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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我的童年做过这样那样的坏事,细细数来都是秘密,我尽量保守这些秘密,不让别人发现,就像我从来没有问过我的父母是从哪儿搞来牛奶的。牛奶太贵了,要花很多马克才能买到,去食品店抢也不现实,有那么多警察盯着呢。甚至几年之后,我也没有问过他们是不是也会为《凡尔赛条约》感到屈辱,他们是不是和所有人一样憎恨美国,他们是不是觉得我父亲参与过的一场战争被判为有罪是有失公正的。我的父亲曾经在一个夜晚和一个法国人一起穿过一个山洞,最后他们在一具尸体边睡着了。

晚上的时候,爸爸总是习惯听广播,妈妈打扫完地上的线头后会躺在床上打开《德意志汇报》,一脸期待地阅读她喜爱的小说的最新章节。我的童年就是这样度过的:被蒸汽模糊了的朝向不登格斯的玻璃窗,提前背诵乘法口诀,上学路上穿着嫌大、后来又嫌小的鞋子,被我斩首的蚂蚁,还有周日爸爸妈妈在讲道台上讲诵《圣经》,妈妈会念《诗篇》,而爸爸则会念《哥林多前书》。我就坐在长凳子上听他们讲道,有时候我觉得很骄傲,有时候我又会觉得很无聊。我的嘴巴里总是藏着一块芬尼(8),金属咸咸的,有点扎人。我半闭着眼睛,用舌头把硬币推到喉咙最深处,越往后推越不安,直到发现它快滚下去了,我才赶紧把它吐出来。我的童年,是枕头底下的书本,是广场上盲目乱飞的苍蝇,是圣诞节的蛋糕(9),是在蒂尔加滕公园(10)里的玩乐。有一次我到弗朗茨的摇篮边,把他的小手塞进我的牙齿间狠狠地咬了一口,弟弟立刻就哭了起来,可是那哭声和新生儿刚睡醒时的哭声一样,没有人知道我对他做了什么。

在我的童年时代,整个德国满是伤痕。妈妈在舔线头时嘴唇后缩,看上去像一只乌龟的样子让我发笑。爸爸结束工作后一边吸着朱诺牌的香烟,一边收听广播。弗朗茨在他的摇篮里睡着了,他手臂弯曲,手掌贴着耳朵,他小小的手指都藏在他柔软又肉嘟嘟的手掌中。

我爸爸是一名铁道工人,妈妈是一名裁缝。我家里客厅的地板上永远都散落着各种颜色的线轴和线头。妈妈总是习惯舔一舔线头,这样线更容易穿过针孔。而我有样学样地舔着线头,把它完全吸到嘴巴里,用舌头抵着上腭,搓弄它,感受它的存在,直到它变成湿湿的一团。我总是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幻想,如果我不当心把它吞进了肚子,它就会进到我的身体里,我会死掉的。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我就会不断地猜测我那近在眼前的死亡是否会有什么预兆。但因为我毕竟没有死掉,于是我又慢慢地把这个可怕的念头忘了。我很能藏住秘密。每到晚上我又想了起来,确定我的死期到了。这种对死亡的幻想游戏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但我从来没和任何人提起。

而我在自己的房间里,把我的罪行和秘密都一一罗列出来,不带一点悔意。

我出生于1917年12月27日,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前的十一个月。我是一份圣诞节后的礼物,妈妈说圣诞老人一定是忘了我,我被毛毯裹着,所以他没看见,谁知他在雪橇上突然听见了我的尖叫声。于是他只能不情不愿地又去了柏林,他的假期刚刚开始,要额外再送一趟礼物对他来说实在算不上一件高兴的事。“还好他最后还是发现你了,”爸爸说,“你是我们那一年唯一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