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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风暴与期望

在同一时期传递给他的,还有另一类型的文字短信。这些短信的开头总是十分类似:“嗨!我不知道这个号码正不正确,你就是那个有同性恋倾向的冰球员吗?我是记者,希望能跟你做个访谈……”某天早上,班杰和姐姐们走到湖边,在冰面上凿了一个洞,然后把手机扔进了那个洞。随后,他们又在原处多挖了好几个洞,一边钓鱼,一边喝酒。在那一整天里,他们都闭口不言,更别说接电话。

班杰将这些字条全数扔进同一个废纸篓。因为他实在不知道哪种感觉才是最糟糕的:是威胁,还是关爱?是轻蔑,还是期望?是仇恨,还是责任?

当熊镇冰球协会即将参加下一次的客场比赛时,班杰的名声也已经传到那座主场城市了。往后,他每在一个地方出赛,就总会有人竭尽所能用自认是最难听、最不堪的字眼辱骂他,要让他失控。但是班杰始终不为所动,反而一直进球。他们骂得越凶,他反而打得越好。赛后,波博拥抱他,兴高采烈地大呼小叫起来:“如果他们痛恨你,那你就做对了一件事!你是最强的!如果你不是最强的,他们压根儿不会这么痛恨你!”

那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短信与字条。那都只是言语,只是一些匿名的声音,表示他们希望他知道,他现在对他们有着什么样的意义。

班杰努力挤出微笑,表现得若无其事。但是他并不确定自己还能在这样的面具之下硬撑多久。最强的?到底还要过多久他们才会开窍,让他轻松打球呢?

某天早上,班杰拉开自己的置物柜时,一如往常地在底层发现了字条。不过,其中一张字条的内容不太一样,上面只写了一句话:“谢谢。”第二天,他又在置物柜里发现另一张字条,笔迹不太一样,内容则是:“我昨天告诉我姐姐,我是个双性恋者。”隔了几天,第三张类似的字条出现,是另外一个人的笔迹:“我没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情。但当我告诉别人这件事情的时候,我可不会说我是个死娘炮,我会说我跟你一样!”之后,又有人发了一封匿名的文字短信给他:“大伙儿都聊到你,大家都把你当成榜样。我希望你能理解:对于我们这些完全不敢说些什么的人而言,你很重要!非常重要!!!”

* * *

* * *

就连安娜和维达自己,也不知道他们的爱情故事是如何上演的。他们每天就只是散步,在森林里不断地散步、散步、再散步。两人之间的情感越浓烈,积雪就越厚。

在那之后,每次练球波博都会试图找出更有创意的方法好将班杰和维达惹毛。他有时候会成功,被揍得鼻青脸肿地回家;不过这两人其实都知道,这就是他希望造成的效果。事实证明,这就是波博人生中独一无二、他人所不能及的技能——把别人惹毛。

某天下午,维达抚摸了安娜的身体。她开始歇斯底里,狂哭不止。他大惑不解,她于是提到了班杰的事情。她提到大家如何发现这一点,提到了那张照片,提到玛雅为此大发雷霆。

“好啦,继续练习吧。”

“我配不上你,我是一个可怕、该死的人!我一定是个神经病!”她高声尖叫。

班杰仍处在盛怒之中,鼻息浓浊而沉重。但是,他最后还是冷静下来,扶波博起身。

维达呆站在她的面前。当他回答时,他多么希望自己能给她安慰:“我也是啊。”

班杰瞪着波博,全队其他人也都瞪着波博。这时亚马说道:“班杰,其实他说得对。他们会越骂越难听,直到找到能奏效、把你惹毛的话。你可千万不能上当。不管是你还是维达,都不能上当。你们对这支球队来说,太重要了。”

到底怎么做,你才不会无可救药地爱上他啊?也许,有人就是知道该怎么做。不过,安娜不是这种人。

“你觉得其他人会怎么做?我们对打的每支球队都会想尽办法惹毛你,他们就是希望你动手!他们希望你被赶出场!”

第二天早上,当他们来到学校时,安娜便在那里等着,直到看到班杰。当他打开置物柜时,一堆字条便掉了出来。安娜理解那些小字条上写了些什么,她知道现在班杰身上不得不承受来自他人、无边无际的仇恨。

班杰惊讶地停下来:“什么?”

“我得去……”她对维达耳语。

“你觉得其他人会怎么做?”波博这时冷不防吼道。

维达试图阻止她,不过这是不可能的。她迅速穿过整条走廊,走到班杰身边。班杰吃惊地抬头张望,企图把那些字条藏起来。

这回,没人来得及阻止班杰。波博是全队最重的球员,但班杰一拳直接将他送到边线区,他扔下手套,双拳紧握,飞扑到他的身上。

“我知道你恨我,可是……”安娜开口。但是,她随即泪如泉涌,声音受阻,无法继续说下去。

“波博,别闹了……”亚马谨慎地开口。然而,波博已经再次出手。

“我为什么要恨你?”班杰问道。安娜直到此时才发现,玛雅可真是守口如瓶,根本没有告诉班杰任何事情。

波博也不搭腔,只是再次用冰球杆砸向班杰的脚。全队其他人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波博的母亲才刚过世,不管谁遭遇到这种事情,都可能会丧失理智。但是任谁都看得出来,班杰要是再挨一次,情况就会不可收拾。

“那张照片是我拍的……我偷拍了你,然后……这是我干的!你所承受的这一切,全是我的错……是我干的!”

波博立刻用冰球杆猛砸班杰的脚。班杰眼露凶光道:“你有病啊?”

她的脸庞因为耻辱而皱成一团,感觉好像永远难以抚平。她全身剧烈地颤抖着。随后,她拔腿就跑,逃出学校,逃得越远越好。班杰呆站在原地,有那么一瞬间,他和维达四目相对。这名守门员居然犹豫起来。换作平时,他是根本不会犹豫的。

“我……”

“她……”维达才刚开口,就被班杰打断:“好啦,你赶快去把她找回来。”

在这一夜剩余的时间里,波博始终无法入睡,一直想着这句话。第二天练球时,他直接从球员更衣室里冲出去,以自己能滑出的最快的速度滑过冰面,使尽全力铲断班杰明·欧维奇。班杰困惑不已地站起身来,狠狠瞪着他。

所以,维达就这么做了。他穷追不舍,跑了一公里才追到她。她如此强壮,动作如此迅速,他甚至找不到机会让她放慢速度。所以,他只能在旁边追着跑。两人双双冲进森林,直到喘到无法思考、无法正常呼吸。这时,他们才停下来,倒在了雪地上。

之后,她开始教他溜冰。几个小时以后,波博问她,她是否认为他有朝一日能够成为真正优秀的冰球员。她摇摇头,说:“我不这么认为。但是,如果你能搞懂自己该如何对球队做出贡献,你就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教练。”

维达一言不发。对安娜来说,这是一个男人对她最体贴的方式。

这时她面露微笑道:“因为这很酷嘛。”

* * *

对此,波博沉思良久。最后,他问道:“那你为什么总是晚上待在这里,一直射击橡皮圆盘呢?”

一如往常,玛雅独自坐在学校食堂里。然而某人冷不防地在她对面一屁股坐下,仿佛他收到了她寄的邀请函。她抬起头。班杰朝她的餐盘比画了一下:“你是要把这个吃完,还是由我来接手?”

“这句话的意思是‘狂飙突进’。我老爸总是给我播放这类曲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播放,然后告诉我:‘伊丽莎白,你听见没有?所有的情感同时就在这里!Sturm und drang!’这就是他对冰球的感觉。狂飙突进,一直都是这样。”

玛雅露出微笑:“我不该跟你坐在一起。你可是声名狼藉啊。”

扎克尔忍俊不禁,这是很不寻常的。

班杰看起来有点不高兴:“这种话是很伤人的。”

“那是一个乐队的名字吗?”波博问道。

“对不起。”她笑了起来。

“他说过,冰球就像交响曲。他很喜欢古典音乐。‘Sturm und drang(1)’。”

有时候,面对乱七八糟的事情,你仍然得一笑置之,这样你才能撑过一切。班杰露出笑容,说道:“你应该原谅安娜。”

波博蹙起眉头:“那么,他为什么喜欢冰球?”

“什么?”

她耸了耸肩:“我爸喜欢冰球。我喜欢我爸。”

“她告诉我了,那些我跟……我跟……的照片,是她上传的……”

波博走上冰面,朝她滑来,再停下脚步,问她:“你为什么喜欢冰球?”

他的声音陷入崩溃,没能把整句话说完。他变得既坚强,又脆弱无比。玛雅心想:有时,他实在太像安娜了。

扎克尔略表赞同地用冰球杆敲了敲冰面:“好,那我可以教你溜冰了。”

“凭什么要我原谅她?她对你做的事情太可怕了!”她冷冷地说。

他的呼吸声变得沉重起来,再尝试一次:“我……当我打冰球的时候,我知道自己是谁。我知道我要完成哪些使命。其他的一切都……太困难了。可是,冰球……只是……在那里,我知道我是谁……”

“可是,你们毕竟情同姐妹啊。姐妹们是会原谅彼此的啊。”班杰勉强挤出这么一句。

“这可不是什么好答案。”她说。

他家里毕竟是有姐姐们的。玛雅歪着头,问道:“你已经原谅安娜了?”

波博咬着下唇:“因为这很……酷?”

“嗯。”

“你为什么会喜欢冰球?”

“为什么?”

这句话是一个请求,而不是在指证什么事情。扎克尔若有所思地靠在冰球杆上。

“玛雅,人都会犯错的嘛。”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不就问我为什么没人教我溜冰嘛!”

玛雅吃着饭,没再多说什么。然而,她在放学后步行穿越熊镇,敲着一扇门。当安娜前来应门时,玛雅劈头就说:“去拿你的运动服过来。”

“为什么?”她问。

安娜没有追问原因。

她转身面向他。她从没看过这么需要逃避现实的年轻男子。

这拯救了她们的友情。

“你可以教我溜冰吗?”他对扎克尔喊道。

(1) 德语,意为“狂飙突进”,是德国文化启蒙运动的第一次高潮,受其影响的音乐追求解放和自由,音乐旋律看似混乱,实则是塑造一种非理性的崇高感。它也是一个重金属摇滚乐队的名字。

这天夜里,时间已经不早,照常理,冰球馆里不应该再亮着灯。但是,当波博来到冰球馆的时候,伊丽莎白·扎克尔仍然站在那里,不断地射击着橡皮圆盘。当他从家里出来时,他并不知道她会在这里出现,但他却这么希望着。他已经朗读了哈利·波特,把弟弟妹妹哄上床睡觉了;他也把房间打扫干净,洗完了衣服。随后,他就收拾自己的装备,来到了冰球馆。这是出于本能的反应。他睡不着,他的脑子在不停地思考。而据他所知,这时候应该只有一个地方是安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