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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这就是他?”乌拉问我。

我飞快地翻着相册的页面,每页都被一张薄纸盖着。终于,我找到了格雷戈尔。在第一张照片中,他坐在后院的躺椅上,没有穿夹克衫,不过戴着领带。在另外一张照片里,他躺在草地上,穿一条灯笼裤,上衣最上面几个纽扣松着,而我在他的身边,头上戴着条纹的头巾。这张照片就是在这里拍摄的,那是我们的第一次旅行。

“是的。”赫塔低声说道。她的上唇鼓出来拉伸了鼻子下的皮肤,看起来就像我母亲抿线时的样子。

几分钟之后,我回到了厨房。我把茶杯推到桌子的一边,把相册放到桌子上。赫塔屏住了呼吸,约瑟夫也放下了烟斗,像在行脱帽礼一样。

“你们看起来真是一对儿。”乌拉说。

其他人都保持了沉默。

“婚礼的照片呢?”莱妮还真是有些贪心。

“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我听到艾尔弗里德责骂她。

我翻了一页:“在这儿。”

“真是抱歉,”莱妮喃喃道,“我不是想……”

在这儿,格雷戈尔的那双眼睛。在我前往工作室面试的那一天,他瞪着眼睛选中了我,好像它们想要翻找出我的核心,隔离它,摒弃其余部分,直接把我最重要的东西取走。

赫塔立刻僵住了,沉默使我们仿佛都失去了知觉,我起身走进了房间,没有说一个字。

婚礼那天,我笨拙地抱着一束花,花柄刚好戳到了我的胃,我拿花的手摇摇晃晃的。一年之后,他就离开家去参加战争了。下一张照片里的他身穿制服,再然后,他就从相册中消失了。

赫塔提出的问题引起的不安很快就过去了,我们还是四个被“美丽”所困扰的年轻女性,然而仿佛命中注定,在这么一个时刻,莱妮发问了:“我可以看看格雷戈尔长什么样子吗?”

约瑟夫把扎特从他的膝盖上放到了地上,什么都没有说就出去了,猫跟着他,门“砰”的一声关上,撞上了扎特的脸。

所幸赫塔的提问并没有太多地打扰到她,她对自己的隐私防护得如同磐石,有时候甚至显得有些粗鲁,只有经过她的允许才可以进入她的世界,但是我并没有被她的拒绝冒犯。

乌拉从我的头上摘下卷发器,用完发刷后,她把刷子也扔到桌上:“好了,绍尔女士,我做得怎么样?”

“把你的手放下去。”乌拉轻拍了一下我的手掌。大家都笑了,就连艾尔弗里德也笑了。

赫塔毫无热情地点点头。“你现在得赶紧穿上衣服。”她快速地跟我说。

“但是它们绑得好紧……”我想抓抓头发。

忧郁重新占据上风,这才是我熟悉的更为舒适的情况,赫塔终于解脱了,我了解她。在我的女伴们面前,格雷戈尔的照片已经和乌拉从杂志上剪下的那些明星照片没有多大的区别了,它们都是一些你从来没有碰到过的人的肖像,你没有和他们交谈过,所以他们可能根本就不存在。

“好啦好啦,”乌拉大叫道,她在我头上放了一片绿色的东西,“现在请你不要去碰它。”

我默不作声地穿着衣服,赫塔专注地坐在床边。她正盯着格雷戈尔五岁时的照片,那是她的儿子,从她身体里长出来的孩子,她怎么就失去他了呢?

“你要多少?”赫塔不想多管闲事,她只是想表现得很热心罢了,但艾尔弗里德从鼻子里发出了些响声,听着像感冒了,不过这就是她的一种呼吸方式,冬天的某些下午,我觉得我总是能够听到她发出这种声音。

“赫塔,你帮帮我好吗?”

“我一个人住。不好意思,莱妮,你可以给我倒点茶吗?”

赫塔站起来,慢慢地将扣子一个一个扣上:“这件衣服露的地方太多了,”她边说边抚摸着我的背,“会很冷的。”

“你和谁住在这里呢?”

我走出房间,我的打扮表明我已经准备好去参加这场招待会了。但是我的心里还没有做出最终的决定。也许,甚至连赫塔都觉得她被骗了。我的女伴们激动地颤抖着,就像我婚礼上的伴娘一样,但是我已经结婚了,没有人会在最终的圣坛上等我。为什么我在结婚的那一天还会感到害怕呢?

艾尔弗里德点点头。

“这件墨绿色连衣裙和你金色的头发很相称。还有你头发上的那个卷,不是我自夸,这个发型很凸显你的圆脸。”乌拉高兴地说着,好像是她被邀请参加招待会一样。

“那你应该也受了不少苦。”约瑟夫评论道。

“玩得开心一点。”莱妮在门口对我说。

1938年,我和格雷戈尔在去往索波特乘船时曾路过格但斯克,也许我们曾在路上擦肩而过。谁能想到,几年之后我们会在一张桌子前吃饭,我们的命运会从此交织在一起。

“就算你觉得没有意思,也都记下来吧,”乌拉提醒我,“我不想错过一个这么好的机会,你知道吗?”

所以她也是在城里长大的。我怎么会过了这么久还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呢?向她提任何问题都显得那么不合时宜,所以我从来没有这么做过。

艾尔弗里德已经走在路上了。

艾尔弗里德犹豫了一下才回答我们:“在格但斯克。”

“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你是在哪里出生的,艾尔弗里德?”赫塔问道。

“柏林人,你想要我跟你说什么?和不同的人在一起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但是有的时候,你别无选择。”

“要是你也一出生就住在离城堡很近的地方,”乌拉说,“这种幻想就是不可避免的,对不对?”

问候男爵夫人是我今晚出席的唯一目的,但是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完成这个目标。一进到宴会厅我就接过招待向我递来的高脚杯,这对我来说似乎是一个很好的解决方法。我谨慎地啜饮着酒,想在谈话的客人中间漫游,他们显然已经分成了很多小团体,我没有办法突破其中任何一个。所以我坐在沙发上的一群老太太旁边,或许她们比其他人更加感到疲倦或者无聊,她们会考虑与我进行一些交谈。她们中的一个称赞了我的绸缎礼服,背后露出的那一块使它显得更加漂亮了。另一个说,她喜欢肩上带着的那块刺绣。第三个说,她还没有看到过这种式样的衣服呢。“这是柏林一家裁缝店做的。”我回答她。但就在这个时候,又有人到了,女士们忙着问候他们而忘记了我。我离开了沙发。我把我光裸的背贴上了一面墙。我的酒已经喝完了。

“那又怎么了?”莱妮反问。

我观察着天花板上的壁画,想象着可以把那些人物的解剖结构画在一张纸上。我用指尖在我的拇指腹上画画,当我意识到我正在这么做的时候,我停了下来。我在沙龙的一扇窗户前面立定,再次观察,注意到终于有接近男爵夫人的突破口了。她不断地被渴望向她问安的人们包围着。我也应该向她问好的,向她倾吐我已经备好的那些话,但是我却无法做到这一点。我妈妈曾经说我太喜欢聊天了,叽叽喳喳个不停,然而到了东普鲁士,我变得寡言少语。

艾尔弗里德开玩笑说:“我们这个小姑娘,还以为自己生活在童话里面呢。”

最后,她终于注意到了我,彼时我正半藏在一面长长的窗帘里。她似乎很高兴见到我,朝我走近。

我公公笑了:“不,没有什么迷宫。”

“冯·米尔登哈根男爵夫人,谢谢您邀请我,这是我的荣幸。”

约瑟夫简直来不及回答她的问题,莱妮追着问:“有没有迷宫?我可喜欢那种灌木丛迷宫了。”

“不客气,欢迎您,罗莎,”她笑着问,“我可以叫您罗莎吗?”

“是的,是的,请您跟我说一说吧。”她催促着约瑟夫,“我真想去看一看啊!它有多大?有长凳、喷泉,还有凉亭吗?”

“当然了,男爵夫人。”

“约瑟夫,”我说,“不如你跟乌拉说说看城堡中的花园是什么样子的吧。”

“来,我给您介绍我的丈夫。”

我试图从那种轻微的恐惧中分散注意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双手都被汗水浸湿了。

克莱门斯·冯·米尔登哈根男爵正吸着雪茄招待两位男客。如果不是因为这两人穿着制服,从背后看我根本看不出那是两名军官,他们姿势轻松——浑身的重量都压在其中一条腿上——这已经违背了军人的行为准则。其中的一个愤怒地打着手势,试图在说服对方同意他的意见。

在我公婆的家里面想起这些事情让我感到有些陌生。这也许是因为我们现在这个荒唐的组合,莱妮、艾尔弗里德、乌拉,还有格雷戈尔的父母,聚集在他小时候住过的房子里面。和他们在一起的我也在这里,我曾经住在首都,每周花钱在理发师身上,而且由于我太天真和单纯,那些年老的妇女疯狂地想要让我一点点对爱情感到失望。

“先生们,请允许我向你们介绍我柏林的朋友绍尔女士。”

刚和格雷戈尔订婚的那段时间,我每周都会去一次理发店,这样我就能确保,只要他带我出去吃饭,我就可以保持无可挑剔的样子。我总是对着镜子和其他女人交谈,而理发师们用刷子和热熨斗在我们的头发上摸索着。女人们看着自己挂满发叉和发夹的头发、梳子撩起头发露出的前额,或者被帘子遮住一半的脸,谈论起各种事情。已婚的女人们谈论着需要妥协才能继续下去的婚姻,或者像我这样的人谈论着让我自己都吃惊的恩爱。在那里,有一些上了年纪的女士曾经跟我说:“亲爱的,我也不想做卡桑德拉(3),但是你要知道,有些东西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

军官们转过身,我面前站着的赫然是齐格勒中尉。

乌拉却迫不及待地要给我梳头了,她站起来时杯子里还冒着热气。赫塔给她打了一盆水。她站到我的身后,用手搓揉着弄湿我的头发。“水太冷了!”我抱怨着。“得了,不要大惊小怪的。”她的嘴唇抿成了鹅喙,她绕着我的头发一圈一圈地绑着线,有的宽一些,有的窄一些。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扭过头去看她——她非常认真——她推着我的脑袋:“让我干活啦。”

他皱起了眉头,仿佛正在计算一个很长的数字平方根。但他确实是在看我,也许他看到了我的惊讶,以及我延迟了一下才袭来的恐惧。这就像你的膝盖撞到了一个尖角,一开始并没有觉得受伤,但过不了一会儿,剧烈的疼痛就蹿上来了。

莱妮吃完第一片面包后,心不在焉地舔了一下手指,又拿起了一片。“看来你真的很喜欢啊。”艾尔弗里德笑着说,莱妮脸红了。赫塔也跟着笑起来,她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笑过了。

“这是我的丈夫克莱门斯·冯·米尔登哈根男爵,这是克劳斯·申克·冯·施陶芬贝格上校和阿尔贝特·齐格勒中尉。”男爵夫人一一介绍着。

我们就着果酱吃面包,就像孩子们吃小点心一样。我们还从来没有在不是食堂的地方围着一张长桌吃东西呢。我的同伴们是不是也会和我一样,把食物放到嘴里时想起那些毒药呢?“当你吃东西的时候,你就在与死亡做斗争。”我的母亲曾经这么说过,但对我来说,只有在克劳森多夫,这句话才几乎成真。

阿尔贝特,这是他的名字。

“我们有一些果酱,”约瑟夫进来帮忙,“还有一些赫塔做的面包,非常好吃。”

“晚上好。”我尽量保持着声音的平稳。

赫塔烧开了水准备泡茶,又从碗柜里面拿出上好的瓷杯。“我没有饼干,”她向大家道歉,“我要是知道你们会来,就给你们准备点吃的了。”

“很高兴见到您来这里。”男爵说罢,亲吻了一下我的手,“我希望这个招待会能让您满意。”

看着乌拉穿着我曾经穿过的衣服,我一阵恍惚。那段时光如今回望起来已经十分遥远了。这种面料在这个季节穿其实有些重,它正滑落在另外一个女人的身上,它曾经是我的,述说着我的故事。

“感谢您,这个招待会棒极了。”

果然我没有猜错,我的婆婆显示出了一种轻微的不适感,出于礼貌,她希望自己可以表现得好客,但是她又对自己能不能做好有所怀疑。

施陶芬伯格弯了弯腰,我没有立刻注意到他的残肢,因为我完全被他左眼上缠绕的绷带吸引了,这给了他一种既充满威胁又很善意的海盗的气息。我在等着齐格勒也弯腰鞠躬,但他只是用下巴示意了一下。

我犹豫地招待着女孩子们,害怕赫塔不欢迎她们来访。我们现在的日子已经完完全全奉献给了格雷戈尔。她生活在自己儿子迟早会回来的幻想中,丝毫的差异都是一种亵渎。她已经不能接受我去城堡这件事了,谁知道乌拉盛装到来会给她带来多大的焦虑。

“我看你们今晚都挺情绪高涨的,你们刚才在聊些什么呢?”玛丽亚有些不合时宜地发问,我越是接触她越是了解她的性格。

同时来的还有莱妮和艾尔弗里德。不久前我们刚在巴士上道别,也许莱妮是为了给我惊喜,但是艾尔弗里德呢,她与这个刚被乌拉由厨房改造成的美容院有什么关系呢?她甚至没有对我被邀请参加招待会一事做出任何评论。这是她第一次来我家,我并没有准备好欢迎她。我们俩之间的亲密关系被框在一个极隐秘的地方,比如营房中的那些洗手间里。我们的关系是一条裂缝,一个漏洞,甚至连我们自己都没有办法承认。然而在我们作为试毒员用餐的时间之外,它突然失去了那种紧张感,这让我有一些困惑。

齐格勒还睁着眼睛上下打量我,有人已经替他做出了回答。不知是男爵还是上校,我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仿佛有一团雾气遮住了我的视线,最后这团雾气沉积在我裸露的后背上。我不应该穿这件衣服的,我不应该来的。

周六晚上七点半左右,乌拉突然闯入了我家,她穿着我送给她的那件衣服,包里放着卷发棒。“你到底还是穿了这件衣服。”这是我能说出口的唯一一句话了。“今天可是招待会的日子呀,不是吗?”她冲我笑了。

男爵夫人对我的身份一无所知吗?齐格勒会给予理解而假装不认识我吗?我必须说实话还是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呢?希特勒的试毒员到底是不是一个秘密?还是,如果我藏着掖着,反而成了问题呢?

约瑟夫提出他可以做我的男伴,因为我也没有别人可以邀请,而赫塔却觉得我们俩都不应该去。约瑟夫辩解说我有权利去放松一下心情,但是我并不愿意放松心情,我一点都不在乎我的这种权利。几个月以来,我的痛苦已经让我忘了其他的一切。这种痛苦已经强大到超越了它本身,成为我性格的一部分。

齐格勒的眼睛——不,阿尔贝特的眼睛,他们是这么喊他的——的距离十分接近,当他加重呼吸的时候,他那像小猫一样的两个鼻孔也会张大,这使他看上去像因为刚刚输了一场球赛而生气的孩子,确切地说,他看起来像一个急于踢球但又没有皮球的孩子。

“我从来没有唱过咏叹调。”但她已经不听我的辩解了。

“唉,行啦,你们别再讨论什么军事战略了。”

“为什么她给你发了邀请函呢?你要和她分享什么呢?”奥古斯丁问,“你要去唱咏叹调吗?”

她是认真的吗?战争造成的伤亡一日比一日多,她竟然建议男人们讨论轻松的更适合晚会的话题。这女人在想什么?他们说她得了忧郁症,在我看来根本不是。

莱妮说她可以替乌拉打下手。这个新的游戏让她也兴奋起来。

“我们走吧,罗莎。”玛丽亚牵起我的手。

“对,还有城堡长什么样子,这样的招待会又是什么样子的。参加这种活动要穿什么衣服啊……对了,你会穿什么呢?你要梳什么发型呀?”她建议我把头发别在耳朵后面,“我会给你弄好的。”

齐格勒看着她,好像这个手势有危险一样。

“还有男爵夫人长得怎么样。”

“有什么不对的吗,中尉?您今天很沉默,是不是我打扰到你们了?”

乌拉打断她,说:“她怎么想的对我们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你要去她的招待会啊,罗莎。就算是为了我,求求你一定要去呀,这样你就可以告诉我她的宴会是什么样子了。”

“您别这么说,男爵夫人。”齐格勒的声音听起来冷静而轻松,我从没听过他这样的声音,我想我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告诉艾尔弗里德。

约瑟夫告诉我,男爵夫人总是会在花园里度过一整个下午,她不仅喜爱在春天和夏天轻嗅植物的香气,也喜欢柔软的土地的气息和秋天的色彩。她很喜欢我的公公,也就是她的园丁,因为是他让她喜爱的这些花茂密生长,并且悉心照看它们。在约瑟夫跟我说起这些的时候,我觉得男爵夫人一点也不忧郁,反而觉得她是一个爱做梦的人,一个被她的私人伊甸园好好保护着的小女人,没有人可以将她从那里驱逐出去。“她是个好人,”我说,“尤其是,对我公公很好。”“瞧你说的,”奥古斯丁又开始下结论了,“她不过是个势利眼。你想想,她从来不让我们见到她,还不就是因为觉得自己比我们优越吗?”

虽然我最终没有这么做。

贝雅特说她曾经罕见地见到男爵夫人在乡间的道路上散步,与她同行的还有她的孩子和孩子们的家庭教师。大多数时候她都待在她的城堡里面,很多人说她得了忧郁症。“唉,你别扯了,”奥古斯丁反驳道,“什么忧郁症?那里面的那位办了多少宴会了?就是你没被邀请过罢了。”“我觉得,我们总是见不到她,是因为她总是在旅游吧。”莱妮说,“她一定去了不少好地方。”

“那我就先失陪了。”

我告诉莱妮我被冯·米尔登哈根男爵夫人邀请了。她尖叫了一声,引起了别人的注意,于是我不得不把这件事情也告诉了其他人。“反正我不会去的。”我宣布道,但是我的女伴们坚持说:“难道你不想去参观城堡吗?你什么时候还有机会去参观呀?”

玛丽亚拉着我一一向宾客们介绍,好像我真的是她柏林来的朋友一样。她不是那种碰到谁就和谁聊两句然后很快离开,以确保照顾到宴会厅里每个人的面面俱到的女主人。她不停地提问着,简直对什么都想聊聊。比如,她上一次去看的歌剧《乡村骑士》如何如何;我们的士兵虽然处在逆境中,却保持情绪高涨;她还评论了我斜着剪裁的裙子,在大家面前好好赞赏了一番,并宣布她将用蝉翼纱缝制一件相同的裙子,不过颜色是桃红色,也没有这么暴露。“所以那就不是相同的了。”我说得她笑了起来。

她把它们放进橱柜时弄出了很多的噪声。已经是5月了。

后来,她坐到琴凳上,手指按上琴键,弹唱道:“军营前,大门前,路灯立着,它站在前面。”(4)她不时扭头看我,这种坚持让我不得不为了哄她高兴而机械地轻声哼起了歌,但是我的喉咙发干。其他人也渐渐加入我们,到最后,我们都沉浸在对莉莉玛莲的爱情的激动和惋惜之中。实际上,士兵们都知道,我们也都知道,很快她就会将这份爱抛诸脑后。

“我们只缺这个了。”赫塔一边把盘子烘干一边喃喃地说。

齐格勒现在在哪里?他也在唱歌吗?现在谁会在那里?我们齐声唱着询问莉莉玛莲,现在路灯下那个和你在一起的人是谁?我不断地想,对于中尉来说,那个离开了政党、远离了德国的女人,那个性感的白种女人,他是否喜欢玛莲娜·迪特里茜(5)呢?我又为什么要在意这些?

她说得一点没错。但是,我把晚礼服整齐地摆放在行李中,是因为它们是格雷戈尔送给我的。这些可以让我重温我跟他在一起的片段。比如年末的聚会上,他一直盯着我看,毫不在意第二天工作室里会传来怎样的八卦。也就在那个时候我才明白过来,原来他喜欢我。

玛丽亚停了下来,她拉着我的胳膊迫使我坐到她边上,她说:“让我们来猜猜她会不会唱这首歌。”我立刻听出了她指尖流动的是《薇罗妮卡,伦茨在这里》的音符。我第一次欣赏“六重唱”组合表演时还是一个小姑娘,当时我还没有见到格雷戈尔。整个柏林大剧院座无虚席,现场观众毫无保留地赞扬了六名穿着燕尾服的年轻歌者。那时候还没有种族仇恨的法律。但是不久之后,因为组里有三名犹太人,表演被禁止了。

我想,我可以穿从柏林带来的仅有的几件晚礼服中的一件去。“你带这些衣服来做什么?”赫塔曾在看见我把这些衣服挂进她为我腾出的衣柜里时这么问我。“没什么用,你说得没错。”我手里拿着一个衣架,回答道。她说:“你一直都很虚荣。”

“现在轮到您了,罗莎。”玛丽亚说,“您的嗓音真好听。”

任何的休闲活动都是对格雷戈尔的侮辱。我记得男爵夫人奶油一般的面容、她抓着约瑟夫的手的姿势。这样的记忆总让我想起一块挂在壁炉边的椅子上烘干的布,当你把它贴上自己的脸时,你感受到的就是与那同样的温暖。

我甚至来不及反驳,两音节之后她停了下来,我不得不一个人唱完这首歌。我听见我的声音在高大的宴会厅里面回荡,仿佛它根本不属于我。

“我不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我说。

好几个月以来,我和我的行为之间似乎脱了节:我再也没有办法感知自己的存在。

“她认识罗莎。”我公公纠正她,并没有说出究竟是在什么场合下我和她见过面,也许赫塔自己可以想出来,“我倒是觉得罗莎可以趁这个机会好好散散心。”

但是我看得出来玛丽亚很满意,她选择了让我在城堡宽大的舞厅中唱歌。我紧闭着双眼,跟随着这个刚刚认识的年轻男爵夫人不太确定的伴奏唱歌。我们刚认识,她已经随心所欲地让我做她要求做的事情了。

“但这个女人找罗莎干什么?”我的婆婆嘀咕道,“她从来没有邀请过我们啊。她都不认识罗莎。”

格雷戈尔曾经说我整天都在唱歌:“罗莎,别再唱了。”但是格雷戈尔,唱歌对我来说就像你去潜水。你想象一下,有一块大石头压住了你的胸口,而唱歌就像有人跑过来把那块石头移走了。我有多长时间没有深呼吸了?

我向她坦白,男爵夫人将在这周末举行一场招待会,她邀请我参加。

我孤独地唱着“爱情它来了,然后又走了”,直到那雷鸣般的掌声将我惊醒,我睁开双眼,看见了阿尔贝特·齐格勒,他远离其他人,从大厅的尽头正直直地朝我跑来。他仍然用那一双没有皮球的孩子烦恼的眼睛看着我,但他现在已经失去了他的傲慢,这个孩子回到了家中,他投降了。

玛丽亚·冯·米尔登哈根男爵夫人的邀请函上盖了一个她家族的徽章。我要去上班的时候——我现在都是这么说的——一个跑腿的把信送到了家里。在身穿用人衣服的男孩子面前,赫塔为自己污迹斑斑的围裙感到尴尬。扎特居然起身迎接了那个男孩,而男仆试图从猫咪的娇嗔中脱身,只能耐心地哄着猫咪。他想快速又不失礼貌地完成任务。赫塔把密封着的信封放在碗柜上,她很好奇里面到底写了什么内容,但是这封信是写给我的,所以她得等我回家才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