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大多数人是没机会使用暴力的,但是“那群人”则不在此列。
赫德镇的支持者对这些过往一无所知。他们只是努力喊出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具侮辱性的字眼,他们希望这些字眼表达出最强烈的恨意,能让所有胸口文着熊头文身的人感到痛苦。这一招颇有成效。当人造阴茎如雨点般落在黑衣男子身上时,其中八个人立刻从看台上冲下来。他们脱掉夹克,而另外八名原本身穿白衬衫的男子则换上黑色夹克,补上他们的位置。那些警卫始终没有看到提姆、维达、“蜘蛛”“木匠”及另外四个人闪进一条走道,冲破一道门,进入地下室。
* * *
现在,位于看台另一端的“红衫军”高声吼叫着:“娘炮!婊子!强奸犯!”
十二岁的里欧·安德森将永远不会忘记自己听到提姆·雷诺斯转身面向“蜘蛛”说出“把我们最强的核心集合起来!”时的情景。提姆只是微微一点头,给了一个让人不易觉察的信号,其他七人就立刻紧跟着他。“核心”就是“那群人”里位阶最高、最危险的一伙人。
他们不是什么圣人,他们的心也不是用黄金制成的。关于他们最难听、最不堪的坏话,绝大部分都是真的。不过,就在今年春天,“木匠”和提姆商量,希望“那群人”采取和凯文·恩达尔——他们所挚爱的球会有史以来培养出的最优秀球员——相反的立场。提姆知道人们在学校里用哪些字眼痛骂玛雅·安德森,所以他同意了“木匠”的建言。
里欧看到其他人立刻拾起他们的黑色夹克,并在“核心”冲下看台时协助挡住警卫的视线。同时,“核心”则夺门冲进一条位于工作人员储物间旁灯火已经熄灭的走道。赫德镇冰球馆的下方有一间地下室,绝大多数人不曾听说有这间地下室,但就在一两个星期以前,冰球馆天花板的电灯出现故障,几名电工就在这里进行维修。其中一名电工说地下室放置了一个电箱,他必须下到地下室检查一下。那群工作人员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情有什么蹊跷。的确,那名电工从来没对任何人露出自己身上的熊头文身。
此时,提姆与维达站在看台上,旁边则是“蜘蛛”和“木匠”。“蜘蛛”年纪还小时就被人在淋浴间里用湿透的毛巾痛揍过一顿,他们骂他是“死娘炮”。“木匠”还是青少年时,因为表妹在别的国家被强奸,一度准备冲上一架飞机飞去那个国家,见人就打,最后还是提姆硬将他拖回家的。
里欧·安德森一辈子都会清晰地记得:就在这一天,他是如何希望能跟着这伙人杀进地下室去。有些年轻人梦想着成为职业冰球选手,他们站在看台上,希望能够到冰球场上一展身手。不过,某些年轻人则心怀其他“梦想”。他们心目中有着其他类型的偶像。
当他和维达年纪还小的时候,兄弟俩对某些字眼感到异常痛恨。大家常用包括“穷酸鬼”或“小偷”在内的各种不同的字眼咒骂他们,然而最伤他们心的莫过于“狗杂种”。全校所有的小鬼头都看得出来,他们兄弟俩非常讨厌这个字眼,所以他们特别喜欢使用这个词。提姆和维达是同母异父的兄弟,兄弟俩一个是金发,另一个则是黑发,他们每到一所新学校,就会在操场上迎来一场场群架。他们对所有辱骂他们的人饱以老拳,但别人心里永远会记住某些字眼——狗杂种、狗杂种、狗杂种。
* * *
他们是因为没有认识官大权重的人、没有强而有力的靠山,所以不敢打架。如果他们有靠山,他们就会下车把那个狂按喇叭的白痴痛揍一顿,把那个胆敢在家长会上羞辱自己家人的老爸毒打一顿,或是把那个粗暴无礼的服务生压到墙脚,逼他把账单吞回肚子。对此,提姆深信不疑。
他们通过冰球馆地下室的走道。他们总共有八个人,都是危险人物。按理说,本来不应该有任何事物能够阻拦他们,但是,某人还是阻拦了他们。那人形单影只,挡在路中央。那人没带任何朋友,也没带任何武器,他用扫帚顶住了自己后方门上的把手,这样一来,就没人能够将门从外面拉开。班杰自发地将自己锁在他们即将冲进来的这条走道上。
关于提姆·雷诺斯,我们可以畅所欲言,因为他对于我们也会直言不讳、畅所欲言。根据他的经验,只要一讨论暴力,几乎所有人都会变成伪善者。要是你问他的看法,他会说:大多数男人和女人并不暴力,他们会认为自己“道德”够高尚,使得他们不至于做出这种事情。对此,提姆一言以蔽之:“骗子。”假如他们可以使用暴力,他们会不“乐于从命”吗?比如,在路上开车,和别人起争执的时候?在工作场所,和别人争吵的时候?和老婆在酒吧里,跟酒吧服务生吵架的时候?去孩子学校参加家长会,和其他孩子的爸爸吵架的时候?一个住着独栋住宅、家里养着拉布拉多犬的平凡人,不就整天幻想自己能够成为一个人见人怕、没人敢惹的大爷吗?提姆坚信,大多数人平常不使用暴力跟道德高不高尚一点关系都没有。要是他们能够动手打人,他们绝对会“从善如流”。他们之所以不那么暴力,只是因为没机会使用暴力罢了。
其实,他也不想到这里来。只不过,他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 * *
他骑着自行车,穿越一道道积雪和迎面刮来的寒风,从露营区来到赫德镇。当他溜进冰球馆时,比赛的第二节刚好结束。所有人的目光都还盯着冰球场。班杰望了望记分板,赫德镇已经取得四比零的领先。他听见了吼叫声,看到看台一边那片充满恨意的红海,以及另一边的黑色夹克。他看到如雨点般落下的人造阴茎。在其他人感到震惊不已的时候,班杰已经在寻找能够从看台逃离的路径了。当维达、提姆和另外六人脱下黑色夹克时,班杰就已经预测到他们的去向了。
“娘炮!婊子!强奸犯!娘炮!婊子!强奸犯!娘炮!婊子!强奸犯!”
以前,他也进过这间地下室。在他的成长过程中,他曾在赫德镇冰球馆出赛过无数次。你确实可以尽情说班杰的坏话,但是要说到在冰球场里寻找一处能够安安静静、不受打扰地抽上一根大麻的死角,没有人比他更在行。
这几个从长边偷溜上看台的小男孩最后被人发现时,他们距离熊镇冰球协会支持者所在的看台站位区已经太近,事态已经无法阻止。小男孩们从衣服里抽出女同性恋者专用的人造阴茎和五花八门的其他情趣用品,扔向熊镇冰球协会支持者所在的看台站位区,按摩棒如雨点般飞落,像火箭筒一样射向黑衣人蹲踞的身体。位于另一端的红衣看台区再度传来吼叫声,其中包含的恨意更加浓厚,也更有威胁——
所以,他才会知道,这条走廊能从看台的一个站位区直接通往另一个站位区。借由这条通道,你可以像一枚从天而降的炸弹般冷不防地杀到敌人的面前。
红衣观众席上的许多人事后将会辩解:这不过就是比赛的一部分,这“只是开开玩笑”,冰球不就是这样吗?这只是伤害对手、让他们崩溃的做法而已嘛。征服他们、打烂他们、毁灭他们。
在地下室走到一半,提姆突然停下脚步,他后面的那群男人也跟着停下脚步。队伍的最前端是“蜘蛛”和“木匠”,他的弟弟维达则站在队伍另一端。提姆瞪着那名挡住狭窄走道的十八岁少年,给他唯一的机会:“闪到一边去,班杰。”
第二节比赛结束时,赫德镇冰球队已经以四比零遥遥领先。就在此时,四名来自赫德镇的小男孩偷偷溜上看台,他们两两一组,各自负责看台的一道长边。他们都还只是念初中的小鬼头,而这也是他们被选来执行“任务”的原因,没人会对他们起疑心。为了不引人注意,他们甚至没有穿红色衣服。他们身上穿着昨天夜里回家时所穿的男童冰球队训练服,衣服里面藏着什么东西。这就是他们的目的:当熊镇冰球队的支持者们精神上即将崩溃,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就会迅速把藏在衣服里的东西扔向敌人,把他们彻底打垮。
班杰缓缓地摇摇头。他的鞋子已经破烂不堪,身穿柔软的灰色长裤和白色T恤。他的身形看起来是如此小。
* * *
“不。”
在车身远处的后方,班杰明·欧维奇一把提起自行车朝另一个方向骑去。或许,他总有一天会得到自由,不过他今天还无法得到自由。
提姆的声音冷酷无情:“好话不说第二遍的……”
当那名教师坐到车里时,他想起一位哲学家的名言:“人类是唯一拒绝扮演好自己角色的动物。”他努力回想这句话究竟是谁写的。也许是阿尔贝·加缪?当他驾车穿越熊镇时,努力思考着这个问题。他沿着道路行驶,而后开出森林。如果他能够专心思考这几个字,其他所有情感就无法将他淹没,这样一来他至少还能看清眼前的道路。
班杰的声音颤抖不已。过去,他们可从来没听过他颤抖的声音。“你们只是想把我打烂。不是别人,就是我。所以,来吧。我就在这里,来打吧。我也知道,你们当中有些人能过我这一关。不过,你们当中有些人没法活着走出这里。”
班杰点点头。如果他们在别的地方见面,也许他们会比较有可能。至少……比较能更进一步。
随之而来的沉默犹如利爪。顷刻间,提姆的声音变得沉重,他随即吼道:“班杰,我们过去把你当成自己人。你是个该死的……骗子……”
那名教师握着班杰的手,飞快地将它在自己的脸颊上按了一下。他闭上双眼,说道:“如果你愿意,可以打电话给我……我们就在别的地方见。如果是在……别的地方,我们之间似乎比较有可能。”
班杰的双眼闪闪发亮,回答道:“我是个该死的娘炮!直接说嘛!你想动手打人,就打我啊!你们要是冲上赫德镇的观众席,裁判就会中止比赛,这样赫德镇就赢了。你不觉得他们就是希望这样吗?如果你想痛揍一个娘炮,好好出一口闷气,我就在这里啊!打我啊!”
之前,小木屋的门板上曾经被人插过刀子,现在门板上仍留着相当深的刀痕。班杰伸出手来,最后一次触碰对方的肌肤,低声说:“我知道。”
提姆答话时,十指关节握得死白:“给我闪到一边去。不要逼我……”
班杰一言不发。整座小屋冷得像冰库,但那名教师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亚麻布夹克。那件夹克垂落下来,盖住他的臀部,潇洒、豪放的皱褶一如周日早上刚起床时蓬乱的头发。他的皮肤暖热,散发出新煮好的咖啡的气味。班杰张开嘴巴,却说不出话。他环顾四周,所有衣服都已经被收拾起来了,其他一些私人物品也已经被撤走了。也许这名教师读出了班杰眼神中的责难之意,便难为情地说道:“班杰明,我不像你那么勇敢。我不是那种会留下来战斗的人。”
班杰不等他说完,便打断道:“你要是想打架,就来打架嘛!你们八个打我一个,势均力敌啊!不过,要是你们敢冲上赫德镇的看台,比赛就结束了,我们可以战胜这些混账东西。你懂吗?我可以打赢他们!”
“我……试着……写信给你……”他一边笨拙地解释,一边指了指桌上的一支笔和一张白纸。
这时,班杰已经不再看着提姆,而是看着维达。几年前,他们在同一支球队里并肩作战,不过当时凯文还是班杰最要好的朋友,而凯文始终不喜欢维达,因为维达太不可靠了。凯文要求守门员乖乖听话,但维达从来就不听他使唤。全队当中,就数班杰的脾气比其他所有人都更像维达,但他对凯文可是死忠得不得了。维达最直接效忠的对象是哥哥提姆和“那群人”。他们从来不提这件事情,更从来没变成过朋友,不过,他们可能会因为从不和彼此谈话而尊敬彼此。现在,班杰说:“维达,你听到我说的话没有?如果你和我在第三节一起上场,我们就可以收拾那群该死的家伙。如果你想上观众席跟他们打架,你就去打架吧!不过,要是我们一起打球,我们就可以打败他们!如果把我的牙齿都打掉,你觉得比较爽,你就打吧!没了牙齿,我还是一样可以打球。可是,我想……我想……我只……想赢!去你妈的……你们这些人,全都见鬼去吧!要是你们要求我明天滚出这个小镇,我明天一定滚。要是你们要求,我就直接离开这个球会……”
在露营区的小度假屋里,那名教师已经打包完毕,提袋都已经放到车里。但是,他仍坐在空荡荡的小屋里的餐桌前,等待着。他的眼神扫向窗外,希望某个有着哀伤眼神、狂野不羁的心的男子会从树丛间走出来。他已经等得太久了,以至于刚看到班杰时,还以为只是自己的幻觉。直到班杰冲进门口,直到班杰的双眼盯住他的嘴唇,这名教师才站起身来,努力集中思绪把想说的话说清楚。
班杰沉默下来。但是,其他男子一言不发,甚至一动不动。班杰绝望地握拳拍打着自己的胸口,大声吼道:“我会站在这里!所有的门都锁上了,如果你们想拿我怎么样,就趁现在,快点做!这样我之后才能去打球!因为我会打败那些该死的家伙!”
* * *
人们有时会说某些情况下的沉默,仿佛“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清楚”。这时,如果有一根茅草掉在棉花堆上,我们在这条走道上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不管是在熊镇还是赫德镇,将来几乎不会有任何人再提这件事。但是此刻待在这里的男子会永远记得:他们总共有八个人,而班杰形单影只,但门却是他锁上的。
红衣观众席上传来的欢呼声震耳欲聋。但是,彼得·安德森仍然没有听见这些欢呼。当你心碎的时候,耳畔也许会传来一阵阵铃声。
当时,也许过了一分钟,也许过了十分钟。谁知道呢?
赫德镇代表队率先得分,接着又夺得一分。而后他们再拿下一分,接下来又攻下一分。
“好吧。”提姆缓缓地说。
比赛在下方的冰球场上开打。噪声可谓震耳欲聋,似乎能震破任何人的耳膜。熊镇冰球队的球员实在已经尽力而为了。他们竭尽全力地搏斗,真的已经拿出自己百分之一千的能力了。可是,维达作壁上观,班杰又不知去向。一个是队长,另一个是守门员。或许熊镇代表队本该赢得这场胜利;或许,假如他们能像童话故事一样获得一个圆满的结局,人们会觉得比较公平一点。但是,冰球不是这样玩的。冰球只会计算实际的得分数。
不过,他不是对班杰说话。他是对自己的弟弟说话。
熊镇冰球协会的球员进场时,每个人的胳臂上都缠绕着一位母亲的名字。尽管他们只是客场比赛,看台上仍然有许多人穿着写着“熊镇和全世界对着干”字样的绿色T恤。几名身穿黑色夹克的男子展示出一块非常具有挑衅意味的看板,它占据了其中一块站位区的正面。这块看板上的内容和熊镇冰球馆即将被拆除的站位区看板上的内容完全一样。这些标语既是针对赫德镇的支持者,更是冲着彼得·安德森:“想抓我们吗?来啊!”
“好吧?”维达低声说。
当小孩子开始打冰球的时候,大人们总是告诉他们,他们只需要尽全力就好。尽力就够了。大家都知道,这真是天大的谎话。大家都知道,这场游戏的目的不是好玩。在这场游戏中,关键不在于你到底有多努力,只有结果才是最重要的。
提姆咆哮起来:“你站在那里干吗?最后一节很快就要开始了,你这个白痴,还不快点去换衣服!”
* * *
维达脸上绽放出大大的微笑。他最后向班杰投去一瞥,点点头,班杰也简短地点头回应。然后,维达踏上了通向熊镇更衣室的通道。几秒钟以后,“那群人”当中的两名成员转过身来,缓缓地掉头而去。然后,另外两个人也照做了。
班杰坐在屋顶上,目送母亲与姐姐们坐到车里。他孤独地抽着烟,随后从梯子上爬了下来,取来自行车,骑过森林。不过,他行进的方向并非位于赫德镇的冰球馆。
这时,提姆身边只剩下“蜘蛛”和“木匠”。班杰还是一动不动。盛怒之下的提姆从鼻孔里缓缓呼出一口大气,说道:“见你的鬼去吧。你可是跟我一同喝酒,一起打过架……”
爱德莉亲吻了他的脸颊,用两种不同的语言低声告诉他,她爱他。当她从梯子上爬下去时,佳比和凯特雅跟着犹豫起来,但她们最后仍然跟着大姐一起行动。她们去看球的原因和待在家里的原因是完全一样的:为了她们的弟弟,也为了这个小镇。她们衷心希望班杰能够出场比赛,然而她们同时也很清楚,不管她们怎么说,他一旦做了决定,就不会再改变。无论如何,他总是这个家的一分子。人们常说,某些蠢驴会形容其他蠢驴:“你跟欧维奇家的人一样冥顽不灵!”
班杰流下眼泪,但他已经无暇擦干泪水:“提姆,你给我下地狱去。”
班杰饱含爱意地拍了拍爱德莉的手,小声道:“我了解。”
这时,“那群人”的头儿飞快地垂了一下头。
她和妈妈比较年长,还记得全家人搬到熊镇以前的生活。当时其他孩子都还太小,但爱德莉对于全家人当时所必须逃离的危险,以及他们在这里找到的新生活,仍然记忆犹新。这个地方能成为他们家的避风港,这里就是他们的家乡。
“班杰,你他妈的真是一条好汉,没有人能让你低头。但是,我们绝对不会让这个小镇变成……你知道的……不会有任何标识,不会有任何彩虹,不会有任何这种……”
“我也要去!”坐在下方雪地上的老妈大呼小叫起来。
“我从来没要求过这些东西。”班杰抽噎着。
最后爱德莉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承认道:“老弟,我是真心爱你。不过嘛,我还是要去看球。”
提姆将双手插进口袋,点点头。对“蜘蛛”和“木匠”来说,这个信号已经够清楚了——他们也可以转身离开了。班杰不知道他们是否仍然痛恨他,不过,他们至少让他和提姆单独相处了。
班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在发生这乌烟瘴气的一切事情以后,他因为自己把全家人置于今天这样的处境而痛恨自己。他不希望自己成为她们的负担,他可不希望她们为了他而搏斗。有那么一次,另一个男孩的母亲曾经这样告诉他:“老天爷,班杰明,你绝对不是全世界最乖巧的小孩。可是,天哪,你从来就不缺少男性的榜样。你在一个由女性组成的家庭中长大,这造就了你所有最良善的个人特质。”班杰将会不断强调,这个妈妈的评语是不正确的,她让他的母亲和姐姐们听起来就像是一般的女性。对他来说,她们可不是一般的女性。为了取代他父亲的角色,他的姐姐们尽了一切努力,她们教导弟弟打猎,锻炼了他的酒量,让他学会打架。但她们同时也教他:千万别把友善与脆弱,以及关爱和耻辱混为一谈。因为她们,他现在深切地痛恨自己。因为他,她们在考虑要不要去赫德镇。
他和班杰都握紧双拳。
“要是你真的、真的、真的不希望……”凯特雅强调。
* * *
“要是你不希望我们去看比赛,我们就不去。”佳比低声说。
这不过就是一场冰球赛。一间塞满人的冰球馆,两间挤满球员的更衣室,两支对战中的球队。两名待在地下室里的男子。我们为什么要在意这种事情呢?
姐姐们坐在弟弟身边,都感到束手无策。户外是零摄氏度以下的低温,但除了温度以外,还有别的原因使她们感到凄冷。
也许,这让我们所面对的最艰难的问题变得更加清楚:哪些人、事、物会让我们喊出自己的喜悦?哪些人、事、物又会让我们掩面而泣?哪些是我们最快乐的回忆?哪些是我们最艰难的日子、最深刻的失望?我们和谁并肩而立呢?家庭是什么?球队又是什么?
通常,她会既生气又骄傲。
一生当中,我们能有多少次感受到纯粹的快乐呢?
就算欧维奇一家人对冰球的喜爱程度、方式不太一样,冰球仍然称得上是他们共同的爱好。爱德莉喜欢打球,也喜欢看球;凯特雅喜欢打球,却不喜欢看球;佳比从来不打球,只会在班杰明登场时看球。妈妈总是不胜恼火地问:“为什么比赛一定得分成三节?分成两节不就够了?这些家伙从来不用吃晚餐吗?”但是,要是你能说出十年前某一场比赛的确切日期,她就能准确地告诉你,她的儿子有没有进球。她还能告诉你,他有没有认真拼搏,她是否感到骄傲或生气。
又有多少次,我们能无条件地爱上某件几乎毫无意义的事情呢?
他的三位姐姐——爱德莉、佳比和凯特雅,坐在他近旁另一间储藏室的屋顶上。下方的雪地上摆着一张摇摇晃晃的椅子,他们的妈妈就坐在那张椅子上。她为了子女已经付出了一切,而且准备继续为他们赴汤蹈火,但是这并不包括从梯子爬上储藏室,坐在结冰的屋顶上把整个屁股弄湿。
* * *
班杰坐在犬舍其中一间储藏室的屋顶上,眼神追随着飘落到地面上的雪片。他知道比赛已经开打,但他不在球场。他没法回答为什么,他从来就无法用道理说明自己的所作所为。有时,他对自己的直觉与本能置之不理;有时,他又因为相同的理由做出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他有时毫不在乎,有时却又心事重重。
走道已是一片沉寂,但这两名男子仍然靠墙而站。提姆全身上下仍因愤怒而颤抖不已。班杰全身也在颤抖,不过他颤抖的原因实在太多了。提姆低头看向地板,呼出一口气,说道:“那些报社报道了一堆关于你的事情。记者们打电话给民众,问了一堆关于你的事情。恶心的媒体、该死的政策,你很清楚他们想玩什么花样,对不对?他们就是想惹恼我们,逼我们说出某些白痴的话,这样他们就能够证明,我们只是一群愚蠢、觉得自己受到侮辱的乡巴佬。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大摇大摆地回到大城市,觉得他们在道德上就是比我们高尚……”
在某个时间点上,几乎所有人都会做出抉择。我们当中某些人对此甚至浑然不觉,而绝大多数人也没有机会事先做好规划。但是,我们总会在某一刻选择某一条路(而不是别的路),而这个选择将会影响我们一辈子,将会决定我们在自己与他人的眼中成为什么样的人。伊丽莎白·扎克尔曾说,感觉到责任的人是不自由的。也许,她是对的。责任就是一种负担,自由就是一种欲望。
班杰咬破了脸颊,满嘴血腥味。他低声说:“我很遗憾……”
* * *
提姆的十指关节逐渐恢复血色,手的表面再度缓缓变得通红。他回答道:“这是我们的球会。”
彼得沉默地看着属于赫德镇支持者的看台站位区,他们大吼大叫着。彼得真希望亲手杀掉他们,把他们全杀光。如果熊镇今晚能取得领先,如果他们还有任何机会打败这群人,将他们的意志彻底摧毁,让他们明天早上不敢起床,彼得将会由衷地希望自己的球会永远不要将踩在敌人咽喉上的脚挪开。一秒钟都不行。他要亲眼看着他们受苦。
“我知道。”班杰说。
“娘炮!婊子!强奸犯!”
提姆的双拳缓缓放开,他用手掌在脸颊上抹了抹道:“你说你可以打垮他们……但是,你们现在已经是零比四大比分落后了。所以……要是你们还能赢下这场球,比赛后我就请你喝啤酒。”
彼得靠了回去。赫德镇支持者的吼叫声不断冲击着天花板,这几个词撞击着屋顶,回音落下,像滚烫的油一般洒落在他身上。他也想站起来大声吼叫,随便吼些什么都好。这只不过就是一场天杀的、该死的冰球比赛,现在,它还有什么意义?彼得为了这场比赛牺牲了什么?他和他的家人经历了什么样的痛苦?他的女儿呢?现在,他的老婆宁可待在家里、他的儿子宁愿跟冰球暴民站在一起也不屑与他为伍。他到底做了多少错误的决定呢?要是熊镇冰球协会没能赢下这场比赛,彼得所付出的一切还有什么价值可言?他已经出卖了自己的理想,他所爱的一切现在全都赌在刀口上,可谓命悬一线了。现在,要是球队再输给赫德镇,一切就全毁了。这是你唯一的感觉。
班杰感觉眼前顿时一亮。但他答话时,目光仍显得咄咄逼人:“我不觉得你会跟我这种人喝酒。”
“他还没有出现。”苏恩回答。
提姆发出一声长叹,叹息声传遍整条走道,撞击着深锁的门板,切割着低矮的天花板。
彼得·安德森虽然坐在看台后排的座位区,但这些吼叫声仍然震耳欲聋。他尽了一切努力想屏蔽这些噪声,但根本做不到。他贴向前一排座椅,敲了敲苏恩的肩膀,问道:“班杰在哪儿?”
“见你的鬼去,班杰。难不成我现在得跟所有该死的娘炮喝酒啊?难道我就不能先跟其中一个娘炮喝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