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卡利亚对这个问题所感到的骄傲是笔墨无法形容的。所以,他只是咕哝道:“当然可以。”
“我可以跟去看看吗?”亚马马上问道。
不过,他又生气地补充道:“可是,你不能像我爸妈那样净说些屁话!只因为这不是冰球,就说什么‘这不是真正的体育活动’!”
札卡利亚不愿意多说。但到了最后,他还是松口了:“打游很好玩,进行得很顺利。他们邀请我参加一场竞赛……”
亚马充满罪恶感地咕哝着:“你父母真的这么说吗?”
“我没闹!我是说认真的!说说……我……我真的得聊些跟冰球无关的东西。”
札卡利亚一脚踢在雪地上:“亚马,他们的梦想就是有个像你这样的儿子!在这个小镇里,只有冰球才是最重要的。”
“不要闹。”札卡利亚咕哝着,心里觉得很受伤。
亚马什么话都没说,因为他无法反驳。
“打游好玩吗?”亚马问道。
* * *
所以,札卡利亚就出来透透气了。他当然会出来的。他们绕着“洼地”走动,聊着天,天气冷得要命。当他们还小、没别的地方可去的时候,他们就常常会这么做。
玛雅来到犬舍边的谷仓。珍妮在谷仓里对着沙包练习,安娜满脸狐疑地在门口停下脚步。
亚马吞了一口口水:“我们要准备对战赫德镇了,我紧张得要命,根本睡不着。出来吧。”
“可以让她参加吗?”玛雅问道。
“为什么?”
珍妮惊讶地笑了,直笑得喘不过气来。
亚马笑了起来:“北极熊的屁眼并不冷。出来透透气吧!”
“当然啦!要是我们有三个人,我们很快就会变成一个社团啦!”
“透透气?现在?外面可是跟北极熊的屁眼一样冷!”
对于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珍妮还没有做好准备。这些女生,包括安娜,都没有做好准备。不过,珍妮演示了一项她和玛雅已经练习过一段时间的抓握动作。正当玛雅还在努力回想该怎样扭动全身关节才能挣脱,但最后不得不放弃的时候,安娜就问道:“可以让我试试吗?”
“想不想出来透透气?”他问。
珍妮犹豫道:“这个动作很……难。我们也许可以先从比较简单的开始?”
通常,亚马会为了这个词而取笑他。札卡利亚总把这个动作说成“打游”,而不说“打游戏”,他仿佛刻意想把这个动作形容成是一种……体育项目。
“难道就不能让我先试试吗?”安娜坚持着。
“打游。”札卡利亚回答。
所以珍妮就让她尝试了。有时候,你必须让某些运动员经历失败,他们才会学到新东西,才会有所成长。但问题就在于:安娜不会失败。珍妮先演示了一个动作,安娜第一次操作就上手了。珍妮换了一个比较难的动作,然后又挑了一个更难的动作。不管是什么样的动作,安娜在第二次,最多第三次尝试的时候,就能够上手了。
“你在做什么?”亚马问。
过了二十分钟,珍妮就将双手放在膝盖上,气喘吁吁,然而安娜看起来毫无倦色。珍妮以前的教练常常说到“身体智商”这个名词,某些武术家的身体仿佛有着与音乐家一样完美的乐感,他们看到某个动作时,身体出于本能就知道该怎样做出那个动作。安娜小时候打过几年冰球,不过她从来没练过武术。但是,她的体能仿佛就是针对武术而发育出来的。她在森林中长大,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跑动,跳上跳下、爬上爬下。她的父亲是猎人,也是渔民,打从她小时候起,她就追随他一起追踪、射杀、拖曳大型猎物。她铲过雪,也挖过水沟,甚至在冰面上凿过洞。她耐力极强,身体强健、柔软,比毛皮酒吧里卖的猪排还要柔软。
某天深夜,亚马打电话给札卡利亚。
珍妮举起双手手掌,说道:“请你使尽全力打它。”
* * *
“你是说认真的?”安娜问。
我们将会继续这么说:“这只是一项体育活动而已。”
珍妮点点头:“请你用全力打它!”
她将会忘记,那个出席了家长说明会的地方政客名叫理查德·提奥。但是在下一次的竞选中,这个小镇的许多小朋友的家长将会记住他。
坐在地板上的玛雅永远都不会忘记自己眼前发生的事情。安娜迅疾用力地出手,打得珍妮向后跌去。她砰的一声跌倒在地。珍妮和玛雅都笑了起来。安娜对自己刚刚所做的事情有何奇怪之处浑然不觉,然而珍妮已经开始为她规划职业生涯了。
第二天,他就去拜访了公职人员,提出在冰球馆里建幼儿园的计划。大多数人对此相当迟疑,一部分人表示不屑,然而他们其中一人立刻看到了潜在机遇。当其他公职人员直接回绝时,这名公职人员却到那所幼儿园举办了一场家长说明会,动员家长用电子邮件向区政府陈情。最后,其他公职人员终于同意重新调整预算结构。针对兴建全国第一座“冰球幼儿园”,苏恩终于获得了经费。那一年的冬天,孩子们穿着溜冰鞋玩耍的时间,和穿着鞋子玩耍的时间一样长。多年以后,爱丽莎将会提到:就是这些额外训练,让她的动作能够如此迅速,技术如此精湛。
谷仓中的这三名女子汗流浃背,而谷仓外则是一片冰封雪锁的大地。在零摄氏度以下的低温中,一切深陷于冰雪与黑暗中。
“我们不只是一个球会!我们要建立的,不只是球会而已!”苏恩大声喊道。
但是,整个小镇都弥漫着樱桃树的香气。
“对不起,你在说什么啊?”彼得纳闷道。
* * *
“我们可以把这几面墙打掉,安装真正的抽风设备。盖得起来的!”
某天一大清早,札卡利亚父母家的门铃响起。亚马站在门外。札卡利亚的母亲看起来既快乐,又失落。她先是表达了自己的喜悦:“亚马,真的欢迎你来!恭喜你加入了甲级联赛代表队,我们真的以你为傲。你想想,这么多年来,你经常来我们家。你能想到,我们肯定会跟邻居们炫耀一下的!你妈妈一定很以你为傲吧!”
苏恩从他的书桌上取来纸笔,开始在那张纸上画图。
然而,还不等亚马回答,她又不胜失落地补上一句:“不好意思,札卡利亚不在家!他跟几个朋友去打电子游戏了。一去就是好几个小时!你能想象吗?这有什么好的?”
“没有别人。就只有……我们这些……球会的人。”彼得点点头。
亚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毕竟他对札卡利亚的爸妈是心怀敬爱的。但他还是开口了,态度相当坚决:“阿札不只是跟‘几个朋友’去打电子游戏而已。那可是一场大型的竞赛。他跟其他数以千计的对手竞争,一路晋级。我今天要去观战,你们真的应该跟我一起去瞧瞧的。”
苏恩朝冰球馆上方挥了一圈说:“这里几乎所有的办公室都是空的!这里就只有你、我和扎克尔!还有别人吗?时薪制的书记员?”
札卡利亚的父亲站在玄关深处。他并不想羞辱亚马,但对他的话仍然嗤之以鼻:“挺好的啊,亚马,你还会帮他辩护。不过电子游戏不是真正的体育……”
“你说什么?”彼得不解地问道。
亚马严厉地瞪着他:“我和阿札的整个童年都在比谁能最先成为职业选手。现在,他即将获胜。如果你们不愿意来看看,你们终此一生都会后悔不已!”
深秋入冬的某一天,幼儿园的教职员表示:幼儿园的教室与场地长了一大堆霉菌,他们不断向公职人员陈情,要他们规划整修事宜,但公职人员却回答说没有替代性的教学用地。苏恩看着爱丽莎,对局势做了一番全盘思考。随后,他走回冰球馆,来到彼得·安德森的办公室,说道:“你真的需要这间办公室吗?”
不等他们回答,他就转身走下了楼梯。
有一天,苏恩连拖带拉地把她带回幼儿园。教职员不胜怜悯地看着他,请他喝咖啡。到了最后,所有人才意识到:只要让苏恩大清早来幼儿园接走爱丽莎,自己带她到冰球馆,下午再跟她一起回幼儿园,顺便喝杯咖啡,事情就变得简单多了。
札卡利亚走进作为竞赛场地的那座偌大的展览厅。会场距离熊镇有好几个小时的车程。亚马就站在展览厅里,张望着。力挺札卡利亚的人数并不多,但毕竟还是有几个人愿意力挺他的。
他每天继续跟着她从冰球馆走回幼儿园,她则继续从幼儿园里溜出来,跑回冰球馆看球队练习。只要是体育活动的练习,她从不缺席,甲级联赛代表队、男童冰球队、花式溜冰代表队,什么都好。只要冰面上出现一分钟的空当,她就套上溜冰鞋,溜到冰面上滑行起来。你该怎么阻止这种行为呢?
所有的电脑整齐地排列在地板上,四周则围绕着高耸的看台。看台上早已人满为患,天花板上挂着屏幕,扬声器传出轰鸣的音乐声。
今年,爱丽莎虽然还不到五岁,却已经成为幼儿园“逃学”高手。她这个年龄的小孩,通常是很不擅长逃学的。“我们不能对这种事情负责!我们又不是监狱!”当苏恩第无数次陪着她来到幼儿园时,幼儿园的教职员斩钉截铁地说。“她感觉你们这里就像一座监狱。”苏恩答道。他能理解爱丽莎的心情,就因为这一点,爱丽莎对他非常崇拜。
“这几乎……就像……冰球一样。”札卡利亚的爸爸若有所思地承认道。
札卡利亚打了一整夜的游戏,但这些话就像刀子一样牢牢插在他的心头。
札卡利亚的父母在火车站追上了亚马。他们一同开车抵达比赛现场。他的父母不情愿地踏入会场,他们什么都看不懂。然而,就在比赛结束前,札卡利亚好像做了些什么,他们周边的人大声欢呼起来,甚至开始鼓掌。当他获胜时,亚马情不自禁地大声吼叫起来。直到这时,他的爸妈才跟着喊叫起来。坐在他们前排的一个陌生人转过头来问道:“你认识他?”
“竞赛?这种玩意儿?札卡利亚,这是电子游戏!这不是体育!”妈妈嗤之以鼻,不屑之至。
“他是我儿子!”札卡利亚的妈妈脱口而出。
当天晚上,他又因为电子游戏和妈妈大吵特吵。他努力说明他已经成为电子游戏的高手,已经成为专业的网络玩家,可以和这一行中最厉害的家伙一较高下。他甚至已经收到一份邀请函,可以到另外一座城市参加竞赛。
这名陌生人敬佩不已地点点头,说道:“你将会为他感到非常、非常、非常骄傲。”
当他回到家时,老爸老妈似乎是欲哭无泪。时隔多年以后,他回想起这段往事,将会察觉到父母是多么爱他。他们完全没能意识到他对冰球根本就不在行,因而对他的落选感到失望。
这并没有那么重要,这只是一种体育活动。这毕竟也是一种体育活动。
他尽力而为了,但他的表现还远远称不上“好”。练习结束后,教练甚至懒得拍拍他的肩膀,她只是说:“抱歉,本队名额已满!不过谢谢你花时间过来。”她多看了他一眼。除此之外,他没有获得任何回应。
* * *
老爸眼中仍然透着快乐,他看起来容光焕发。要是札卡利亚能够再度加入熊镇冰球协会、身穿胸口绣着熊头的球衣,对他的爸妈来说,简直是件光宗耀祖、意义非凡的大事。所以,札卡利亚还是出席了那次对外公开练球。当然,他是非去不可的。
蜜拉·安德森的母亲对她说过:“拥有家庭以后最困难的一点,就是会有永远做不完的事情。”就在她和那位同事一起对办公室内部进行装潢、追着客户跑、努力招聘职员、和银行协商、为钱的问题担心的时候,她始终无法不想到这句话。蜜拉的手机一直响个不停。她看着桌子上孩子们的照片,一再默默地问自己同样的问题:我到底是为谁建立这样的职业生涯?这一切的牺牲值得吗?我事先又该怎么知道这样做值不值得?
“对不起,老爸……我不是故意要……”札卡利亚低声说。
彼得·安德森回到家时,迎接他的是一栋空荡荡的别墅。蜜拉还在工作,孩子们还和各自的朋友混在一起,彼得为自己煮饭,孤独地吃着饭,看着眼前电视上播出的冰球比赛。他的手机寂静无声。当他多年前接下球会体育总监的职务时,他对手机响起的铃声简直深恶痛绝,因为那时手机一直响个不停。就算他外出度假,手机还是会响个不停。现在,他却怀念起手机铃声。
熊镇冰球协会当初是由工厂的工人创立的,老一辈的工人仍然将球队视为工厂专属的球队。现在,工厂的新老板做出保证,不仅要让失业者有工作,还要让已经有工作的人从事更多的工作,甚至已经开始赞助球会。札卡利亚的老爸看到这些迹象,就以为一切终于要“回到旧日美好时光”了。一座富裕的小镇、一支能打进精英联盟的强队、稳定的全时制工作,他们家甚至还有机会搬离这栋位于“洼地”的公寓房,买一栋小小的独栋住宅呢。房子不需要多大,外观也不用太招摇,只要多出一间房间,厨房稍微再大一点就可以了。哦,对了,冬天的时候,暖气供应希望也能比较稳定一点。
玛雅·安德森将钥匙插进锁孔,开门走进了玄关。彼得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为终于不用独自在家而开心不已,却努力掩饰自己喜悦的表情。玛雅在练习了好几轮的武术以后,早已筋疲力尽,然而,当她看到父亲的表情以后,她还是取来一把吉他。他们在车库里演奏了三首曲子。然后,玛雅问道:“妈妈有没有告诉你,关于……音乐学校的事情?”
“老爸,你要我跟教练说什么?要她看在我老爸在工厂上班的分儿上,让我打球?”札卡利亚话一说出口,就后悔了。
彼得先是面露惊讶之色,随后感到羞愧不已。“我们……你妈妈和我……我们最近忙到没时间交谈。”
然而,他老爸直接打断他的话:“球队对外开放练习呀!谁都可以去试试看呢!而且,现在工厂要赞助熊镇冰球协会呢!你只管跟教练说……”
玛雅取来学校寄来的信。“我可以在一月正式开始上课。那里离这里很远,我得搬家,我得借钱,可是……妈妈说,这一切都没问题。”
札卡利亚始终无法向他的爸妈说明,他在整个成长过程中遭受了什么样的霸凌。他们霸凌他的理由简直五花八门、无奇不有,比如他的体重、外貌、家庭地址等。爸妈和彼得·安德森是同辈人,那可是怀抱着不切实际梦想的一代人。他只能回应说:“妈妈,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你不能只是到那边去……”
彼得简直要喜极而泣。“我只希望……你能够快乐。小南瓜……快乐就好!”他勉强挤出这么一句话。
“你得给我去那里看看!”
“爸,你知道吗?我也只希望你能够快乐……”女儿低声说道。
札卡利亚的冰球生涯直到今年春天才画上句号(即使他不管在哪个球队都是技术最糟的一个,而且从来没喜欢过冰球)。他是为了父母才加入球队的,是为了亚马才忍受这一切的。当他知道球会的编制中,这一季不会保留青少年代表队时,顿时松了一口气,如此一来,他就有理由退出冰球队了。不管怎样,他就只想在家里打电子游戏。最近的某一天,当他的爸妈回到家大呼小叫“球队对外开放练球啦!”的时候,他的眉头因焦虑而纠结成一团。
里欧·安德森独自步行穿越熊镇。他没有目标,没有任何计划,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在成年后,他对这一年冬天最鲜明的记忆是,他总是在找寻着某个他真正热爱的事物。其他人好像都有某件爱不释手的事物——爸爸有冰球协会,妈妈刚成立了自己的公司,玛雅则有音乐。里欧也渴望拥有自己的东西。也许,他终究能够找到这个事物。不过,这将是另一个故事了。
他、亚马和利法是一同长大的好玩伴,在这一带的社区里,要想找出三个如此不同却仍能成为好朋友的小男孩,似乎不可能。札卡利亚的双亲从来就没喜欢过利法。札卡利亚的爸妈把“洼地”一带所有看起来没工作、无所事事的年轻人通称为“小混混”。当利法开始和这群人一起鬼混时,札卡利亚的爸妈就更加讨厌他了。可是,他们对亚马可是崇拜得不得了。当他获准加入甲级联赛代表队的时候,他们感到非常骄傲,仿佛把他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他们似乎真心希望,亚马是他们的亲儿子就好啦。对于这种心理,像札卡利亚这样的小男孩必然是会察觉的。
这天晚上他回家时,妈妈还在新公司工作,姐姐已经上床睡觉,老爸坐在客厅里看着电视。里欧脱掉外衣,将它们悬挂起来。一如所有刚进入青春期的少年,他思考着,到底该不该直接走进房间。但是,这天晚上,他走到客厅的沙发旁,坐在老爸身边。他们一起观看一场冰球比赛。
札卡利亚十六岁。在这样一段故事里,我们很容易就会忘记他的存在,人们对他的记忆将会仅止于“亚马的朋友”。亚马冰球球技高超,所以人们会记得他;而冰球是这个小镇里唯一举足轻重的事物。札卡利亚生而平凡,只能充当背景人物。
“你……我……我希望你能知道,我多么爱你。”老爸迟疑了一下,才挤出这句话。
* * *
“我知道,老爸,我知道。”里欧笑了一下,打着哈欠,仿佛那是理所当然的。
彼得·安德森堪称第一人。因此,当他一路打进NHL的时候,就算他真正打过的比赛次数屈指可数、职业生涯很快就毁于伤病,我们仍然不会介意。他到达了那样的高度。我们当中有一个人达到了世界顶级的水平。当时,彼得改变了整个小镇,他让我们终其一生怀抱着不死灭的希望、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不管怎样,彼得总是希望:自己身为人父,总算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情。蜜拉回到家时,父子俩双双睡在沙发上。她在他们身上盖了一条毛毯。
熊镇人经常会说:当我们在林间深处一座这么小的城镇里培养出一名真正的体育明星时,就像一棵樱桃树在一个冰封结冻的庭院里开花结果。
对于家庭,你是永远忙不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