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拉了解。她比任何人都更了解。
母女俩紧紧相拥。玛雅勉力挤出这么一句:“妈咪,我是为了自己才这么做的。我只为自己做这件事情。你了解吧?”
第二天,蜜拉比任何人都早到办公室。那位同事来到办公室时,蜜拉已经开始办公。那位同事眉毛一扬,而蜜拉则眼眉低垂。
蜜拉睁大眼睛瞪着她:“不愿意?亲爱的,我当然……我真的为你感到开心哪!”
“别再跟我说什么我已经放弃了!去他的,我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不会放弃!”
玛雅啜泣道:“我可以在一月就开始上课。我知道那里非常远,而且我得借钱。如果你不愿意让我去那里上学,我可以理解……”
那位同事大笑起来,说道:“乖乖闭嘴,专心开账单!”她俩就在当天上午双双请辞了。同一天下午,她们签署了合同,获得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办公地点,正式成立了自己的公司。
“你被录取了。你当然会被录取的。”蜜拉抽噎着。她感到非常骄傲,激动得一时无法站起身来。
* * *
妈妈看着女儿递过来的信。光是看到信封上寄件人的名称,她就想放声大哭。蜜拉在整个成长过程中,始终非常勤奋地学习,一心想接受专业严格的学术教育。就算她家里没有人上过大学,她还是心怀梦想,希望能接受法学教育。她希望建立规则与框架,打造出安全感与职业生涯中的进阶之路。她对自己的子女也有着相同的期许:知道人生的目标,不要陷入失落。但是女儿和母亲总是不一样的,玛雅爱上了她所能够想象到的,最无拘无束、最自由的学科——音乐。
熊镇的居民从来就不是那种会上街头抗议的人。他们不会上街游行,但会用别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意见。外人很难理解这一点,但是这个社会上甚少出现“偶发性”的现象。要是某件事情看起来像是偶然事件,那么它在本质上通常绝非偶然。
“这是……一所音乐学校。我申请了这所……这只是……我只是想要知道自己够不够好。我把一段自己演奏、自己谱写歌曲的视频寄给他们,然后……”
开季后的一段时间内,在熊镇冰球队最初的几场主场赛事中,看台的站位区仍然完好无缺,不受影响。彼得或许天真地希望,他关于完全没有木匠能够拆除站位区的借口应该派上用场了。但是,工厂的新老板最后仍然寄了一封态度非常明确的电子邮件:“要是球会再不采取强硬措施,将被称为‘那群人’的滋事分子赶出球场,我们保证撕毁赞助合同。”
当把那封信放在母亲办公桌上时,她面露不安。她知道自己的举动会让妈妈觉得被抛弃,她对此感到恐惧。
因此,就在冬季刚降临之际,观众来到其中一场主场赛事时,发现看台的站位区被整整两排胶带封锁了起来,而封锁区前方还有额外雇用的警卫守着。
玛雅还不曾来过蜜拉在这里的办公室。但是,她小时候可是很喜欢去妈妈上班的地方的。其他小孩对自己爸妈的工作场所厌烦不已,可是玛雅喜欢看妈妈全神贯注的表情,喜欢看她燃烧自我。这让她学到:总还有些大人会为了自己在乎的事情奋斗,而不只是为了钱。这真是一种福气。
就在这一年,大家都不得不做出艰难的抉择。彼得为了球会的生存,做出了抉择;“那群人”考虑到自己的生存,则做出了回应。
“亲爱的!你来这里做什么?”
彼得安坐在观众席座位区的最上层,等着他们朝他大吼大叫。他已经料想到会有人直冲到他面前,当头痛揍他一顿。他或多或少已经做好了准备。然而,完全没有人将目光朝他投来。整座冰球馆座无虚席,但他并没有看到任何看板,也没人摇晃着标语。从所有人的行为来看,这场比赛仿佛再正常不过了。
玛雅逃学了。不过即使逃学,她还是精挑细选地找了个她几乎完全没课的日子。就算她违反了规定,她的演技还是堪称精湛,无懈可击。她坐在公交车上,坐了很久,坐到远超出合理通勤距离的一座城市,手里拿着一封信,走进一栋砖墙建筑,向柜台接待人员询问一名律师的名字。当她走进母亲的办公室时,母亲受到惊吓,打翻了手边的咖啡。
当这个小镇的居民决定选边站的时候,表现出来的往往只是一些蛛丝马迹。因此,就算你直接站在他们面前,你很可能还是观察不到这些微小的迹象。大部分观众是永远不会支持暴力的良善居民,他们当中许多人会在餐桌前抱怨“那群人”,说这些“帮派分子”让球会声名狼藉,把球员和投资人吓跑。然而,在冲突中选边站的行为绝少和你支持什么人有关,反而几乎总是和你反对什么人有关。这个社区或许可以在内部吵翻天,但他们的炮口总是一致对外的。
* * *
我们确实无法阻止一家有钱的企业买下工厂,夺取权力,掌握我们的就业机会。然而,要是他们当真以为可以买下我们的球会,控制我们的生活方式,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对许多人来说,“那群人”也许象征着暴力,但对于在院子里树木折断时获得帮助、事后又在毛皮酒吧里被请喝一杯啤酒的邻居来说,“那群人”所象征的可不仅仅是暴力。对他们来说,“那群人”是一小群敢出面抵御外侮的人,他们不会向权势、金钱、政治低头。他们当然有缺陷、会犯错,但对熊镇的其他居民来说,同情他们还是相对容易的,尤其是在这样的混乱里。
所有的体育项目都像童话故事,这就是我们深深着迷,甚至沉溺其中的原因。所以,这场比赛只能有一种结局。
这并不完全正确,但也并不完全是错的。事情的原貌,就是这样。
特定两支冰球队在每个球季中会与彼此对战两次。其中一次是主场出赛,另一次则是客场出赛。熊镇冰球协会与赫德镇冰球协会将会各自赢得接下来的所有比赛。随着时间不断流逝,赛程表也越来越接近两队狭路相逢的日子。这一次,赫德镇冰球队将到位于熊镇的冰球馆客场出赛。
过了很久,彼得才开始注意到那些身穿黑色夹克的人。他们坐在冰球馆各处,分布在观众席座位区的不同部分。他事先当然也料想到这一点,但他们的人数远比以前多。多达几百人。直到彼得开始认真观察每个人的时候,他才发现原因:身穿黑夹克的不只是“那群人”而已。这当中包括了退休的老人、刚生完小孩的年轻父母、工厂工人、超市里的收银员,还有镇政府所经营的房地产管理企业的职员。这不是什么游行,更没人高声示威、抗议,要是彼得当着他们的面开门见山地质问,他们会装出一脸不解:“什么?你在说什么啊?不对,不对,没这回事!一切都是巧合啦!”当然,彼得没有任何证据,因为每件夹克的品牌和材质都不一样,只是颜色一模一样。但是,在熊镇,很少有什么事情是“偶然发生”的。
班杰正视他的目光。这是漫长的秋季学期当中稀松平常的一天,两人站在走廊上,相距数米,其他学生不解地穿越这条走廊,准备前往自助餐厅或食堂。在这两个男孩之间,这样的对峙只持续了一秒钟。他们一个效力于一支身穿红衣的球队,另一个则效力于一支绿衫军。其中一个是公牛,另一个则是大熊。其中一个迟早会将另一个活活撕碎。
彼得今天封闭站位区,没有人感到惊讶,因为有人确保这一动作事先就传到该知道的人耳中。他知道这个人是谁。彼得只需要向球会的理事会汇报这件事,因为他必须取得他们的许可才能雇用额外的警卫。彼得做出了抉择,拉蒙娜则做出了回应。他为她在理事会中争得一席之地,让她能够根据自己对球会最佳利益的判断,做出决定。现在,他就要面对这些后果了。
威廉·利特希望他知道这是谁干的。他就是要让班杰记住那把刀。打赢一场冰球赛可是不够的。
在第一节与第二节的中场休息时间,一名本来坐在远端座位区的年轻男子站起身来。他的衣着非常考究,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看起来不像是什么“暴力分子”,要是你向他近旁的人们问他是何方神圣,他们肯定会说:“他啊?我不认识他。你刚说他叫什么?提姆·雷诺斯?我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有一天,威廉·利特穿着一件胸口画有望远镜图案的T恤到学校来。那个望远镜相当小,相当低调,只有班杰才会注意到。当所有人刚知道真相的那天早上,一张字条被刀固定在露营区小屋的门板上,那张字条上画着完全一样的望远镜。它被画在“BÖG”中“Ö”的圆圈里。班杰一把扯下那张字条,将它撕碎。网上从没流传出那张纸条的照片,所以他知道,除了当初把字条固定在门板上的人以外,没有人知道字条上画着什么图案。
他非常平静地从观众席的座位区走下来,沿着边线区散步,再走上去,走向被封锁的站位区。两名警卫站在封锁区前方,但他们完全无意阻拦他。提姆爬上看台的站位区,肆无忌惮地跨过封锁线,甚至在封锁区的正中央停下来,系好一只鞋子的鞋带。他朝冰面迅疾地投去一瞥,在人海之中寻找彼得·安德森。随后,他便穿越看台站位区,下到观众席的另一端。即使大家都看在眼里,他还是若无其事地买了一杯咖啡。提姆已经用这种方式告诉彼得:这是他的地盘,只要他想夺回这块区域,他就会夺回去。
在学校里,没有人当面顶撞班杰。毕竟,谁有这个胆量呢?但是,他的手机每天都被匿名短信撑爆;每次他一打开置物柜,就会发现已经有人从门缝里偷偷塞进一些字条。全是些常见的字眼和一模一样的威胁,他很快就习惯了。他非常善于表现得若无其事,那些刻意要伤害他的人就会将此解读为他的日子过得太轻松、太爽了。好像他受的苦难还不够多,被处罚得还不够严厉,所以他们不得不找些新招数来对付他。
歌声就在几分钟后开始传出。一开始,只有另外一端的观众席在传唱这首歌,但彼得正下方数排座位上的男子仿佛收到指令一般,也开始高声吟唱起来。随后,右边、左边的座位也传出歌声。没有人正眼瞪着彼得,但黑衣男子们的歌声就是针对他而来的:“我们无所不在!我们无所不在!你想抓我们吗?来抓我们啊!我们无所不在、无所不在、无所不在!我们无所不在!”
我们当中绝大多数人都在心中盼望,所有的故事都能简简单单,因为我们希望现实生活也能够如此简单。可是,这个社会像冰,不像水。它不会因为你的要求就突然间转向,它像冰河一样,每次只能移动几厘米。有时候,它们甚至纹丝不动。
他们一口气唱了十次。随后他们还站起身来,更换曲目:“如果你们挺身而出,我们就挺你!”唱完了以后,他们沉默地站着,严守纪律、意志坚决,就是要显示出整座冰球馆是多么寂静。要是“那群人”常年以来的支持消失无踪,大家可是会很怀念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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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他们仿佛收到了一道听不见的指令,再度引吭高歌起来。这一次,冰球馆里的所有人都跟着唱起来。不分老幼,无论是穿着黑色夹克、白色衬衫,还是绿色T恤,他们共同高歌:“我们是熊!我们是熊!我们是熊!来自熊镇的熊!”
那位同事并未露出生气的表情。她无心伤害蜜拉,只是实话实说:“因为你已经放弃了,蜜拉。”
熊镇冰球队横扫对手,以七比一的比分夺得了那场比赛的胜利。观众席上的歌声简直震耳欲聋,观众在冰面的两边构成了一堵绿色的高墙。就在那一刻,整座冰球馆里整齐划一的歌声震得你的耳朵直发疼。我们和所有人对着干。熊镇和全世界对着干。
一如往常,那位同事总是直接告诉她真相。某天下午,蜜拉想找一间空的会议室接听电话,却不小心挑到一间正在开会的会议室,误闯进针对一家大客户的业务规划会议,当时她那位同事正在向那名客户汇报一项策略。蜜拉站在门口,看着那位同事写在墙上、白板上的说明。一如往常,她的说明十分出色。但是,如果当初蜜拉也参与,肯定能将说明的水平再提升一个档次。会议结束后,她在外面等着。当那名同事出来时,蜜拉问道:“你知道的,那可是我精通的领域啊!我本来可以协助你准备这篇简报的!你怎么不找我帮忙呢?”
彼得这辈子从来没有感觉这么孤独。
蜜拉坐在办公室里,却无法真正进入工作状态。如今,她越来越常迟到早退,她知道,一旦下次事务所出现主管空缺,人们在讨论候选人时将不会再提起她。她收到开会邀请函,却没去开会。她没有余力进行“前瞻性思考”,只能勉力撑过每一天。每一刻对她来说,都事关生存。
第二天早上,报社刊出一篇关于地方上政治人物理查德·提奥的采访报道。新闻记者问他,对于熊镇冰球协会拆除观众席看台站位区的决定有什么看法。提奥回答说:“熊镇冰球协会是属于每个居民的球会,它不属于任何精英,也不属于任何既得利益者,它属于这个小镇里勤奋工作、安分守己的寻常居民。我会尽我所能说服体育总监,让他保留看台站位区。我们的加油声让比赛变得更加精彩。这可是大家的球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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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两个小时,彼得又收到了来自工厂新老板的邮件。他们已经改变主意,突然间“从善如流,深切地体会到观众席站位区对当地社群的不可或缺的宝贵价值”。彼得直到这一刻才发现,这一路走来,无论什么时候,他始终是上当受骗的那个人。
就在这一年当中,熊镇的所有日子都挤成一团。也许,我们已经无法对时间与情感进行分类了。秋天就在某个时间点上戛然而止,被冬天取代,但是我们对此浑然不觉。时间只是不断地流逝,对我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来说,光是早上起床,就已经变成一项异常艰巨的任务了。
这天晚上,他独自坐在厨房里,等着钥匙插入锁孔发出的声音。他始终没能等到那个声音。蜜拉加班,很晚才回到家。当她终于到家时,他早已在沙发上沉沉睡去。她将一条毯子盖在他身上。桌上摆着一瓶葡萄酒,两只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