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希特勒的试毒者 >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让你们的妈妈好好休息吧。”艾尔弗里德在给了唯一一条指令后就打算离开。

“你们怎么还不上床睡觉?”海克问他们,“已经很晚了。”

“你喝杯茶再走吧。”

“妈妈,你累了吗?”乌尔苏拉低声问。

“你忘了宵禁吗,罗莎?我们已经晚了。”

“你们慢一点,”我说,“别这么着急。”

“那你也在这儿睡下吧。”

天黑透的时候我们听见路上传来了脚步声。仍然醒着的小家伙们跑向门口,艾尔弗里德扶着海克,她看起来走得也不算费劲。乌尔苏拉和马蒂亚斯扑到她身上,紧紧地抓着她的双腿。

“不,我要走了。”

乌尔苏拉、马蒂亚斯和奥古斯丁一起走进了房间,他们和我们一起坐在床上,而我完整地唱了一遍这首童谣,它是父亲教给我的。然后小女孩央求我再唱一遍,她让我重复唱了好多遍,直到她也学会了这首歌。

她好像很生气,好像不是心甘情愿为海克做这些事情似的。她曾和我说过“不要多管闲事”。

“狐狸你偷走了鹅,”我用我的歌声回答他,左右晃动着脑袋,食指打着节拍,“赶快归还它吧。”我什么时候能再次获得欢乐呢?

海克没有说医生住的地方,也没有说他的名字,只告诉我医生让她喝了一杯不知道掺杂了什么混合物的水,还让她把喝完的杯子放到门口。他警告她,这很快会引起宫缩。在回来的路上,她们不得不在树林里停下。随着汗水和不停的呻吟,她的身体中掉出了一坨肉。在海克努力调整呼吸的时候,艾尔弗里德把它埋到了一棵桦树脚下。“我永远不会记得是哪一棵桦树,”她说,“我永远不可能找到他了。”

落日的最后一缕光照亮了他的脸,使得他看起来像得了黄疸病一样。

这是个错误。创造或者去除生命并没有什么神圣的意义。这只是一件普通的人类的事情。格雷戈尔不想成为任何命运的起源,他被束缚在了一个关于意义的问题中,仿佛我们必须回应每一个生命独有的意义。但即使上帝也不曾提出过类似的问题。他是一个错误,也是一个在肚皮底下跳动的生命。

他坐了起来,双腿交叉。“那你的丈夫呢?”

海克结束了他的呼吸,我对她很生气,而且这使我很伤心。有一种空虚挖进了我的肚子,这是我所有缺失的总和,也包括了我与格雷戈尔不曾有过的孩子。

“我父亲也死了,你知道吗?”我说着,“我能够理解你。”

在柏林时,每当遇到孕妇,我都会考虑信任问题。我看到她们后仰的背、稍稍分开的双腿和她们放在肚子上的手掌,这些都会让我想起夫妻之间的信任问题。这不是关乎爱情或情侣之间的信任,我想到的是扩大、发暗的乳晕和肿胀的脚踝,我想知道,格雷戈尔是否会因为我身体的变化而感到害怕,他是否会停止对我身体的迷恋,他是否会对我避之不及?

他转过身来看我。

有一个入侵者占据了你女人的身体里的一块空间,然后改变了它,使它为他所用。他出来的通道与你进入她的通道是同一条,但他获得了你永远也不可能获得的特权:他曾经生活在你永远都到达不了的地方,并且永远地占有了它。

“不生气的话就是伤心了?”

这个入侵者生活在你女人的身体里面。在她的胃、肝脏和肾脏之间,长出了一个属于你的,却又如此私密、如此完整地属于她的东西。

他摇了摇头,使得枕头也跟着左右移动。

我很想知道我的丈夫能否忍受我的呕吐、我不断小便的冲动,忍受我从一个有机体沦为只有几个简单原始功能的身体。如果这是自然的,那么他不会接受这种自然。

“你生气了吗?”

我们之间没有这种信任,他和我,我们太早地分开了。也许我永远都不会把我的生命完全地交付给另外一个人,格雷戈尔已经带走了这种可能性,他背叛了我,就像一条被你驯服的狗意外地反抗了你。我有多久没有感受到他的手指放在我舌头上了?

他不回答我。

海克堕胎了,而我仍然希望从一个已经在俄国失踪的人身上要一个孩子。

“你感觉被冒犯了吗?皮特。”

可能是为了确保除了我之外没有人醒着,他后半夜才会出现。他知道我会等着他。是什么吸引着我不断地接近窗口,又是什么促使他过来,而且猜到我就躲在黑暗之中?齐格勒为什么不放弃呢?

“你去把马蒂亚斯叫过来。”她点点头,出去了,我坐在床上。

玻璃窗宛如一个庇护所,因为它使得他似乎不那么真实。中尉先生在那里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是停留在那里,向我昭示着他的存在,而我却触碰不到他。我看着他,不知道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些什么,从他到来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已经注定。就算我把灯关了,我也知道他就在那里,我没有办法入睡。我看着他却猜不到结果。我的眼前没有未来,那只是我的惰性编织的一个美梦。

她没有反对,但兴致也不高。

他怎么会知道招待会的那个晚上我醒着呢,他怎么确信我那个时候还没有上床睡觉?难道他和我一样,有一种梦游者的自信吗?

“我们一起唱首歌吧。”

在克劳森多夫他对我是漠不关心的,如果我偶尔听到他的声音,那种恐惧会使我几乎瘫痪。我的女伴们注意到了我的模样,但她们认为我的感受和她们的相同。大家都一样地惧怕他,他带来的压迫感刺激着每一个试毒员和每一个警卫,甚至有一天上午,连克鲁梅尔都被激怒了,厨师“砰”地关上门出去了,喊道,每个人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在厨房里他知道该怎么做。随着时间的推移,战争使情形变得更糟,连食物的供给都变得更加困难了,如果连农村和狼穴的粮食都预计短缺,我们注定是要失败的。我想问问克鲁梅尔他知道多少,因为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吃到猕猴桃、威廉姆斯梨和香蕉了,虽然他经常会煮同样的菜,但是他不像以前那样即兴发挥了。可是,自从牛奶事件之后,他再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

“什么事情?”

黎明时分,齐格勒离开了。一开始他没有表示,后来他稍稍举起了手,我不知道他是在和我打招呼还只是耸了耸肩,我感到很迷茫。他的离去给我带来的失落感充满了整个格雷戈尔的卧室,推动着房间内的一切,把我也逼到了墙角。早饭时我重新回到了自己的真实生活中,也许是早餐时刻取代了我的真实生活。只有在这个时候——当约瑟夫啜着茶发出声响,他的妻子打了他的胳膊一下,把茶杯打翻了,桌布也因此被染上了颜色的时候——我才会想起格雷戈尔。我应该钉上窗帘,把自己绑在床上,这样齐格勒早晚会知难而退。但是到了晚上,格雷戈尔就消失了,就像这个世界本身一样,什么都消失了。生活开始并终结于我看向齐格勒的视线中。

“她很快就要回来了,”我向她保证,“你听着,要不我们一起做一件好玩的事情吧?”

在海克堕胎几个星期之后,我小心翼翼地接近了艾尔弗里德。

“我想妈妈了,她人呢?”

通常,分享秘密并不会使人更加亲密,它会让人们分离。如果享有共同的秘密,犯错就如同一个让你倒头往下跳的任务,反正过失很快就会蒸发的。集体的过失是无形的,而羞耻却是一个人独有的。

她还只有四岁,和保利娜一样大,突然间我有点想保利娜了,想她睡觉时呼吸的声音,我离开柏林后再也没有想起过她了。我怎么能够忘记那些人和孩子呢?

对于齐格勒半夜来我窗边的事情,我向女伴们保持了沉默,我不想把我羞耻的情感强加到她们的身上,我要自己一个人承担。又或者,其实我只是想让自己免于艾尔弗里德的审判、莱妮的不理解和其他人的八卦。简单来说,我和齐格勒的关系不应该和任何人有联系。

“那你想做什么呢?”我抚摸着她的脸蛋问她。

即使是面对海克,我也什么都没有说。尽管在堕胎的那个晚上,奥古斯丁在房间里哄孩子们睡觉,而莱妮在旧沙发上打盹的时候,她告诉我:“那是一个男孩子。”

皮特没有反应。

“你能够感觉到那是一个男孩子吗?”

“如果你喜欢的话,你可以当英国。”乌尔苏拉告诉他,“反正我也不想当什么英国。”

“不,我说的不是几小时前在我身体里的那个东西。”

皮特冲进了另外一间房间,我跟了上去,而乌尔苏拉紧跟在我的后面。皮特扑倒在了床上。

她吞了一口口水。我不明白。

“奥古斯丁。”我喊到,但是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看着她方而宽阔的肩膀和细细的脚踝,第一次觉得她下一秒就要变得支离破碎了。

“孩子的爸爸是一个男孩子,他在我家帮忙。我的丈夫离开的时候,他帮着我们下田。你知道吗?他很好。虽然他还不到十七岁,但他很负责任,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孩子涨红了脸,低下头。她干吗非得扯上他的父亲,为什么要突然让自己的孩子这么伤心呢?

“那他对你怀孕的事情怎么说?”

她又开始弹她的舌头了:“你什么都不懂,你知道什么叫强壮?你的父亲很强壮,但他已经离开了。”

“他什么都没说,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反正现在他什么都不需要知道了,我已经没有孩子了。”

“我想要做个强壮的人。”皮特说,“就像我们的元首一样。”

我没有向海克坦白我的事,但是她什么都告诉了我。

“为什么你想做德国?”奥古斯丁问他。

十七岁。他比她小了十一岁。

我希望我的儿子有一双浅蓝色的眼睛,遇到刺眼的阳光时他会眯上双眼。

鸟儿在5月的天空中啁啾,轻松自如。海克的孩子就这么轻易地从她双腿之间溜走了,她这么轻易地就把他从自己的生命里面除去了。这个事实几乎压碎了我的胸骨。

他和马蒂亚斯一般大,都是七八岁的样子。他的肩胛骨像两个翅膀一样,而手臂上的骨头突出。如果我也有一个儿子,我希望他就是这个样子,汗水在坚硬的肩胛骨上流淌,闪闪发亮,就像我弟弟小时候在古纳森林的红松林中奔跑或者在拉特湖跳水之后的样子。

我的春天受损而无法绽放,我的荒凉无处宣泄和爆发。

“不,”皮特说,“我想当德国。”

艾尔弗里德靠在墙上抽烟,似乎在研究她的鞋子。我穿过庭院来到她身边。

“英国在哪里?”他的小妹妹问。

“你怎么了?”她问。

当所有游戏都被玩腻时,他说:“你来当英国,乌尔苏拉当法国,而我是德国,你们两个向我宣战。”

“你一切都好吗?”

下午晚些时候,马蒂亚斯和奥古斯丁的孩子皮特吵了一架,又和好了。

“你怎么了?”

贝雅特却没有来,因为海克不想把自己从小就认识的女伴也卷进来,在贝雅特面前她会感到一丝羞愧。也许贝雅特会因此而不满,或者相反,她会很感激不必处理这个麻烦。

“明天下午你能来莫伊湖吗?”

我们正和莱妮一起在海克的家里陪着她的孩子,我们曾经想过不让莱妮跟过来,但是她实在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还问了一堆问题。我本担心这会让她感到震惊,却没想到她很平静地接受了我给她的答案。毕竟别人的痛苦自己是没有办法感同身受的。

香烟的灰烬堆得几乎要掉落下去,然后终于断裂,掉落到地上。

我安慰她:“她不是让我们在她离开家的时候帮忙照顾马蒂亚斯和乌尔苏拉了吗?”

“好吧。”

“她们在搞什么阴谋呢?我怎么不懂啊?”奥古斯丁抱怨道,“现在这个情况还挺不好说的,海克也许会需要帮助呢。”

我们还带上了莱妮,她穿着黑色的泳装,这衬得她越发红润而纯净。艾尔弗里德的身材让人垂涎,而且富有弹性,只是像亚麻一样粗糙。当莱妮潜下水的时候,我们惊呆了。水还有些凉,还不是下海的季节,但是我们急着洗掉身上的所有东西,至少我需要。莱妮在水中褪去了所有笨拙,她浑身湿透,她的皮肤使她看上去不再像一个陆地上的生物,我从未见过她如此自信的样子。“你们要不要也过来呀?”她半透明的脸颊上扩张的毛细血管像是蝴蝶的翅膀,任何的刺激都会让她翩翩起飞。

艾尔弗里德把她带去见一位妇科医生,并且不允许其他人一起前往。

“那个莱妮去哪里了?”我和艾尔弗里德开着玩笑。

“我别无选择了。”海克说。

“藏哪儿去了吧?”她的眼神没有停留在莱妮身上,也不在湖面上,我看不见她目光停留的地方。

一个看守张开了嘴,他一定是听到了我们说的话,他会把我们推进室内,强迫我们把一切都说出来。我紧紧地贴在扶手上,然而他只是咆哮般地打了一个喷嚏,震得他自己踉跄了一下,接着他挺直了身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擤了擤鼻子。

我觉得这是一种指责,对我的指责。

我用询问的眼光看向坐在我旁边长凳上的奥古斯丁,想确认她是否还有别的事情可做。莱妮在离我稍远一点的地方,我可以听到她和乌拉、贝雅特聊天。乌拉想要说服莱妮改变发型,理发师的游戏如今让她着了迷,她已经体会到其中的乐趣。贝雅特说,她大前天晚上研究了元首的星盘——她没有办法搞到一副新的塔罗牌,所以开始专注于星座领域——发现星星将对元首产生不利的影响。这不利的影响很快就会到来,也许就在这个夏天。莱妮却不相信地摇了摇头。

“世上万物从来都不是它们看起来的样子,人也一样。”

“我认识一个医生。”艾尔弗里德愤愤地说,她就算被人抓住拷问也不会这么愤怒。看守们正在园子里面背着双手散步,有时候他们会像切线一样经过我们这个团体围成的圈,有时候他们直接从我们中间穿过,这种时候我们就只能把想说的话都堵在喉咙里。

说完,她也潜入了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