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姆悲伤地用手指甲轻敲着瓷质咖啡杯。
彼得犹豫许久,最后才说道:“我知道,你和你手下那群小伙子总是把我当成‘那群人’的仇敌。或许,你们是对的。我不觉得暴力和体育活动能够扯上什么关系。可是我……嗯……我……我希望你知道,我了解人生中的一切都是很复杂的。我知道,这也是你们的球会。那几次,我……做得太过分了,我很抱歉。”
“冰球和政治,彼得,这你可是知道的,这两个是不能混在一起的。”
提姆又跟他干了一杯。
彼得深吸一口气道:“我不知道现在这对你来说还有什么价值,可是……那个理查德·提奥欺骗了我。他就只会耍弄你我这样的人,让我们对立起来,他再渔翁得利,从中获得权力。像他那样的人可不只是想控制球会,他们想控制整个小镇……”
“你只能更努力奋斗。”彼得低声说。
提姆心不在焉地搔了搔自己的胡楂,他算是走投无路了,这损失也够大的。
“这样教人怎么活得下去啊?”他问。
“要是你想抓我们,就放马过来啊。”
提姆转着咖啡杯,一圈又一圈地转着。
彼得点点头。他仍然不清楚自己到底最害怕什么:是那些身上有着文身的暴民,还是那些打着领带的暴民。他站起身来,谢谢拉蒙娜的招待。她手上拿着那份文件,但她还是等到他离开后才开始读文件内容。
“不能。”
那是彼得的辞呈。他已经不再是熊镇冰球协会的体育总监,他将不再担任协会内部的任何职务。
“你能真正忘掉这种事情吗?”
拉蒙娜将那份文件推向吧台的对面。提姆读起那份文件。他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说:“彼得是个白痴,但是他保全了球会。对于这一点,我们会永远铭记在心。”
彼得深吸了一口气,闭目沉思许久道:“是的,他叫艾萨克。”
“在这个地球上,还有这么讨人喜欢的白痴吗?”拉蒙娜回答道。
“你和你太太的长子很早就过世了,是吗?”
她举起酒杯,提姆也举起咖啡杯,两人沉默地干了一杯。然后,他就前往比赛现场。今晚,他和母亲吃了通心粉沙拉和土豆沙拉。
提姆转着咖啡杯,打量着咖啡杯里小小的涟漪。
* * *
彼得轻咳一声道:“这件事,太令人痛心了……”
理查德·提奥独自坐在区政府办公大楼内的办公室里,工作着。窗外,降到一半高度的旗帜随风飘扬着。他到底是在乎还是不在乎,已经没人说得清楚。也许,他有时会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或许他只是说服自己,到了最后,他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善行仍将多于恶行。因为理查德·提奥坚信:只有手握权力的人,才能在政治上发挥影响力。所以,光是“心存善念”是不够的。首先,你得取胜才行。
随后,他就微笑起来。拉蒙娜跟着微笑起来。
这个区下次面临改选时,他将会承诺:加大对熊镇镇中心、毛皮酒吧周围、富有历史意义建筑物的消防措施与相关投资。他甚至还会承诺:下调熊镇与赫德镇之间路段的行车速度上限。如此一来,这种悲剧性的死亡车祸就不会重演。他将会大力提倡“法治与秩序”“更多的就业机会”“更优质的医疗系统”。人们对他的印象将是:建立冰球幼儿园、拯救熊镇冰球协会的经济状态,以及提供工厂就业机会的政治家。也许,他甚至还拯救了位于赫德镇的医院。
“作为一个弟弟,他其实更合适。”提姆说。
当然,这个小镇的居民总有一天会察觉到,那些新老板从来就无意让工厂留在熊镇。只要发现更廉价的工业用地或是工资更低廉的区域,他们认定有利可图,就会将工厂迁走。对理查德·提奥而言,这其实无关紧要。其实,在下一次选举前,某些文件就会流进地方报社。这些文件将显示,区政府内位居要职的政客们多年来一直私自挪用税款;以各种名目申请的补助金与贷款如何落到球会的“理事会主席”手中;区政府在申办世界杯滑雪锦标赛的同时如何进行“不法投资”,企图借此名目兴建商务酒店。很快,一件关于“富有企业家”对“决策人”行贿的丑闻就会流传开来。
彼得低头看着吧台,说道:“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好是坏,可是我觉得,维达本来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冰球巨星。他有能力一路进入职业联盟,他的资质真的很好。”
就算目前领导区议会最大党的那位女性公职人员没有扯上贪腐案,那也已经无关紧要。她终究被迫在整个竞选期间,不断回答关于贪污案件的问题——她的丈夫和兄弟任职于其中一家被点名涉入行贿丑闻的企业。稍后,证据指出他们是清白的,但到了那时候,这已经毫无意义。已经有太多的报纸新闻标题将那名女性公职人员的名字和“贪污”连在一起,次数多到让绝大多数人在心里认定:“她肯定也贪腐到了极点,她跟其他贪腐者是一个德行。”
“你们这些臭男人,真是的。”拉蒙娜不满道。
理查德·提奥则站在光谱的另一端。他不需要做到完美无缺,只要与众不同就够了。所以,他将会赢得下一次的选举。像他那样的男性,就是能够在选举中获胜。不过,他肯定也不能每战必胜;像他那样的男性,其实也无法战无不胜。
彼得徒然地举起咖啡杯,作势要干杯。提姆也依样画葫芦。
今天他离开区政府办公大楼的时间比平常要早一点。今天晚上,他要开上很长的一段路,他要一路开到首都,去拜访自己住在那里的兄弟。明天,理查德·提奥的侄子就满六岁了。自从这个孩子出生以来,理查德每天晚上都会打电话给他,隔着听筒给他讲故事,哄他上床睡觉,还跟他道晚安。几乎所有的故事都和动物有关,因为理查德和那个小男孩都很喜欢动物。
提姆将大衣挂在衣架上,说道:“我也来一杯咖啡。”
明天就是这个小男孩的生日,他们将会一起前往动物园,看看大熊与公牛,也许还会看看鹳鸟和牛蝇。
彼得轻咳一声,道:“请给我一杯咖啡。”
* * *
“你们两个都给我闭嘴。坐下来,喝酒!我请客。”
蜜拉·安德森和她的同事待在她们的新办公室里。办公室的空间相当狭窄,抽屉层层堆叠,她们既紧张又疲倦。她们确实成功吸收了好几个重要的大客户,但招聘能干、精明的职员却变得困难重重。没人有胆子碰运气,接受一家新创企业开出的职位,在这个区域就更没人有胆量做这种尝试了。
拉蒙娜对着这两个人哼了一声。
这时,门板上传来敲门声。她那位同事衷心希望来人将是某个她曾经面试过的法学学士,现在回到这里就是要表示自己改变心意,愿意加入这家新企业。她欢天喜地地开了门,站在门外的却是蜜拉的丈夫。
“不用,不用,我马上就要走啦!”彼得赶紧说道。
“彼得?你来这里做什么?”坐在房间较深处的蜜拉脱口而出,喊道。
“我可以……等一下再过来。”提姆提议道。
彼得吞了一口口水,将汗流不止的手掌在牛仔裤上擦干。他身穿白色衬衫,打着领带。
她拍了拍他的脸颊。毛皮酒吧的门被推开,彼得转过身来,看见门口的提姆。这两名男子出于本能,几乎同时朝对方举起双手,仿佛在示意:他们可都不想吵架。
“我……你们一定觉得这样很蠢,可是我刚在网上读到……总之……现在,很多企业都设有人力资源部门,或者说人力资源管理部门。对,我觉得它就是这个意思。这个是……他们负责招聘、职能培训,以及人力资源管理。我……”
彼得搔搔头道:“我把它交给你。整个理事会里,我只信任你。”
他的舌尖卡在上颚。蜜拉的同事努力忍住笑意,但没能成功,只好走开去给他倒杯水。蜜拉站在原地,低声说:“亲爱的,你想说什么?”
“理事会里明明就有一群穿西装的男人,把这个给他们其中一个人嘛!”
彼得努力让声音平稳下来:“我觉得,我应该能把这个叫人力资源的领域管理得很好。这就像建立一支球队,管理整个球会。我知道我的工作经验不太符合你们企业的需求,可是我有……其他经验。”
拉蒙娜看了看他放在吧台上的那份文件,没多说什么。她或许知道那是什么文件,所以不愿意拿起那份文件。
那位同事搔了搔头发:“彼得,不好意思,我实在搞不懂。你来这里做什么?熊镇现在不是正在比赛吗?”
彼得虚弱地一笑,她也回他一个虚弱的微笑。他们现在还无法强颜欢笑,但至少他们已经走在正确的方向上。彼得深深吸了一口气,连瞳孔都随之颤动。然后,他开口说道:“作为熊镇冰球协会理事会的会员,这个是要给你的。”
彼得再次将双手手掌摩擦着牛仔裤。他正视着蜜拉:“我已经向熊镇冰球协会请辞了。我来这里,是来找工作的。”
拉蒙娜耸了耸肩:“现在刚烧过,味道比以前好多了。”
蜜拉凝视他许久,目光近乎疯狂地闪烁着。她先是双手抱胸,然后轻轻将眼睛下方的泪水擦干。
“进行得怎么样啦?”他一边问,一边打量着装修的进度。
“为什么你选择到这里找工作呢?”她小声道。
拉蒙娜在毛皮酒吧里踱来踱去,把啤酒当成午餐,一边用夸张的手势指挥工匠,一边骂着她所能想到的最难听、最不堪入耳的粗话。彼得·安德森走了进来,看起来就像是以前那个小男孩。在他小时候,每次他老爸在这里喝得烂醉,都是他来把老爸领回家。
他挺直背板。
* * *
“因为我希望,我们所拥有的不仅仅是一段婚姻关系。我希望,我们能够让彼此变得更好。”
提姆本来已经顺着梯子往下爬,这时却停下脚步,看着班杰的双眼,说:“不。我们希望你能把这些钱交给他们,因为你是我们的一分子。”
* * *
班杰吞了一口口水,几近崩溃:“所以,你们希望我把这笔钱交给那个什么‘彩虹基金会’,因为我是他们的一分子?”
这天晚上,当这两支分别穿着红色球衣与绿色球衣的队伍终于踏上冰球场、准备比赛的时候,总是被大家视为理所当然、一定会到场的几个角色,从冰面和看台上消失了。不过,其他人都在这里:他们来自两个小镇,背后有着无数不同的故事。然而,熊镇冰球馆内仍然鸦雀无声。看台上座无虚席,但是没有人交谈,没有人拍手,更没有人大呼小叫。其中一端的看台站位区聚集着一群身穿绿色衣服的人,他们的正中央则是一群相当安静、身穿黑色衣服的男子。他们并没有唱歌。他们仿佛想引吭高歌,却没有力气这么做,他们的肺脏已经空空,声音已经枯竭。但是突然间,一阵歌声仍然蹿上天花板。那可是他们的加油歌。
“不管怎么说……小伙子们已经决定,我们在毛皮酒吧基金的存款要用来处理这件事情。所以,他们希望能把这些钱给你。”
“我们是熊熊熊熊!我们是熊熊熊熊!我们是熊熊熊……”
提姆将眼神移开。他将烟屁股蹍熄,咳嗽起来。
歌声来自另外一边,也就是另一区的看台站位席。歌声来自那些身穿红色衣服的球迷。赫德镇冰球协会的支持者队伍,就是靠着鄙视、痛恨熊镇冰球协会一路扩大的;明天,他们将会继续仇视熊镇冰球协会。双方之间的斗争将不会停止,世界不会发生变化,一切将会一如往常。
班杰看看那个信封,小声道:“就跟我一样?”
但是,仅此一次、就在今天,他们用带着悲伤、充满虔敬的声音,唱起敌队的加油歌:
“‘木匠’和‘蜘蛛’在网上看到,某些名叫‘彩虹基金会’的单位会进行募款……你知道的……在世界上不同国家被跟踪、被逮捕,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情,因为他们……”他沉默下来。
“来自熊镇的熊!”
提姆迅速起身,仿佛担心这场对话会让他陷入一个他还没准备好的境地。他把信封放在班杰的膝盖上。
这是一个即兴、独特的行为,代表着尊重。只用言语就够了。在那之后,冰球馆内变得更加安静。接着,你会感觉到,冰球馆往后再也不会有那么安静的时刻。当一个小镇想对大家诉说他们仍然健在、这个小镇仍能挺身而出、情况仍然是“熊镇和全世界对着干”的时候,随之涌现的只有一阵强烈的骄傲与关爱。当包括那些黑衣人的绿色看台区开始引吭高歌时,他们的歌声是如此高亢、洪亮,仿佛就要直达天听。他们要让他知道:他们是多么思念他。
“谢谢!”班杰说。
然后,我们就开始忙起这一带居民的老行当:打冰球。
提姆坚毅地点点头:“你是个天才一般优秀的冰球员。”
* * *
班杰缓缓吸进一大口烟:“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弄清楚,如果我不是冰球员,我到底是谁。我觉得,如果我继续留在这里,我就永远搞不清这一点。”
蜜拉将玛雅送到火车站。当女儿踏上阶梯时,蜜拉就在入口处等着。玛雅沿着月台往下走,直到看到要找的人。他坐在一张板凳上。
提姆从鼻孔里喷出烟:“只要是能让他……更有出息,任何地方都好。你有什么打算?”
“班杰……”她从远处低声喊道。她仿佛是在呼唤一只动物,却又不敢吓到它。
就算是力道最轻的微风,看起来似乎都能把提姆的身体吹散。班杰递给他一根香烟:“你希望维达去哪里?”
他惊讶地抬起头来:“你来这里做什么?”
“你现在这副样子就是我希望维达有朝一日成为的样子。看起来,你想……离开这里。”
“找你啊。”玛雅说。
提姆眼里迅速闪现一道凶光。
“你怎么知道我在哪里?”
班杰面露惊讶之色:“你怎么知道?”
“是你的姐姐们告诉我的。”
“你想离开这里,嗯?”最后,他问道。
他露出一个可爱的微笑:“我的那些姐姐,可真是不牢靠。”
提姆点点头。这辈子,他将会继续前往球场看球。有些人或许会以为,现在这项体育活动会给他带来太多关于弟弟的回忆,让他难以承受。但在提姆人生中的大半时间里,球场是少数几个能让他想起维达而不感到锥心之痛的地方之一。
“听你胡说!”玛雅笑了起来。
“不去。你呢?”
她夹克的袖口已经显得太短。今年她已经长高了,而她的夹克却浑然不觉。她的小臂有两个新文上的、若隐若现的文身,其中一个是一把吉他,另一个则是一把猎枪。
班杰的回答并没有顶撞或不服的意味。事实上,他的语气听来相当快乐。
“这我喜欢。”班杰点点头。
“你要去比赛吗?”提姆问道。
“谢谢。你要到哪里去?”
提姆带着一个信封独自来到犬舍,当他爬上屋顶时,班杰就坐在屋顶上。提姆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在离班杰半米的地方坐了下来。
他沉思许久,不知该如何回答:“我不知道。就只是……到别的地方去。”
* * *
她点点头,并将一张字条递给他,上面有一小段手写的文字。
这是一场非常精彩、非常经典的比赛。多年以后,人们仍将不断谈到这一战。
“我通过一所音乐学校的入学考试了。我会在一月搬家。在这之前,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回来,所以我……我只是想把这个给你。”
“给我们一点颜色瞧瞧!”戴维露出微笑。
就在他读那段文字的同时,她已经开始往回走,朝母亲的车子走去。
在扎克尔后来执教的所有球队里,她都会刻意保留十六号球衣。她与戴维四目交会。扎克尔说:“今晚在冰球场上给我们一点颜色瞧瞧。”
当他把那段文字读完时,他大声喊她:“玛雅!”
“很好。我相信他会很……很好的。”
“嗯?”她大声回答。
扎克尔的下唇非常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声音透着一丝犹疑。
“别让那些坏蛋看到你在哭!”
此刻,戴维和这名十七岁少年握了握手,他便走进更衣室。戴维拖着脚步,最后还是勉强鼓起勇气问扎克尔:“班杰最近还好吗?”
她眼角沁着泪水,笑了出来:“不会的,班杰!永远不会的!”
他说得没错,这个小男孩最后将会成为无与伦比的守门员,而且不该说话的时候,完全不说话。伊丽莎白·扎克尔对他简直是满意之至。他是赫德镇人,但他将在近二十年的时间里为熊镇效力,并且从一而终,不曾再转会。有一天,他在球迷们的心目中将会比熊镇本地人还更有熊味。不过,他永远不会穿上一号球衣出赛,因为那正是维达的球衣。他将会在头盔上写着数字“1”,那群黑衣人将会针对他的这个举动为他高歌不已。
也许他们永远不会再见面了。所以,她将自己对他的祝福写在了这张字条上。
戴维不胜其烦地咳了咳:“我们队上这些男生都叫他‘闭嘴’。因为他真的就总是……一直闭嘴。”
* * *
“你叫什么名字?”扎克尔问道。但这名男孩只是低着头,呢喃不清地说了点什么。
愿你勇敢
戴维点点头:“大家都说,你带守门员很有一套。我认为,他在你的调教下,前途将会不可限量。”
愿你勇气勃发
扎克尔扬了扬眉毛:“你要送我一个守门员?”
剧烈搏动的心
戴维清了清嗓子说:“我打过电话给协会了,考虑到最近发生的一切,他们同意给我们让渡球员的权限。”
使一切变得艰难的情感
“什么?”扎克尔一边问,一边紧紧盯着那名十七岁少年。那名少年低头看着地板。
转向的爱情
赫德镇冰球协会的教练在走道上赶上了熊镇冰球协会的教练。伊丽莎白·扎克尔一脸惊讶,戴维将跟在自己后面、一个肩膀上挂着运动裤、相当害羞的十七岁少年推上前。戴维已经在脑海里将自己的说辞演练得炉火纯青。在种种不幸事件发生以后,他必须用成熟、善解人意、面面俱到的语气说出这番话。然而,他的双唇就是不听使唤。他想摆出善解人意的样子,或至少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善解人意。不过,有时候做事情还是比说说容易。因此,他朝这名十七岁少年点点头说:“这位是……我们队上的替补守门员。我觉得,如果他跟对教练,他的前途会不可限量……而且……对,我们将他冷冻在板凳区已经好长一段时间了。所以,假如你愿意的话……”
内心最深处的探险
* * *
愿你找到出路
这场比赛,班杰并没有出战。比赛开始时,他早已远离比赛现场了。
愿你最后
班杰在冰球馆外伫立许久。他躲在几棵树的阴影里吸烟,双脚深深陷在雪堆里。为了众多不同的理由、为了许多不同的人,他作为冰球员已经征战了太久。有些事物使我们必须付出一切,选择这项体育活动,宛如选择一种古典乐器。它的难度实在太高,不能作为一项嗜好单独存在。不会有人在早上醒来时突然变成世界级的钢琴家或小提琴家,冰球选手的人生也是如此,你必须终生对这项运动保持热忱,甚至如痴如醉才行。它会将你的形象、身份与自我认同完全溶解。到了最后,一个十八岁的男子站在冰球馆外,心想:要是我不是冰球员,我还能干什么呢?
能够寻得幸福与美满
* * *
* * *
熊镇的球员们简短地点点头,作为回应。明天,他们才会重新憎恨彼此。明天再说。
明天,璀璨的阳光仍会降临我们的小镇。这真是妙不可言。
“我很……发生这样的事情,我真的很难过。我们全队都很难过。”
一个名叫安娜的年轻女性将会在内心深处不断地挖掘,这样她才能找到让自己继续活下去的力量。处境与她类似的人们,总是必须采取某种方式找到力量。几个月后,就在数百公里外的一座大城市里,她将第一次参加武术竞赛。珍妮在更衣室里亲吻了她的额头,玛雅站在两人身旁,握紧双拳,敲了敲安娜的手套,低声道:“你这小蠢驴,我爱你!”安娜不胜悲伤地微笑着,回答道:“你这小圆盘,我也爱你!”她在小臂上文上了和玛雅一模一样的文身:一把猎枪、一把吉他。安娜的父亲站在更衣室外。他仍然在努力地尝试着。
亚马与波博一脸困惑,但其中一名老队员了解威廉的意思。熊镇球员们的手臂上都缠绕着致哀的黑色橡皮带,这名老队员取来一根橡皮带,将它递给威廉。威廉将它缠绕在手臂上,不胜感激地点点头。
当安娜登上擂台、准备迎战对手时,一部分观众仿佛接到命令一般,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他们并没有高声叫喊,他们每个人都身穿黑色夹克。当她的目光投射到他们身上时,他们飞快地将手摆在自己的胸口上。
“这个,你们还有多的吗?”他相当悲戚地问道。
“他们是什么人?”裁判惊讶地问道。
冰球馆内,球员们即将正式入场,所有球员本来都该在更衣室里待命,但威廉·利特却在这时穿过走道,朝反方向走去。他在入口处停下脚步,等待着,直到亚马、波博看见他。
安娜朝着天花板眨眨眼,幻想着躲在天花板后方远处的天堂。
* * *
“他们是我的兄弟姐妹。只要我挺身而出,他们就会挺我。”
关于玛格·利特,你大可以说她的坏话。不过,她至少还身为人母。
比赛开始时,安娜在擂台上仅仅迎战一个对手。不过,就算她必须以一当百,也没有关系——她的对手无论人数多寡,都将毫无取胜的机会。
她带上沙拉,驾车穿过整个小镇,经过冰球馆,沿着车道继续行驶。她在雷诺斯家门外停车,敲了敲门。
明天,旭日仍将再度东升。
一座位于“高地”上的别墅的厨房里,玛格·利特正在着手准备通心粉沙拉与土豆沙拉。她把沙拉放在大碗里,小心地用保鲜膜将碗口封妥。她不知道自己到底算是好人还是坏人。她知道绝大多数人都自认是善良的好人。不过,她可从来没有自认是个好人。最重要的是,她认为自己是个斗士。她为了自己的家人而战,为了自己的子女而战,为了自己的小镇而战——即使这个小镇已经对她嗤之以鼻。有时,号称“心存善念”的好人却会做坏事;有时,情况则完全相反。
亚马是一个来自“洼地”的小男孩,当初大家都认定他太矮小,体形太瘦弱,无法成为真正的冰球选手。然而,他将会沿着社区步道一直奔跑,最终跻身于NHL。他会成为冰球场上的高手。童年时代住在他家隔壁的好友札卡利亚,则会成为电脑荧幕后方的高手。当初和他们一同成长的小男孩与小女孩,有些人误入歧途,有些已经不在人世,但是,仍然有一部分人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人生。他们当中,没有人会忘记自己的出身。
熊镇冰球协会与赫德镇冰球协会即将开始本季的第二次交手。这场比赛既意味着一切,又毫无意义。
一位名叫“雄猪”的父亲将继续在汽车修理厂修车,为了子女奋斗,一天接着一天,踏实地过日子。他们每天早上都会去探望安-卡琳的墓地。他的长子波博力大无穷,可以将插在汽车引擎盖上的斧头一把拔出,却始终无法真正地学会溜冰。随着时间流逝,他和一个不善表达情感的冰球教练成为好友。在扎克尔的引领下,波博成了一个极为优秀的助理教练。
* * *
拉蒙娜重新建起自己的酒吧。在酒吧重新落成、开幕的那一天,熊镇的每位居民,甚至包括很多来自赫德镇的家伙在内,排了好几个小时的队,就只是为了进店买一杯啤酒,将零钱塞进一个写着“基金”的信封。在接下来的一年内,熊镇冰球协会的教练就在这里吃着免费的土豆。不过,她还是得花钱买啤酒。毕竟,该死的,这家酒吧又不做慈善事业。
他们练完球时,天色几乎再度陷入昏暗。此时,班杰向他们挥挥手,跟他们道别。他那副神情,仿佛他们明天就会再见面似的。
五位大婶坐在其中一个角落,四位伯父坐在酒吧另一处。人生,从来就不是简单的。不过,如果你对他们说这番话,他们将会回答:人生,本来就是艰难的。
十年以后,亚马将成为职业选手,在超大型体育馆里登场竞技;札卡利亚则将成为电脑荧幕后方的高手;波博将成为人父。
爱丽莎就要满五岁了。她每天都到冰球馆来,然而,她还是会时不时地去一名老年男子家的庭院,对着他家露台旁边的墙壁疯狂射击橡皮圆盘,简直要把那面墙壁给砸烂。有一天,她将会成为冠军。
某天大清早,晨曦才刚从地平线上探出头,汽车修理厂的门上就传来敲门声。当时正值隆冬,标示着童年的终点。波博一打开门,就看到班杰、亚马和札卡利亚站在门外。他们人手一根冰球杆,带着一个橡皮圆盘,走到湖边,享受最后一次共同练球的时光。仿佛这只是一场游戏,其他事物则毫无意义。
春天来临时,某个星期日的下午,三名成年男子——彼得、“雄猪”戈登与“尾巴”弗拉克——将会在超市外的停车场上聚首。和他们最近一次(二十年前)同场打球时相比,他们的发际线已经越来越往上移,啤酒肚也越发明显。但是,他们这回带上了冰球杆,以及一颗网球。他们的妻小搬着其中一座球门。当这三个大男人搬动另一座球门时,他们的妻小又叫又笑,用充满戏谑的语气鼓励他们。然后,这三个家庭就玩起网球,仿佛其他任何事情都无足轻重。
安娜与玛雅在犬舍的谷仓里训练。时间一小时接一小时地流逝,对她俩来说,生活实在过得不易,她们的人生将永远无法真正恢复原貌,但她们仍会找到方法,让自己每天早上有勇气起床。当安娜再也承受不住而失声尖叫时,玛雅会紧紧抱着她,在她耳边低语:“幸存者,安娜,幸存者。我们都是幸存者。”
假如我们能把周遭一切乱七八糟的事情全部甩开,只留下一开始让我们爱上这种运动的理由,这其实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游戏。
我们当中的某些人会搬到别的地方,但大多数人会留下来。这是一个相当复杂的地方,但我们成年以后会发现,每个地方都有其复杂之处。熊镇与赫德镇有许多缺陷,犯了太多错误,但它们毕竟属于我们。放眼世界,这就是属于我们的角落。
人手一根冰球杆,两座球门,两支球队。
生命真是难以名状,诡异之至。我们耗费所有时间想掌握人生中的一切。然而,把我们塑造成人的,还是那些让我们完全预料不到的事情。这是让人永难忘怀的一年——它是最美好的一年,也是最恶劣的一年。它将无时无刻不影响着我们。
我们对抗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