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胞胎正睡在一侧，他们的脸紧贴着手臂，张开的嘴巴好像被挤压得变了形一样。
“柏林人，你还见过谁像你这样晕血的？你难道没有看见它只是一个很小的点吗？”
“我不是因为这个事情。”我支吾着。
艾尔弗里德走到我面前，其他人则默默地看着她把我推进卧室。
“你自己看。”她抓过我的手腕，把我的手指凑到她的双唇之间。她吸了一口，检查了一下伤口是否还出血，接着又吸了一口。
“罗莎，你怎么了？”莱妮焦急地问道。
这是一张不咬人的嘴巴，它也不会咬住背叛我的机会。
我被手指上的这滴鲜血催眠了。
“好了，你现在知道你不会因为失血而死了。”她说。
“我们到此为止吧。”艾尔弗里德回答。
“我不怕死，你别再取笑我了。”
“干吗呀？”女主人抱怨道。
“怎么，你做好心理建设了？你也是城里来的，你让我失望了。”
艾尔弗里德起身吹灭蜡烛。
“对不起。”
“你受伤了吗？”贝雅特问我。
“你因为让我失望了所以向我道歉吗？”
“哎呀！”我被刺到了，一滴血从食指中流了出来，烛火照得这滴血发亮。
“我比你想的还要糟糕。”
“你在做什么呀？”
“你要能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她以一种有趣的挑衅的姿势抬起了下巴，“那你可真是太自以为是了。”
她的手指动作缓慢得近乎浮夸。我感到呼吸困难，在针即将刺穿这个果核的刹那，我伸手抓住了它。
我不由得笑了。
“不，还差心脏。”
随后为了缓解尴尬，我提道：“那天晚上在军营里发生的事情真的挺吓人的。”
“那他现在死了吗？”莱妮平静地问道。
“是的，是很糟糕。而且可能还会再次发生。我们也没办法避开。”她承认道，“虽然只要我们想，我们就可以藏起来，但无论如何，我们终究是要死的。”她的表情变得越发凝重。她的脸变得犀利了，看起来和我们成为试毒员的第二天抽血时一模一样，但是逐渐地，她锋利的轮廓做出了让步，退缩了，取而代之的是她安慰般的眼神：“我也很害怕，比你还要害怕。”
我感到我的背脊被戳了一下。
我看着我指尖上的小洞，它已经干了，我脱口而出：“我真心希望你都好。”
贝雅特如今全身心地关注着残留在叶柄附近的果肉，“那是他的头。”她说。
这句突如其来的话带来了她的一阵沉默。双胞胎中的一个发出了啮齿动物般的声音，他的鼻子似乎因为突然发痒而皱了起来，他整个人从床单上翻过身，扬起双臂张开，这在我看来就像耶稣圣婴向十字架投降。
我曾和齐格勒亲密地接触过。他们本可以用针刺穿我的肉，这会更有效。
“这很愚蠢，”我说，“你说的一点没错。”
贝雅特边扎针边不断地蹦出一些解剖学的词汇。他的肩膀，是我曾紧紧抓过的；他的肚子，是我曾抚摸过的；他的腿，曾和我的腿相互交织在一起。
“什么？你是想说你希望我好这件事情吗？”
在烛光的照射下，她的手指投射出了一个长长的颤抖着的阴影，当她接近果核的时候，手指遮住了它，使它的形状看起来像一个令人不安的物体，那是一个类似人形的样子，我知道那是我认识的齐格勒。
“不是，我是说，这个扎针的表演。”
“贝雅特，抓紧一点时间。”艾尔弗里德又坚持道。
“好，那我安心了。”
“不，姑娘们，咱们得严肃一点，否则这事儿没效果。”
她握住我的手，然后抓紧：“让我们回到其他人那里吧。”
“一点没错。”莱妮咯咯地笑起来。
直到快进厨房，她才松开手。
贝雅特从小匣子里抽出一根针。她捏着它凑近果核的上部，刺破已经腐坏的果肉。“给嘴上来一针。”她说着。那张嘴我曾经吻过。“这样我们就不用再听他对我们大喊大叫了。”
那天晚上我依旧没有去窗边，甚至后来的几个夜晚我都没有去，我以为我的目的达到了，一切都结束了，他不会再来了；也许他来过，但没有在玻璃上划刻；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来过，那刺耳声来自我自己的骨头。
“那咱们就快点开始吧，”艾尔弗里德催促道，“马上就到晚上了。我真不知道怎么就答应了你过来。”
我想他，不是像想格雷戈尔那样，想到命运被操纵，每一个承诺都作废，没有那么严重。我只是有种狂热。我抓住枕头，棉花粗糙而且易燃。我想的不是阿尔贝特·齐格勒：我想的是我自己。他的出现留下了一片沉闷。我咬着枕套，牙齿下的粗糙让我一阵战栗。我想，即便没有齐格勒，也会有其他人。我和他做爱仅仅是因为我太久没有做了。我撕下一块布嚼了一下，一条棉线留在了我的犬齿上，我把线拉出来用舌头抿住，就像小时候一样吞了它。这一次它也没能杀死我。我告诉我自己，我想念的不是齐格勒，而是我的身体。现在它再一次被抛弃了，再一次只能独自承受。
“但我们也没有其他什么齐格勒碰过的东西呀。”贝雅特看着她说，“知足吧。”
我不记得过了几天，高个子出现在食堂里，他迫使我站起来。
“把针扎进一个被吃掉的苹果里，真是闻所未闻。”艾尔弗里德说。
“你又偷东西了。”
“蜡烛是为了营造气氛。”女巫真的很享受这个过程。
这是什么意思？“不，我没有偷东西。”
“那么到最后，我们要用蜡烛烧掉这个苹果核吗？”莱妮是最兴奋的那个。
克鲁梅尔上次已经承担了我包里的那几瓶牛奶的责任，我从来没有被定过罪。
“哦，得了，你可别在这儿学奥古斯丁。”贝雅特说，“又花不了你一个子儿的，找点乐子还不行吗，你今天晚上还有其他安排吗？”
“快走。”
“太蠢了吧，”艾尔弗里德不禁评论道，“原来我跑来这里就是为了干这么件蠢事。”
我用目光搜寻着西奥多拉、格特鲁德和扎比内，她们和我一样困惑，所以不是“洗脑党”举报的我。
“我会拿一样齐格勒碰过的东西，”贝雅特解释道，“我会用针去扎它，如果我们都能够专心地把这个果核想象成他的话，那么中尉先生很快就会感到浑身不适。”
“我偷了什么？”我呼吸急促。
“你要做什么？”莱妮有一点担心地问道。不是因为担心齐格勒，而是因为善恶有报，她担心自己受到牵连。
“你很清楚。”高个子说。
她打开小匣子，里面装着一些大头针。
“柏林人。”艾尔弗里德摇着头，像一个失去了耐心的母亲。
奥古斯丁则像往常一样表现了对愚蠢巫术的嗤之以鼻，而且我怀疑她利用要看孩子的借口留在自己家里不出门。“我们要给齐格勒一些教训。”贝雅特说，“如果巫术能奏效，当然最好，就算不起作用，至少我们也能寻个乐子。”
“我向你发誓！”我起身喊道，我这次没有惹麻烦，她应该相信我的。
海克没有来。堕胎的时候，她没有选择和童年伙伴建立更紧密的关系，而是疏远了她。简单来说，海克将贝雅特排挤在自己生命中最重大的事件之一的外面，这是一种不言而喻的距离感。事实上，她现在与我们每一个人都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也许是因为她曾和我们分享了一个那样的秘密，她无法原谅我们会记住一件她宁愿忘记的事情。
“你跟我来。”高个子拽住我的胳膊。
苹果核已经变成了棕色，贝雅特把它放到一张摆着一个黑色烛台和一个小匣子的桌子上。这天晚些时候，宵禁尚未开始，天还有一点点亮光，她的双胞胎已经在卧室里睡下了。乌拉、莱妮、艾尔弗里德还有我围坐在她身边。
莱妮捂住鼻子，闭上了眼睛。
“你确定吗？”齐格勒问。
“行了，让我过去吧。”在守卫的陪同下我走出了餐厅。
艾尔弗里德用眼神求我保持安静。
一到走廊，我转身试图再次询问我到底被指控盗窃了什么。
“我从来不吸烟。”我说道。
“是克鲁梅尔和你说的吗？他只是对我很生气。”
“德国女人不应该抽烟。”他歪着头，在我的脖子上嗅了嗅，就像四天前在窗前对我做的那样，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至少不能让人闻见味道。”
“他对你生气，就是因为你偷了厨房的东西啊，绍尔。但是现在你后悔了吧。”
齐格勒是在和我过不去，但是他找了艾尔弗里德的碴儿，我知道他是在生我的气。
“我们现在要去哪儿？”
“从现在开始这里禁止吸烟。在我的军营里没有人可以吸烟，阿道夫·希特勒讨厌吸烟。”
“保持安静，继续走。”
“我不知道这里禁止抽烟。”她辩解道。
我把手护在胸前：“我求你了，你已经认识我几个月了，你知道我不会这么做的……”
她有些犹豫地扔了烟，似乎还想吸最后一口，好不浪费它。
“是谁给了你这种想法？”他吼道。
“快扔掉。”齐格勒重复了他的命令。
我们来到了齐格勒的办公室前面，我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艾尔弗里德转身。
高个子敲了敲门，里面应声让我进去。高个子被禁止参与对我的屠杀，然而好奇心好像吞噬了他，他是否会在外面偷听？
“把你的烟扔掉。”
齐格勒当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齐格勒一见我就不顾我的疼痛，用力抓住了我的手臂，我觉得我的关节都分离了，骨头疼得就像撞到了地上一样。然后他一把抱住我，迫使我面对他，我还是完整的，我没有破碎。
第二天晚餐后，二级突击队中队长走进庭院里面。我正和在吸烟的艾尔弗里德聊天，一看到他径直朝我走过来，我立刻噤声。艾尔弗里德问道：“你怎么了？”
“克鲁梅尔和你说什么了吗？”
今晚我早早地上了床。然而这是徒劳的，我还是睡不着，我的眼睛大大地睁着，心中思索着齐格勒是不是已经来了。我担心他会靠近我，就像昨晚一样用他的指甲刮着玻璃，或者干脆用石头砸碎它，他会一把拽过我的脖子。赫塔和约瑟夫会听见响声，他们不会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我会向他们坦白一切，然后承诺永远对齐格勒避而不见，直到我死去的那一天。我终于颤抖着关上了灯。
“如果今天晚上你还不出门，我就把窗户玻璃打破。”
我重新开始吃饭，喝了一口牛奶后把杯子放到桌上。为了排遣心中那一股不自觉的郁气，我百无聊赖地摆动着杯子，却不小心打翻了它。“对不起。”我说道，眼看着杯子掉在了艾尔弗里德的身上。她立刻站了起来。“请原谅我。”我连连说道。“柏林人，这又没什么。”她把杯子递给我，还在溢出的牛奶上铺了一块手帕。
“克鲁梅尔和你说了牛奶的事情了？他的话让你觉得我偷了牛奶？”
他这是在勒索我：“说不定就会有人发现你到底是什么货色。”他在对我施以如此残酷的暴行，光是他看我的目光就会让我感到一种怀念的刺痛。我们做爱了。但以后再也不会了。如果没有别人知道的话，那个夜晚也将永远不存在。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们的交融似乎从未发生过。也许随着时间的推移，连我自己都会怀疑那一夜究竟是否真的发生过。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我只能诚实地说出我的想法。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贝雅特趴到桌上，用手指捏住了苹果的叶柄。我很沮丧，但我不想去深究为什么。苹果核周围的那层果肉已经发暗了，它们被齐格勒的门牙咬过，被他的唾液浸湿过。
“那现在我们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你捏造我偷东西，我等下回去怎么和别人解释？”
“我们也是没办法。不过最后你们也看到了，现在又到了危急的时刻。一切尽在掌控之中。”他说道，“所以请尽情地享用你们的午餐吧。”他把苹果核留在我的盘子里之后便离开了。
“反正你已经被赦免过一次了，你要是真的不想承认偷了东西，可以和你的同伴说这是一个误会，现在已经没事了。”
然而，齐格勒完成了他的巡视，在我的身后停了下来。
“这听起来一点都不可信。”
奥古斯丁盯着中尉手中的苹果，她的一个鼻孔跳动了一下，艾尔弗里德的鼻子像往常一样堵着，呼吸困难，莱妮的脸颊上一如既往地布满凝滞的红色血管。而我觉得自己完全暴露了。边走边咀嚼的齐格勒是这般冷静，以致我不得不担心他会突然换上另一副面孔。我们等着他突然的改变，为最坏的情况做好了准备，感觉十分焦虑。
然而他此刻正仔细地在我身上摸索，我不得不闭上眼睛，我闻到了他制服的气味，他裸体的时候身上也有这个味道。
“我想要感谢你们在紧急情况下的配合。”
“你这样做会害死我们两个。”我说。
只见他绕着桌子走，然后靠近海克，说道：“一切都结束了，你很高兴吧。”在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他暗指的是海克堕胎的事情。海克看起来也是这么认为的，她迅速地做了一个点头的动作，甚至无法掩饰自己的紧张。齐格勒在她的身后弯下腰，伸手拿走了她餐盘中的一个苹果。他显然并不在乎这里不是野餐的草地，他一边说话一边咬苹果，声音清晰而邪恶。他边嚼边往前走着，身子前倾，手背在身后，走的每一步都好像准备潜水一样。瞧他走路的样子多么别扭啊，可我为什么还在想他？
他不回答我。
中毒事件之后，食堂露出了它陷阱般的真实嘴脸，恐慌每次都在党卫军的人说话时向我们袭来，而齐格勒则让我们的紧张达到了顶点。
“你已经把我害死了。”
我艰难地咽下食物。其他人都停止了吃饭的动作，纷纷朝齐格勒看去。就像这也是被禁止却又忍不住似的，大家都只敢匆匆地瞥一眼，然后眉头紧皱，面面相觑。
他仔细地观察着我，像往常一样，十分严肃。
“女士们，你们都好吗？很高兴看到你们都恢复了。”
“你倒是说些什么呀！”
那是指甲挠玻璃的声音。恐惧让我回忆起了前一晚的不适和恶心。在一片寂静中，我只听得到那指甲挠玻璃的声音和我心脏跳动的声音。当噪声停止的时候，我跳下床，去窗台边查看。玻璃沉默着，道路也是空旷的。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如果今天晚上你还不出门，我就打破窗户玻璃。”
一点钟的时候我关了灯。这是一个看似骄傲的动作，实则承认了我的失败。齐格勒赢了，无论如何，是他更加强大。我平躺下来，我的肌肉僵硬得背部隐隐作痛。闹钟响了，我心里一阵发慌。随后，我被一个轻轻的声音吓到了。
一阵疼痛刺穿了我的额头，我不由得将手伸向太阳穴。
我还是用原来的那块布遮着打开了灯，然后坐到窗台边。我想到可能是他拒绝了我，因为他见过我呕吐时的污秽与不堪。这个想法让我生气。他居然可以没有我，而我还在等他。我凝视着黑暗的村庄，猜测这片漆黑中是否有他的身影，我的视线一直延伸到了尽头的拐弯处。而拐弯之后道路的尽头就是城堡，所有故事就是从那里开始的。
“你怎么了，罗莎？”
我将这个念头从我的脑子里赶跑，把压在床垫下的床单全都抽了出来，把我的小腿搁在一块凉快的地方。如果他真的还敢过来，我会当着他的面拒绝他。
这是他第一次称呼我的名字。
尽管晚上很热，我还是关上了窗户。我担心齐格勒会偷偷地溜进我的房间，我害怕在床边看到他，或者发现他压在我的身上，这个想法让我的喉咙里一阵瘙痒。
“你是在威胁我？”我这么说着，但身上的痛苦消失了。现在我的身体里有一阵非常甜蜜的轻松正在蔓延。
在出了那样的事情之后，他应该不会再来了。他再也不敢出现在我的窗口。或许他本来就只想验证一下自己的权威罢了，是我带他走进了干草房。我难道真的在期待会得到什么特殊的待遇和特权吗？我是中尉的妓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