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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这总是很公平,却也总是很不公平

“嗯哼!有人刚才告诉我,身为教练,我应该发表一下演讲,激励一下各位的士气。所以……是的……你们现在处于零比四落后的状态。”

伊丽莎白·扎克尔与彼得站在球员更衣室外。她不满地咕哝着,但彼得坚决地比着手势,要求她对球队演讲。所以她呻吟着,钻进了更衣室,吹了几声口哨。更衣室里所有的男人陷入一片沉默。

这些男人狠狠瞪着她,她则狠狠地回瞪他们,然后继续说下去:“我只是要确保你们知道这件事。零比四!你们不只是比分上落后,打得也糟糕透了。只有一群无可救药、脑袋有洞的白痴才会相信,你们会赢下这场比赛!”

* * *

这群男人闭口不言。扎克尔清了清嗓子,随后又补充道:“嗯,不管怎样,我只想说,我这辈子都和冰球脱不了干系。我这辈子从来没遇上比你们还要白痴的白痴。”

波博在一块胶布上写下“安-卡琳”,然后将胶布贴在班杰的胳臂上。波博写这个名字时,手颤抖不已,所以那几个字母写得并不清楚。

然后,她就离开了他们。当她走向冰球场时,彼得站在走道上,凝视着她的背影。在过去每一节的暂停时间,他还从来没听过这么好的演说。

波博和亚马露出坏笑。他们的表现几乎一如往常,但是班杰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他指着波博的胳臂,说:“如果可以的话,我也要那个。”

* * *

“在我们这里,大家身材都保持得很好啊。”另一个人失望地呢喃着。

更衣室里的所有人都坐着不动。班杰看着墙上的时钟,他们早该登上冰球场了,但所有人仍然一动不动。到了最后,亚马不得不踢了班杰的溜冰鞋一下,对他说:“他们在等。”

那名老队员的肩膀顿时一沉:“喂……你这样说,有点太伤人啊。”

“等什么?”

班杰蹙了蹙眉头:“我宁可偷瞄女生,也不想偷瞄你们。”

“等你。”

更衣室里,所有人都笑得前仰后合。然而,其中一个老队员表情仍然相当凝重,冷不防问道:“喂,那我们其他人呢?你敢说,你在更衣室里从来就不曾偷瞄过我们队上的任何一个人?”

班杰站起身来。其他人全都跟进。

班杰先望着波博,再望着亚马,之后目光又转回波博身上。最后,他摇摇头:“我从来没在淋浴间偷瞄过你们!”

随后,熊镇代表队所有球员跟着他们的队长穿越大门。班杰明·欧维奇并没有走上冰面。他像一道旋风,横扫了冰面。

待在亚马身边的波博猛然抽搐了一下,仿佛有人突然对他电击。对于一名年轻男子来说,这是他对另一名男子所能释放出的非常微小的信号。不过,如果你真有一位最要好的朋友,那么你就能克服人生中相当多的困难。如果你恰好还是某人最要好的朋友,那么你的人生就能走得更远。所以,波博咳了一声,挤出这么一句:“嗯,班杰……我只是很好奇,要怎样才能……嗯,你知道的,你怎样才能知道,你够不够……性感?”

* * *

在班杰回答之前,亚马又露出坏笑,说:“我可不是帮我自己问的。我是帮我最要好的朋友问的。”

欧维奇家的三姐妹和母亲一同来到赫德镇的冰球馆。她们的肢体语言表明,她们是见过场面比这还要糟糕、待过比这里还要冷酷的场所的女性。她们毫不畏惧。

亚马清了清嗓子说:“你跟我一起冲过澡,那你觉得我性感吗?”

但是,冰球馆已经人满为患、座无虚席,大家都知道她们是谁,大部分人对此也毫不掩饰。人们指指点点、耳语着,但没有人敢正眼看她们。有些人也许觉得丢脸,有些人可能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许多人想开口,但当“破冰者”还是很困难的。

班杰的睫毛沉落下来:“天哪,亚马,你这是什么鬼问题啊?”

最初采取行动的,总共有五个人。

亚马满脸通红。所有人都盯着他,他从来没觉得这么丢脸过。不过,他还是坚持下去:“嗯……我是说……你要怎么知道,女生觉得男生哪里性感?或者,男生觉得……男生哪里性感?”

那五个人就是“伯父们”,他们都穿着“熊镇与全世界对着干”的绿色T恤。他们走上台阶时,还不断取笑彼此的年龄。其中一个人挽住班杰明·欧维奇母亲的手臂,领着她来到自己的座位上,其他几位伯父则将他们的座位让给三姐妹。当爱德莉经过他们其中一个人的身边时,他按了她的手一下,说道:“去告诉你弟弟:那些叫得最大声的人,也许能被听得最清楚。但是,他们的人数并不是最多的。我们的人,比他们多得多。”

班杰上半身赤裸着,歪着头:“什么?”

那五名伯父的太太们就坐在旁边的座位上,其中一个人脚边放着冰袋。当然,这种东西是不能带进冰球比赛场地的,但当门口的警卫问她冰袋里装了什么东西的时候,她非常严肃地回答“是猫咪”。当警卫抗议时,其中一位大婶便凑上前,低声说:“它已经死了。不过,可怜虫,不用跟她啰唆啦。”警卫惊讶地张开嘴巴,就在这时,第三位大婶接口道:“你们这里有没有当地现摘的番茄啊?我才不要你们常用的比利时番茄,我要真正、新鲜的番茄!我这里有折价券!”第四位大婶喜出望外地喊道:“这里人真多啊!你们今天晚上要放什么电影啊?是肖恩·康纳利的电影吗?”就在第五位大婶准备说出自己事先预演好的“今夜会下雪哦!我的膝盖有这种感觉哦!”台词之前,警卫就深深叹了一口气,放弃了继续和她们沟通的念头,把包括冰袋在内的所有东西全都放了进去。现在,大婶们从冰袋里掏出啤酒,她们将啤酒分给班杰的母亲与姐姐们,然后,这称得上是“三代同堂”的九个女人就与彼此干杯,大口喝起酒来。那五位伯父就站在旁边的台阶上,充当她们荣誉的警卫。

“你要怎么知道自己性不性感?”亚马问道。

* * *

班杰坐到板凳上,迟疑地脱掉毛衣。突然间,班杰面前发出一道高亢的声音,打破了沉默。班杰完全料想不到,他面前竟会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声音。

实际上,一杯咖啡也不算什么嘛。

他擦干脸上的泪水,转开门锁,走出卫生间,回到更衣室。这是一个非常微小的动作。他所有的队友仍然沉默着,但当班杰回到自己的位置时,他的鞋子里已经浸满了剃须泡沫。不只是他的鞋子,所有人的鞋子里都浸满了剃须泡沫。每张板凳底下的每双鞋子里,都浸满了剃须泡沫。因为他周围的这些男人想让他知道:在这间更衣室里,他跟其他人是一样的。

所有人将会记住赫德镇观众席上传来的“娘炮!婊子!强奸犯!”的吼叫声,许多人觉得整个观众席都在高声大吼,因为从远处来看,根本分不出谁吼了、谁没吼。因此,就算并非每个人都在大吼大叫,看台上的所有人还是会被一概而论。我们总是乐于寻找替罪羊,那些想取得道德高地的人很容易就说出“文化不只是我们所鼓励的事物,更是我们所容许的事物”。

他脱掉鞋子,但已经没办法继续下去。他冲进卫生间。虽然他已经关上门,但大伙儿还是能清楚地听见他对着水槽呕吐的声音。泪水不断从他眼里流出,他用力地抓住水槽的边缘,力道大到使水槽和墙壁连接处发出咔咔的摩擦声。要是他有机会逃跑,他一定会拔腿就跑。可是,要离开卫生间,他只有一条路。所以,他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大家都经历过这样的关键时刻,我们必须做出抉择的关键时刻。

然而,当所有人都在大吼时,你很难听出反对的声音;当充满憎恶的岩浆开始席卷一切时,你就很难说清楚到底谁有责任阻止这一切。

他那一打队友,个个垂头丧气。有史以来,班杰第一次不知道自己在更衣室里该做些什么,他该坐在哪里,该怎么脱掉衣服。他对这些动作倒是无所谓,只是担心有人会觉得不舒服。现在,他已经与众不同了。

一个身穿胸口绣有公牛图案的红衬衫的年轻女子离开看台的站位区,经过警卫们的身边,靠在座位席旁边的阶梯上。因此,一开始根本没人注意到她的行为。但是,这名女子喜欢赫德镇冰球协会的程度,和那些大吼大叫的人不相上下,她一直追随着这支球队,看台的站位区也就是她的地盘。待在看台的座位席,和她总是嫌弃不已、嗤之以鼻、总是吃着面包夹热狗的球迷们为伍,就是她无声的抗议。

要是换成一般的教练,班杰没有在第一节开赛前现身,早就从阵容名单里被剔除了。但是,扎克尔可不是一般人。她的评估是,就算班杰不在场,他总是比某些人管用。有些人理解她的想法,但绝大多数人则不理解。她站到一边去,让他能够走进更衣室。在他进入更衣室以前,里面本来就已经很沉默,现在更是一片死寂。

一名在稍远处座位区、身穿绿色T恤的男子发现了她,随即站起身来。他走到自助餐厅,买了两杯用纸杯装着的咖啡,再来到看台区,将其中一杯递给她。他们并肩而站,一红一绿,沉默地喝着咖啡。一杯咖啡,简直是微不足道。有时候,这根本不能造成一点影响。

“好的。”她说。

几分钟之后,越来越多穿着红色衬衫的球迷从站位区走下来。座位区上的台阶很快就人满为患。现在,“娘炮!婊子!强奸犯!”的吼叫声仍然不绝于耳,但不愿意跟着起哄的人则选择离开这些大吼大叫的人。现在,大家都能看到,高声吼叫的人其实远没有我们想象的多。他们从来就不占大多数。

“不会。”他回答。

* * *

班杰试图分辨她到底是在说笑,还是认真的,但根本分辨不出来。

赫德镇冰球协会有个名叫菲利普的球员,是全队最年轻的球员,但即将成为最优秀的球员。这段故事和他其实没有关系,他涉入这段故事的程度很浅,我们对于他所扮演的角色简直可以略过不谈。

扎克尔蹙起眉头:“你该不会是想跟人在更衣室里……嗯?”

然而,就在第三节即将开赛之前,他离开了冰球场。威廉·利特和其他几名队友大声吼叫着叫他留下来,但菲利普穿越选手通道区,踏上台阶,走上看台,一路来到站位区。他脚上仍然套着溜冰鞋,手上仍然拿着冰球杆。他大步走向自己所能找到的身材最高壮、文身最多的赫德镇支持者。当那名球迷正大声吼叫“娘炮……”时,菲利普一把拉住他的衬衫,说:“你们再喊一次,我就不打了。”

就在维达兴高采烈、冲进更衣室寻找自己的冰球装备与护具后约一分钟,又有一个年轻人经过走廊。他没有狂奔,步伐不疾不徐。他在扎克尔的面前停了下来。他的语气很有礼貌,那是家里有姐妹的男生才会有的语气:“你还缺人手吗?”

菲利普只有十七岁,但所有看得懂冰球的人都知道,他的前途不可限量。那名赫德镇支持者疯狂而愤怒地瞪着他,但菲利普毫不退让。他指着那些站在座位区台阶上、身穿红衣的球迷,保证道:“你们再吼一次,我就跟他们待在一起,直到比赛结束!”

扎克尔蹙了蹙眉头:“哦,当然啦,没问题。反正情况已经糟透啦。”

他走回冰球场,在身后留下一片死寂。菲利普并不天真,他知道这个世界不会因此而有所改变,他也知道这些人绝对会在其他比赛场合高喊着相同的内容。但是今天,他们别想这样做。当他来到板凳区时,有人吼道:“赫德!赫德!赫德!”

“我可以上场吗?”他气喘吁吁地问道。

“赢!赢!赢!”观众席上其他人回应道。

就在她走进球队更衣室时,一名年轻男子从另外一个方向冲来。他名叫维达·雷诺斯。

在那场比赛剩余的时间里,他们就只喊这些口号。最后,看台的站位区再度人满为患。他们的喊声震耳欲聋,简直要将屋顶掀翻。

扎克尔抽完了烟,耸了耸肩,然后才无可奈何地咕哝道:“噢。当然,没有问题。”

* * *

“你总得……该死的……他们需要……拜托,你可是教练啊!给我进去,说点能够激励士气的话!”彼得命令道。

冰球其实很简单。它是全世界最公平也最不公平的体育活动。

“你难道不觉得,他们本来就知道自己现在是零比四落后?”扎克尔问道。

熊镇代表队攻下一分,之后又攻下一分。当他们将劣势扭转到三比四时,比赛进入最后二十秒,所有人都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你可以感觉到这股气息——结局只有一个,就像童话故事里说的那样。

“你们现在可是零比四落后!你不准备跟球员们说些什么吗?”彼得逼问道。

班杰持球攻进属于赫德镇防守的半场,假装要射门,却传给了亚马。赫德镇冰球队的所有球员都以为班杰会直接射门,只有一个人知道:他其实是个不那么自私的球员。

“怎么了?室内不能抽烟!”扎克尔为自己的行为辩解道。

威廉·利特对班杰太熟悉了。

“你在搞什么?”彼得咆哮道。

亚马直接攻向球门,双手手腕柔软灵活;当他射门时,身体保持几近完美的平衡。一切看来本该易如反掌,他本该成为英雄,这本来会是最完美的结局。但是,威廉已经预测到这种情况。他飞身扑救,橡皮圆盘直接击中他的头盔,再撞上门柱。然后,橡皮圆盘飞向边线角落区,菲利普一把抓住橡皮圆盘,将它扔出属于赫德镇防守的半场。橡皮圆盘刁钻、戏谑地滑过熊镇球员无助地伸长的冰球杆,一切就结束了。

然而,绕过转角,彼得看见扎克尔站在通往停车场的门口。她形单影只地抽着雪茄。全队都坐在更衣室里,干等着。

提示比赛结束的哨声无情地响起。身穿红色溜冰鞋的球员们爆出一阵欢呼声,威廉·利特则被庆贺的队友们团团抱住。身穿绿色球衣的球员们绝望地瘫坐在冰面上,看台上身穿绣着熊头T恤的球迷们呆坐着,无法理解刚刚发生的一切。

就在比赛的第三节即将开打之际,彼得站起身来。他已经没法安静地坐在看台上,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去哪里,为什么要离开。他打算去他唯一真正能够理解的地方——球员更衣室。当然,他在走道上就停住了脚步。他是体育总监,他本来就不应该贸然闯进属于球员的地盘,那是教练才有权限进入的场所。现在,他很清楚扎克尔一定就在那里,一定正在对着球员们慷慨激昂地演说,告诉他们:我们一定可以力挽狂澜!他们身上就有赢家的特质,他们只要想象比赛是从零比零重新开始,他们只需要迅速地取得一个进球!然后,比赛就重新开始了!

赫德镇赢了,熊镇输了。

在众人面前发言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情。最优秀的冰球教练不一定有对群众发表演说的才华。发表演说是一种外向的特质,但理解战术和每晚观看分析过往比赛视频,也许需要偏内向的特质。当然,你可以通过表达情感来弥补这一点,但是,万一你连表达情感都不擅长,那你又该怎么办呢?

冰球非常简单:它总是非常公平,却也总是非常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