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如此。“那群人”就是用这种方式保护提姆。要是不小心上了法庭,提姆不会因为自己不知道的事情而获罪。然而,他现在却说:“你们做得太过火了,下不为例。”
“蜘蛛”惊讶地清了清嗓子说:“平常你都不会过问谁做了什么事情的。你平常都只是……你那句口头禅,是什么来着?‘当你们做得太过火的时候,我会告诉你们。’”
“蜘蛛”的胡楂刮擦着电话听筒:“那不……是……我们……做的。那是几个小鬼头,平常待在看台站位区的小毛头。提姆!你知道我们大家的感受啊!那些毛头小子听到自己的老爸说到工作机会全流进了赫德镇,然后又听到我们说彼得准备拆掉看台上的站位区。那些小鬼头只是想要取悦你!他们以为,你会龙心大悦啊!”
提姆心事重重地站在冰球馆外。熊镇已经陷入一片漆黑,只剩下彼得的办公室还灯火通明。你能为自己的球会贡献些什么?能为自己的小镇贡献些什么?谁属于这座小镇?谁能决定谁住在这个小镇里?最后提姆打电话给“蜘蛛”,问道:“是谁把那个搬家用纸箱放在彼得家的?”
提姆用手掌盖住双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么,对他们就不要那么凶。告诉他们,下不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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蜘蛛又清了清嗓子,说:“你是说,不要在搬家用的纸箱里放……还是针对那一家人……”
这些话语其实是相当平常的,却算是某种表态。表态的人意思非常明确:我们也住在这里,你们最好别来找我们的麻烦。
提姆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我们不对球会的人动手。当那些该死的家伙消失的时候,我们就会挺身而出。但是,我们不对球会里的人动手。”
那位伯父打开一个煮咖啡的热水壶,说道:“最近有些谣言指出,小镇里有一些搬家用的货车收到错误的信息,开到错误的地址。不过,这个区绝对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情了。”
“那看台站位区的事情怎么办?”
蜜拉从来没跟孩子们或彼得,甚至其他人谈到那颗子弹。但当她再度回到别墅时,两个邻居就坐在那里:一位年迈的大婶和一位更年迈的伯父,两人都身穿绿色毛线衣,待在自己的车库出口前,各自坐在一张陈旧的折叠椅上。他们家的大门敞开着,玄关的灯光亮着,蜜拉看到那位伯父的猎枪就搁在墙边。他已经相当年迈,动作迟缓,那把枪里甚至可能没装子弹,不过那已经无关紧要了。那位大婶朝蜜拉点点头,说道:“进去睡一会儿吧,蜜拉。我们只是要注意一下交通状况而已。”
直到这时,提姆才第一次承认:“我和一个政客……见过面。一个朋友。他会把看台的站位区还给我们。我们必须等到彼得·安德森离开这个小镇以后,再挺身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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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拉蒙娜不给他任何机会:“提姆,我和你都不会对彼此妄下定论。我们从来不会这么做。但是,小孩子只需要为他们自己所做的事情负责,大人必须对自己行为的结果负责。你是领导者。这些男人都跟着你走。所以,要是你不能对你手底下这群人负责,那你其实就是一头野兽而已。”
黑夜降临时,班杰就坐在犬舍外屋的屋顶上。最后,他把烟屁股捻熄,做出了决定。随后,他独自回到熊镇。他并没有躲在阴影中,反而在路灯的光线下漫步。他最近并没有到学校去。自从他们知道他是……之后,几乎没什么人见过他。嗯,你知道的。但是,现在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漫步着。
“我……”提姆再度尝试开口。
也许,这真是不智之举。但是,他迟早得和所有人正面对峙。这个小镇实在太小,没有那么多的藏身之地。他该往哪里逃呢?当你希望一切正常的时候,你该怎么做呢?你就去上班吧。你只能往最好的方向想。
拉蒙娜也打断他的话,她的语气极度严厉:“你休想骗我!你也许管不住你手底下的每一个小毛头,但你肯定知道,你禁止的事情,没有人敢做!”
当他走进毛皮酒吧时,里面陷入一片死寂。换作是一个外地人,很可能会不明就里,但是班杰全身上下每个细胞都能感觉到:整个酒吧缺氧了。他一动也不动地站着。他居然敢到这里来,简直是胆大包天。但是,班杰可从来不是那种窝在床上、对鬼和大怪兽怕得要死的小孩。如果鬼和大怪兽现在就要过来把他带走,他宁愿把所有的门都打开,把所有床垫都掀翻,他还会拜托它们:行行好,赶快动手吧。
提姆用一种充满歉意、羞耻的语气打断她的话。他在别人面前不会用这种语气说话:“那不是我放的。可是,我管不到每一个……”
他宁可这样,也不愿意干等。
拉蒙娜知道,这句话只是推托之词。她将烟屁股压在窗户的马口铁上,将它按熄:“如果那颗子弹是你放的,那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你这个人了……”
坐在毛皮酒吧最里面一桌的男子们站起身来。一开始,只有一个人站起身来。随后,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他们身穿黑色夹克。没有人把啤酒喝光,他们故意把半满的酒杯留在桌子上。当他们走向门口时,所有人纷纷退让、闪躲。但是,这伙人中没人动班杰一根汗毛。他们甚至对他不屑一顾。他们只是从他身旁经过、离开。短短的两分钟里,大约另有一打人——其中有老有少,有些穿着黑色夹克,有些没穿,还有人穿着猎人式背心或白衬衫——也做了相同的举动。
“我们都知道,男人们并不必然要和自己的父亲一样愚蠢。”提姆听起来很有自信,因为他家有个从同一个娘胎里出世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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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姆站在毛皮酒吧外,三楼的窗户仍然是敞开的。拉蒙娜的声音缓缓地传来:“听说你们在里欧·安德森学校的置物柜上挂了一件黑色夹克,提姆。可是,你们却送给里欧的爸爸一颗子弹。这是哪门子逻辑啊?”
情绪是很复杂的。不过,行动却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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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达当时也坐在最里面的那张桌子旁。他在年纪还小时问过“蜘蛛”,为什么他对男同性恋者恨之入骨。“蜘蛛”的回答斩钉截铁:“那让人很恶心啊!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而同性恋是一种硬装出来的、不男不女的‘中间性别’嘛!你知不知道,这可是有研究做证的?他们的大脑有问题,少了某种物质,而且你知道,他们跟哪些人一样吗?恋童癖、人兽交,还有其他类似的人群。维达,那是一种病!他们跟我们不一样!”
珍妮随传随到。两人猛举哑铃,狂打着沙包,直到双臂完全无法动弹。珍妮并没有向爱德莉保证,一切都会顺心如意。珍妮家里没有弟弟,所以她真的不知道一切是否真能顺心如意。但是,只要爱德莉愿意,她都会待在这里,陪她一起训练。只要道路上仍然空荡荡,猎人们和车辆都不见踪影,珍妮就觉得这样倒也还好。因为她从爱德莉的眼神中看出:要是现在有人到这里来针对她弟弟说三道四,那个人最后很可能会被担架抬出去埋掉。
当时,维达并不相信这些话。现在,他也不相信。但是,当提姆、“蜘蛛”和其他人都起身离开时,维达也站起身来。他从小就学到:士兵们都是集体行动的。他并不需要痛恨班杰,他只需要爱护自己的兄弟就好。这件事情,非常复杂,却又简单至极。
所以,爱德莉打电话给自己的好友珍妮。珍妮还待在学校,正忙着批改考卷和家庭作业。在两人的成长过程中,一直是珍妮打电话给爱德莉,问她要不要一起玩,爱德莉从来就不是主动的一方。但是,现在爱德莉问道:“你要不要来这里练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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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德莉在上方的犬舍喂着小狗。今天并没有人开着后备箱载满啤酒的车来到这里。今天也没有猎人路过这里,停下来喝咖啡。她不知道这是因为他们不愿意来,还是因为他们不敢来。在这一带,你始终很难分辨,人们究竟是想说些什么而欲言又止,还是因为根本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所以才什么都没说。
打烊时间已经过了很久,班杰与拉蒙娜仍然坐在酒吧里。酒吧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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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啊……人们脑袋里可真是装了一堆垃圾……这甚至可能跟你无关……”拉蒙娜尝试开口。不过她知道,这孩子知道她在说谎。
蜜拉不情愿地低下头。事后,她会为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多次责备自己。但是,直到某人一再挑衅、让我们忍无可忍之前,我们都不知道自己能干出什么事来。她离开那条街,奔向自己的车,并告诉自己不要跑,但她还是稍微跑了一下。
“他们把酒杯搁在桌上。他们不想跟我这种人喝酒。”班杰低声说。
提姆有点走神,缓慢地眨巴着双眼。然而,当他朝蜜拉跨出一步时,蜜拉不禁向后退。不只是她,换成任何人都会向后退。他的话就是一道命令:“现在,给我滚。”
这些话就像干枯的树枝,一碰即碎。
“你们到我家里,所以,提姆,我也到你家里。这些是从你老妈的垃圾桶里捡来的。这些药物被归类为毒品。你妈有这些药物的处方吗?要是没有,她就犯法了。主要的是供货给她的毒贩犯法。提姆,你就是那个毒贩,不是吗?我现在就跟着你走。你觉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拉蒙娜叹了一口气:“班杰明,最近这阵子发生了太多事情。来了个女教练、那些该死的狡猾政客、插手球会事务的赞助商……大家都很紧张。一切都变了。他们并不恨你……他们只是……他们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消化这一切。”
提姆闭口不语,眼神无波。蜜拉或许应该适可而止,但是她已经超过了能“适可而止”的界限。所以,她从提包里抽出某个东西。那是几只空空如也的药罐子。她拿着药罐子,轻蔑地在他的眼前晃了晃。
“他们痛恨我。”班杰纠正道。
蜜拉点点头:“没错,我就是要这么做。提姆·雷诺斯!你最好跟你手下‘那群人’里的每个小懦夫打招呼,告诉他们:下次他们再把子弹放在我家车库出口,我就会把子弹送进你的脑袋!”
拉蒙娜用那只威士忌酒杯搔了搔下巴:“班杰明,提姆和他那伙人,过去把你当成他们的一分子。就是因为这样,事情才变得更糟糕。他们当中某些人或许认为……我不知道……他们以为,这只是电视上才会出现的事情。这些男人……是的,他们住在大城市里,而且……对,你知道的……穿着不太一样。他们已经在这里待了几乎一辈子,以为自己能够凭直觉就认出,一个人是不是这副德行。可是,你……就和他们一样。他们跟你把酒言欢,你们一起打群架,他们在看台上高呼你的名字。你其实象征着:他们其中一员仍然可以领导这支球队,扛起这个小镇……尤其是当他们觉得其他浑蛋一路追打他们的时候。你是他们的招牌人物。你就是那个证明他们不需要做出调整仍然能够获胜的流氓,我们这些来自森林的子民仍然可以打垮所有想打垮我们的人。”
她把那只搬家用纸箱扔在他们之间的地上。提姆眉毛一扬:“你威胁我?”
“我不想……我从来没要求过任何人在乎……我只是希望,一切一如往常。”
她的头部非常轻微地向后移,但声音却越来越大:“我是里欧·安德森和玛雅·安德森的妈妈!我是律师!所以,也许我就像其他人一样,很怕你。但是,你最好搞清楚,如果你敢对我的家人动手,我就会对你的家人动手!”
此时,拉蒙娜用双手猛力抓着班杰的脑袋,直到他感觉自己的耳朵快被扯落。
提姆点点头,两人的面孔相距只有五厘米:“你就是彼得·安德森的老婆。”
“小朋友,你不必为任何事情道歉!你听清楚没有?不必!对于今天晚上夺门而出的这些人,我完完全全不会为他们辩解。我想说的只是……世界运转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不要在我们……嗯,对……不要对我们下重手就好。一切变化的速度是这样快,我们当中也许有些人来不及跟上。我们只是安安稳稳地待在这里,耳边却一直听到‘保障名额’。我们不禁纳闷,什么时候会轮到我们?什么时候我们才会获得保障名额?小朋友,我可没有为任何人辩护。我只是说,某些人觉得他们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他们觉得大家都在指责他们,说他们的生活方式是不对的。没人希望被迫进行改变。”
“你知道我是谁吗?”蜜拉问道。
“我根本就没有逼迫任何人……去他妈的,我只是希望一切一如往常!”
蜜拉贴近他,让他能够感受到她的鼻息。她抓着一只折叠的搬家用纸箱。毛皮酒吧的楼上,一扇窗户被微微拉开,一个老女人向外探头、张望着。然而,急怒攻心的蜜拉对此浑然不觉。
拉蒙娜放开他,发出一声长叹。她又给自己倒了一点酒。
他转过身来:“嗯?”
“这我知道,小朋友。事情就是这样。我们只是需要找到某种全新的‘一如往常’罢了。现在,大家可以分成两种人:一种人需要多一点时间,另外一种人则需要多一点常识。第二种人已经无药可救。可是,在我们猛敲他们的脑袋瓜子之前,我们或许应该等待一下,确定有多少人属于第一种人。”
“提姆·雷诺斯!”她咆哮道,口气比她所感觉的还要有威胁性。
班杰回避着她的目光:“你也对我感到很失望吧?”
蜜拉躲在阴影中。提姆·雷诺斯一离开那家超市,她就跟住他。他两手各提着一只购物袋,其中一只主要装着香烟。他进入毛皮酒吧。当他独自一人出来时,街道上空空如也。蜜拉实在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被什么样的魔鬼附了身,竟然在这时走上前。
拉蒙娜咧嘴大笑,咳嗽着,烟气从嘴里冒出来:“我吗?因为你和男人做爱,我就对你感到失望?亲爱的小朋友啊,我一直就很喜欢你啊。我祝你的人生永远快乐。所以,我只是对你和男人做爱感到很遗憾。因为我现在只能说,跟男人一起生活是永远不会获得快乐的。男人除了制造麻烦之外,什么都不会!”
我们当中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自己能够做出恐怖的事情。在某人对我们的挑衅让我们已经忍无可忍之前,我们又怎能预知这一点呢?在有人威胁我们的家人以前,谁又能料到我们可以变得多么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