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克尔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潦草而飞快地写下一个电话号码:“这是一个物理治疗师的电话。他是治疗这种伤势的顶尖专家。请带菲利普去找他,同时也代我问候他。”
扎克尔这么说的时候,仍然面不改色。戴维困惑地搔了搔脖子:“谢谢。我会跟菲利普谈谈……”
然后,她就走出裁判休息室。戴维吼道:“一旦我在精英联盟找到教练的工作,我就会打电话给你!欢迎你来当我的助理教练!”
“我爸爸。”
那名女子从走道上答话,声音充满自信,非常自然:“欢迎你来当我的助理教练!”
戴维犹豫许久,才接着问:“你的教练是谁?”
第二天,戴维就带着菲利普去见了那位物理治疗师。那一整天的时间几乎全花在了路上。几年以后,菲利普将在接受访谈时提到这件事,提到戴维在那一整个球季剩余的时间里,每个星期都开车送他去见物理治疗师一次。“他是我遇到的最好的教练!他拯救了我的职业生涯!”这名物理治疗师的雇主是全国最大的冰球协会之一,第二年,这个球会就网罗了菲利普。同时,戴维获聘成为这个球会的教练。
“我在他现在这个年纪时,经历过一模一样的事情。”
伊丽莎白·扎克尔也申请了那份工作,却没被录取。
“你是怎么知道的?”戴维问道。
这总是很公平,却也总是很不公平。
“他的右臀痛。他一直在努力减轻疼痛,假如你在他安静站着的时候瞧瞧他的脊背,你就看得出来,他的身体是倾斜着的。他为了不让你觉得难过,没有告诉你这件事情。”
* * *
“你说什么?”
戴维家的门铃响起时,时间已经不早了。戴维已经怀有身孕的女朋友前来应门,班杰站在门外。
“他臀部痛。”扎克尔斩钉截铁地说。
当戴维下楼时,顷刻间,他的呼吸差点停止。这个男孩的成长过程从他的眼前一闪而过。班杰和凯文,这两个最要好的朋友,一个是野兽,另一个是天才。天啊,戴维多么喜爱他俩。他是指导过这两个人的教练。将来,他是否能再次体会到这样的感觉呢?
“今晚,他的速度比平常稍微慢了一点,但他在季前训练赛以后速度就有点慢……”戴维说。
“进来吧!”戴维快活地招呼道,但班杰摇了摇头。
戴维深表同感地点点头。他和扎克尔真的是志同道合。他们都知道,菲利普将会成为最厉害的球员,但他们也非常清楚,他和观众吵架并不会得到任何好处。要成为顶尖的运动员,就不能让那种事情分神。让负责打球的人去打球,该归冰球的就归冰球。
现在,他已经十八岁了。他是成年人了。当他和凯文还是孩子的时候,戴维常使用无数种微小的方式激励他们。其中最古怪的方式,也许莫过于把自己的手表借给他们。戴维当初是从父亲那里得到这块手表的。这两个小男生非常喜爱这块手表,只要他们其中一个人在训练时或实战中表现杰出,戴维就会把这块手表借给他们。现在,班杰掏出了那块手表。
“是的。他还必须……”戴维想说些什么,却被扎克尔打断:“不要再让他走上看台了。不要再让他被扯进政治!”
“请把这块手表留给你们家的小朋友吧,它已经不怎么适合我了。”
戴维骄傲地挺直了腰杆。在成长过程中,菲利普是全队最矮、技术最差的球员,然而戴维不断地给他机会。现在,他正在成为明日之星。
今年春天,就在戴维离开熊镇冰球协会以后,他亲眼看到班杰和另外一个男生接吻。在那一刻,他心中有着千言万语,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所以,他把自己父亲留下的那块手表放在了班杰父亲的墓碑上,还在那块手表旁边摆着一枚橡皮圆盘,上面写着“你还是我所认识的最勇猛的小浑蛋”。
“你们队上那个名叫菲利普的后卫,他将会前途无量。”她反而这么说。
“我……”现在,戴维低声想说些什么,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他伸出手,但是她完全没有要跟他握手的意思。
班杰将手表放在戴维的手掌上,戴维的手指紧握着金属的表面,他的女朋友为了他而哭泣。
“很精彩的比赛!”戴维重复道。
“我会留下那个橡皮圆盘,这样就够了。”班杰说。
戴维笑了一下。这简直是答非所问,但她就是用这种方式表达:他们下次狭路相逢时,她不准备再输一次。她和戴维一样,是冰球队的教练。
戴维想拥抱他。但是,他居然忘了该怎样拥抱他。这真是奇怪。
“我们十二月会再见面,他会打满整场!”她答道。
“我为你所遭遇的一切感到非常遗憾。”戴维真诚地说道。
戴维试着藏起自己的双手:“班杰明。我想知道班杰明最近怎么样。”
班杰咬紧牙齿,然后用同样真诚的语气说道:“你是我遇到的最好的教练。”
“你是说我所有的球员,还是其中某个球员?”她反问道。
“教练”。他没说“朋友”,甚至没说“人”。只是一个“教练”。这句话让戴维觉得心痛。
“你的球员,最近还好吗?”他问。
“只要是我执教的球队,十六号球衣会永远为你保留下来……”戴维承诺道。
戴维露出微笑。他们属于同一类型的教练。
然而,在班杰回话之前,戴维就知道,他只会说出一个答案——
“你们赢了。这场比赛,只有对你们来说是精彩的。”身穿绿色衣服的扎克尔说。
“我只为一个球队效力。”
“很精彩的比赛。”身穿红衣的戴维说。
然后,这孩子就一如往常地隐入黑暗。
赛后,赫德镇与熊镇的教练在裁判休息室见面。他们以教练的方式交谈,口气相当礼貌,但并不友善。
* * *
* * *
一两天后,熊镇冰球队便进行了下一场比赛。这也是一次客场作战,但身穿绿色球衣的球迷和黑衣人都“随队出征”,整场比赛都能听到顽固的歌声:“只要你们挺身而出,我们就挺你!只要你们挺身而出,我们就挺你!只要你们挺身而出,我们就挺你!”
这一切值得吗?我们该怎么做才能事先知道呢?
熊镇代表队以五比零取胜。亚马的动作迅疾如旋风;波博拼死奋斗,仿佛这是他死前的最后一战;班杰在冰面上简直无人能敌。在比赛接近尾声时,维达几乎要跟敌队一名球员大打出手。班杰迅速滑过大半个冰球场,拉住他,阻止他和那名球员开打。
彼得独自站在更衣室里,双手仍然插在口袋里。然后,他离开了冰球馆,穿过森林,一路走回熊镇。此刻已是深秋入冬,他深深吸了一口属于即将来临的冬天的气息,感到自己比以往更像个输家。现在,一切都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握:他的子女、他的婚姻、他的球会。
“如果你动手打人,你会被禁赛!我们需要你!”班杰说。
最后,熊镇冰球协会甲级联赛代表队的所有球员站在冰面上跟着唱了起来。“如果你们挺身而出,我们就挺你!如果你们挺身而出,我们就挺你!”冰球馆的其他地方,灯光也已经悉数熄灭,空无一人。但就算那时有其他人在场,他们也是绝对不受欢迎的。这件事情仅仅属于球队和“家庭”——也就是他们最亲近的支持者之间。
“他开口骂人!”维达一边大吼,一边指着那名敌队球员。
他们是来宣示:他们还在。他们是在提醒大家球会的意义。球会意味着一项特权,不是每个人都能享有的权利。
“他骂了什么?”
熊镇冰球代表队的球员们走回冰面。此刻,几乎所有的看台区都已经空空如也,天花板上的吊灯也已经全数熄灭。但一群身穿黑色夹克的男子聚集在球场的一道短边处,他们坚决地发出声音。他们不断跳上跳下,双脚踏上木板,发出阵阵轰鸣声。他们人数虽不足百人,歌声却像万人合唱般雄壮:“如果你们挺身而出,我们就挺你!如果你们挺身而出,我们就挺你!如果你们挺身而出,我们就挺你!”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吼着。
“他说你是个死娘炮!”
他们乖乖听话。彼得并没有跟在后面,他知道自己不受欢迎。
班杰凝视他许久,然后说:“维达,我就是个死娘炮。”
“到冰上去。”他对队员们说。
维达愤怒地拍拍胸口的熊头图案说:“可是你是我们的死娘炮!”
也许,他本来还可以多说些什么的,但就在此时,一阵单调的撞击声透过冰球馆的墙壁传了进来,更衣室里所有人都抬起头来。起先,这听起来像是鼓声;随后,它听来又像是某人用脚踢门的声音;但这声音马上就转变成一阵轰鸣声,只有彼得知道这个声音的来源。他听过这个声音,但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当年,在一个充满梦幻、不可思议的球季里,一个小镇的生死完全取决于一支冰球队的胜败。当时,彼得每天晚上都会在冰球馆里听见这种声音。
班杰一声长叹,低着头,看着冰面。他这辈子从没听过杀伤力这么强烈、让他鼻子泛酸的恭维话。
他们惊讶不已,开始专心听他说话。他通常不会提高音量,但此刻,他指着每个球员,从最年长的老队员一路到班杰、波博、维达和亚马,咆哮道:“今天你们是输了。但你们今天差一点点就赢了。你们给我记住这种感觉。我和你们以后再也体会不到这种感觉!永远!”
“我们现在专心打球就好,可以吗?”他要求道。
这是明目张胆的挑战,他们一点都不尊敬他。彼得站在门口,双手插在口袋里,他这辈子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别人说什么,他就跟着做什么。滚出休息室、缩进办公室,然后自我安慰说他是体育总监,不是教练,他的工作不是让自己被球员尊重。但是,今天的情况格外不寻常。他的手仍放在口袋里,但握紧了双拳,冷不防吼道:“‘忘记’这场比赛?忘记?你以为我要你们忘记这场比赛?我要你们给我记清楚!”
“好的。”维达咕哝着。
其中一名老队员哼了一声,打断彼得的话:“彼得,我没有不尊敬你的意思。但是,不要再拿什么‘把这场比赛忘掉’或其他类似的陈词滥调来忽悠我们。要是你没有什么其他高见,你最好去做你平常一直在做的事情:闭上你的嘴,缩进你的办公室!”
所以,他们专心打球。班杰攻进两球;维达整场比赛将球门守得固若金汤。当天晚上,当班杰来到毛皮酒吧时,吧台上特地为他留了一杯啤酒。他将那杯啤酒一饮而尽;维达·雷诺斯和提姆·雷诺斯站在一旁,也将各自的啤酒一饮而尽。他们让这一切看起来稀松平常。
彼得·安德森走了进来。他望着他们,完全知道他们的心情。他衷心希望,自己能够说点什么来激励他们:“嗯……孩子们……这场比赛非常艰难。虽然你们输了,但是我要你们……”
也许,我们偶尔总能让这样的情景看起来稀松平常。
熊镇冰球协会的球员更衣室里一片死寂。刚输掉比赛的球队只有两种换装的方式:马上换装,或是根本就不换装。他们如果不是在五分钟以内离开冰球馆,就是整整拖上好几个小时才会离开。至于这一次,甚至没人有力气走到淋浴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