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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然后他就提着猎枪,走进了森林

“彼得,你是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还是应该要做什么?”

苏恩可不是来安慰他的,他可从来没有安慰过彼得。他只在乎责任。

彼得叹了一口气:“你知道我的意思。这种情况,真是天杀的太难处理……扎克尔,还有球会……”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彼得无力地承认。

苏恩对着冰球场点点头:“他们是自己选择到这里来的。让小伙子们放手打球吧。”

“别担心啦。”

“那班杰呢?我应该怎么帮助他才好?”

“他们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玩真的。也许是某个小鬼写的。”

苏恩一边将T恤腹部处的皱褶理平,一边说:“你不必觉得是他需要帮助。需要帮助的,是其他所有人。”

“关于球会被威胁的事情,你报警没有?”苏恩问道。

彼得急忙插嘴,仿佛觉得自己受了屈辱:“你别到处说,我有偏见……”

球队开始训练时,苏恩坐在看台上。彼得一屁股跌坐在他的身边。

苏恩哼了一声:“彼得,为什么你直到现在还没有从这种体育项目里抽身?”

* * *

彼得吸了一口气说:“我不知道该怎样抽身。”

今天班杰没有随队练球,因为他知道自己再也不是他们的一分子了。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成为什么人。他也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这样做。

苏恩点点头:“我想,我之所以仍然窝在冰球场上,就是因为冰球场是据我所知唯一能实现人人平等的地方。在冰上,只要你能打球,你是谁根本不重要。”

那只是言语。那只是一些字眼。只是一个人。

“冰面也许能做到人人平等,但这个体育项目可做不到。”彼得提出异议。

当然,也有些大人从来不说这个字,他们当中某些人会使用其他的措辞。他们并没有多想,但这些对话的残余片断多年来始终保存在班杰的心里。“你知道的,他们这些人不是真心来打冰球的。这怎么可能行得通呢?想想看,更衣室,还有其他问题。要不然,我们干脆设计三间更衣室吧,嗯?”会说这种话的可都是寻常的家长,他们为了孩子的冰球队付出了一切,本性非常友善、慷慨。他们并没有把票投给极端政党,不希望取人性命,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使用暴力。他们只会说一些早已成为既定事实的话:“感觉上这些家伙不是真心喜欢冰球,他们想必是喜欢别的玩意儿,你得想想看!冰球是很强硬的运动!”有时候,他们不加修饰、直接脱口而出:“冰球是男人的运动!”他们嘴上说的是“男人”,但班杰打从年纪还小、安静地坐在一旁聆听时就意识到,他们实际上指的是“真正的男人”。

“的确做不到。而这是我们的错。是你的错、我的错,也是其他人的错。”

班杰听过所有的争论,听过看台上、驶往比赛场地的汽车上坐在他身旁的男子们说:“冰球容不下同性恋者。”他们大开玩笑,开着稀松平常的玩笑:“把气球给孩子们,把死娘炮送去喂狮子!”但影响班杰最深的还不是这一点。当“娘炮”变成一种价值观时,语法上那些不经意的描述就非常伤人了。“你们打球打得跟娘炮一样!”“死娘炮裁判!”“这台娘炮咖啡机,怎么动不了啦?”这是用来形容软弱无力、愚蠢与无用的字眼。它们是用来形容错误的事物。

彼得两手一摊说:“不然我们该怎么办?”

有时,他也许会用言语来形容这种与众不同的感受。它竟是如此具体。隔阂就是一种逐渐侵蚀你骨髓的疲倦感。其他所有正常、大多数、和别人一模一样的人就是不能理解这一点。他们又怎能理解呢?

苏恩扬了扬眉毛:“我们要确保的是,下次再有年轻人说出自己异于他人时,我们的反应就只是耸耸肩。我们可以说:‘噢?有那么严重吗?’以后,或许有一天,‘同性恋冰球员’和‘冰球队女教练’这两个措辞都会消失。往后,只有‘冰球员’和‘冰球队教练’。”

班杰站在爱德莉的犬舍里,小狗们在他脚边的雪堆里玩耍着。小狗们可都不在乎他。他希望,要是也没人在乎他就好了。他并不想改变世界,没有人需要特别因为他做出调整,他就只是想打球而已。他希望的是:当他走进更衣室时,队友们不会顿时沉默下来,不再敢开某些玩笑。他只是希望一切照常运作:球会、冰球场、一枚橡皮圆盘、两个球门、奋战到底的斗志。我们将竭尽全力来对抗你们。但是,现在一切都玩完了。班杰已经不再是他们的一分子了。

“社会可没有那么简单。”彼得说。

那只是文字,怎么可能会伤人呢?

“社会?我们就是社会!”苏恩回答。

* * *

彼得揉搓了一下自己的眼皮:“拜托,苏恩……新闻记者已经一连好几个小时打电话给我了……我……见鬼……也许他们是对的?我们也许应该为班杰采取某些象征性的动作?要是我们将头盔上色……这样有帮助吗?”

全队哄堂大笑起来。就连波博看起来都没那么难为情了。

苏恩猛地靠回椅背:“你认为班杰希望这样吗?他选择不告诉别人这件事情。揭穿他的是一群乌合之众。我相当确定,现在一堆新闻记者想要把他变成一个象征,而许多疯子会想把恨意发泄在他身上。这两群人都完全不懂冰球。他们会用各自的意识形态把他打的每一场比赛变成一个战场、一个政治马戏团。而这或许就是他最害怕的一点:他成了球队的负担,所谓的‘纷扰’。”

那群老球员等着她兴师问罪,责问是谁将那张她和波博的“合照”放到网上的。但是,她对此只字不提。也许这种举动赢得了他们的尊敬,其中一个老队员最后喊道:“我们来这里,就是要喝啤酒的!”

彼得颓丧不已地插嘴:“那你认为,班杰希望我们做什么?”

扎克尔点点头:“很好。我知道……各位的情感可能相当强烈。不过,我们就是一支冰球队。我们只负责打球。”

“什么也不做。”

没有人逃走。这支球队已经听闻了太多的坏话,但是他们可不害怕。

“我们必须做点什么……”

他们点点头。她进一步强调:“要是由我来带你们练球,而班杰明和我们一起练球,我们显然就‘死定了’。所以,如果你们今天不想练球,我也不勉强你们。”

“你真的在乎他的性取向吗?这会改变你对他的看法吗?”

训练开始时,全队在冰面上站成一排,面对着扎克尔。她用冰球杆敲了敲冰面,说道:“你们有没有听说,球会受到了威胁?”

“当然不会!”

她又滑回冰面上,仿佛他的话已经说完。然后,她继续沉静地射击着橡皮圆盘。彼得狂暴地冲进办公室,打电话给甲级联赛代表队的球员们。除了班杰以外,所有人都接了电话。彼得说明了电子邮件中的威胁。所有球员都能理解。但是,他们可是全员出动,没有人待在家里。

苏恩拍了拍彼得的肩膀:“彼得,我已经是个糟老头子了。我并不是每一次都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又是错的。不过这么多年来,班杰在冰球场外捅了一大堆娄子,打群架、吸大麻,以及这所有的一切。可是,他是个非常好的球员,所以你和其他人每次都说同样的话:‘这跟冰球无关。’那么,现在这件事情跟冰球又有什么关系?让这小子过自己的人生吧。不要把他逼成一个象征物。如果我们对他的性取向觉得不自在,那么,天杀的,我得说一句:他不奇怪,奇怪的是我们。”

扎克尔耸耸肩:“我听到了,我可没聋。”

彼得的脸涨得通红,吞了口口水说:“我……我不是说……”

“你听到我刚才说的话没有?我们遭到了威胁!不要再管维达了!我们必须暂停训练!”

苏恩搔了搔自己快秃了的头顶:“秘密会使一个人感到沉重,你是否能想象:终其一生背负着这样的真相会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冰球就是他的避风港。也许只有在冰球场上,他才能真正感受到自己和其他人一样。不要剥夺他的避风港。”

扎克尔对此似乎听而不闻,反问道:“维达的事情怎么样了?我的新守门员呢?你有没有考虑让他上场啊?”

“那么,我该怎么办?”

彼得恶狠狠地瞪着她:“我们已经遭到了威胁!今天的训练必须中止!”

“你就像对待其他人一样对待他:完全根据他在冰球方面的才能,决定他在球队里的地位。现在,他在其他地方都会遭到异样的对待。但在我们这里,他不需要承受这个。”

“这根阴茎?”扎克尔善意地提醒他。

彼得沉默良久,然后开口说道:“苏恩,你总是说,我们‘不能只是一支冰球队’。不管怎样,现在我们不就有机会做到这一点了吗?”

彼得呻吟道:“扎克尔,社会不是这样运作的。人们会把这种事情解读成……他们不习惯……先是班杰的事情,然后又扯上你和……这个……”

苏恩沉思了一下。最后,他不无遗憾地低声说道:“是这样。不过啊,彼得,我已经是个糟老头了。有一半的时间,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我是冰球队教练,不是镇长。这个小镇的问题就是这个小镇的问题。我们只负责在里面打球。”

* * *

扎克尔不为所动地把玩着冰球杆上的胶布。

班杰不是他的爸爸,他的作风和亚伦·欧维奇不一样。他不会留下礼物,也不会留下任何标识或记号。

“行行好,扎克尔……这已经不只是你们之间的事情了。有人把照片传到了网上!整个小镇都在……”

他的妈妈和姐姐们打电话给他,她们和其他人一样,在网上读到相同的内容,她们担心他的情况。所以,他对她们说一切都很好。他专精此道。他来到爱德莉的犬舍。今天夜里,一条小狗生病了,她带小狗去见兽医,很晚才回到家,此时仍然在熟睡着。

彼得双手抱头,仿佛自己的脑袋刚炸裂,而他已经用手将它重新粘上,现在正在等黏胶风干。

班杰用力关上大门,声音大到刚好让姐姐从昏睡中醒过来。但她马上就又沉沉睡去。只有在知道弟弟在家时,爱德莉才会真正熟睡,否则会担忧不已、辗转难眠。班杰出去倒垃圾,把自己的床单折好,将它们整齐地放在柜子里。老姐总是对他唠叨,说他的床单总是乱七八糟。随后,他走到户外,拍了拍小狗们。当他悄然无声地溜上楼时,小狗们也睡着了。他非常清楚楼梯的哪几级会嘎吱作响、哪几级不会,他就像一个小男孩,玩起了全世界步调最缓慢的跳房子游戏。

“你也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冰球队球员都会测试一下新教练的底线。这是我和他们之间的事情。”

他小心翼翼地将手伸进爱德莉的枕头下方,拿起钥匙。姐姐仍在熟睡,他最后一次亲吻她的前额。然后,他蹑手蹑脚地下楼,摸到枪柜旁边。

扎克尔用冰球杆敲了敲冰面。

然后他就提着猎枪,走进了森林。

“可是,你……这……这是怎么……”

* * *

“这个是我。那是波博。至于那个,一点看头都没有。”

训练结束以后,扎克尔站在停车场上,抽着雪茄烟。彼得走了出来,站到她身旁,问道:“你真的想让维达加入球队?”

扎克尔独自站着,射击着橡皮圆盘。她沉静地走向边线的角落区,瞧了瞧那张图片。

“是的。”她说,烟从她的鼻孔中喷出。

从看台上看冰球,真是简单得不得了;要做事后诸葛亮,简直易如反掌。要不是彼得的女儿今年春天被抹黑、被批斗成整个冰球协会不共戴天的仇人,现在他的反应或许会比较好些,也许会比较差一点。但现在,他的思绪朝四面八方飞散而去。所以,他最后就把扎克尔和波博的照片打印下来,在冰球场上找到教练,大声吼道:“扎克尔!该死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彼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呻吟道:“那么,你就安排一次公开的练习吧。你可以对外发布告示,任何没有合同在身的自由球员都可以来。如果维达够厉害,我们就让他在这里打球。不过,他得像其他人一样,凭自己对冰球的技能为自己争到球队的一席之地!”

在这之后的电子邮件大致上依循下列的模式:一开始寄来的都是表示担忧的邮件,然后是饱含仇恨的邮件,接下来的邮件就已经语出威胁了,最后来了一封匿名的邮件,上面写着:“要是这个臭婊子和这个死娘炮在熊镇冰球协会再练一次球,你们就死定了!!!”

彼得开门,准备走回冰球馆,不过扎克尔及时丢下一句:“你为什么对这个维达气愤难消啊?他只是在你的办公桌上拉屎,你就这么生气?”

不过,其中有封电子邮件可谓独树一帜。这是男童冰球队其中一名球员家长写的,还附了一张照片,拍摄地点就在甲级联赛代表队的更衣室,不过班杰不在照片里。照片上的人物是伊丽莎白·扎克尔,她似乎站立着、趋身向前,在打量着波博的……生殖器官。这件事情发生时,本来可能只是个没有恶意的玩笑,但是某个甲级联赛代表队的球员把这一幕给拍了下来。没有人知道这张照片是怎么传出去的,但是另外一封附有同一张照片的电子邮件就传了过来,寄件人是另一位家长。接着又是一封。“先是老师和学生性交,然后是另一个老师教学生打架,现在还来这招?!”

彼得一想到维达留下的那张“名片”,就有呕吐的冲动,他努力抑制住这股冲动。那屎渗进了电脑的键盘,他根本无法将它从键盘里,以及心里抹掉。不过,他摇摇头:“维达是靠不住的。一支球队必须能够信任自己的守门员,但是维达不可捉摸。他完全以自我为中心。你不能把个人主义者当成球队的核心。”

只不过,他们说的并不是每个小伙子。

“那你为什么改变主意呢?”扎克尔问道。

大多数人并没有直接骂出口,他们使用“纷扰”和“政治”这类字眼。“对抗赫德镇的比赛即将到来,彼得!我们不希望球会遭受这种纷扰,还有搞政治!”当然啦,大家都是心存善念,用心良苦。大家可没有排挤班杰的意思。“可是,为了这孩子着想……是不是该让他休息一下,这样可能比较好?你知道这很敏感……有些人就是……不是我们,可是就是有些其他人会做出负面反应,彼得!我们可都只是为了这孩子好!”当然啦。“让小伙子们放手打球吧!”许多人一再重申。

彼得实在无言以对。所以,他只能据实相告:“我希望,我们的球队能够使人心向上。我们也许能让维达变得更好。也许,我们也能让我们自己变得更好。”

彼得趋身向前,偏头疼使他感到眼前发黑,无法呼吸。有那么几分钟的工夫,他很怕自己会中风。在玛雅向警方举报凯文劣行以后,那些蜂拥而至、恶心无比的电子邮件和文字短信,他可是记忆犹新。现在,一切再来一次,重演一次。

雪片在风中摇曳着、颤抖着,彼得对于自己太晚意识到这一点感到非常害怕。班杰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了。关于班杰明·欧维奇,你大可以说他的坏话,但是,他从来就不是一个个人主义者。

彼得走进冰球馆,对周遭的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手机继续响个没完,他完全不理会。他打电话给班杰,班杰也没有接听。彼得打开自己的电子信箱,他的信箱早已被一堆邮件挤爆了。

* * *

要是你只是看台上的观众,冰球是世界上最简单的运动。当我们知道场上球员的行动行不通的时候,要指指点点、说明他们本来应该怎么做,的确是很容易。

人们会说,这件事情只发生在一个人身上。这是谎言。我们将会说“这种事情,不是任何人的错”。但事实上,就是有人有错。我们内心最深处都知道真相。这是许多人的错。这就是我们的错。