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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你想要干吗?”她问我。

洗手间的瓷砖已经有些磨损了,带着黑色的细缝。里面有两个洗手池和四个带门的便池。进去后,我就进了其中的一扇门。可是我没有听见其他门关上的声音,也没有听到水流声。艾尔弗里德像是消失了。难道她躲在一旁偷听吗?只有我的小便在一片寂静中发出流动的声音,这让我羞愤难当。当我打开门准备出来时,她用脚尖抵住了门,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把我按在墙边。瓷砖闻起来有消毒剂的味道,而她轻轻地、几近温柔地靠近我的脸。

“我?”

我不知道在午餐结束前我们是否可以离开餐桌。但是我的膀胱实在胀得难受,就像那时每当夜晚的警报声响起,我和妈妈还有公寓里的很多人都躲在不登格斯的地窖里时感受到的那样。但是食堂的角落里并没有木桶,我实在忍得受不了了,起身要求去洗手间。党卫军同意了,他们中的一个高个子大脚看守跟着我,在走廊里时,我听见了艾尔弗里德的声音:“我也要去洗手间。”

“为什么抽血的时候你一直盯着我看?”

艾尔弗里德吃的也是芦笋,她盯着我看,而我一杯接一杯地喝水,以期能淡化我的痛苦。也许是我的衣服吸引了她。也许赫塔说得对,我的棋盘格花纹的衣服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我又不是要去办公室,我已经不在柏林工作了。“把你原来城市的那些作风都改了吧,”我的婆婆这么跟我说过,“不然她们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你的。”然而艾尔弗里德并不是在用一种我穿错了衣服的眼光看我,又或许就是?但我穿的是我觉得最舒服、最日常的衣服——制服,格雷戈尔这么喊它们。尽管它不会给我带来好运和金钱,我还是会毫无疑问地穿上它,它是我的庇护所;我能用它抵挡住艾尔弗里德毫不掩饰的审视目光。她看我的目光是如此热切,在我衣服的棋盘格子上来回移动,像是能把衣服的车线都磨损了,像是要把我的高跟鞋都盯得散了架,像是要把我两鬓的碎发压下去一样。我一杯杯地灌着水,感到膀胱要胀开了。

我试着挣脱她的束缚,但她毫不费力地阻止了我。

但是克劳森多夫的食堂墙壁上的踢脚线都是完整的。格雷戈尔不在,我独自一人。党卫军的靴子随着他们的踱步打着节奏,在为我们可能面临的死亡倒计时。这些芦笋是多么美味啊!难道毒药不是苦的吗?我一口咽下去,感觉心跳因此停止了。

“我劝你还是管好你自己的事。毕竟在这种地方每个人最好还是好好管住自己。”

我观察了一下食堂的样子——窗户带着铁栅栏,通往院子的出口一直有守卫看守,墙壁上没有绘画——我们就好像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学习一样。我上学的第一天,妈妈送我去学校,当她要离开的时候,我担心我会在妈妈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危险,这个念头让我满是悲伤。不是因为这个世界充满威胁,而是因为母亲在危险发生时无能为力,这让我深受触动。我没有办法接受,当我的生命可能在一点点地流逝时,她却置身事外。不在身边虽然不是有意为之,却也可以视为一种背叛。我曾经在教室的墙面上寻找裂缝和蜘蛛网,让它们成为我的秘密发现。我的视线不断地在看起来很大的教室里逡巡,直到我终于看见墙上一块破裂的踢脚线的痕迹,我的心才平静下来。

“我盯着你看只是因为我受不了看自己的血。”

早餐是牛奶和水果。到了中午,他们又给我们端来了午餐。我的面前摆着一盘芦笋馅饼。后来,随着试毒次数的增加,我渐渐知道他们将不同的食物进行各种排列组合,以此来进一步控制食物的安全。

“那其他人的血你反而受得了了?”

到了食堂,我先等着别人坐下去。大部分的人都坐在昨天的位置上,莱妮对面的位置空着,那就是我的位置。

一声金属碰到木头的声音让我们都吓了一跳:艾尔弗里德往后退了一步。

我听到艾尔弗里德胳膊上的止血带倏地放开的声音。接着她的椅子在地板上“吱呀”一声,那是她站起来的声音。我也跟着站起来。

“你们在做什么?”门外的看守说着走了进来。我感到背上的瓷砖又湿又冷,又或许是我的汗水在作祟。“聊天吗?”他穿着巨大的靴子,用它来碾压蛇头实在是太适合不过了。

“按住这儿。”那个穿白大褂的男人边提醒我,边用一根棉签按住我的皮肤。

“对,可能是因为刚刚抽过血,所以我有些头晕。”我嘟囔道,用手抚摸着臂弯静脉上的那个红点,“她刚刚帮了我,我现在觉得好多了。”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一脸严肃地盯着我了。她鼻孔张开,似乎空气不够的样子,我张开嘴吸了吸气。我什么也没说。

看守警告我们说,如果下次他再抓到我们举止亲密的话,会给我们一个教训的。不,不是教训,他会好好利用这一点的,然后他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笑了起来。

当针头扎进我的静脉时,我把头扭向了另一边。艾尔弗里德就在我边上,她专注地盯着注射器不断地抽着她的血,很快针管就被越来越暗的红色填满了。我从来没有办法去看我自己的血,一旦我意识到那深色的液体是从我的身体里流出来的,我就会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所以我只能朝艾尔弗里德那边看,看她那笔直得就像笛卡儿坐标一样的姿态,看她毫无波澜的神情。我直觉地意识到了艾尔弗里德的美貌,虽然我尚未亲眼见识到——但她的美如同一个数学定理,只待被人证实。

我们回到食堂,一路上每一步高个子都紧盯着我们。

他们让我们两人一组进入一间充满酒精味道的房间,而其余没有被叫到的女人只能在门外等着。我把手肘靠在一张课桌上,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用一根止血带绑紧了我的胳膊,食指和中指在上面拍打着。抽血这个举动很明显意味着他们把我们当成了一种实验品,如果第一天我们只是被当作一种尝试,那么从这一刻起,我们试毒员的身份已经不可改变了。

他说错了,我和艾尔弗里德并不是举止亲密,刚才在我们之间弥漫的,是恐惧。我们探测着和身边人的距离,就像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对这世上的一切心怀恐惧一样。

他们在本子上点名记录我们的出勤情况,我们一一答“到”。我注意到昨天对莱妮很不客气的那个棕色头发女人叫艾尔弗里德·库恩。

晚上我回到家,上厕所时闻到了尿液中飘出的芦笋的气味,我想到,也许艾尔弗里德也正坐在马桶上,和我闻到了同样的气味。甚至,希特勒在狼穴那坚不可摧的掩体中,在这个晚上,他的尿闻起来和我的一样。

我们到达了克劳森多夫(7),面前是一座用红色砖墙砌成的学校,现在已经被征用作军营了。我们整齐地排着队,一个接一个地穿过入口,温顺得就像母牛一样。党卫军在走廊里拦住我们,对我们搜身。感觉到他们的手在我们的脸颊、腋下停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但我们除了屏住呼吸什么也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