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这对姐弟走近时,犬舍里的小狗们就狂吠起来。不过,爱德莉睡眼惺忪地走上前,安抚它们,使它们安静下来。里欧与玛雅受到惊吓,停住了脚步。
这只是一项体育活动而已。
“珍妮在吗?我们是说……我们学校的那位老师……她打算办一个武术社团……是在这里吗?”里欧问道。
* * *
“你要说这是‘社团’,恐怕还太乐观了一点。不过,她现在人在谷仓里。”爱德莉哼了一声,哈欠连连,用手搔搔自己像钢丝绒一样散乱的发型。
接着,提姆凑过来,小声说:“新教练想让你参加甲级联赛代表队的练习。要是你身手够好,你就可以打球啦!”这下子,维达的脑海里一片高歌,他兴奋不已,这让他根本没办法思考其他的事情。
里欧点点头,但仍然留在原地。他双手插在口袋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小狗们。
人们将会有不同的理由痛恨班杰,有些人觉得他很恶心,有些人觉得自己遭到了背叛,还有一些人则只是担心现在敌队支持者不知道又会发明什么歌曲来羞辱他们。有些人甚至在脖子上文上了熊头文身——唯有对某个事物极度热爱的人,才会做出这种事情。因此,维达一言不发。能回到家,生活一如往常,这就够让他欢天喜地的了。
“这是什么品种的狗啊?”
维达一言不发。大约在他十二岁时(也就是“蜘蛛”在麦当劳里和人打架、为他解围以后),维达问道:“我们是暴民吗?”“蜘蛛”表情严肃地摇摇头,说:“不。我们是士兵。你为了我而战,我为你而战。要是我们对彼此不能拥有百分之一千的信任,我们的人生就等于一无所有。你懂不懂?”维达当然懂。“那群人”的成员们一辈子共同出生入死,要是没有复杂的牺牲,根本就不可能建立起这样的友情。
爱德莉蹙了蹙眉头,眼神从里欧转到玛雅身上,试图搞清楚他们的来意到底是什么。其实,她或许也能理解,毕竟她自己也有姐妹。所以,她说道:“你喜欢小狗吗?”
“我们这么支持他,而他居然是这种人!”“蜘蛛”补上一句。
里欧点点头道:“喜欢,可是我老爸老妈不让我养。”
维达或许跟“那群人”里的其他成员不太一样。去他的,他从来就不在乎别人跟谁上床做爱。但维达也知道,这些身穿黑色夹克的男子谈论的可不是性取向,而是信任与忠诚。班杰明企图伪装自己的本质。他是虚伪的,不能信赖他。“木匠”和“蜘蛛”认为,他让“那群人”出丑了。
“你想不想帮我喂它们吃东西?”爱德莉问道。
维达聆听着。“木匠”和“蜘蛛”甚至不屑提到班杰明的名字,他们说话的方式简直就当他是个已死之人。也许他们这样做有点道理——在他们心中,他的确已经死了。他已经不再是他们的一分子了。
“想!”里欧喊道,看起来比不断摇着尾巴的小狗还要开心。
但是,维达旋即问到班杰明·欧维奇。提姆的朋友们最近一次和维达谈话时,提到新教练任命欧维奇担任队长的事情,当时他们都把班杰明视为他们的一分子,因而对这件事感到非常兴奋。他是勇于挺身而出的熊镇子弟兵,对方揍他一拳,他就会回敬对方三拳。但现在,维达提到他的时候,“蜘蛛”和“木匠”同时陷入沉默。两人的眼神变得冷酷,言语更是无情:“我们听说了一件事情,这跟他有关……”
爱德莉用友善的眼神看着玛雅说:“珍妮现在人在谷仓。你可以到谷仓找她。”
维达想聊的第一件事情是什么?当然是熊镇冰球协会啦!球队阵容如何?今年我们有哪些球员?我们能把赫德镇冰球队打烂吗?他可是最心急的支持者,除了妈妈的厨房以外,他最思念的地方莫过于冰球馆看台的站位区了。提姆不得不持续拍着弟弟的肩膀,但他没有告诉维达,他今年不需要窝在看台上,他有机会出场比赛!提姆对此只字不提,因为他不想让弟弟觉得紧张。在那短短的几分钟里,他不愿意摧毁自己作为哥哥的那种简单、纯粹的喜悦感。
所以,玛雅独自进入谷仓。珍妮正对着沙包练习,动作做到一半便戛然而止。她努力隐藏自己惊讶的神情。玛雅好像马上就反悔了。珍妮擦干前额的汗水,问道:“你想试试防身术吗?”
提姆亲吻他的头发。
玛雅摩擦着手掌说:“我连这是什么都不知道,是我弟弟把我抓来这里的。”
“我得住在家里。我总得帮你算账。”他对提姆说。
“为什么?”珍妮问道。
当维达离开戒毒中心时,提姆、“蜘蛛”和“木匠”已经把车停在戒毒中心外等着他。“蜘蛛”紧抱着维达不放,导致提姆不得不揍了他一下,才迫使他放开维达。镇政府经营的房地产公司的确给了维达一间公寓房,然而他根本不想住那间公寓房。
“因为他很害怕,我会动手伤人。”
* * *
“伤害谁?”
“我要带你去个地方。”
玛雅回答时,已经陷入崩溃:“我自己。”
“为什么?”玛雅有些不解。
该从哪里开始呢?珍妮望着这个小女孩,最后选了最简单的行动:坐在垫子上。过了许久,玛雅才坐在她的正对面,两人之间距离大约一米。珍妮向前移动,小女孩颤抖了一下。所以,她便停在原地。珍妮柔声道:“有些人会告诉你,防身术是一种暴力。但是,对我来说,它是一种热爱。它代表信任。因为:如果你想和我一起训练,我们就得完全信任彼此。因为:我们都得借助彼此的身体。”
“去把你的夹克拿过来。”他毅然决然地说。
之后,珍妮伸出手触碰玛雅。打从凯文的事情以来,玛雅可是第一次被除了安娜以外的其他人触碰而没有全身抽搐。当珍妮向她示范如何格斗、如何抓住对手、如何从对手手中挣脱时,玛雅必须使出最大的自制力才能不感到恐慌。然而,有那么一次,她还是感到恐慌,头向后倒,撞到了珍妮的脑袋。
里欧关掉电脑。
“没事的。”珍妮应道,毫不在意从下巴与嘴唇流下的血。
玛雅跳了起来,掀翻了椅子,仿佛他刚用火烧伤了她。她双眼圆睁、喘息着,暗地里责怪自己,想装得若无其事。然而,里欧已经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有时候,弟弟们总是会犯错。自从强奸案发生以来,几乎没有人碰触过玛雅的身体。就算里欧是她的弟弟,那还是没有区别。恐惧不是一种合乎逻辑的反应,身体的反应可是不受大脑控制的。
玛雅瞄了眼墙上的时钟。她们已经格斗了一个小时,她已经从各种杂念中解脱出来。现在她汗流满面,几乎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哭泣。
但是,玛雅旋即在游戏中闯关成功,里欧实在佩服不已,就转过身,想跟她击掌庆贺。她来不及反应,他的手掌因而拍到了她的肩膀。
“我只是……我有时怕得要死,怕自己永远好不起来……”她喘息着。
在这之后,他们就变得比较沉默。不过,里欧有几次在游戏中闯关失败,他气急败坏地拍打自己的大腿,骂道:“白痴!”玛雅高声大笑,直笑到喉咙痛。在那短暂的片刻,生活仿佛回到了从前,那种简单的生活。
不管是作为一个人,还是作为一个老师,珍妮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所以,她提出自己作为教练唯一能够提出的问题:“你累了吗?”
“好的。”里欧保证。
“不累。”
玛雅一直不敢畅所欲言,但最后还是说了:“请你不要再因为我打架了。我知道你很爱我,但不要再为我打架了。如果你愿意,请你找别的理由打架。可是,拜托你不要再为了我打架。”
“那我们继续练习吧!”
玛雅和里欧坐在电脑前。在她的记忆中,他们仿佛一连玩了几天几夜。
玛雅的伤口并没有在这间谷仓里痊愈。她并没有制造时光机器,没有改变过去,就算是失忆,也无法让她感受到精神上的安宁。然而,她在往后的每一天都将回到这里,练习武术。就在不久之后的一天,她在一家超市里排队时,一名陌生男子经过她身边时出手顶撞她,但她并没有退缩。在所有微小的事件中,这将成为一件大事。但是,当时没有任何人事先预知到这一点。但就在那一天,她从超市回家时,仿佛已经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当天晚上,她会再次练习武术。第二天夜里,她也会继续练习。
* * *
这只是一种体育活动。
他们一找到机会就拼命练球,有时巴罗甚至违反戒毒中心的规定,夜里还与维达练球。他希望这样做能帮助维达,让他能够避免违反其他规定。在戒毒中心,“照护”与“处罚”的定义始终是浮动的,而巴罗尽了自己的全力让这些词的定义确定下来。他从来就不是多嘴的人,但是当维达被释放时,巴罗仍然是抗议得最凶的职员。他坚称:“他还没准备好!”不过,他人微言轻。维达有个有权有势的朋友,就是他确保所有必需的文件都一一发放下来。所以,当维达离开戒毒中心时,巴罗只能不无感伤地对他耳语:“毛克利,你要留在冰上。你可要专心打球啊!”
* * *
巴罗的话不多,但他了解到,要想让维达充沛的能量不至于负面地爆发出来,就得让他获得正面的宣泄渠道。他一听说这小子打冰球,就东拼西凑地借来一套冰球装,每当维达脑海里的引爆装置被任何事物点燃、即将陷入狂乱的爆发状态时,巴罗就沉静地说:“对,就是这样,毛克利。现在,让我们到地下室去。”地下室有个储藏间,空间刚好大到足以让巴罗靠着其中一面墙壁,集中精力对站在另一边的维达扔网球。大约过了一个月,巴罗在那里铺上一层平滑得足以和冰面媲美的地板,这么一来,维达就能射击真正的橡皮圆盘了。
安娜坐在一棵离犬舍不远处的树上。她看见玛雅与里欧穿越森林走回家。她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却仍然跟在他们后面。她只是想以某种方式接近玛雅。要是没有了玛雅,她只怕将会被活活冻死。
为此,他被送进戒毒中心,并在那里认识了巴罗,他是戒毒中心的职员。由于他的体型和姿势都与《丛林之书》(1)中的大熊巴罗相似,所以大家就这么称呼他。当他们成为朋友以后,一头黑发、身材瘦弱的维达自然而然就被称为“毛克利(2)”。被冠上另一个名字,对他也许有所帮助。这样一来,他也许就能假装成另外一个人。
当玛雅经过安娜藏身的那棵树下时,两人之间的距离只有几米。安娜当初或许可以爬下树向自己最要好的朋友请求原谅。不过,事情并没有朝这个方向发展。安娜只是继续坐在树顶,看着自己的朋友离开。
所以,就在“蜘蛛”拔腿开溜的同时,维达却往反方向冲——正面冲向警察。案发后,检察官起诉书上的内容又多又杂,连维达自己都记不清了。他知道,上面肯定包括持有毒品罪。他怀疑起诉书上还包括暴力袭警。当他打了那匹警用马匹的下巴时,又犯了另一个小罪行。维达从来就不怎么喜欢马。暴力袭击警用马匹?他得因为这种事情被关多久啊?
* * *
维达十六岁时,他们作为客队又前往另外一场比赛。“蜘蛛”因为一连串的小罪行被定罪,获判缓刑。当时他和维达留在一座公园里,“那群人”的其他成员则继续向前。“蜘蛛”的脑袋也一直静不下来,而他与维达都发现:有时候,如果你用了正确的毒品,一切就会慢下来。骑着马的警员在街角出现,发现了这两名涉嫌滋事的暴民。“蜘蛛”感到一阵恐慌,拔腿狂奔。他和维达的口袋里都藏了毒品。本来维达可以跑得比“蜘蛛”还快,但是维达缺少控制冲动的能力,而“蜘蛛”身上则背着缓刑判决。他无法袖手旁观,他就是要保护自己关爱的人。
第二天,维达坐公交车来到学校。很多人知道他是谁,所以没人敢坐在他旁边。然后,一个比他小一两岁的年轻女孩在靠近“高地”边缘的车站上了车,坐在了他旁边。这个头发凌乱、双眼透着伤心的女孩,名叫安娜。
这时,维达才知道他势单力薄。大家都是这样啊。我们在出生时、死亡时、打架时都是孤家寡人。所以,维达就和他们杠上了。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他看到成年人纷纷离开汉堡店,店员们冲向厨房。他还只是一个孩子,却没人愿意向他伸出援手。他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但他知道自己毫无胜算。不过,他还是跟他们“打成一片”。随后,“蜘蛛”就像天降神兵一样杀了进来。根据维达的记忆,“蜘蛛”是从一扇窗户跳进来的;不过,去他的,他记不清了。“蜘蛛”像家人一样拼命保护他。后来,他们就真的成了家人。直到当时,维达才知道:你不必非得是孤家寡人,不尽然如此,假如你有一群人当后盾的话。
维达首先注意到的一点是,这女孩的腿脚竟然如此柔软,她的双脚仿佛不是用来在地板上走动,而是用来穿越森林、跳上石头的。安娜首先注意到维达的黑发,这黑发是如此单薄,垂在他脸颊的皮肤上,仿佛窗棂上的雨滴。
直到十二岁时,他才真正理解自己是孤独的。那一次,熊镇冰球队在客场出赛,维达和他的哥哥,以及哥哥的几个好朋友一同前往另一座城市。比赛结束以后,提姆要他先到麦当劳里等着,因为他怀疑有人想找他们打架。维达坐在店里吃东西时,一群敌队支持者破门而入。当时警方已经将提姆和“那群人”带走,维达独自坐在店里,身上的衣服太显眼,而且那群敌队支持者知道他是谁。他们在比赛中看到这名十二岁的少年大声臭骂、羞辱他们的球会,朝他们比中指。“现在你哥不在,看你还能嚣张到几时!”他们朝他扑来,大声吼道。
事隔多年以后,我们也许会说:这是一个和暴力有关的故事。不过,事情并非如此,至少,这不完全是事实。
维达·雷诺斯的青春期已进入最后一年。心理医生的医学证词指出:他“缺乏控制冲动的能力”,而绝大多数人会把“缺乏”一词替换为“完全不具备”。他总是陷入群架、乱斗。有时候,他是为了和哥哥提姆一起保护母亲。有时候,兄弟俩则保护彼此。要是没了保护的对象,他们彼此就会“打成一片”。这项关于控制冲动能力的证词并非空穴来风,维达始终无法控制自己。当别人还在脑海里想着“想想看,如果我们能……”的时候,维达早已动手执行了。他在男童冰球队的教练曾经说:这就是他成为优秀守门员的原因。“要是你迟疑一下,你根本救不了球!”人们都说,维达的问题在于他“不用大脑思考”,其实事实正好相反,他的问题在于他就是停不下来。
这也是一段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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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The Jungle Book,英国作家拉迪亚德·吉卜林(Rudyard Kipling)所著的故事集,故事中的大熊名叫巴罗(Baloo)。
那也将是另一种过往。
(2) Mowgli,《丛林之书》的主角。
多年后,我们也许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这段历史。我们会说,这是一段关于暴力的过往,关于仇恨、关于对立、关于歧异、关于将自己撕成碎片的社会。但是,这完全不是真相。至少,这不完全是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