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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轰炸发生之后,我一直在想,我的失魂可能是一种前兆梦。归根结底,每一个生命都被强迫着不断地战斗。

格但斯克(27)刚刚被占领了。

12月27号是我的生日,雪已经停了。我渴望失魂将我带走,因为那会是一种解脱,所有痛苦都会被释放出来,而不必憋在心里,我也就不用去打扰已经憔悴不堪的赫塔,去让约瑟夫担心了。

我把这样的梦叫作“失魂”,我不是跟弗朗茨也不是跟我家里人过不去。我只有在独处的时候才会这么叫它。但是有一次,我和格雷戈尔在一起时“失魂”了,他在床上抱着我,而我全身是汗。我喃喃道:“我已经好多年没有经历失魂了。”他没有问我,只是喃喃道:“你只是在做梦而已。”

但是失魂的情况再也没有出现过。我的丈夫没有来,他也再没有给我们写信。

起初,我弟弟睡眼惺忪地问我:“怎么啦?是我对你做什么了吗?”然后他恹恹地醒了过来,只是为了问我:“我能知道你到底在和谁过不去吗?”

两个半月之后,我们收到了另外一封信,信是从军属通知服务中心办公室发来的,信上说,格雷戈尔·绍尔,34岁,身高1.82米,体重75千克,胸围101厘米,金色头发,正常鼻子和下巴,身体健康,蓝色眼睛,皮肤白皙,牙齿健康,工程师,失踪。

我小时候梦到过我在飞,有一种力量把我从地上拽起来,把我拉得越来越高。我的脚底空荡荡的。一阵风发出呼呼的声音带着我直冲到树上,又带着我直冲到高楼的墙上,我差一点就要撞上去时,我大声尖叫,耳膜几乎被自己的声音刺穿。我知道这只是个梦,我一旦念出那个咒语,梦境就会被打破,而我就能重新回到我的床上。但是我完全失去了我的声音,只能在喉咙口吐出一个包裹着的泡沫。就在我撞上墙的一瞬间,泡沫破了,伴随着我的尖叫声:“弗朗茨!救命啊!”

他失踪了。那张纸上没有写,这个叫格雷戈尔·绍尔的男人小腿肚很瘦,大脚趾和其他的脚趾分得很开,像一个海湾的形状;他鞋底的内侧总是更容易磨损;他热爱音乐,但是从来不哼——事实上,他会恳求我“别唱了,求你”,因为我总是在不停地哼歌,至少在战前是这样的——他每天都要刮胡子(至少在和平年代是如此),脸上的白色泡沫和他的嘴唇形成鲜明的对比,使他的嘴唇显得更红、更肉感了,虽然他的嘴唇并不是那样的;他每次开着那辆旧NSU汽车时,他的食指就会在他的薄唇下滑动。我一直很讨厌他这个小动作,因为我觉得这使他看起来优柔寡断。如果他看上去不够坚定,如果他把这个世界看成一个威胁,如果他不想给我一个孩子,我就不那么爱他了。我觉得他那根放在唇下的食指就像一个屏障,隔开了我和他。信上也没有写,他习惯很早就起床,一个人吃早饭,在我的喋喋不休中找一个清净的机会。虽然我们结婚才一年他就不得不前往前线,但是,只要我喝完茶之后假装睡着了,他就会坐在床沿,像亲吻孩子般亲吻着我的双手。

妈妈说我太喜欢说话了,就连睡觉的时候都说个没完。弗朗茨立即从餐桌边站起来,双臂张开,舌头伸在外面,像木偶一样喉咙里不停地发出声响。爸爸说:“你快停下来吃饭吧。”

他们以为用一些数字就可以定义他的身份。但是,只要他们不说这个人是我的丈夫,那我就不觉得他们是在说他。

她真是一个可怜的梦游者,我的弟弟曾因为我小时候总说梦话而这么评价我。

赫塔跌坐在椅子上,完全崩溃了。“赫塔。”我喊她,她不回答。我摇了摇她,她既僵硬又瘫软。我给她倒了一杯水,但她不喝。“赫塔,我求求你了。”我低头又朝她推了推杯子。赫塔望着天花板说道:“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以梦游者的精准和自信追寻着我的方向。”希特勒攻占莱茵兰的时候这么说道。

“他没有死。”我尖叫道。她的身体猛地一僵,终于看向我。“他没有死,他失踪了,信上说他失踪了,你明白吗?”她的身体渐渐变得平静,但是突然又扭曲起来:“约瑟夫在哪里?”“我马上去找他可以吗?你先喝点水吧。”我又朝她推了推杯子。“约瑟夫在哪里?”她又问了一次。

“不,应该是我要向你道歉。”她说道,“今天晚上,我们大概都只能梦游了。”

我穿过村庄,直奔米尔登哈根城堡。田间的树枝瘦弱纤细,枝干也都是细细长长的,到处都能看见脏得发霉的瓦片,许多栅栏后都养着呆头呆脑的鹅,一些女人在窗户后面看着,有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见到我后向我脱帽致意。但是我只顾着跑,对他视而不见。一根电线杆顶上筑了一个巢,鹳的长嘴巴指向天空,仿佛在祈祷——它并不是为我祈祷。

“不好意思,”我一边说着,一边认出了那个人是赫塔,“我睡不着。”

我跑得浑身是汗,抓着大门喊约瑟夫。鹳今年来得这么早?春天马上就要到了,但格雷戈尔不会回来了。他是我的丈夫,是我的幸福所在。可我再也不能揉捏他的耳垂了,他再也不能把脸埋在我的胸前,蜷缩着身子躺在我身边,让我抚摸他的背了。如今他再也没有机会把他的脸贴到我变大的肚子上,我也再没有机会有一个他的孩子了。他不会有机会把孩子抱进自己的怀里,对儿子讲述自己小时候在田间的故事,那些整日在树林里玩耍的日子,或者俯身跳入湖里,被冰冷的水冻得嘴唇发紫的事了。我希望可以再次把手指伸进他的嘴里,获得安全感。

突然间我撞到了一个人。

我把头伸进栅栏,大声地呼喊着。一个男人走过来,问我是谁,我支支吾吾地告诉他,我找园丁,我是他的儿媳妇。而他一打开门,我就冲了进去,我也不知道方向,但是我听见了约瑟夫的声音,终于循声找到了他。我把那张纸递给他。我向他解释了一下,他翻看了内容。

25日晚上,我像往常一样睡不着,我甚至不能够待在自己的房间里面。格雷戈尔五岁时的照片疯狂地折磨着我,几乎要把我撕碎。我从床上爬了下来,离开房间,在黑暗的屋子里散步。

“请您回家吧,家里需要您。”一阵从台阶上传来的脚步声让我们回了头。

“如果他还能给我们写信,”约瑟夫说,“至少说明他没有太严重的问题吧。”可赫塔还是将她的脸埋在了她患关节炎的手中,并且拒绝吃她准备好的鸡肉。

“约瑟夫。”一个红头发、奶油色圆润面庞的女人正提着她的裙子,看上去像是为了找我们而匆匆跑来。她披在肩上的外套已经滑落到一边,露出了她的勃艮第式衣袖。

圣诞夜那一天,他的信来了。信很短,格雷戈尔说他正在营地的一家医院里面住院。他没有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只是要我们别担心。我们立刻给他回了封信,请他一定要告诉我们更多的信息。

“男爵夫人。”我的公公为产生的骚动向她道歉,他解释着发生的事,并且请求允许他离开。男爵夫人走近他并握住了他的手,在我看来像是担心我公公会突然摔倒。“我很抱歉。”她用闪着光的眼睛告诉他。就在这一刻,约瑟夫流下了眼泪。

上一次格雷戈尔休假的时候还是在柏林,当时他在我们不登格斯家的起居室里听收音机,我靠近他并且爱抚他。他虽然接受了我的爱抚,但是并没有做出回应。这对他来说似乎是个挑战,他有点分心。我什么都没有说,我不想毁掉我们在一起的仅有的几个小时的时间。我睡着的时候,他疯狂地压在我的身上,一言不发。半睡半醒中,我没有抗拒他,也没有迎合他。后来我告诉自己,他需要黑暗,他需要在黑暗中与我做爱,就好像我不在那里一样。这个想法让我感到害怕。

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哭,这种哭泣没有声音,只有吱吱作响的关节声,更多地表现为骨头松垮,走路摇摇晃晃,失去了一切对肌肉的控制,这是一个年老者的绝望表现。

圣诞夜那天,约瑟夫抓住一只公鸡的爪子,把它倒着拎了起来,他的手腕微微用力,就拧断了公鸡的脖子,干枯而短暂的一声,它的生命便结束了。赫塔在火上放上锅,水煮沸后,她将鸡放到水里面浸了三四次,一开始是抓着头往下放,后来又抓着腿往下放。最后她熄了火,用手拔掉鸡毛。这一系列凶狠的动作都是为了即将回来的格雷戈尔。幸运的是,希特勒这两天不在狼穴,我可以和我的丈夫还有他的父母一起自由地吃饭。

男爵夫人试图安慰他,但随后她放弃了,只是等待他平静下来。“您是罗莎,对吧?”我点点头,不知道她怎么会知道我。“我很抱歉在这样伤心的场合与您见面,其实我还挺想认识您的,约瑟夫跟我讲过一些您的事情。”我没有时间去想为什么她会想要认识我,为什么约瑟夫会跟她讲我的事情,又为什么一位男爵夫人会认识一个园丁。我的公公将他粗糙的手从那女人的手中抽出来,擦了擦他稀疏的睫毛,恳请我和他一起离开。我记不清他到底向男爵夫人道了多少次歉,而在回家的路上又向我道了多少次歉。

人们总是会慢慢习惯所有事情,比如,从煤矿的隧道中挖取煤炭需要习惯缺氧的痛苦,走在悬空的建筑横梁上需要习惯高空的眩晕,习惯了警报声就会穿着衣服睡觉,这样警报声响起的时候就可以快速地逃跑。我们习惯了饥饿,习惯了口渴,当然,我也习惯了吃饭还有钱拿。它看起来像一种优待,但其实和别的工作没有什么两样。

我是一个寡妇了,不,我不是。格雷戈尔还没有死,只是我们现在不知道他在哪里、还会不会回来。从俄国一共回来过多少失踪的人?我甚至没有一个可以每周在上面摆鲜花的十字架。我只有那张他小时候的照片,他的眼睛因为刺眼的阳光眯起来,脸上没有微笑。

谁会希望在这个地球上永生呢?我当然不会。我大口地吞下可能毒死我的食物,就好像吞下一朵小花一样。在圣神降临的九日(26)之前,我每天要吃下三朵这样的花。把你觉得很困难的事情都交给耶和华,比如你断了的冰刀或者你的重感冒,我的爸爸曾经在和我一起做晚祷的时候这么告诉过我。那请看看吧上帝,您看看吧,我用我对死亡的害怕,以及我与死亡那延迟却不会取消的约会,和您交换,我用它换取他的到来,我的父,我要格雷戈尔回来。我的恐惧每天都会出现三次,它永远不用敲门就能坐到我身边,如果我站起来,它就跟着我,现在它已经和我如影随形了。

我想象着他躺在雪地里伸长了手臂,但是我的手腕根本不在那里,我离他太远了,所以他的手只能攥紧了空气。我想象着他因为支撑不住疲惫,睡着了,他的战友们不想再等他了,那个胆小鬼战友——真是没用的东西——也没有等他,于是他就在雪里冻僵了。当天气又变温暖的时候,盖在他身上的冰雪就会融化,也许,一个像套娃一样有着红扑扑的脸颊的俄国姑娘会亲吻他,将他唤醒,于是他和这个女孩一起开始崭新的生活,他们会生一个叫尤里或者伊莲娜的孩子,他们会在一栋达恰(28)里面过年,有时候在壁炉前,他会产生一种奇怪得自己都没有办法解释的感觉。“你在想什么呢?”那个套娃一样的姑娘会这么问他。“我好像忘了什么事情,确切点说,我可能忘了什么人,”他会这么回答她,“但我不记得那个人是谁了。”

早晨出门时,我戴了一顶赫塔织的羊毛帽子。接着我上了车,巴士穿过堆满积雪的道路来到克劳森多夫,我与其他年轻的德国姑娘一起在那里参加食堂的仪式,我们这些忠实的信徒准备接受舌头上并没有办法救赎我们的圣餐。

又或者许多年之后,我会收到一封来自俄国的信。格雷戈尔·绍尔的尸体已经在一个群葬墓堆中发现。他们怎么能确定那就是他呢?我们又怎么知道他们没有弄错?但我们会相信的,因为我们别无选择。

已经进入12月了,战争开始之后,尤其是当格雷戈尔离开之后,圣诞节对我来说已经失去了原来的欢乐气氛。但今年不一样,我像小时候那样不耐烦地等待着圣诞节到来。我的丈夫就是我的圣诞节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