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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奥古斯丁拉了拉门把手,徒劳而返。“他们为什么把我们锁在这里?他们想做什么?”

克鲁梅尔的帮手们拿来了抹布,潮湿加剧了恶臭。他们清理了地板,但没有清理我们的脸和衣服。他们在地上丢了一堆报纸,留下了一个水桶,然后就离开了。看守们用钥匙锁上了门。

大家被吓得脸褪了色,嘴唇发青。我的同伴们小心翼翼地走近门口:“他们为什么不放我们出去?”我也试着站起来加入她们,但我没有力气。

面朝庭院的落地窗被反锁着,一名警卫正在外面看守。我听见齐格勒的声音从走廊或厨房的方向传过来。在餐厅里一连串的啜泣声和营房中其他人走动时发出的嘈杂声中,我听不见他在说些什么,但那一定是他的声音。那个声音却不是来安慰我的。死亡带来的恐惧就像我皮肤底下涌入的一群小虫子。我再一次倒下了。

奥古斯丁踢了门一脚,其他的人纷纷用手掌和拳头拍门。海克缓慢地重复捶打着自己的头,那是一种我没有想象到的绝望姿态。门外传来了威胁声,除了奥古斯丁,其他的姑娘都放弃了。

为什么艾尔弗里德要这样做?她想偷偷地死掉,就像那些狗一样吗?

莱妮在我身旁跪下。我没有办法说话,但她才是那个来寻求安慰的人。“终于还是发生了,”她说,“他们给我们下了毒。”

我不停地喊她,但是她没有回答我。“你们能不能去确认一下她是不是还活着?求求你们了。”我说着,但我也不知道是朝谁说的。也许是对那些看守说的,但是他们根本就不会听我的话。“奥古斯丁,”我咕哝着,“拜托去看看她,把她拉得离我近一点。”

“他们给她们下了毒。” 扎比内纠正道,她正沮丧地瘫在西奥多拉躺着的身体上,“你没有任何中毒的症状,我也没有。”

其他女孩子都离我不远,她们急促的呼吸声和呜咽的声音放大了我的不安。我不知道是谁把我从院子里带进来,并且平放在地板上的——也许是齐格勒。当时在门口的确实是他吗?还是那只是我的幻觉?那里每个人都可能经过。我的伙伴们现在本能地缩在一起,独自一人面对死亡是很可怕的。但是艾尔弗里德退到了另外一个角落里,她的头埋在膝盖中间。我喊了她的名字,不知道她能不能听到。不知道她能否趁着这混乱把我们带出去,叫一个医生过来。我即使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床上,我根本就不想死。

“不是这样的,”莱妮叫道,“我也有点犯恶心。”

我的目光搜寻着艾尔弗里德,她正坐在房间另一头的地板上。她的鞋子浸泡在一摊黄色的水里。

“那你觉得他们为什么要让我们吃不一样的食物?为什么他们要把我们分成不同的小组呢?别傻了。”扎比内说。

“我们都快死了,你没有听到吗?”莱妮尖叫道。

奥古斯丁暂时停止了撞门,她冲扎比内说:“没错,但是你那朋友,”她用下巴指了指西奥多拉,“她吃的是茴香和奶酪沙拉,罗莎吃的是番茄汤和蛋糕,她们都昏过去了。”

乌拉搂过莱妮的胳膊说:“你先冷静下来。”

一阵反胃让我弯下了腰,莱妮抱住我的额头,我看了一眼弄脏的衣服,接着抬起了头。

“叫你多嘴!”那个守卫对高个子说。

海克坐在桌边,脸埋在双手中。“我想回家和孩子们在一起,”她大喊着,“我想他们了。”

“我的老天爷,不!”莱妮激动起来,“你们快去叫医生啊,我求求你们了。”

“那你过来帮我吧!我们把门撞破!”奥古斯丁说,“帮帮我!”

“这些女人要死了吧。”高个子说。

“他们会杀了我们的。”贝雅特叹了口气,她也想回到自己的双胞胎身边啊。

“你去找个人来清理地板吧。”

海克再次站了起来,加入了奥古斯丁,但她没有撞门,而是尖叫道:“我没有事,我没有中毒,你们听见我说话吗?我想出去!”

于是我又瞥了一眼那副躺着的身体。是西奥多拉。

我呆住了,她正在传达一种思想,这种思想刚刚也被每个人听进去了。我们并没有吃同样的食物,所以我们的命运并没有受到同样的影响。也许有的菜被下了毒,所以我们中的有些人将会死掉,但是有些人不会。

“刚才另外一个也昏倒了。”高个子提醒他。

“也许他们会给我们派一个医生过来。”莱妮说。她完全没有因为自己实际上已经被排除了危险而动摇。“我们可以活下来的。”

“中尉下令把她们留在这里。”他的同伴回答道,“没有人可以出去,就算是那些还没有出现症状的人也不可以。”

我很想知道医生来了之后会不会救我们。

“我们要怎么做?”高个子茫然地在房间里徘徊。

“他们不在乎救不救我们。”

一名警卫抬起一只胳膊拦住她:“回去!”

艾尔弗里德站起来,她坚硬如石头一般的脸现在看起来也完全崩溃了,她补充说:“他们一点都不在乎我们,他们只想知道是什么东西有毒,明天他们找一个人做尸检就够了,他们会找到答案的。”

“罗莎。”莱妮从墙边向我跑过来。

“如果他们只需要检查一个人,”莱妮问道,“为什么我们都要留在这里?”

我扭头看见了另一副躺下的身体,有些女人正贴墙站着。我凭着她们的鞋子分别认出了她们。乌拉穿的是厚底鞋,海克穿着像蹄子一样的鞋子,莱妮的鞋子前面破了。

她根本没有意识到她说出了一个多么邪恶的想法。牺牲掉其中的一个,照她的意思,就可以保全所有其他人。

我听到其他人在哭,我没有办法分辨是谁在哭。我可以分辨她们的笑声,奥古斯丁的粗犷,莱妮的充满节奏感,艾尔弗里德的带鼻音,乌拉的则是大笑声,但是我没有办法分辨哭泣声,关于流泪,我们是一样的,每一个人的声音都是一样的。

那她会怎么选择呢?选择最虚弱的人?选择症状最严重的人?选择没有孩子要照顾的人?选择不是来自这个村庄的人?还是她会选择不是她朋友的人?她将怎样算这笔账呢?点兵点将点到谁谁倒霉(7),把选择交给命运吗?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躺在食堂的地板上。一张警卫的脸出现在我眼前,我感到一阵反胃,有什么东西涌上了我的喉咙。我赶忙抬起手,转过了头。我的汗水冷冰冰的,我的耳朵也感觉十分不适,又有一股酸水涌上来,烧得我气管直疼。

我没有孩子,我来自柏林,我和齐格勒上床了——这件事情莱妮并不知道。她不会认为该牺牲的那个人是我。

我们来到院子里,正午的太阳烤着军营的周围,鸟儿陷入了沉默,流浪狗也疲惫不堪。有人说:“我们还是进去吧,天太热了。”“这6月的天热得不正常,”另一些人这么说。我看到我的女伴们在这样沉闷的空气中懒懒散散地走着。我迈开步子,感觉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台阶上一样摇摇晃晃,我眯起眼睛好看清脚下。天太热了,热得不正常,现在才6月,我却已经热得喘不过气来。我靠在秋千上休息,秋千的链条来回摆动着。有一股恶心在我的胃中翻江倒海,就像一个吸盘一样,我突然感到它直冲我的脑门。院子里现在空无一人,我的女伴们都已经进去了。只有一个人背着光站在门口。院子在我眼前倾斜了,一只鸟儿拍打着翅膀往下飞。门口的人是齐格勒,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很想向上帝祷告,但是我再也没有祈祷的权利了,自从失去了我的丈夫,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做祷告了。也许某一天,在达恰里面的壁炉前,格雷戈尔会突然睁大眼睛,“啊,”他会这么跟他的套娃说,“现在我记得了,离这里很远的地方有一个我爱的女人,我要回到她身边去。”

乌拉扭头看了几眼“洗脑党”,她们都埋头于盘子里的里克塔鲜奶酪和干酪,有人还拿奶酪蘸了蜂蜜。“就是现在!”乌拉说。我递给她一块蛋糕,她用拳头攥着,在确定没有人看见后偷偷地把它吃了。我也吃了。

如果他还活着,那我不想就这么死了。

“算了吧,免得有些人打小报告。”奥古斯丁劝她。

党卫军没有理睬海克的喊话,她悻悻地离开了。

她今天没有吃到甜点,但是她吃到了鸡蛋和土豆泥。鸡蛋是元首最喜欢的食物之一,他喜欢在上面撒小茴香。我闻到了那股香甜的味道。

“他们到底有什么意图?他们想对我们做什么?”贝雅特似乎想从海克那里得到答案。她的朋友没有回答:她本来是想救自己的,只救自己就足够了。但是由于她失败了,所以她干脆把自己锁在了沉默之中。莱妮蹲在桌子底下,不停地说她也犯恶心了。她用两个手指插到喉咙里,发出了呕吐的声音,但是并没有吐出来。西奥多拉继续以婴儿的姿态躺在地板上,不停地抖动,扎比内在帮她,而她的妹妹格特鲁德有一些呼吸困难。乌拉也有些头疼,奥古斯丁想去上洗手间。她试过说服艾尔弗里德躺到我的身边:“我帮你。”但是艾尔弗里德不客气地拒绝了。她一个人待在角落,蜷缩着身体侧躺着,不停地犯着一阵又一阵的恶心。我筋疲力尽,心脏跳得越来越慢。

乌拉悄悄地说:“给我也尝点吧。”

我不知道又过了几个小时,门突然开了。

“没办法选择吃还是不吃蛋糕还真是不走运。”艾尔弗里德说,“有多少人都快饿死了。”

齐格勒出现了,他的身后跟着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和一个同样穿白大褂女人,他们表情严肃,提着黑色的手提箱。这意味着什么?“你们赶紧叫一个医生!”莱妮曾经这么说过。好了,现在他们来了,可连莱妮都不敢相信他们真的是来救我们的。但是,那桌上的公文包,还有挂钩的声音又怎么解释呢?艾尔弗里德是对的,他们不愿意给我们治疗,也不愿意费心费力地给我们补充水分、测量体温,他们只是想让我们待着,他们要观察全过程,他们想要了解导致我们这些人死去的原因。也许他们现在已经发现了,所以我们这些被污染的人对他们来说已经不再有用了。

“反正你也没得选。”奥古斯丁说。

我们一动不动,就像面对掠食者的动物一样。齐格勒说过,我们不需要不吃东西的试毒员。如果我们注定要死,那么加速这个过程就再好不过了。这之后,他们会打扫房间,给房间消毒,打开窗户换空气。这是打破痛苦的虔诚的行为。既然可以对动物这么做,对人怎么就不可以呢?

“挺好吃的,把它吃了吧。”

医生就在我的面前,我低声问:“您想做什么?”齐格勒转身看我。“您别碰我!”我对着医生尖叫。齐格勒抓过我的胳膊,他此刻只距离我几英寸,就像前一天晚上一样。他可以闻到我身上的味道,但他不会再吻我了。“你冷静一点,不管他们叫你做什么你都听话。”然后他直起身,“你们所有人安静一点。”

艾尔弗里德用叉子切开她剩下的那一份蛋糕。

莱妮还缩在桌子底下,她蜷缩得可能比一面手帕还小,小得可以藏在口袋里。医生摸了摸我的脉搏,又撑开了我的眼皮,听了一下我的呼吸,把听诊器放在我的背上。听完后他走过去检查西奥多拉。护士用毛巾湿敷我的前额,递给我一杯水。

“我还没尝。”

“我跟您说过,我需要一份她们吃过的东西的清单。”医生一边说着一边朝外走去,那个女孩子和齐格勒跟在他后面。门又一次被锁上了。

我回过神。

我皮肤下的那些昆虫如今开始起义了。我和艾尔弗里德都喝了汤,吃了那个很甜的蛋糕,于是我俩触发了相同的命运。我是因为和齐格勒的那一切而受到了惩罚,可艾尔弗里德做错了什么?

“柏林人,你不喜欢吃吗?”

格雷戈尔曾经这么说过:“上帝要么是不存在的,要么就是太乖僻。”

今天在食堂我有甜点吃。那是一块淋了酸奶的蛋糕,看上去十分松软。但是我有些胃胀,刚才的番茄汤我也是勉强咽下去的。

又一阵反胃朝我袭来,我吐出了希特勒的食物,而这些食物希特勒永远不会去吃了。这竟然是我发出的声音,我的喉音野蛮得几乎不像人类的声音。我身上还残存着什么人性吗?

巴士的鸣笛声让我松了一口气,我实在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了。我很害怕面对齐格勒,好像指甲盖里面有一根针在刺着我。我又有点想见他。

突然之间我想起来——我感到心被撞了一下——大概是在格雷戈尔写给我的最后那封信上,他提到过那个俄罗斯迷信。难道那对德国的士兵也有效吗?“只要你的女人对你忠诚,”信中曾经写道,“你的士兵就不会死。我可以靠你活着。”可是格雷戈尔不知道,我不是一个靠得住的人。他信任了我,所以死了。

赫塔和约瑟夫都没有察觉到发生了什么,人类的信任导致了迟钝。格雷戈尔从他的父母那里天然地继承了对人的信任——他们的儿媳妇昨天晚上在他们睡觉时出去了——他是那么地信任我:但他把我孤零零地留下了,我难以承受这个沉重的责任。

格雷戈尔因为我犯的错误死了。我的心跳再一次减速,我的呼吸暂停,我的双耳被闷住了,在一片寂静中我的心跳停止了。

镜子在晨光中向我展现了一张残破的脸。这不是因为我只睡了几个小时,我眼睛周边的那一圈阴影是新的痛苦的前兆,它的出现意味着预言成真。镜框里那张照片上的孩子脸上没有笑容,这一定是我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