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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比赛

“你还好吗?”她低声说。

她凝视眼前这个好爸爸许久。就在此刻,那个差劲的爸爸仿佛已经烟消云散,不见踪影。

“我要再试一次。”他低声回答。

“好好享受这场比赛吧!你需要钱吗?”他谨慎地问道。

他以前就做过同样的承诺。不过,她还是愿意相信他。她仅仅迟疑了片刻,然后问道:“你要不要散散步?”

她已经站在门口了。然而就在此时,爸爸大声喊她。一开始,她还想假装没听到,但他的声音清晰、稳定,让她不得不停下来。这很不寻常。她转身一看,父亲才刚冲过澡,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穿着干净的衬衫。他背后的厨房打扫得干干净净。酒瓶都被放在资源回收袋里,他已经将流理台与水槽清理干净了。

“你不是要去看球吗?”

她的爸爸在楼下的厨房里到处乱翻着。他先是弄翻了某个东西,然后又弄翻了某个别的东西。她听见他的咒骂声,而且似乎能感到他身上的酒精味正疯狂、凶狠地在她内心灼烧着。她心烦意乱地穿上衣服,无心再精挑细选,因为她打算赶在老爸喝到烂醉、需要帮忙以前出门。她不希望此刻那个差劲的爸爸毁掉她对这第一场比赛所怀抱的美好想象。不,今天不能发生这种事情。

“爸爸,我宁愿跟你一起去散步。”

安娜对着镜子,费心挑选衣服。对于自己该以何种面貌出现在赛场,她完全没有主意。她观看过许多场现场冰球赛,但从来没看过维达参加的比赛。这是个愚蠢的想法,但她还是希望,维达在转身面向看台时,能够一眼认出她。她希望他了解,她是为了他才会在看台上出现。

所以,他们一起去散步。就在两个小镇的所有居民全体出动,涌向冰球场时,父女俩在这座始终属于他们的森林里一起散步。父女俩和所有的树木简直就是一家人。

* * *

* * *

彼得知道,他本该制止儿子的行径。他本该处罚儿子的。可是,他过去总是对儿子唠叨,老是要他一起去看冰球比赛。在这种情况下……他又能怎么办呢?

波博蹬着自行车,穿越熊镇,背上仿佛背着一个装满石块的隐形背包。甲级联赛代表队的集合时间早就过了,他迟到得太久了。不过,好像没人在乎这一点,扎克尔甚至几乎没有察觉到他的出现。

母女俩都这么说,因为这对他来说是最能够接受的理由。她们让他还能够想象一下,一切还是很美好的。他也敲了敲里欧的房门,不过他不在家。他已经杀到赫德镇去了。他打算在看台的站位区观看这场比赛。

波博和亚马并肩坐在开往赫德镇的球队汽车上,但是,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以,他们俩都闭口不言。

“爸,我还得学习。加油啦!”她在房内喊道。

赫德镇冰球馆外面的停车场早已人满为患,即使离开赛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场馆入口处已经大排长龙。这场比赛的观众将会爆满,而这两个小镇之间的仇恨与愤怒只会有增无减。这将演变成一场战争。汽车上,大伙儿一片沉默,所有球员都在心里和自己搏斗。

两人凝眸相视。至少,他们还能做到这一点。随后,他走到玛雅的房间,敲了敲她的房门。“你要不要……呃,我……我现在要去比赛现场了。”他低声说。

直到甲级联赛代表队的所有球员都走下汽车,进入冰球馆,在更衣室里安置好,其中一名老队员才站起身来。他手上抓着一卷胶带,朝波博走去。

“我还要工作。”她的回答完全合乎他的预料。

“你妈妈叫什么名字?”这名老队员问道。

“你要一起去看比赛吗?”他嘴上这样问着,心中却不抱任何指望。

波博惊讶不已,抬起头来。他深深地吞了一口口水:“我妈妈?安……安-卡琳。她……叫……叫安-卡琳。”

蜜拉坐在厨房里,对着电脑,手边放着一杯葡萄酒。

那名老队员在一块胶带上写下“安-卡琳”,将那块胶带贴在波博的球衣上,缠绕住他的胳臂。然后,他依样画葫芦,将另一块写着波博母亲名字的胶布贴在自己的胳臂上。一片沉默中,那卷胶布传遍了整间更衣室。波博母亲的名字缠绕在每个人的胳臂上。

彼得·安德森打算跟每个人打个招呼后再出门。

* * *

为了你的家庭,你会做些什么?

亚马踏上冰面。他到现在踏上冰球场的次数已经多到难以计数。他开始四处滑动,进行热身。在正常情况下,他不会听见任何声音,他在这一点上已经练得炉火纯青,看台上的群众再怎么喧闹,他都能充耳不闻。一切都只是杂音。他溜进一片能够专注的空间,在这一小片空间里,不管是谁坐在亚克力玻璃之外,都已经无关紧要。可是,今天的情况不太一样,某个东西穿透了嘈杂与尖叫声。那是他的名字。好几个人从某个地方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音量越来越高,而且一而再,再而三地呼喊着。最后,亚马抬头一看;此时,一阵欢呼声突然响起。

* * *

一群疯子站在看台最顶端的一个角落,在椅子上跳来跳去。他们在这里不是要为某一个球队加油,而是要力挺某一个球员。为什么?因为他是来自“洼地”的子弟兵。对他来说,他们高歌的,就是最美妙、最简单,也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雄猪”目送大儿子出发前往为甲级联赛代表队效力的第一战。随后,他和另外两个孩子在车库里打球。他们汗流浃背奋力地抢球,一连玩了好几个小时,仿佛这才是唯一重要的事情。在那个时间点上,那的确是唯一重要的事情。那就意味着一切。

“亚马!我们的亚马!亚马!我们的亚马!亚马!我们的亚马!”

波博开始收拾行囊。当他走出大门时,“雄猪”以为另外两个孩子会央求,要一起跟着去比赛现场。不过,他们没有这么做。他们反而站在台阶上,手中拿着冰球杆与一颗网球,问道:“爸爸,你想不想打球?”

* * *

波博沉默地点点头。“雄猪”的手贴在他的脸颊上,说道:“我和你必须挺过这一切,要不然你妈妈永远不会原谅我们。你现在赶快去打比赛,因为不管你妈妈现在在哪里,她都会看这场比赛!不管是上帝、天使,还是其他什么神明,都不能阻止她!她要看她的大儿子为熊镇冰球协会的甲级联赛代表队效力的第一场比赛!”

法提玛独自到达冰球馆,但她手中拿着两张门票。她来到现场观战,而她身旁那张空椅子原本是安-卡琳的座位。亚马登上冰球场时,她起立欢呼;当波博登上冰球场时,她以双倍的音量欢呼。从现在起,凡是波博登场的比赛,她都会这么做;未来他年幼的弟弟妹妹所打的每场比赛,她也都会这么做。这辈子不管他们在哪里比赛,看台上总会有一位疯疯癫癫的大婶,用双人份的音量欢呼着他们的到来。

他们直到波博的弟弟妹妹起身去刷牙才再度与彼此交谈。这时,“雄猪”站起身来,把自己的餐盘洗干净,拥抱了波博,靠到他耳边,吩咐道:“今天晚上,我来读那个该死的巴利·托特。我总可以教你该怎么做吧?你听清楚我的话没有?”

* * *

“谢谢。”波博低声应道。

我们为什么对团队运动情有独钟?为什么我们这么喜欢成为群体的一分子?对某些人来说,答案非常简单:一个球队就像是一家人。对某些需要另外一个家庭,或是某些从来就没有享受过家庭生活的人来说,球队就是一个家庭。

“真好吃,太可口了。”

当维达·雷诺斯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喜欢打冰球。在这一点上,他和其他孩子完全一样。不过,他在某一点上跟其他人不同,他比其他人更喜欢观众席。他总是对自己保证,如果有那么一天他不得不做出抉择,他一定会选择看台的站位区,而不是冰球场。小时候,他曾经把这个想法告诉提姆,提姆露出微笑,回答道:“记住,这可是我们的球会。就算所有球员都转投其他队,当体育总监和教练们投靠更有钱的金主,当赞助商背叛我们,当政客们食言,我们还是会屹立不倒。我们的歌声只会越来越高亢。反正这从来就不是他们的球会,这始终都是我们的球会。”

“雄猪”咀嚼着晚餐,对着自己的餐盘眨巴着眼睛。

今天,维达坐在开往赫德镇的球队汽车上。他的装备都在更衣室里,但他反而不在更衣室里。他套上一件黑色夹克,站在观众席的站位区,靠在哥哥的身边,高声吼叫着:“我们是熊!我们是熊!我们是熊!来自熊镇的熊!”

“对,没错,我今天晚上还要读哈利·波特,就跟每天晚上一模一样。”波博对流理台的水槽眨巴着双眼,做出了保证。

提姆望着他。也许他想要告诫弟弟,让他回到更衣室去;也许他想告诉弟弟,一个更美好的人生正在冰球场上等着他。但是,“那群人”可是他们的家人,球会是属于他们的。所以,他亲吻了弟弟的头发。“蜘蛛”和“木匠”拥抱了维达,握紧双拳捶了捶他的脊背,然后他们又高唱起来,音量更加高亢,也更加顽强——

“哈利·波特!”就算波博年纪稍大的弟弟试图制止,他年纪最小的妹妹还是大呼小叫起来。

“我们是熊!我们是熊!”

波博低声说:“这里需要我……我等下还要洗衣服,还有……”

* * *

“雄猪”戈登从来没有自己的名片。不过,要是他有名片,上面将会摆着四个头衔——冰球员、汽车技师、三个孩子的老爸和安-卡琳的丈夫。在他的脑海里,她仍然引吭高歌,仍然与他一同翩翩起舞,他永远不会让她停下来的。这天,他一如往常结束在汽车修理厂的工作。但是,一切将不再一如往常。当他走进家门时,大儿子波博正站在厨房里洗碗。波博已经去过殡仪馆,办妥了有关遗体火化与葬礼的一切安排。然后,他就着手处理其他事情。饭菜已经端上桌,他的弟弟妹妹已经在吃晚餐,波博已经动手打扫、清理,这些家务通常都是他的妈妈处理的。“雄猪”坐在餐桌前时,沉重地咽了一下口水。这样一来,他年幼的儿女才不会发现他已经承受不住,即将崩溃了。然后,他对波博说:“你应该去打比赛的。”

爱与恨,喜悦与伤痛,愤怒与宽恕。体育活动向我们承诺,我们将在今晚得到一切。能做出这种承诺的,也只有体育活动。

为了你的家庭,你会做些什么?不会做些什么?

观众席的一处短边就是赫德镇支持者的站位区。从那里发出的高亢声音构成一道厚重的帘幕,使其他所有一切都无法穿透。他们唱的是一首幸灾乐祸的歌。如果多年后你再问起当年待在看台上的绝大多数人,他们只会有点难为情地轻咳一声,说:“哎呀,冰球不就是那样嘛……我们大家都没有恶意……当时冲突那么激烈,我们只是唱着玩的……你知道的嘛!冰球不就是这样嘛!”的确,冰球就是这样。我们力挺我们的球队,你们力挺你们的球队,我们只要一发现你们最微小的弱点,就会见缝插针;只要能暗中对你们使绊子,我们一定当机立断;只要能让你们失去平衡,不管必须做些什么,我们都“当仁不让”。因为我们所希望的,其实就跟你们一样:赢!所以,赫德镇冰球队的支持者们在观众席上喊出最叫人恶心、最简单,也最邪恶的东西。

* * *

过去,熊镇冰球协会的王牌球员是凯文·恩达尔,他强奸了体育总监的掌上明珠玛雅·安德森,他最要好的朋友班杰明·欧维奇是个同性恋。嗯,我们该怎么想呢?难不成这些对我们恨之入骨的人,不会拿这些来说事?不会大声喊出这些事吗?

他们非常幸运,能够对这一切完全无感。

他们不足千人,但是,在这座容量没那么大、天花板相当低矮的冰球馆中,当多数人保持沉默、少数几个人引吭高歌时,你会觉得所有人都在吼着同样的内容。那些赫德镇冰球队的支持者转向熊镇冰球队的支持者所在的区域,对着“那群人”咆哮道:“娘炮!婊子!强奸犯!”

某些人直到亲身体验过,得到教训,才能理解某些事情。地球上绝大部分人终其一生都会以为,一场冰球比赛不过就是一场冰球比赛。这只是一种愚蠢的、微不足道的游戏,毫无意义。

要无视这些话真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别介意,这只是冰球,这只是口号,一点恶意也没有。但是,他们一直高喊着,高声尖叫着,一再地重复、重复、重复,直到这些声音渗入你的骨髓。几百条被涂成赤红色的胳臂一齐指向冰面,指向那支绿色的战队。这几个词在天花板和墙壁间不断回响,一而再,再而三地,简直震耳欲聋。

一场由熊镇冰球协会出战赫德镇冰球协会的比赛即将登场。全国各地几乎没人知道有这么一场比赛,除了这个地区的人们以外,也根本没人在乎这场比赛。但是在这里,每个人对这场比赛都寄予厚望。

“娘炮!婊子!强奸犯!娘炮!婊子!强奸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