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马揉了揉眼睛说:“你要我老实说吗?对于你在讲些什么东西,我几乎从来不懂……”
波博搔了搔自己硕大的脑袋瓜道:“不是,我的意思是,你曾经是某个人最要好的朋友吗?我以前有好几个最要好的朋友,但我从来不觉得我曾是某个人最要好的朋友。你懂吗?”
波博咧嘴大笑,亚马也笑得开怀。要等到很久很久以后,他们才可能再次笑得这么大声、这么开怀。
亚马呻吟一声道:“行行好,波博……对,我当然有过最要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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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波博说道,心里显然轻松不少,仿佛自己刚从一份“危险名单”上被除名。然后他又问:“你曾是某个人最要好的朋友吗?”
这一带的小孩子总是从大人口里学到这一句话:“你在森林里永远不会孤独。”当那头巨兽在十米开外的距离出现时,班杰猛然停下脚步。班杰和它四目相对。他这辈子经常在森林里狩猎,但这么大的一头熊,他可是第一次看到。
“波博,我非常确定,你很性感。”
班杰逆风而行,大熊并没有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味道。大熊与他的距离太近,近到足以让它感到威胁,班杰根本没机会逃跑。这一带的孩子在年龄还小的时候就学到一件事情:“不要跑,不要尖叫,要是熊朝你冲过来,你就缩成球状。记得要装死,用背包保护头部!除非你已经确定自己真的走投无路,否则别动手!”
他的脸就像煮得太久、已经烂成一团的土豆糊,但亚马还是非常和善地点点头。
那把枪在班杰的手里颤抖着,他不应该开抢的。那头巨兽的心脏与肺脏受到肥厚皮肉的防护,只有最厉害的猎人才能对大熊开枪,捡回一条命,之后再描述自己的经历。班杰早该知道这一点的。但他的心脏怦怦直跳,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体内深处暴吼而出,然后,他就对空射击。他已经记不清楚了,不过他当时也可能是直接对着那头熊射击。然后,它消失了。它没有按照他预计的行进路线奔来,也没冲进森林,它只是……消失了。班杰站在雪中,森林将枪响的回声尽数吸收,直到万籁俱寂,只闻风声。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做梦。他不知道那头熊是真的存在过,还是只是他的想象。他不知道,这是一次真实的与死神擦身而过的恐怖经验,还是一切都只是想象。他走到那头巨兽站立过的位置,但那个位置的雪地上没有任何足迹。然而,他仍然能够感受到它的目光,仿佛他一大早醒来,不用睁开眼睛就知道它曾经躺在自己身边,盯着自己。
“你真的这么觉得?”波博的语气满怀希望。
班杰急促地呼吸着。本来想要寻死,最后却决定不死,这种感觉简直是无与伦比的。那是对自己的一种主宰力。他魂不附体地回到家,他根本不知道此刻住在他体内的是否还是同一个人。
“你的下巴一定很挺,颧骨一定很高。”亚马说。
不过,无论如何,他还是走回家了。
“我听到学校里几个小妞说,某个演员‘下巴很挺、颧骨很高’,觉得他很性感。我该怎么做才能让自己变得性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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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博最近才问道:“隐形眼镜是否真是用水母制成的?”另外一次,他问道:“你知道把自己的钥匙放在桌子上代表什么意思吧?好,如果有人借了我的钥匙、在我不在现场的时候把钥匙放在桌子上,难道我还是会倒大霉吗?!”就在今年春天,他想知道:“你怎么知道自己的小鸡鸡好不好看?”前几天在学校里,他问亚马:“短裤要多短才算短?”然后,他接着问:“你知道,外太空是真空的。要是我在那里哭……眼泪会跑到哪里去呢?”
波博和亚马仍然大笑着。然而,在亚马来得及搞清楚发生什么事情之前,波博的笑声就戛然而止。波博总是听人家说,他是个反应迟钝的大笨蛋,他对他们取笑他的台词简直倒背如流:“如果一只长靴大脚趾的地方破了一个洞、就算靴子的脚踝处写着说明,这小子还是没法把水从靴筒里倒出来”;还有“波博笨到不能在雪地上尿出自己的名字”。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的大脑无所事事,他妈妈总说他的大脑只是以和其他人不同的方式运行着。
“我怎么会知道?”亚马无奈地微笑。
所以,波博其实已经在等待这一刻。自从他母亲将他带进森林,告诉他自己已染上重病且不久于世以后,也许他表面上装得十分困惑,但心里其实已经在为这一刻的来临做着准备。
他说话完全不打草稿,他的大脑仿佛就是一台已经开启、别人忘记盖上盖子的咖啡机,他的想法突然喷出,直接落到滚烫的炉子上,溅得到处都是。
那个小孩冲过熊镇,直接奔进冰球馆。人们问她要去哪里,她只是狂乱地对他们挥舞着双手。其中一些人认得她,她就是波博的妹妹。也许还有人来得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低声说道:“噢,不。”
“女生到底觉得什么性感啊?”波博问道。
妹妹站在更衣室门口,抽噎着:“波博,她没有醒来!爸爸已经去叫车了。不管我怎么叫,妈妈都没有醒来!!!”此时,波博已经做好迎接哀痛的准备。他的泪水滴落在妹妹的头发上,但他主要还是为了她而哭。她的心智是如此强硬,能够一路冲过整个小镇。但现在,她还是崩溃了。因为全世界除了哥哥以外,她再也找不到更可信的人了。
波博与亚马坐在更衣室里。他们将会记得,这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高声大笑,最后一次快乐对话。随后他们就听说有人死了。他们将会感觉:自己往后再也无法真正地随心所欲、谈笑风生了。
直到那时,小女孩窝在他的怀里,才觉得自己已经够安全,能够放心痛哭,哭得肝肠寸断。终其一生,她一旦感受到难过、委屈,都会奔向波博。波博用双臂环抱着她,同时认识到:现在,他必须坚强起来,才能扛起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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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马拥抱着他俩,但波博对此浑然不觉。他脑海里已经在想:他该如何找到一棵够美丽、枝叶够繁茂的树,作为母亲的长眠之地。他就在那里、在那一刻,真正迈入成年。
在熊镇,我们将心爱的人埋葬在最美丽、最繁茂的树下。在许多年以前,爱德莉在沉静地散着步穿过熊镇森林间时,发现了自己的父亲——亚伦·欧维奇的尸体。但这次,则是一个奔跑着的小孩发现了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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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德莉·欧维奇从恐怖的噩梦中惊醒过来。她绝望地在枕头下翻找着。当她的手指最后摸到钥匙的时候,她的太阳穴直跳。她费力地呼吸着,感到心口疼痛不已。她走下楼,发现弟弟睡在楼下的沙发上。那把枪放在枪柜里,一切仿佛从来都没发生过。
沉默持续了许久。随后,一声枪响在树林间回荡着。
她亲吻他的额头,一连几个小时,她就坐在他身旁的地板上,完全不敢分神。
班杰在森林里走了许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久。最后,他终于停下了脚步。天空仍下着雪,雪片温和地触碰着他的皮肤,但被他的体温激怒,蜿蜒着、收缩着,一路沿着下臂的毛发滑落。零摄氏度以下的低温使班杰的面孔染上了色彩,他握着枪的手指变得僵硬,从他嘴里喷出的烟雾形成的水汽越来越小、越来越淡薄。最后,他已经不再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