂蜜了。”乌拉分析道,“真可惜,罗莎,你还记得你偷偷给我吃的那块蛋糕吗?多好吃啊。”
我们都笑了。我们什么也没有学会,我们以为笑就意味着安全,我们以为我们还可以去相信,相信生命,相信未来。但艾尔弗里德没有这么做。
我的腿软得几乎没有一点力气:“你为什么那么生气,艾尔弗里德?我都说了我不知道,这只是在和我公公聊天的时候我们一起想到的。”
她看着咖啡杯的杯底,并没有想从中预知什么的意思。(23)我们谁都没有想到,她即将与未来展开一场殊死搏斗。
“什么是先知?”小乌尔苏拉问。
莱妮的爱情魔咒被揭露的那一晚,我的失魂又来了。莱妮掀开床单,光着脚静悄悄地离开了房间。艾尔弗里德的呼吸声很重,她并没有打鼾,那只是一种“吱嘎吱嘎”的声音。而我浑身冒汗,没有人能拥抱我。
“她大概也是个先知。”贝雅特打趣道。
我睡得很沉。一开始梦里并没有我,只有一名飞行员。他觉得有些热,于是喝了一点水,松了松衣领,准备用飞机画出完美的曲线。他透过舷窗看见黑暗之中有一个红点,那是燃烧的月亮,或者是伯利恒的彗星——但这次圣贤们不会跟随它,也没有向新生的国王朝圣的需要。在柏林,一个有着奶油色面庞和红色头发的年轻女子感到小腹一阵疼痛,她看上去就像玛丽亚。在一个像不登格斯的漆黑地窖里,一个母亲带着儿子在她面前说:“用力呀,我会帮你的。”可就在一阵炮弹的轰鸣之后,她重重地向后摔去。那些睡梦中的孩子们哭着醒来,因被吵醒而大声尖叫,地下室变成了不断由他们的身体堆叠起的万人坑。氧气消耗殆尽,地窖中的人全部死去了。保利娜不在里面。
“你们不要转移话题,”艾尔弗里德坚持着,“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告诉我。”
当玛丽亚的心跳停止时,她腹中的孩子也失去了来到这世上的唯一机会,它仍然被浸泡在胎盘中,根本没有意识到它本可以出生的命运已经被终结。生命如此吊诡,一个死亡中还包含着另外一个死亡。
“那是奥古斯丁的错,还有你们。”我看向海克和贝雅特。
然而屋外氧气充足,甚至为火焰提供了动力,使得火苗蹿出几十米高,点燃了所有未被火焰覆盖的建筑物。在爆炸中,屋顶像《绿野仙踪》中多萝西的房子一样摇曳着,树木、广告牌都被狂风卷起。房屋上的裂缝给想要往屋内窥探的人提供了方便,他们能够看清里面居民的所有恶行和美德。尽管墙面已经坍塌,但里面肮脏的烟灰缸和插满了鲜花的花瓶仍然保持原状。然而,无论是人还是动物,他们都没有了窥探的心情。他们全都瘫坐在地上,有的已经被烧焦,像黑色的雕像一样保持着喝酒、祈祷以及在愚蠢的吵架后为了与妻子重修旧好而安抚妻子的姿态;上夜班的工人在爆炸了的锅炉里烧开的沸水中融化;囚犯们在服刑赎罪前就已经被瓦砾活埋。动物园里的狮子和老虎一动不动,像被做成了标本。
“但是克鲁梅尔早就不理她了。”乌拉为了让那两个士兵也参与到话题中来,向他们解释道,“我们的罗莎和他结过大梁子。”但他们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因为他们根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驾驶着轰炸机的飞行员可以飞出一万英尺之高,但他仍然能透过舷窗看到白炽灯光。他又喝了一点水,解开了胸前的纽扣,这时他才看清光线不过是来自群星:因此即使死亡来临,它们仍然会闪闪发光。
“不,你说得很肯定,是克鲁梅尔告诉你的?”
突然间,我发现我就是那个飞行员,我是操纵所有零件的人。在我发觉的那一刻,我突然想起来我并不知道如何操作,我该如何处理我的命运?我会坠毁的。战斗机已然开始下沉,气体在我的胸口滚动,城市越来越近,也不知是柏林还是纽伦堡,飞机尖锐的前端直直地冲下去,即将撞上它遇上的第一堵墙,或者干脆撞击地面。我的声带是麻木的,我没有办法喊来弗朗茨,让他帮助我脱离失魂,我没有办法寻求帮助。
“不,我不知道啊,我再申明一次,我只是蒙的。”
“救救我!”
“对,那天还有别人吃了甜点,不过她们吃的是酸奶。西奥多拉和格特鲁德没有吃甜点,但也发作了,因为她们那天吃的奶制品蘸了蜂蜜。”艾尔弗里德突然有一些生气,“你怎么就知道是蜂蜜呢,罗莎?”
我醒了过来,冰冷的汗水粘在我的身上。
“啊,没错,的确是这样呢。”海克说,“贝雅特和我没事,因为那一天只有你们两个吃了甜点。”
“救救我,罗莎。”
“在甜点里,艾尔弗里德。”
是莱妮的声音,她正在哭泣。艾尔弗里德也醒了,她点燃了一根粗蜡烛:她把蜡烛放在了自己的枕头底下,因为党卫军没有考虑过要为教室配备床头柜和灯具,幸而她相当有远见。她看到那个娇小的人儿正跪在我的床边,便问:“发生什么事了?”
“蜂蜜?哪里有蜂蜜?”
我想起身拥抱莱妮,但是她阻止了我,她正抚摸着自己双腿之间的位置。
“我不知道,”我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只是推测。那天身体不舒服的都吃了蜂蜜。”
“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艾尔弗里德坚持问道。
我突然双腿发软,好像走在深谷的边缘。
莱妮摊开她的手,她的掌纹清晰,像锯齿一样深,组成了带刺的铁丝网的形状,贝雅特能从这双手里读出什么?她的指尖非常地脏,上面充满了血迹。“他伤害了我。”她说完就瘫倒在地,蜷缩了起来。她变得那么小,我还以为她要消失了。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她问我。
艾尔弗里德赤脚跑上走廊——那是脚跟撞击地面发出的浑浊声,充满了情绪。她来到唯一开着的那扇窗前。她分辨出墙边摆放着的一把木梯的一级级踏板,在踏板消失的尽头是恩斯特的身影。他的脚刚踩上地面。
“不是毒药,”我插嘴道,“是蜂蜜,被污染的蜂蜜。”
“我会让你付出代价的。”她用手指扒开窗户,身体前倾着对他说道。警卫可能会听到她的声音,但是她不在乎。当一名陆军士兵潜入营房的时候,他们在哪里?他们是分心了,还是视而不见,还是只是互相推诿呢?“来啊,很好。但是明天轮到我来问你们。”
“我们也差一点死掉啊。”她说,“他们差点毒死了我们,我们都不知道是什么吃的出了问题。”
恩斯特抬起头,没有回答,跑开了。
艾尔弗里德瞟了一眼海纳,但他丝毫没有察觉,自顾地吞了一口啤酒,用手背擦了擦嘴。
恩斯特邀请她半夜在走廊左边第三个窗子前约会,莱妮接受了。“你是一个成年人了,”她对自己说,“你不可以退缩。”而且莱妮是这么地喜欢恩斯特。她一向少言寡语,做事小心,看上去总像个初学者。用既不吓着她又能抓住她的肩膀的合适的力量,把她从她自己隐匿的角落里赶出来,这似乎是最大的乐趣。
“啊,希特勒真的差点死掉啊。”海纳说,“贝雅特,你的预言也算接近了。不过可没人能真正击败我们的元首。”
莱妮不能让他失望,不能冒失去他的风险。所以她告诉他:“好的,我会在午夜的时候到那里去。”尽管天很黑,尽管有守卫,她还是来到了窗前,窗户是在晚饭前就半开的,这样她可以不发出声音地打开窗户,而恩斯特也可以顺利爬上木梯。跨过梯子,他就进来了。他们激动地、秘密地抱在一起。他们浪漫而秘密地约会,因需要避开看守而感到一丝兴奋,他们找寻着一个可以藏起来相守的教室,可惜所有教室都被占用了,唯一那间没有行军床的房间里也坐着为打发无聊在玩牌的看守。
“她是个女巫,”乌拉说,“她研究了希特勒的星相。”
“我们去厨房吧。”恩斯特提议道,“守卫们肯定不会去那里巡视。”“但是我们要下楼,他们会发现的。”莱妮说。“你相信我吗?”恩斯特抓紧她,莱妮尚未反应过来他们就已经走下了楼梯。没有人听见,也没有人阻拦他们。莱妮抓着下士,跟着他去厨房。令人失望的是,克鲁梅尔闩上了门:不管怎样,门里是属于元首的食物储备,大门紧闭是可以预料的。“谁不尊重克鲁梅尔,谁就没有好果子吃。”克鲁梅尔亲口这么说过。莱妮不想不尊重克鲁梅尔,她感到很羞愧,恩斯特可能注意到了她的不悦,他抚摸着她的脸颊、耳朵、颈部、背部、臀部,还有大腿。他把她贴在自己身上的那一刻,两人前所未有地亲密。那具凹凸有致的身体压在了他的身体上。他给了她一个深吻,然后慢慢起身,把她带进了他发现的第一个开着门的房间。
“你预言了什么?”恩斯特问道。
那是食堂。但是,只有当碰到第一排的椅子,通过透入窗户的昏暗灯光,莱妮才注意到眼下身处何方。毕竟,还有什么比这里更好的地方呢?这是她多么熟悉的地方。厚木头做成的桌子,没有任何装饰的椅子,光秃秃的墙壁:近一年来,她每天都要在这个房间里待上好几个小时,这已经是她的第二个家了。没什么好害怕的,她再也不害怕了,她可以做到的,她放慢了呼吸。莱妮甚至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现在你已经长大了,不能再退缩了。”还是个小男孩时,恩斯特就把纸飞机扔到了他在吕贝克的教室的窗外,想象着它可以飞翔。而那时莱妮正在把手指放在每一个印出的单词上学习阅读,手指机械地在纸上滑过一个接一个的音节,直到她最后能够拼出完整的词汇。你梦想着自己可以变得非常聪明,梦想着有一天你会成为班上最聪明的孩子,不需要手指的帮助也可以读得很快。你的同学已经可以读得很快,他们已经厌烦了总是要等你,但是你从来没有想过,很多很多年之后的一天,你会和那个想要成为飞行员的男孩相遇:这份爱情会让所有人感到惊讶,在所有过去的日子里,你们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你们住得太远了,隔着几百公里的距离。现在你们都长大了,长高了,他长得比你高,你的臀部长出了肉,他已经学会了剃胡子,你们都发过烧,又痊愈了,你们结束了学校里的课程,在圣诞节的时候你开始学习做饭,而他被强制征入了兵营。这一切都发生在你们不认识的岁月里,你们有可能永远都不会相识。你看,你们冒过这样的风险:如果任意一个环节出了一点差错,或者任何一步走慢了,时钟被调慢了一步,或者一个更漂亮的女人比你更早遇见他,或者希特勒没有占领波兰,你们就不会遇见。
“你是说希特勒吗?”艾尔弗里德激她,“你曾经预言他很快就要完蛋了,但是你看,你并没有猜中啊。”
恩斯特慢慢转动椅子,他拉过莱妮,把她放倒在桌子上。那是试毒员吃饭的桌子,那是莱妮曾经转过身去呕吐的桌子,那是第一天,由于她看起来十分软弱,所以我选择了她作为朋友的那张桌子,或者说,是她选择了我。她躺在木头上——因为睡衣单薄,她感觉到椎骨压在了坚硬的桌面上——莱妮没有反对,这一次她不再要求离开了。
“那我是不是一个伟大的先知啊?”一个周日的下午,贝雅特坐在面对着莫伊湖的一个酒馆的桌子边问道。
恩斯特的身体在她身上伸展开:一开始是他的影子淹没了她,然后是这具年轻的、曾被空军拒绝的德国军人的身体在她的身上越压越重,他压上了她的臀。莱妮不知道该如何张开她的腿。
闲暇时,如果我不和我的公婆在一起,我就会去找莱妮。她总是希望能够在恩斯特不放映电影的时候去找他,但是她又害怕自己一个人去,所以她要不就拉着我和乌拉去,要不就拉着贝雅特和海克,还有她们各自的孩子去。有时候艾尔弗里德也会来,但是她受不了那两个陆军士兵,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态度。
她需要学习,所有女人都这么做,所以她也得这么做,她会习惯做一些事情的,比如听命令吃饭。放下一切,抑制胆怯,挑战毒药,挑战死亡,挑战燕麦汤。“海克,你必须吃了它。不然齐格勒会生气。如果一个女人不懂得服从,那她就一点用也没有了。”“恩斯特。”她突然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我的内疚之所以延展到赫塔和约瑟夫身上,是因为约瑟夫与赫塔是活生生存在着的骨与肉,而格雷戈尔如今只是一个名字,只是一份突然惊醒时的想念,一张在镜框中或者相册中的照片,一段深刻的回忆,一场在夜晚没有前兆而突然爆发的哭泣,一种愤怒,一种失败与羞耻。他只是一个概念。格雷戈尔,再也不是我的丈夫了。
“亲爱的。”她声音沙哑。
我还是时常在想他们到底有没有怀疑过我和齐格勒在一起的那些夜晚。欺骗他们让我感到我不值得他们对我如此爱护,即使我对他们的感情也完全是真挚的。我总是很惊讶人可以如此轻易地忽略生命的存在,但是我们之所以没有陷入疯狂,就是得益于我们生理上获取信息能力的缺失,以及在生活尚且流淌时就忘却别人的生命。
“恩斯特,我要出去。我不能在这里做,我不能待在这里,我不想要。”
在不用工作的周末闲暇,我和赫塔、约瑟夫一起打发时间。我们去菜园子里摘蔬菜,或者到森林里闲逛。有时候我们围在后院窃窃私语,有时候我们又一起陷入沉默。三个人能处在同样的状态之下让我们都心存感激,我失去了我的双亲,而他们失去了儿子:我们都失去了亲人,同样的经历使我们建立了某种联系。
而就在同时,我在睡梦中又一次遭遇了失魂,艾尔弗里德在房间的上铺睡觉,她呼吸时鼻子发出了很响的声音。房间里面一共三张床,有一张空了。其他屋里的女人都酣睡着,尽管她们思念被迫托付给父母、姐妹或者朋友的孩子,因为她们不能把孩子带到军营里来,她们也没有办法从窗口逃出去——尽管那里有一个梯子。就在那时,恩斯特在用各种软话说服莱妮留下。由于莱妮发出了反对的声音,他堵住了她的嘴,然后做了那件他想做的事情。不论如何,莱妮赴这场约时就应该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否则那天晚上,恩斯特没有任何理由出现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