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在接下来的数分钟,班杰沉默不语。他的头发和双手上染满了血,已经分不清哪里还在流血,哪里已经止血。
这是班杰一生当中第一次承认这件事情。威廉闭上双眼,感觉到鼻子正在翕动,听见从鼻孔里传出的呼吸声。
“你是不是爱上凯文啦?”他喘息道。
“要是我早一点知道这件事,我就不会那么恨你了。”他低声说。
两人相隔数米,他们的肺脏剧烈地鼓动着。威廉将双手手掌撑在膝盖上,一根手指已经被打断,鼻子像打开的水龙头一样流着血。他的声调缓和下来,他感到极为疲倦和痛苦。
“我知道。”班杰说。
“什么?”班杰朝雪地上吐了一口血。
威廉停下手上的动作。他站起身来,双手叉腰,身上的运动服已经被扯烂、被汗水浸湿。
“你是不是爱上他啦?”威廉突然咆哮道。
“当我们都还小的时候,有一年夏天,大雨一连下了一个月。冰球馆甚至还被水淹了。你还记得吗?”
威廉和班杰对彼此毫不手软。这是一场疯狂的厮杀,这两人身强力壮,这一仗才开打没几秒,两人就已经血流满面。威廉出于疯狂与疲劳,每击中对方一拳,就尖叫一次。威廉比班杰高,这是他拥有的唯一优势。他可以向下出拳,而班杰则不得不向上出拳。向上挥拳,总是比较麻烦一点。两人狂野地扭打着,仿佛要打到地老天荒。打到最后,乳酸迫使两人不得不向后退,剧烈地喘息着,伤口血流不止。班杰的一颗牙齿被打掉了,威廉的右眼则几乎看不清了。
班杰一脸惊讶,但还是缓缓点了点头:“记得。”
* * *
威廉用手背将鼻血擦干。
在毛皮酒吧外,那些身穿黑色夹克的男子挤过人群,冲向提姆那辆萨博车,准备穿越森林去追杀敌人。此时,几乎没有人察觉到他们的动作,唯一看到他们动作的是里欧·安德森,他跟在他们后面。
“每年夏天,你和阿凯总是待在森林里,但那时大雨下个不停,你们就到我家找我,问能不能在我家的地下室打球。我不理解你们怎么不去阿凯家的地下室,可是……”
“蜘蛛”和“木匠”在毛皮酒吧外紧紧抓住提姆。他们最初的本能是灭火,帮点忙,保护这一切。这间酒吧是他们的家,比他们当中任何人的家还更有家的感觉。但是,“蜘蛛”在提姆耳边低声说:“我们知道这是谁干的,就是赫德镇那些浑蛋。‘木匠’女朋友的老妈从厨房的窗口看见是他们干的。他们把车子停在超市旁边!我们现在就上路,还来得及赶上他们!”
“那年夏天阿凯的爸妈在整修地下室。”班杰不胜苦涩地提醒他。
* * *
威廉仿佛也想起这一点,点点头:“是的,我想起来了。那一整个月,我们每天都在我家的地下室打球。那时候,我们是朋友。那时候,你为人非常和善。那时候,我们不会互相叫骂。”
他们抵达位于“高地”的慢跑小径后停下来,花了几秒钟喘气,让呼吸恢复平稳,厚重的雾气从他们张开的口中不断呼出。随后,身穿红色连帽运动服的威廉就直扑向班杰。身穿绿色毛线衣的班杰兀立不动,只是紧握双拳。动真格的!不带朋友,不用武器!一头公牛和一头熊,正式开战了。
班杰继续朝雪地里吐血。
两人跑上那条慢跑小径,穿越整座城镇。当他们都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两人为同一支冰球队效力,每次球队训练时,他们就在这里赛跑。他们一同在这条慢跑小径上奔跑过无数次。班杰从来不让威廉在任何一件事情上超越自己,就算是班杰不想留下的东西,他仍然会把它们从威廉手中夺走。此刻,他们在深及足踝的积雪中奔跑着,仿佛又回到了孩提时代。两人奔跑时甚至还保持一米左右的间距,仿佛凯文跑在他们的中间。
“我们把床垫摆在地板上,我们就睡在床垫上。这样一来,我们一醒来就可以直接打球……”
班杰的行为总是比他所说的话还要残忍。正是因为如此,他的回答才意义重大:“威廉,对你来说,已经没有什么‘之后’了。”
威廉的微笑因逝去的岁月和错失的机会而显得沉重。
威廉受辱般地点点头:“你打算让我之后找不到借口,是不是这样?”
“我们的同龄人聊到自己的童年时,他们的记忆里好像总是阳光普照。可是我只记得,我到处游走,希望赶快下雨。”
班杰思考片刻后说:“‘高地’上面的慢跑小径!那里没人,地面是平的,而且有灯光。”
班杰静静地站着。最后,他坐在雪中。威廉不知道他是否在哭泣,他甚至不知道别人是否看出他在哭泣。
也许威廉本来可以抗议的,他本来或许可以让班杰冷静下来,告诉他,这场火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班杰现在已经失去理智,不会再相信这种说辞。而威廉也许对他仍然相当痛恨,所以没有退让,只是低声应道:“哪里?”
然后,这两名男子便离开了彼此。他们既非朋友,亦非仇人,他们只是离开了彼此。
班杰直接冲向他。有那么一秒钟的工夫,威廉真的以为班杰会扑到他身上。然而,班杰猛地停下脚步,仿佛意识到某件事情。上方的路面不断有人来回跑动着,远处的警笛声仍清晰可闻,穿越森林而来。班杰转身面向威廉,咆哮道:“现在,你和我,动真格的!不带朋友,不用武器!我们单挑吧!”
* * *
然而,班杰却站着不动。他意识到,这绝非偶然。不,这种事情从来就不是偶然的。所以,班杰开始搜索嫌犯。他的目光马上集中到那件红色的运动服上。威廉·利特就站在所有人后方不远处,位置比较靠近森林。他形单影只,震惊不已,用手掩住嘴巴。
当安娜和玛雅终于在武术场结束练习,时间已经不早了。玛雅的母亲觉得时间已经太晚,但仍毫无怨言地来接女儿回家。她也表示愿意顺道送安娜回家,但安娜非常神秘地摇摇头。玛雅试着捉弄她:“她要跟维维维维达回家……”
班杰和他的姐姐们沿着街道狂奔。姐姐们冲向毛皮酒吧,人们已经被动员起来,排成一列传递水,车辆到处停靠着,后备箱中摆放着水管与水桶。
这让蜜拉开心不已。正常的十六岁女孩就是会这样捉弄自己最好的朋友。拿她们的男朋友来聊天、瞎扯。玛雅跳进沃尔沃,隔着后座的车窗向安娜挥了挥手。
整座熊镇被这场火惊醒,尖叫声在镇上散播的速度远远快过鼓声和消防车的警笛声。所有的电话都在响,所有的门都打开了。
维达站在森林的边缘处等待着。他和安娜手牵着手,一起走进夜色。他哼唱着一些曲调,吹起口哨,不住地用手指敲着大腿。要是他们真的白头偕老,安娜也许会被他这些缺乏自制力的举动惹毛。但是,现在她反而爱上了这些举动,他所有的情绪都同时在他身上展现、迸发出来,而且是立刻迸发出来。
* * *
如果他们真能白头偕老、共度一生,他们或许会在别的地方散步,也许是在国外某个阳光普照的地方。他们也许会离开这里,在别的地方展开新生活。他们将会一同长大成人,一起建立家庭。他们也许会生儿育女,陪着彼此一起老去。安娜必须踮起脚尖才能亲吻到维达。他的手机响起时,她闻到他身上的焦煳味。
然而,对于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她可就阻止不了他了。事实上,根本没人能阻止他。
她看到维达的眼神突然变得惊慌,然后他拔腿就跑。她并未试图阻止他,而是跟着他一起跑。
拉蒙娜不得不拉住他。这个小毛头是如此敬爱她,她不得不拉住他,这样他才不会冲进熊熊烈火,去抢救她死去丈夫的照片。
* * *
“霍格的照片全毁了……”提姆喘息着,站起身来。
一辆白色轿车从路面驶下,车速非常快。那辆车里坐着几名来自赫德镇的男子,他们看起来简直像是未成年的小男孩。我们能原谅他们所干下的事吗?假如我们的所作所为导致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悲惨不幸的结局,我们是否要达到一定的年龄才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呢?
“喂喂喂,你这小毛头,别那么激动嘛。大家都活着嘛。只不过起了点火而已……”拉蒙娜对他耳语道。不过,提姆仍能感觉到她全身颤抖。
那辆白色轿车里的男子从后视镜中发现,有辆萨博车紧紧跟住他们不放。他们恐慌起来,开始加速,跟在后方的萨博车也跟着加速,白色轿车的驾驶员一时失神没看清路况。就在下一秒钟,第三辆轿车的车前灯猛地扫向白色轿车的挡风玻璃,让驾驶员完全看不清前方的状况。那是一辆沃尔沃,正从对面开过来。
人们从四面八方跑了出来,但没有人比提姆更快。他一头扑到雪中,紧紧抱住了拉蒙娜。
那辆白色轿车开始在雪中打滑,车上来自赫德镇的男子们尖声大叫。轮胎再也无法抓握住路面,就在一刹那间,几吨重的车身飘浮起来,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暗中。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可怕的巨响,那声巨响是如此恐怖,直到现在还能在我们的耳畔回响。
扎克尔一边咳嗽,一边笑道:“我承认,我还挺喜欢啤酒的。它能补充维生素,这很重要。”
* * *
现在,她瘫软在街道上,猛烈地咳嗽、喘息着。拉蒙娜身上只穿着丝质睡衣,在她身旁喃喃说道:“小老太婆,你是为了吃一盘土豆才这么做的吗?要是我还端肉给你吃,你准备为我做些什么?”
蜜拉和玛雅坐在那辆沃尔沃里,当蜜拉的手机响起时,她们才刚离开犬舍。那是彼得打来的,而他当时已经冲到镇里。
这位冰球教练或许非常不善于表达情感,但仍会感到紧张。她今晚无法入睡,老是想到即将对上赫德镇的比赛。思绪重重之下,她索性起床慢跑。她瞥见几名男子从毛皮酒吧里跑了出来,发现火势迅速蔓延。这种情况下,绝大多数人也许只会打个电话通知消防队,然后站在街上观望。正常人是不会冲进一栋冒着熊熊大火的房屋的,但扎克尔不是正常人。
“毛皮酒吧起火了!我不知道里欧在哪里!”他大声咆哮道。
然而,她立刻看到舔舐着墙壁的火舌,听见了街上传来的尖叫声。她睁大眼睛,和她四目相对的,是伊丽莎白·扎克尔。
那座犬舍孤零零地坐落在森林里,离镇中心有段距离。通往熊镇的车道总共只有两条,所有正常人都会选那条蜿蜒、寻常的砾石道路,但在树丛间还有一条几无人迹、没有架设路灯的小径。有时候,猎人们会使用这条小径。那条小径向下延伸,直接通到那条连接赫德镇与熊镇的大路。
拉蒙娜并不是闻到焦煳味才惊醒的。有人拉住她,她才猛然醒了过来。拉蒙娜那天晚上可能还吃了一点夜宵,所以当她被摇醒时,她的反应一如往常。她挥动着双臂,高声叫骂着不堪入耳的脏话,翻找着手边够坚硬的物体,准备打架。
就在这天夜里,一对母女以快过任何人的速度行驶在那条小径上,追寻着自己的儿子和弟弟。
* * *
约莫一分钟后,那辆沃尔沃滑出森林,引擎大声轰鸣着继续往下开,驶上那条大路。一个年老的伯父开着车,跟在她们后方不远处行驶着。他刚从赫德镇开出来,烦躁地猛按喇叭。这让蜜拉感到心烦不已,她继续加速。
那是物体燃烧的气味。
然后,她就看见那辆白色轿车,它正朝着她们开来。车速实在太快了。就在蜜拉做出反应之前,玛雅尖叫起来。那辆白色轿车的驾驶员失去了对方向盘的掌控,车身从车道上滑过。蜜拉紧急刹车,将车身转向沟渠,同时用身体挡住副驾以保护女儿。那辆白色轿车失去重心飞了起来,随后撞上了一棵树。
威廉·利特跑过整座熊镇。他猛然意识到,他身上穿着那件胸口绣着公牛的红色运动服。就连他自己都知道,现在穿成这样在这一带跑来跑去,简直是愚不可及的挑衅行为。他掉头,打算跑回家换件衣服。然而,他闻到某种味道,于是停下脚步。那是一股刺鼻的气味。
里欧·安德森穿越树林。他在树丛间飞快地奔跑,想抢在那些车辆之前。但是,他不够快。谢天谢地。
她一直保持清醒,直到他回家。她始终担心不已。
他不够快。
当门在他身后掩上时,她直接走进厨房。她对子女总是担心得不得了,只要威廉不在家,她就会通过煮饭来驱赶自己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人们常说:“你尽管说玛格·利特的坏话,但是她的厨艺真是好!”而对于人们总是用“你尽管说谁谁谁的坏话……”来描述她,她也始终不以为意。她知道自己是谁。她为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奋战到底。先是一道通心粉沙拉,接着是一道土豆沙拉。“老妈,没人能像你这样把这么多本来不是沙拉的玩意儿弄成沙拉!你可以把任何一种青菜变得很没营养!”威廉总会露出坏笑,这么说着。
* * *
吃完晚餐,他就在妹妹的房间里看动画片。当她出生时,医生说她不太正常。事实上,她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有点特别。人们想用她所罹患的症候群的名字来称呼她,但威廉拒绝这样做。她就是她。她是他见过的最善良的人。当她最后终于睡着时,他独自在地下室里进行重量训练。然而,那几个字不断地噬咬着他的心:“我们要一把火烧了‘毛皮’!”他实在无法安心。所以,他套上连帽运动服,对母亲喊着说他要出去跑跑步。玛格·利特希望,儿子这样的表现只是因为过于紧张。
有位伯父平时常和另外四位伯父坐在毛皮酒吧里,为了冰球吵翻天。他的视力很差,其他几位伯父经常把他的眼镜换成加油站小店里就能买到的便宜的阅读用眼镜,让他以为自己已经瞎了。拉蒙娜就经常吼道:“要是他现在真的瞎了,他怎么还会戴眼镜呢?”
威廉的爸妈一边吃饭,一边喋喋不休。威廉打量着他们,比平常还要仔细,还要专注。他非常清楚镇上的居民对他的家人的看法。他们认为他老爸“非常吝啬,连自己拉的屎都要充分利用”;他的妈妈则是“对冰球痴迷到无可救药的老妈子”。这倒没有说错,但是他们不仅仅是这样,他们可是通过一路打拼才得到现在这一切的。他们奋战不懈,就是为了给子女自己从来不曾享受的东西——决定自己人生,而不需要每天奋斗的权利。有时候,他们做得可能太过分了,但威廉仍会原谅他们。这个世界,并不是为善良的人建立的。所谓“人善被人欺”,心地善良的人会彻底被毁灭,威廉只需要在熊镇观望一下,就知道这是真的。
这天夜里,这位伯父戴着自己的眼镜。然而,黑暗中,他的视线仍然相当不清楚。他太太今天晚上不在家,而他的子女老早以前就搬去了大城市,追求更好的工作、享用寿司店的美食或是其他青少年在大城市里一心想追求的种种享受。这位伯父因为胸痛醒了过来。所以他就坐到车里,从熊镇一路开到赫德镇,在医院里枯等了几个小时。他试图向医护人员说明自己的身体状况,但医护人员告诉他:“一切都很好,也许只是消化不良之类的小问题,你有没有考虑过不要再喝这么多酒啦?”“你有没有考虑过接受脑叶切开术?”伯父问医生。因为让他干等了这么久,他对医生破口大骂。他的夜视力很差的!他答应过太太,晚上不开车的!“我们人手不足。”医生说明道。这位伯父在盛怒中驾车离开医院。“去你的,这算什么烂医院啊?”
他假装自己说的是实话,玛格也假装相信他。他们不想伤害彼此。他们一边吃着晚餐,一边听威廉的爸爸描述今天上班的情况;威廉的妹妹聊到自己的一天,他们跟着她一起笑。她把学校里老师餐桌上的盐罐盖子拧松了,当老师们准备在食物里加盐的时候,整罐盐就都撒在了餐盘上!这一招是威廉教她的。玛格试图责备她、纠正她,但是女儿的笑声太可爱了,她实在狠不下心责备。
在他从赫德镇开车返回熊镇的路上,又有一个臭老太婆开着一辆沃尔沃冷不防地从森林间冲出来,刚好闯到他的前面。她显然已经下定决心抄捷径进城,这位伯父猛力刹车,狂按喇叭,打开车前灯狂闪,但这个臭老太婆就是不理不睬。现代人开车都是这副德行。
“没事……没事。我只是……快要比赛了,我很紧张。”威廉说。
那辆沃尔沃开得飞快,快到让那位伯父只能看到它的刹车灯。风雪直刮向他的挡风玻璃。车外一片昏暗。伯父高声咒骂、咕哝着,双眼在镜片后方眯成了一条线。他甚至没能看清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他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前方那辆沃尔沃里的老太婆紧急刹车,突然闪到路边。另外两辆车则从对面开过来。这位伯父也许还来得及看清第一辆车是白色的。它飞了起来,翻转着狠狠撞上一棵树。紧追在后的是一辆萨博车,伯父或许来得及看清这一点。它显然在追那辆白色轿车,它的刹车被踩到底,随后车停在路中间,挡住了整个车道,接着提姆、“蜘蛛”和“木匠”推开车门猛冲出来。这位伯父是毛皮酒吧的常客,他或许能认出他们。
“你怎么啦?”妈妈问道。
伯父猛力刹车,然而车外一片昏暗,大雪不断,就算将刹车踩到底,在这种天气里,在这么短的距离下,也许没有人能够顺利刹住车。也许,这不能说是任何人的错。这位伯父没有系安全带,他驾驶的是一辆旧车,他戴的眼镜已经老旧不堪。他的车从沃尔沃旁边滑过,他随即使尽全力猛打方向盘,努力避开那辆萨博车。
和过去每次练球后的情况一样,玛格·利特到位于赫德镇的冰球馆接儿子回家。她带了三明治和蛋白质冰沙,将他的装备塞进汽车后座的后备箱,播放他最喜欢的音乐,一路开回家。然而,一路上他竟无比沉默。
他再也没能看到自己撞上了什么。他没能听到某个物体撞上引擎盖、发出一声砰的闷响,他的头就已经撞在了方向盘上,失去了知觉。
* * *
* * *
事后,这些来自赫德镇的男子面对警方问话时,将会给出无数个理由。有人会说,他们点这一把火并不是要烧掉整个酒吧,他们以为只有门板会烧起来,他们绝对可以在事态来不及收拾以前就把火扑灭;有人会说,他们只是想“表态”;另外一个人会说,这不过就是“一场玩笑”。没有人知道毛皮酒吧上方还有一座公寓,更没有人知道拉蒙娜当时就睡在那里。
蜜拉从沃尔沃里冲了出来,绕过车身将副驾上的玛雅拉了出来。这就是母亲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把女儿从路上拉走!保护她!就在母女俩在沟渠里紧紧相拥的同时,她们被第三个人抱住。他拥抱她们的力道如此猛烈,仿佛觉得她们会永远抛弃他,不再回头。
* * *
那是里欧。
那两辆车呼啸着开了出去,留下威廉形单影只地站在原地。
* * *
那些身上文着公牛文身的男子一言不发。但是,另一个队友实在兴奋难耐,大呼小叫道:“我们要一把火烧了‘毛皮’!”
安娜与维达冲过森林,都以远比平常快的速度狂奔着。要是两人真能白头偕老,他们也许会以和彼此竞争为乐。要是他们生了小孩,他们肯定会为了一家三口到底谁跑得最快而吵个不停。
“你们想干什么?”威廉困惑地问道。
他们听见从下方路面传来的撞击声。因此,他们出于本能转向,朝撞击声跑去。维达听见提姆的声音,接着是“蜘蛛”和“木匠”的声音。他们大声咆哮:“救护车!”他们高声尖叫:“小心!!!”
其中一个队友转过身来,说道:“威廉,你还是少管闲事。你对我们的球队太重要了,你别管这件事情。我们需要你在冰球场上作战!”
安娜和维达的指尖最后一次轻触。这不是一段稀松平常的爱情故事。他们相爱的时间或许比我们当中许多人的恋爱时间都要短,不过他们比绝大多数人爱得轰轰烈烈。
“你们要去哪里?”威廉问道。
“它着火了!”当他们来到路面上时,安娜尖叫起来。
练球结束以后,两辆车停在冰球馆外。车上坐着身上文着公牛文身、穿着套头毛线衣的年轻男子。威廉·利特的两个队友从更衣室出来后,直接上了那辆车。那两个队友太过年轻,血气方刚,爱逞勇斗狠,不过球技却不怎么好,但他们自己倒不太在乎。
他们看到路面的另一端,一辆车剧烈地撞在一棵树上,车身的钢板已经被树干撞弯。车里的人已经失去意识。烟雾从汽车引擎盖的缝隙间蹿出。安娜重复道:“它着火了!它着火了!”
球员更衣室里是藏不住秘密的。因此,当威廉回来时,大家都恭喜他。当然,他感到骄傲,不过他也听得出来,当他接近时,他们就变得安静。他知道,他们不希望被他听到他们在讨论什么。
然后,她跑了起来。维达想拦住她,但她早已脱离了他的掌控。因为她的爸爸在抚养她的时候,总是说:“安娜,你和我不是那种会将别人丢下不管、见死不救的人。”
接着,戴维又说了一句话,这句话足以将一名害怕表现自己情感的年轻男子彻底摧毁。他说:“威廉,我真为你感到骄傲。”威廉直接走出办公室,给妈妈打电话。
所以她直接冲过车道,跑向那辆着火的白色轿车。当那位开车离开赫德镇医院的伯父看清自己正要撞上什么东西的时候,一切已经太迟了。他擦过那辆沃尔沃,在那辆萨博车旁边滑了一下,使尽全力猛踩刹车。安娜正冲到路中央。
他开始跟队上其他人保持距离,越来越努力练球,却也越来越孤独。他认识了一个来自赫德镇的女孩,晚上越来越常跟她在一起。有一天,教练戴维将他叫到办公室。戴维交给他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字条。那是一个精英球会的球探电话,而那个球会的水平高出赫德镇所属联赛好几级。“他们对你很感兴趣,要你打电话过去。”威廉痴痴地看着那张字条,戴维绕着办公桌踱步,伸手搭着他的肩膀,说道:“威廉,我最近注意到你越来越专心打球,你把那些跟冰球无关的事情全丢到了一边……非常好!这就是这个球会想要你的原因。威廉,你会出人头地,你的前途不可限量!不过,你可要知道我会继续努力,让你继续在我的麾下打球。我估计,你在下个球季就可以接下队长的职务啦!”
维达尖叫着、狂奔着,但一切发生得太快了,维达只能飞身扑上前,一把将安娜从路面上推开。这是因为他缺乏对自己冲动的控制能力。他无法克制自己,无法不出手拯救爱人的生命。
他的队友们问他,为什么最近越来越低调。他说,他“只想专心打球”。他没有更好的答案。今年秋天和冬天,他身上发生的这件事相当诡异。当其他人越来越痛恨彼此的时候,他对自己反而越来越厌倦。在很长时间里,他一直生着闷气——他在练球时生气,在学校里生气,在家里生气。气到最后,他或许都没力气继续生气了。“专心打球吧!”妈妈不胜怜爱地拍拍他的头发。所以,他开始专心打球。
安娜滚下沟渠,双脚插进雪堆,放声尖叫起来。然而她心爱的人已经不在人世,再也听不见她的声音了。那位伯父的车滑动速度实在太快,它以全速从正面撞了上来。身体被汽车引擎盖的钢板撞个正着,维达·雷诺斯死亡的方式就像他活着的方式一样——迅速、干脆、直接。
在赫德镇冰球馆里,每次练球的气氛都越来越紧张。冰球馆里的所有人在谈到熊镇居民时,越来越不把他们当人看,他们越来越常使用“绿鬼”“把那些臭小熊宰掉”“臭婊子”,甚至“死娘炮”这样的字眼。也许大家都期待威廉·利特谩骂的音量会越来越高,但是出于某种原因,他反而越来越安静。
我们永远不会忘记这段爱情故事。
更衣室里是很难保守秘密的。所有的秘密都很难保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